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篇』吸脂（第五十八章）

省里的考核像刮彩票一样，机率是非常低的，却又将时间跨度拉得比牛尾巴还长。对于尚玉这个层次的干部来说，只能在尽力做好各种准备之后，再边干着迎接市考核的活儿和正常业务边慢慢等待“彩票开奖”。省里的考核组因为陌生而相对神秘，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昨天可能还在平原市的，今天一大早说不定就又到了其他市，一夜之间的地域跨度超过三五百里绝不稀奇，而且还经常更换车辆，有时甚至不惜体力提前二三里地就下车步行入村，或者换个出租汽车或三轮车之类的交通工具像走亲戚一样悄悄地入了样本点。好像唯有这样，才能让基层单位防不胜防，从而查出实底子来。
　　清河镇没“中”着今年的省“彩”，松阳县也没中。省考核期一结束，市里就明确了考核时间，定于一周后开始。
　　各种考核的风向总是下级跟着上级转换。省里打出新牌来，市考核自然也要随之换个新招：跨度十七天，三个考核组每天随机抽取样本点。一个县区三个点到底会分别出在哪一天，并不确定。方案草稿在省考核之前就已下来，而今简单做了些微修，又作为正式方案传了下来。后面只附带着考核组名单，却未见车辆调用名单，看来也与考核时间与样本点一样变成秘密了。
　　有出谜语的，就会引出猜谜语的。有造秘密的，当然也就会引出解秘密的。尚玉从其他乡镇得到小道消息，到时会有领导能解开车牌号的秘密。
　　杨书记在动员大会上早已严肃要求，本次考核绝不许出意外。其因由和重要性自然是每一个干部都知晓的，这不是秘密。本来，为省考核大家心里这根弦早已绷紧了，而今更要再紧上一丝。面对市级考核，从来都是一级战备状态。
　　尚玉还是像往常迎查一样，有机会时总要到各村转一遍看看才放心。
　　这天的“转转”，恰好许永兴也抽得了时间来，便同尚玉一起深入基层。
　　按照尚玉的计划，他们先奔罗圈子村。
　　到得村委大院前，见大铁门上了锁，仅留了一扇小门微开着。许永兴和尚玉见车开不进去，只好弃车步入。
　　来到查访室，只见计生主任姜林林正飞快地填写着表册。她大概是感觉到了门前有光影晃动才抬起头来的，见是许永兴和尚玉就赶紧放下了手里的笔，满嘴歉意地打着招呼，又为难地说办公室连喝的水也还没备下呢！她恳请许永兴和尚玉略坐一会儿，自己好回家提壶热水来。许永兴连说不必，尚玉解释说一会儿就走的，又问起李玉可书记怎么没来？
　　姜林林听到这儿，便不再提水，忙掏出手机联系李玉可。
　　待她挂了电话后，许永兴问：“你们平时不到办公室来吗？怎么连水也没有？”
　　姜林林面带愧色地笑笑：“也就是隔三差五的……有事了才过来，家里孩子小，得时时照看着，有时为方便，我也会把要填的表拿到家里写去。”
　　许永兴没做答，围着室内看了一圈子又说道：“你看，档案橱顶上这么些灰尘呢！”
　　姜林林一下子羞红了脸，说道：“回头来我回家提水擦洗一下。”
　　尚玉笑笑：“是啊，这个要得。考核组领导们一看这卫生就会印象不好哩！床单、窗帘倒还干净。”
　　姜林林听了解释道：“那些是我昨天才带回家用洗衣机洗的。”
　　尚玉远望着院西南角，指着水池说：“那不是通了自来水了吗？怎么还带回家？”
　　姜林林微笑着，才又解释：“水龙头坏了半年了，便将它堵死了。再说，也不如回家有洗衣机洗着轻松。”
