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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省长”许百川(上)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2-13 20:01:19      字数:13848

  李杏。
  辛丑端着酒杯不自觉说出这两个字。脚边卧着的黄狗听见,摇了摇尾巴。
  只剩下李杏。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只剩下李杏。
  命运?她说这是命运。谁的命运?我俩的命运?我没答应救她,也许她早出院了。即便她仍在,只怕我一厢情愿吧?
  你没有责任,不用向任何人负责。我怎么就没有了责任呢?我活了快半个世纪了怎么就混得没有责任了呢?不过,我确实没负过什么责,我有负责的本钱吗?我指望拿什么去负责呢?我自己有什么他妈的指望呢?
  我连自己都走失了,走失了一个夏天。何止一个夏天?整整四十五年吧?四十五年,就像一个虚假的火警。
  不是救与不救,而是爱与不爱。你爱她吗?爱就去救她好了。手机给她买了,号也选了,还说不想去?什么两万八?就是二十八万就是搭上性命也得去。不爱?那正像李杏说的不用自责,这世上该被救的数不胜数,我有拯救任何一个的责任吗?我还等着人来救呢。我不欠谁的,忘了好了,踏踏实实地隐入生活吧。
  我厌倦了,我要上岸,抖干身上的水。厌倦始于何时?追究这个有意义吗?我不再是凡事心绪澎湃的青年了,可我也不必做一个戽斗吧,每次沉浮都要有所收获。
  李静舌前舌后不分的乡音。袖口上一层粉笔屑。李静平躺在车厢,身子随车子的颠簸轻轻颤动。细细的水珠落在李静的脸上。
  蓝色的正午,蓝色的海棠,李杏蓝色的盼望。
  你爱她吗?她在利用你吗?
  你若爱她就心甘情愿被她利用好了。
  我得去救她。这世上值得我做点什么的人不多了。
  只是,怎么救呢?
  院子里隐约有动静。黄狗竖起耳朵,走到门口吠了一声,从棉帘子下面钻出去却不叫了。辛丑待起身,只听院里有人鼓掌大笑道,“成了。”帘子掀开,“省长”许百川一步跨进来道,“成了!”辛丑起身道,“叔,从哪儿来啊?”许百川一身酒气,脸红扑扑的,他弯腰抄起桌上的酒瓶就着烛光眯眼端详道,“头曲,好,叔陪你喝二两。”两人面对面坐下,黄狗走过来卧在辛丑脚边。
  许百川斟满酒盅,端起来向辛丑正色道,“今儿个叔要大义灭亲,替天行道。”
  辛丑递过去一双筷子,问,“咋了叔?”
  许百川将酒一口抽了,酒杯往桌上一顿,手指门外,“我把狗子拉来了。”辛丑腰一挺,还没说话,许百川道,“这小子,欺负瞎子,殴打李冠军,诬告陷害你,坏事做绝。叔要把他活埋喽,就埋在太岁里头。”
  “叔,到底咋回事儿?”
  “咱这些搬迁户临时安置在镇政府大院,没电没水,新房子没影儿也没个说法,书记镇长都不照面。”许百川给自己满上酒,“上个星期我们几家拉条幅堵住了书记的轿车,还没理论,狗子带人把我们打的打抓的抓。”
  “后来呢?”
  “该了结了,”许百川干了杯中酒,“我反复斟酌,四十年了,该了结了。”
  辛丑想许百川前言不搭后语,怕是醉了。许百川伸手道,“给叔颗烟。”辛丑抽出一颗烟递给他,点着,许百川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混浊的目光从镜片后漫无目的地望出去,一字一顿地说,“我造的孽。”
  辛丑盯着他那两撮蓬松在鼻子眼儿外面的花白的鼻毛,没吱声。
  许百川慢慢说道,“四十年前的第一场秋雨,”辛丑憋不住笑道,“叔,你醉了。”许百川脸色一沉,一指辛丑,“叔跟你急啊。”辛丑点头道,“你说你说。”许百川手缩回去,恢复方才的姿势,慢慢道,“四十年前的第一场秋雨,”他瞄一眼辛丑的表情,“叔把郑云景给睡了。”辛丑心里咯噔一下。
  “叔那时二十郎当岁,一天到晚满脑子尽是男女之事,就是没人上门提亲。知子莫如母,我那老娘警告我,别招惹有夫之妇。老娘其实多虑了,我敢招惹谁呀?谁敢叫我招惹呀?一帮闲人天天拿云景跟叔开玩笑,一开始叔挺恼,后来真寻思过,云景是个美人儿啊。那年秋天的第一场雨,牛毛细雨,沥沥拉拉下了一天。云景一个人在牌楼下,浑身湿漉漉的。我在家像笼子里的狗熊转来转去,傍黑时打定主意,披块塑料布,夹张塑料布,出去了。”
  许百川把烟蒂扔地上踩灭,伸过手来,辛丑抽出一颗烟递给他。
  “街上一个人没有,云景抱着双臂在牌楼下蹲着,一见我就笑。一绺湿湿的头发贴在前额,睫毛上挂着小水珠,小脸煞白,牙又白又亮又整齐像刚长成的玉米籽儿,嘴唇红得呀叫人想死。我把塑料布铺在她脚前,把褂子铺上,一把抱起她,问,我的美人儿,冷不?她没说话,伸开胳膊抱住我,我把她放到褂子上,拿塑料布盖住俺俩。”
  许百川长出一口气,桌上的烛光摇曳了几下。
  “从头到尾,云景一声不吭。水珠滴到她脸上,从耳朵垂滑到脖子里。她的眼神像是看着我又像是没看我,白白的身子像个小兔,在我怀里轻轻颤着。”
  “叔有罪啊,有罪。”许百川摇摇头,忽然盯着辛丑,“叔不是强奸,是顺奸,云景她没反抗啊。”
  辛丑紧紧盯着许百川浑浊的双眼。
  “始乱之终弃之,我有罪,我对不住她们母子。叔有啥办法?叔没办法啊!”许百川再长吁一口气,“四十年来每逢第一场秋雨,叔就禁不住想起云景脸上的雨滴,那雨滴顺着耳朵垂滑进脖子里。我那寡妇娘毕竟是上过中学读过书的,我猜她啥都知道,她就是装着不知道。她老是不紧不慢地提醒我,云景饿不饿啊,冷不冷啊,你去送些吃的吧?送件衣裳吧?来年云景生下狗子,我那老娘使唤我更勤了,孩子在谁家啊?吃谁的奶啊?有褯子没有啊?送一篮子鸡蛋吧?”