　　正说着，李玉可迈着慢悠悠的步子来了。
　　许永兴指着水管和李玉可说：“玉可，这可不行，咱们清河镇如今已是村村通自来水的乡镇了。可你这村委办公室却是死角，这不是笑话么？”
　　李玉可忙解释：“水龙头坏了，还没来得及换呢！”
　　许永兴听后沉默了半分钟，并没揭穿“已坏了半年”的事实，而后又到院子里转了转，一边看看那些日久失修而随风晃动的宣传板，一边和李玉可谈着其他事情。
　　室内，姜林林向尚玉撇撇嘴，低声叹道：“唉，也就是许镇长来了，他才能来！那水龙头坏了半年了，也不见换。”
　　尚玉笑笑：“呵呵，如今能换了就好。你看着做好你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吧。”意思是并不想听他们之间的不谐。姜林林夫家姓罗，和原来的支书罗金杰自然是近的，如今在李玉可手下做事，其间的不谐应该不难想见。
　　姜林林也很聪明，见尚玉并不打算听那些也就转而只谈自己的工作，自然尽是这个村子如今情况之复杂，迎查难度之大的话题。这些尚玉也是早看得明白，一个千把口人的中型村子，到如今还有七八个没能录入微机的孩子，可不是险着吗？但是，路总要走，日子总要过，水来土挡呗！
　　到了萧河沿，情况就换了一番天地。
　　许永兴和尚玉来到村委门前的时候，萧迎冬正在那儿拿着把大扫帚投入地扫着地上的落叶杂草，东边不远处扫成的一堆已被点燃，两个闲没事的老头儿正围蹲着，双手虚架在红红的火苗上烤着，一边笑眯眯地闲扯絮聊。
　　见许永兴和尚玉来了，萧迎冬忙提着豁亮的嗓门儿热情地让着进屋暖和，说“吕玉梅正在屋里呢！”接着又大声喊吕玉梅，见吕玉梅匆匆迎出来，他说：“我马上就扫完了，你们先到屋里喝着水。”
　　这时，蹲南边烤火的老头儿急走过来接了萧迎冬手里的扫帚，笑道：“快上屋里迎接领导去吧，我来！”
　　那个依旧蹲在北面烤火的老头儿大声调侃道：“哈哈，天底下也就我们萧河沿的大队书记还自己扫大街了啊！”说完自己爽朗地笑起来。
　　萧迎冬也没理会，手里将扫帚交给帮忙的老头儿嘴里却说道：“嗨，二爷爷，你这么大年纪了，这不是累你吗？其实我过后再扫扫就行了。”
　　这位“二爷爷”一推他胳膊：“哪那么多事儿？快去！”
　　萧迎冬嘿嘿地笑着，就跟在许永兴和尚玉脚后进了办公室。
　　这个村委办公室就是一个农家小院改造的。三间主房，两间东厢房，都是八十年代的红砖勾白缝的老样式，顶上盖着洋灰瓦，两扇对开的三格木窗，如今由于年代久远，看起来相当破旧落伍了。
　　主房靠西边的两间通房，斑驳的绿漆木门框上钉了大小不一七个门牌，看来是同时肩负着七个部门的阵地建设使命。室内吊的是塑料编织袋做成的顶棚，脚下打的是粗水泥地面。西北角靠墙放了只紫红色的老木橱，里面有一台老式扩音机、三五个档案盒。老木橱稍向南些，摆了一张老式的原木课桌，因为太破旧，只好在上面盖了一顶廉价的红色化纤台布作以遮掩。从课桌前往东看，分两列五排摆放了十张连椅。这些连椅笨重粗糙老漆斑驳，至少也有十五年的高龄了。
　　查访室是靠东的那间主房。门是单扇的，本就透光少，又被东厢房一遮挡，更是光线少得可怜，让感觉阴冷。
　　尚玉一进屋来本能地缩了下肩，萧迎冬忙吩咐吕玉梅回家提个小电暖气来，尚玉和许永兴自是推辞，只让吕玉梅给倒了杯开水端着取暖。
　　许永兴在查访室略站了几分钟，就又出来到廊檐下阳光地里站着，他看着院里只有一幅图板，就随口问道：“怎么这些村子中只有你们才一幅图板？”