  许百川停下来,深吸了两口烟。
  “这小子从小腮红重,两个红脸蛋像两个红苹果。一天天长起来,谁知道,你看看,红脸儿光做白脸儿的活儿。”许百川顿一顿,“不行,必须活埋他!”
  “好端端他咋会跟你来了叔?”
  “叔找个名目请他喝酒,把他灌晕用他的车拉来了。”许百川笑道,“小子酒量不行。”
  辛丑想了想,盯着许百川道,“叔,咱不能活埋他。”
  “叔要替天行道,大义灭亲!”
  “叔,谁是天?啥是道?天和道啥时间委托你老人家代行其职了?”
  “咦,他诬陷你,他电你的蛋,你不恨他?”
  “叔,两个钟头前我跟你想法一样,那就是必须杀了他。”
  “那就对了。”许百川双手一摊。
  “可我现在明白,这样不对。”
  “打住,”许百川摆手制止辛丑,“你就说咋摆弄他。”
  “杀了他咱就是犯罪。”
  “咱不杀他才是犯罪!”许百川一拍桌子,“咱不活埋他他还会干坏事。你说,他咋变成这样了?他啥时候变成这样了?”
  “咱活埋他就是犯罪。”辛丑加重了语气。
  “你别怕,叔一个人担起来,叔是远近闻名最最最最神经的神经病,杀人不会判刑。”
  辛丑一怔,忽然大笑道,“好了!”许百川不提防吓了一跳,辛丑接着说,“一举三得。”
  “你不会也神经了吧?”
  “不行。”辛丑犹豫着摇摇头。
  “你看你,把叔的胃口吊起来了又说不行。你说说,咋回事?”
  “不合适。”辛丑摇摇头。
  “别卖关子了,说,到底咋弄?”
  “叔,狗子电了我以后把我搁安阳一家精神病院消肿。我想着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把他扔在精神病院。”
  “好啊!”许百川鼓掌笑道,“这就是替天行道。”
  “可咱这是绑架呀。”
  “绑什么架?咱是为他好,你说是不是?”许百川道,“咱是为了救他。”
  “救不救得了他我不知道,咱倒是可以救另外一个人。”
  “谁啊?”许百川一脸好奇。
  “一个丫头,”辛丑试图轻描淡写,“她说她梦见我回去救她了。”
  “好,叔喜欢这个,浪漫。”许百川笑道,“夜长梦多,出发!”站起身来抄起桌上的酒瓶,“带上,只要小子酒醒,就灌他。”
  辛丑立起身来,四下里打量。许百川见状问道,“你不是打算把新媳妇娶到这没水没电的破屋子吧?”
  “想刮刮胡子,换身衣裳。”
  “刮个毛啊,走。”
  辛丑一面换鞋一面对黄狗说,“看家,别乱跑。”
  
  
  村长赵恒广一家四口在卫河滩上天女散花时,许广泰在黄县军管会的临时牢房里为保住自家性命,把跟他单线联系的中共地下党员一一供了出来。不几日许广泰被释放回家,只是来年夏天的土改,却成了他再躲不过的一道坎儿。
  许广泰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就是姥姥。
  许广泰原籍浚县善堂乡,本姓李。五岁时,许广泰那吃喝嫖赌抽的父亲除了留下一根烟枪,把宅子和田产败了精光,还把许广泰娘儿俩典给了牌桌上的赢家。许广泰母亲娘家出钱将娘儿俩赎回,许广泰母亲随后改嫁到牡丹村许家。
  许广泰攥着姥姥的手立在河边柳树下,母亲坐着马车越走越远渐渐融入一望无际的麦田。他记不起自己是否哭闹,只记得大雨倾盆,河水暴涨,一条尺把长的鲤鱼打着挺跃出水面。这一情景反复在梦中出现,甚至土改时他被吊在槐树上,他还模模糊糊忆起这一场景。
  许广泰十三岁时,姥姥病故。三个舅舅叉着腰堵在院子门口,脸耷拉着扭向别处,一语不发。许广泰跪在大门外冲姥姥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走了。
  许家原不是大户,光景一般。许家媳妇死得早,许广泰母亲过门后给许家添了个男丁。许广泰到许家后干的全是牲口的活儿,晚上就睡在牲口棚里。许广泰体谅母亲的难处,从不张口向继父要东要西。夏天,牲口棚的气味比蚊虫更让人难受,许广泰不得不用棉花塞着鼻子眼儿用口呼吸。冬天,寒风裹着雪花抽打着摇摇欲坠的牲口棚,许广泰哆哆嗦嗦蒙着被子缩在草料堆里,轻声哭喊着,“姥姥,姥姥。”
  许广泰在牲口棚睡了足足六年,他一生都忘不掉草料、畜粪和牲口的体臭混在一起的味道。十九岁时许广泰跟邻村几个青年一道参加了国民党第十九军,驻防江西九江一带。一次因赌钱与人冲突,开枪伤了人,开小差逃回家来。没几日被丁树本部队抓壮丁,在濮阳当了大半年的兵。
  许广泰瞅准机会再次开了小差,只是逃回来后不种田也不做买做卖,整日跟一帮酒肉朋友吃喝耍钱,夜里就借宿在赌场。酒馆也好赌场也罢,不过是非之地。一次众人因账目差错动起手来,许广泰一个箭步窜到柜台前,一把攥住菜刀。旁人以为他要下狠手,谁知他夺门而出,回手将刀当啷一声甩上房顶。众人才明白他是担心有人不知轻重,闹出血案。打这以后,众人认定许广泰是个把握分寸的主儿,乐意跟他来往。虽然三教九流的朋友越来越多,许广泰跟谁都可以欢醉,也从不说一句过头话,可他内心里却没把任何人当朋友。
  梁乡镇距牡丹村不过十里地,许广泰平日里从不回家。大年三十晚上,各家各户的饺子摆上桌,鞭炮声响彻平原,许广泰一个人顶风冒雪摸到继父家。他悄悄蹲在后墙根儿听一会儿动静,再转到院门,用匕首轻轻挑开门闩,溜进院子。他轻手轻脚摸到窗户下,支着耳朵听母亲、继父和兄弟说说笑笑。然后,扒着窗台偷看桌上摆的啥菜啥肉,心里默默念着。屋内的气味透过窗户的缝隙挤出来,温暖而陌生。许广泰擦一把眼泪,蹑手蹑脚溜出院子,掩上院门,一脚深一脚浅地回镇上。
  许广泰这时已长成腰板笔挺的大小伙子。虽是行伍出身,许广泰的言谈举止却没有匪气,见人总是先笑,眯着细长的眼睛,满脸善意望着别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伏天从不光膀子也不敞怀,口中常含一片铜钱大小的生姜片,啥时姜片没味儿了,就嚼两下咽了。
  1940年正月,许广泰在浚县善堂乡遇到了中共豫北地委组织部长王振远。两人不但是同乡,还是儿时的伙伴。十几年没见面,俩人谈话直到鸡叫。王振远给许广泰讲了民族前途、个人幸福以及豫北的政治形势,许广泰耐心听着这些跟钱很远的话题,插不上一句话。末了王振远说,谁都站不住脚,将来必是共产党的天下。许广泰对党派概念比较淡漠,他不关心谁将来得天下,他只想活成风风光光的人上人。
  三月份,中共宋任穷的部队将国民党河北省主席鹿钟麟的人马消灭后,挥师直指丁树本。丁树本不战而逃,中共在冀鲁豫边区建立了政权。王振远找到许广泰帮忙扩军,许广泰笑着问,“给啥好处啊?”王振远道,“看结果呗。”许广泰道,“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咱要是先给粮食,那招得快。”王振远道,“你灵活掌握吧。”许广泰道,“要不给粮食要不给袁大头,你得答应我一样。”王振远略一思忖道,“眼下两手空空,不过我许给你。”有了王振远这句话,许广泰胆子大了。原来许广泰的弟兄摸到了国民党部队藏粮食的地点,许广泰将粮食起出来,大部分倒手卖了,剩下两千斤,凡报名参军的,当场给付粮食二十斤,结果不满一个月竟招兵一百一十多口。王振远因为承诺过许广泰,筹措了二十块大洋冲抵发放的粮食款,另外送了许广泰一把半新不旧的撸子。
  刨去中间人的十块封口费,许广泰这一把投机买卖共得大洋八十块外加一把撸子。许广泰买下牡丹村寨河坡上一片闲地,垒起院墙,盖了五间新瓦房。新房落成,第一房媳妇娶进了门。
  此时国共两党和日伪在豫北一带呈拉锯状态,今天你来明天我走,反复争夺。
  1940年冬天,丁树本杀回豫北,在濮阳县城站住了脚,势力覆盖黄河以北几个县。有人举报许广泰通共匪,丁树本将许广泰等二十余口扣押起来。许广泰托人说情,私底下花了些钱,不久被放了。
  许广泰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混下去毕竟不是长远之计。眼看三十的人了,妻儿老小每日里都要花费,得找个安安稳稳的差事才好。跟谁混有前程呢?共产党打游击,眼下联系不上。国民党打不过日本人,皇协军跟着日本人跑,还是日本人厉害,干脆投靠日本人,于是托人进了鬼子的宪兵队。
  许广泰眼皮儿活,地面上人头熟,遇事敢往前去,不久当上了宪兵队小队长。
  当上小队长没几天,王振远就派人来见许广泰。
  许广泰问来人,“振远兄忙啥哩?”来人笑道,“广泰兄,你啥意思?”许广泰拍着胸脯说,“咱能当汉奸吗?”来人说,“这就对了,振远叫我来看你的情况。”许广泰随即修书一封,托来人带给王振远。几天后,那人带回了王振远的亲笔信,大意是“你已打入敌人的重要部门,很好,以后在某处同某人联络。”
  共产党前脚走,国民党后脚找上门来。国民党军驻扎在濮阳的一个营长直接摸到许广泰在黄县县城的住处,第一次见面就奉上两根金条。隔了十多日再来,明说就是想要日伪方面的情报。背靠日本人这棵大树,国共两党主动找上门来,许广泰觉着离风风光光人上人的日子不远了。许广泰一个闺女许两家,往往同一条情报既给共产党也给国民党。许广泰内心对国共两党做过比较,国民党自不必说,贪腐遍地,官兵对立。共产党跟穷人走得近,虽说眼下势单力薄,不过将来共产党的胜算还是大些。
  许广泰跟濮阳人交往中发现濮阳人说话爱用揣字,常说某某人揣得好,是个好揣家。许广泰琢磨这个揣应该就是揣摩人心,拿捏对方意图,试探对方想说未说的话和想做未做的事。因为不论何人何事,最后一定落到人心上。当然,揣最终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许广泰笼络部下就擅用揣。许广泰对手下说,兄弟,哥家里还有三方上好的水曲柳,等你娶亲的时候拿去,打一套好家具。为这三方木头,部下必定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这三方木头最后倒不一定由许广泰出,他或许从某处揣了来。
  这天晚上,宪兵队长宫下请许广泰和另一个小队长喝酒。许广泰赶到宫下的住处时,宫下正脱了外套,在八仙桌前挥毫泼墨。靠墙是一张高脚长案子,案子上横放着一把三尺长的军刀,旁边香炉里香烟袅袅。许广泰认识宫下写的“积健为雄”四个大字,却不明白意思。只见宫下换了一支笔,题了落款,再盖上印章,许广泰称赞道,“好字。”宫下将字幅拿起盖在军刀上,招呼二人就座。还未开口,厨子用食盘端上四个凉菜。筷子没动,宫下先端起酒杯连干了三杯。宫下放下杯子,伸出右手,冲许广泰比着大拇哥说,“广泰君,中国人里你是这个。”许广泰搞不清楚宫下为何吹捧自己,他摆摆手,也伸出右手大拇哥,笑道,“中国人里我不是这个,大日本帝国的皇民里,宫下队长也不是这个。”“哦?”宫下双手撑在膝盖上,脖子微微前伸,眯起眼注视着许广泰。“尊夫人才是这个。”许广泰比着大拇哥接着说,“宫下队长文韬武略,可要是哪天宫下队长为天皇尽忠为帝国捐躯,别说百年就是三五年之后还有几人记起队长的名字?还不是尊夫人一人难过吗?所以说尊夫人才是这个。”
  宫下没言语,双手捧起酒杯,让了二人,一饮而尽。
  
  1941年夏天,宪兵队在黄县中召乡捉住了中共豫北地委警卫排的赵排长。王振远随即命许广泰营救。许广泰先设法给赵排长解除关押,安排赵排长打扫卫生,再趁无人时问,“你认识振远不?”赵排长诧异道,“你咋认识他?”许广泰说,“我和振远是光屁股长大的,他给我捎信,叫我救你出去。回头你往北边院子里打扫卫生,熟悉一下地形,趁没人时抓紧逃走,出县城北门有你们的人等你。”赵排长问,“我跑了你咋办?”许广泰说,“你甭管,你走你的。”
  赵排长逃了,许广泰自然引起了宫下的怀疑。
  1942年7月,王振远不幸落入鬼子手里,不久被杀害于濮阳县。此后中共地下党对敌工作部的张子正同许广泰接上了关系。
  王振远牺牲前半年曾同许广泰谈过一次话。王振远直接问许广泰,“广泰弟,你给组织上出了不少力,想正式加入组织不?”许广泰笑着问,“加入组织有啥好处啊?”王振远道,“好处不一定,清规戒律倒多了。”许广泰想想道,“振远兄,你知道兄弟我流水惯了,怕约束啊。”王振远沉吟道,“这样,你多给中国人办事,路留得宽些。”许广泰道,“这你放心,咱啥时候都是中国人。”
  王振远牺牲后,许广泰猜测宫下早晚会下自己的手,只是自己并不是共产党的人,不便向共产党提要求,况且拔腿走了,能去哪里呢?
  八月的一天,天黑透了,宪兵队一个兄弟急急慌慌跑来给许广泰送信,说宫下怀疑许广泰通共匪,再不走怕是要出事。这时许广泰单身一人住一处院子,家眷没在身边。许广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犹豫走还是不走。忽然听见屋顶瓦响,许广泰将手枪别在腰里,一声不响立在帘子后面。片刻从屋顶跳下几个人,模模糊糊像是宪兵队的弟兄。待其中一个蹑手蹑脚摸到门前,许广泰突然发力,隔着帘子猛击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连退两步,摔倒在天井。其他人喊道,许队长,宫下要抓你,你从后窗户走,弟兄们放两响空枪,不难为你。许广泰心里有了数,顾不得收拾东西,从后窗户翻出去,连夜出了城。
  
  继父是腊月里没的。出殡那天,送葬的人回了,母亲仍跪在坟前哭个不住,许广泰一旁陪着。好一会儿母亲止住悲声,对儿子说,儿啊,娘对不住你。许广泰答道,亲娘儿俩啥对住对不住啊。母亲再哭,边哭边说,往后就好了。许广泰答道,眼下也好,回家吧娘,回吧。从坟地到家不过一里地,许广泰搀着母亲一步一步却感觉走过了四十年,那个坐着马车消失在麦田里的亲娘回来了。
  转过年来三月里,许广泰改名换姓,由张子正安排,打入滑县四间房乡的伪炮楼警察分所,当上了所长。
  四间房乡据守滑县、黄县和濮阳三县的交通咽喉,许广泰经常掩护地下党来往豫鲁之间,自然引起了伪军的怀疑。许广泰担心敌人像上次一样先下手,于是先发制人,联合另外两个警察分所共一百多人一同起义,把队伍拉到了黄县沙区。
  许广泰时不时会想起王振远,这个唯一值得他尊敬的人。朴素、正直和真诚在这个佃户出身只读过三年私塾的共产党员身上自然地流露出来。王振远坚定地认为农民应该拥有土地,“耕者有其田。”他一字一顿对许广泰说出这五个字。张子正则是另一种类型的共产党员,谨慎和善,眼神似看你似不看你,令人捉摸不透还让人莫名的紧张,像一个和和气气的盲人。这次起义原本是许广泰提议也是许广泰一手策划领导的,可向上级汇报时,张子正抢了许广泰的功劳。起义队伍改编为第九军分区游击大队时,张子正担任了大队长的职务。
  咱不是党员,算了。许广泰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1945年鬼子投降后,张子正派许广泰赴安阳联络国民党军统局豫北组长刘盛九,设法打入军统内部。
  原来1941年冬天时,许广泰曾奉宫下的命令调查刘盛九亲共一案。许广泰带人到刘家时,刘家正办丧事。刘盛九一身孝服,右眉毛梢一颗黑痣亮如新墨。许广泰看刘盛九是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学生,就有意帮他。许广泰问,院里谁的棺椁?刘盛九答,家父。昨天被日本人打死,一起遇难的共八十多人。许广泰说,盛九,跟你明说吧,你有通共匪的嫌疑,不管真假,我想帮你,你收拾下抓紧走。刘盛九闻言连连道谢,当天就逃了。
  许广泰到安阳北门东大街二十二号见到了刘盛九。此时的刘盛九早已脱了青年学生的稚气,浑身上下透着党国干将的精干。刘盛九见恩人到来,自然欢迎,对许广泰提出参加军统一事满口答应。
  北门东大街二十二号原是一处民居。临街是三间门面的中药铺,门头上挂着“广济药铺”的招牌,掌柜的和两个伙计都是豫北组的人员。后院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厨房、厕所俱全,东南角另有便门通向一条隐蔽的小巷子。许广泰住东厢房最里头一间,既当办公室也做卧室。
  隔日,刘盛九在彰德府大酒楼给许广泰接风,作陪的是组里一个叫韩全兴的浚县同乡。
  菜上齐,韩全兴起身把房门关上。刘盛九举起杯来,道,“三月灞陵春已老,故人相逢耐醉倒。广泰兄,请。”三人将杯中酒干了。刘盛九殷勤布菜,频频举杯,不一会儿脸红了。许广泰遂开口道,“刘组长,我看全兴老弟也不是外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刘盛九道,“只管讲。”许广泰笑道,“刘组长当年亲共啊,咋成了军统的干将呢?”刘盛九笑了一声,“亲共?其实一个共产党也不认识,只不过读了几本宣传共产主义的小册子。当年鬼子抓我,多亏广泰兄高抬贵手啊。”许广泰忙应道,“哪里哪里。”刘盛九继续道,“奈何当时走得仓促,出了家门,举目无亲,一时惶惶如丧家之犬,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中学时的校长家在新乡,读书时他待我不错,就去投奔了他。”三人再饮一杯,许广泰等着刘盛九往下讲。“不巧校长出门,家人不便收留,在新乡耽延了几日。谁知在小饭馆巧遇一位同学,这同学说起要去江西赣榆报考干部预修班,劝我同去。我心想万一是个转机呢?于是辗转千里,同赴江西。不料想一场考试下来,竟得中头名。”许广泰道,“刘组长的造化。”刘盛九感叹道,“人生如棋局啊。”许广泰道,“是。”刘盛九继续道,“预修班一年后结业,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分配到后方机关,充任文职。二是深造,学习情报工作,为对日伪斗争做干部上的储备。国难当头,自当投笔从戎。”许广泰道,“是。”“学习结束后,先埋伏在江浙一带做伪政府官员的策反。抗战胜利后,上级考虑我是北方人,于是派了过来。不料想他乡遇故知,人生幸事啊。”
  许广泰见时机已到,道,“广泰读书不多,以前走过弯路,往后还要仰仗刘组长。”刘盛九摆手道,“客气。”许广泰继续道,“广泰想斗胆高攀一步,跟刘组长结为金兰之好,不知道刘组长看得起广泰这个粗人不?”刘盛九道,“咦,人生难得知己。”遂招呼韩全兴,“全兴,”韩全兴立起身来,刘盛九道,“找老板借些香烛,我跟广泰兄歃血为盟,结为仁兄弟,你做见证。”韩全兴道,“好。”转身出去,不一会拿了香烛回来,清理了桌面,将蜡烛点上摆在中间。许广泰和刘盛九各持三炷香,并排站在蜡烛前。韩全兴喊道,“皇天后土,日月昭昭,今有——”许广泰道,“许广泰。”刘盛九道,“刘盛九”,韩全兴道,“义结金兰,同生共死,礼拜。”许广泰和刘盛九持香朝蜡烛拜了三拜。韩全兴排开两只干净酒碗,满满斟上。许、刘二人将手中香交与韩全兴,各自将食指咬破,将血滴在两只酒碗中,而后双手端起,互相请了,一饮而尽。
  许广泰平日大鱼大肉惯了,豫北组的伙食清汤寡水得不习惯,于是隔三差五便捎上两样熟食或一瓶白酒奔韩全兴家去。韩全兴家住安阳城里学巷街三十号,媳妇娘家在濮阳县城南关。
  这一晚酒至酣处,韩全兴劝道,“别走了哥,住一宿吧。”说话间门帘一挑,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大闺女。这闺女身量中等,五官清秀,梳着时兴的学生发式,胳膊下夹着一床被子。进了门被子放在炕上,红着脸坐着炕沿儿,也不说话。韩全兴笑着说,“哥你看中不?这是你弟妹的侄女,叫叶海棠,今年十八了,中学毕业。”许广泰连忙摆手道,“全兴弟,兄家里已经娶下两房媳妇,不敢委屈令侄女。”韩全兴打断他说,“你的情况人家都清楚,不计较。”许广泰说,“使不得使不得。”韩全兴说,“使得使得。”说着起身出去了。
  
  1947年夏天,张子正指示许广泰设法将驻守在长垣县的国民党380团调出来,以便解放军聚而歼之。许广泰思来想去,一时找不着合适的手段。
  这天下午,许广泰来到刘盛九的办公室,开门见山说道,“为兄我来了快两年了,寸功未立,尽弄些鸡毛蒜皮的小活儿,人前人后让兄弟你说不起话。”刘盛九招呼许广泰坐下,笑道,“大活儿小活儿都是工作。”许广泰道,“前天回新乡,正巧碰见一条椽,他在那边的第六纵队当作战参谋。”刘盛九道,“哦,有啥消息没?”许广泰道,“他不知道我在这边,还当我跑着买卖呢,言谈之间并不提防。我就问,最近哪儿打仗啊?咱跑买卖也好绕开走。他随口说,长垣,马上就收拾长垣的380团。打下380团,再往黄河以北发展,把几个县连成一片。”刘盛九没吭声,抄起笔在便签上写下一句话,递给许广泰道,“发给新乡的指挥部。”许广泰低头一看,见纸上写着“敌第六纵队拟进攻我驻长垣之380团。”还未起身,刘盛九伸手道,“我考虑一下。”许广泰忙将纸条还给他,刘盛九随手撕了,扔在废纸篓里。许广泰告辞出来,当天把情况报告给了张子正。隔天,刘盛九喊许广泰到办公室,开口就说,“看来你的消息是准确的,共军正袭扰我380团。”许广泰问道,“会不会有诈?要是敌人佯攻呢?”刘盛九道,“兵不厌诈乃是常事。”随即命人将电报发了出去,许广泰也将消息通知了张子正。张子正汇报上去,解放军一部开始佯攻380团。380团随即给新乡指挥部发了“遭敌袭扰”的电报。两厢对照,驻新乡的国民党指挥部不再怀疑,命令380团撤出长垣至新乡集结。延津是长垣至新乡的必经之地,解放军早早在此设了埋伏,一举全歼了380团。
  1948年下半年,内战局势已经明朗。中共豫北地委指示许广泰争取刘盛九起义。许广泰心里明白,刘盛九是经过专门训练的特务人员,劝他反水谈何容易?自己和刘仅仅是私人交情,论到国共两党前途命运的大事,轻易摊牌恐怕反致杀身之祸。
  此前曾有人举报许广泰通共匪,刘盛九对举报人说,共产党是一夫一妻,广泰兄家中两房妻室,共产党想必不会吸收他。不过广泰兄这个人讲义气,日本人在的时候,他手里有权,凡是中国人被抓他都出手相助,其中肯定有共产党,他跟共产党来往也属正常。380团的事情发生后,刘盛九对许广泰添了一重疑心,只是死活想不透症结何在。
  1949年5月,林彪率三个军的精锐之师,攻下了被称为平汉盲肠的安阳城。
  安阳城破的前一天,刘盛九把全部组员召集起来开会,先讲了一通自己决意殉国,希望大家为党国尽忠的话,随即分发枪支和活动经费,将人员全部遣散。城破之日,许广泰带着地下党员和一排解放军战士赶到北门东大街二十二号,只见广济药铺的门敞开着,不见一个人影儿。一群人蜂拥而入,许广泰没跟进去。巷子里杳无一人,远处不时响起零星的枪声,空气中飘来一阵一阵的焦糊味儿。刘盛九被押出来塞进吉普车时,许广泰背过脸去,低头点着了一颗烟。
  三个月后,许广泰趁回新乡探亲的机会带了两条大鸡牌纸烟探望被关押在省公安厅的刘盛九。省公安厅临时在火车站北面一处废弃的仓库办公,院门上没挂牌子,院内一座二层小楼,楼后面一拉溜平房。省公安厅的接待人员显然没料到竟会有人来探望军统的特务头子,忙将许广泰的身份信息汇报上去。许广泰在接待室等了近一个钟头,接待人员回来说,明天下午你再来吧。
  第二天下午,许广泰早早到了。接待人员把许广泰带到后院一间门前站着警卫的平房,许广泰推门进去,一身蓝灰色中山装,戴着脚镣手铐的刘盛九从桌子后面站起来,笑着说,“当初我没下你的手是对的。”许广泰面带歉意道,“我该给你打个招呼。”二人坐下,许广泰发现刘盛九右眉毛梢的黑痣已同刘盛九的脸色般灰白。还未开口,刘盛九苦笑道,“当年你跟日本人干事,我亲共,现而今颠倒颠,世事如棋啊。”许广泰没接茬,刘盛九继续道,“其实国民党没输,共产党没赢。”许广泰好奇道,“此话怎讲?”刘盛九笑道,“美国人援助的蒋介石倒台了,苏联人扶持的共产党胜了,你说谁输谁赢呢?”旁边的警卫拍一下腰间的枪盒厉声道,“不许乱说!”许广泰心想你现在不过是阶下之囚,还操这份心?于是岔开话题问道,“弟妹那边需要捎个口信不?”刘盛九略一沉吟,道,“到台湾了吧。”
  两人不咸不淡的又聊了几句,许广泰将两条纸烟放下告辞出来。走到院里核桃树下,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啥滋味。许广泰点着一颗烟,忽然想起继父临终前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眼睛却紧紧盯着床脚同母异父的弟弟。许广泰弯腰对继父说,放心吧,俺兄弟娶媳妇的事我包了。继父松开手,闭上了眼。许广泰本想喊一声爹,到底没喊出来。蝉鸣断一声续一声,许广泰踩灭烟头,眺望着半天云霞,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许广泰料理完新乡的家事,经滑县回牡丹村。路过道口镇,看见道口烧鸡的招牌,食指大动,就下了车,在码头上寻中意的烧鸡铺子。正在四下转悠,忽然过来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挤住了他。许广泰说,“同志,自己人。”那两人道,“谁跟你同志?”随即下了许广泰腰里的枪,推着许广泰进了码头东边一处车马店。许广泰进了院子,见一些人来回走动,还有身着便装的女同志面色严肃,手拿稿纸进进出出,猜测此处应该是某单位的临时办公地。两人把许广泰推进一间带窗的小屋,门口布置了一个扛枪的警卫。屋里一张桌子一张床,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许广泰在窗户边站了片刻,就斜靠着被褥抽烟,寻思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只铜板大小的蜘蛛从梁上悠悠垂下,细细的灰灰的腿,身子黑亮亮的。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许广泰起身朝蜘蛛吹口气,蜘蛛慌慌张张顺着丝线爬回了房梁。门打开,进来两个人,在桌子后头坐下,其中一个戴帽子的问道,“姓名?”许广泰走到桌前,答道,“许广泰。”那人再问,“你贩卖毒品是咋回事?”许广泰心说原来是这档子事,就坐下解释道,“边区政府戒烟局的王干事找到我的上级张子正同志,说要用大烟换些汽油,支援解放军南下。张子正同志安排我完成这个任务。王干事随后交给我三十斤上等大烟,五十斤中等的,我在开封利用生意上的老关系换了五十吨汽油,十天前汽油已经移交给戒烟局了。为这事我还受到上级表扬,咋在你们眼里成了罪状呢?请你们详细调查,公正处理。”两人对视一下,不再问话,起身往外走,许广泰笑道,“本想着买只烧鸡解馋呢,没料想成了你们的不速之客。方便的话麻烦带一只,我自己出钱。”两人不搭腔,径直出去了。
  晚饭时,一个年轻人提着一个红漆食盒进来,摆上一只烧鸡、一壶酒和四个馒头。不管他,该吃吃该喝喝。或许真饿了,许广泰将酒肉一扫而空。
  许广泰甚至暗地里庆幸能落着这样的清闲。夯土的地面,黢黑的屋顶,糊纸的窗户,散发着微微潮湿气息的床铺,就连在门外扛着枪走来走去的年青警卫也让他莫名喜欢。没有你死我活没有勾心斗角,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一天少三晌,一直到死,多好啊。四十年里,自己何曾过上一天踏实日子?这些年来虽替共产党卖命,却始终没有正式加入组织,现而今共产党一统天下,自己这响当当的三开人物怕是一开也不吃开了。前两房媳妇安顿好了,叶海棠和小儿子守着老宅子,自己想去哪里住几天就去哪里住几天,多美啊。算了,别端人家的饭碗了,就吃自己的,日子照样过得滋滋润润。
  第七天下半晌时,审讯许广泰的那两人推门进来,将许广泰的配枪撂在桌上,说,对不住,情况搞清了,你可以走了。许广泰将枪别在腰里,二话没说,朝二人拱拱手,大步出了门。
  许广泰奔卫河码头,先寻一家澡堂子。洗完澡简单吃了晚饭,就在码头上闲坐。太阳还没下山,夕阳斜铺水面,随着波纹一颤一颤。码头上人来车往,河道里大大小小的船只排开几里地远。两三个鱼贩子席地而坐,面前的笸箩里躺着几条一拃长的小鱼。一个瞎子戴着墨镜百无聊赖地蹲在拴缆绳的石墩子上,面前摆了一张桌子。许广泰不由得走过去,在桌子前的板凳坐下,问,卜一卦多少钱啊?算命先生欠身道,随意随意。许广泰说,解个梦吧。算命先生道,可以可以。许广泰摸出纸烟来,递到算命先生手里一颗,自己叼一颗,给算命先生点着了,四下打量一眼,道,前个儿晚上做了个梦。算命先生抽口烟道,请讲请讲。许广泰道,梦见自家走到一片草地,草没脚踝。正寻思这是哪儿啊?脚底下忽然蹦出一只小兔,长长的耳朵,白白的身子,红红的眼睛。我弯腰去捉,它就往前蹦。我撵得急,它蹦得快。我不撵了,它站住了。我一抬头,见站在一棵梨树下,满树的白花开得正艳。忽然一阵风,白花像雪片样落下,我伸手接了满满一捧,脸埋进去一闻,真香啊。谁知手里的花忽然化成一滩血水,我忙甩手,身子往后退,不料一脚踏空,不由自主陷下去,两手乱抓,啥也抓不着,心里一急,就醒了。算命先生侧着耳朵听完,咂巴咂巴嘴,问,先生啥属相啊?许广泰答,卯兔。算命先生再咂巴咂巴嘴道,先生这梦我解不了啊。许广泰摸出一块大洋,塞进算命先生手里说,但讲无妨。算命先生把大洋递过来说,大凶啊。许广泰把算命先生的手挡回去,起身道,钱是你的,命是我的。
  许广泰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赵恒广和董孝武请到家里喝酒。酒至半酣,许广泰说,“两位老兄知道,兄弟我前两房家眷安置在开封和新乡,经营着小买卖。眼下兵荒马乱,原本囤积的布匹、粮食和白糖压了不少款子,实在周转不动,兄弟我想着把手里的田产变现救救急。放心,价钱公道,比市面上便宜二成。”赵恒广和董孝武都是爱置办产业的主儿,遇见实惠按耐不住,当时就在酒桌上谈妥了细节。第二天三人把地契立了,结清了钱款。
  立秋这天傍黑,许广泰把三百块大洋封进坛子,油纸严严实实裹了三层。找个借口把长工支开,自己换上短打扮,掂把铁锹直奔厕所。秽物清除干净后再朝下深挖一米,坛子埋下去,上铺一层青砖,砖上再铺土。一切妥当,许广泰双手虎口磨出好几个燎泡。
  叶海棠看着丈夫忙完,抱着未断奶的儿子轻声问,“咋了?”许广泰在油灯下边用针挑燎泡边说,“土改闹得可凶,把人都活活打死了。共产党的天下是靠穷人打下来的,往后有钱人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他抬起下巴指一下门外说,“这钱是恁娘儿俩的,藏结实。甭管发生啥情况,别在我身上花钱。”
  1950年冬,在全国性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许广泰被黄县军管会关押了起来。
  许广泰在牢房里听着街上游行群众喊“打倒军统特务许广泰,打倒新老反革命”的口号,心里暗自庆幸早做了准备。
  许广泰为求活路,将自己为组织做过的工作和盘托出。过了大约半年,许广泰被放了。
  入伏,董孝武被侄子董宝礼叉死的第二天,许广泰在大槐树下被民兵捆成了肉粽。随着土改干部一声“起!”,许广泰嗖一下被拽上半空,一荡一荡,像一个熟透的栝楼。
  “许广泰,把你藏的金元宝银元宝交出来!”干部仰着脸喊道。
  麻绳勒进肉里。苍蝇在脸上爬来爬去。
  街坊们或眯着眼或瞪着眼,黄的黑的年轻的衰老的各式面孔冲着自己。
  拉绳子的是高豁子和尾巴。高豁子欠我一斗麦子,尾巴他爹欠我两斗。
  海棠紧紧搂着儿子缩在人堆里,浑身哆嗦,头快扎进裤裆了。就这样吧,老婆孩子算保住了。
  西风已至,藏在树叶下的蝉必定会在某个夜晚摔向地面,霜在身上结成白白的一层。一只蚂蚁会首先发现它,而后黑压压的蚁群倾巢而出呼啸而来,将它一块一块肢解,一块一块运回地底深处的巢穴。
  时间到了,一切徒劳。
  “交不交?”
  呸——,许广泰将口中的姜片吐出。
  “墩!”
  许广泰直直地落下,瞬间的疼痛之后没了任何感觉。溅起的灰尘钻进口鼻,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三下墩完,屎尿横流,许广泰咽了气。
  许广泰死时不过半百,儿子许百川刚刚两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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