　　尚玉正在屋里问着吕玉梅其它情况，忙过来解释：“我没让多做的，他们明年才列入打造宣教示范村的计划。我想着到时再让他们花这钱吧！”
　　萧迎冬依旧豁亮地笑道：“是啊，尚主任体贴我们萧河沿穷呢！其实我说过，也别为难，需要做的，我们再没钱也会尽力。”
　　吕玉梅在尚玉旁边低声笑道：“呵呵，俺们书记耳朵有点背，说话总这么高音，好像别人耳朵也都背似的。成天价一个人在办公室讲话，满村人都听得见。”
　　不料这话许永兴却听见了，他笑道：“也好啊！省得再用扩音喇叭来广播了，有什么事情他直接讲讲就行了嘛！既高效又环保。”听得大家笑将起来，萧迎冬也不羞涩，依旧那样大声地说着话。
　　提到还有多少重点户时，萧迎冬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就一户，还常年住县城打工，根本不回来住的，然后拍着胸脯打包票请领导绝对放心。
　　尚玉感慨道：“是啊，村子小，萧书记一个人管了十年了，也没多少复杂情况。”
　　许永兴看着那两间东厢房没挂一个门牌，便问是作什么用途的。
　　吕玉梅答道：“北边这间必要时作值班室，南边这间放了些杂物。”
　　许永兴抬步走近北边这间窗前一看，有两片玻璃都缺了口，吕玉梅不好意思地解释：“都是几个不不懂事的孩子扔石头砸破的”。
　　许永兴淡然笑笑，并不言语，然后又看了看南边这间，发现地面竟陷了一个半米大小的圆洞下去，很是吃了一惊，笑问道：“还地震过？”
　　萧迎冬笑道：“哪能啊！这房子二十多年了，小厢房地基当时没夯实，可能恰好底下沙多这才辙了的。考虑到这间小房已是危房，暂时也没大用处，就没修垫。”
　　许永兴听了，还是没发表任何意见，又安排了几条琐碎的迎查注意事项就和尚玉上车走了。
　　走在去袁店子村的路上，许永兴忽然谈到一句：“我看萧迎冬这人倒是实在，可真有些邋遢。”
　　尚玉忙笑道：“可能也是觉得没有钱做许多事吧！”
　　许永兴浅笑一声又道：“有钱没钱，安排两个人——再不然自己，到哪块地边上挖一筐土也垫得上那坑了。”
　　尚玉听了只微笑着，没继续做什么辩解。因她此刻猛然想起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来，觉得扯不上；又想起“人穷志短”来，也觉得不相符；再想起“斯是陋室”来，觉得更是差之千里了。细想了想，应该是一穷使得万般无绪吧。生活中，穷人要为衣食奔忙，所干工作也多是脏乱，他们无暇整洁，更无暇享受整洁的美好情趣。且穷又洁的人不多，若有，说到底他们也并不是真正的穷人，而常是有着较高精神层次的群体，他们不是没落贵族就是乐贫之士。这生活的规律，放到一个村子，一个集体，她觉得一样适用。
　　来到袁店子村，“贵族”之象便处处彰显了。支书袁天茂和其叔叔历经二十年将一个六百口人的小村打造的太太平平、秩序井然。村中大小街道硬化得笔直平坦，路两边拾掇得干净齐整，四季常绿，街头巷尾都装上了摄像头，值班员在值班室内便能监控着全村的动静。村委办两层小楼装修得虽然简单却是宽敞明亮，各办公室用途分明，门牌整齐明亮。整个村子一直只有三个“正式干部”，袁天茂是支书兼主任；赵千红是计生主任同时也兼着所有妇女工作；老会计袁林道，剩下的活儿他基本包了。这些年里，老袁和赵千红之间，谁忙不过来了，就喊另一个人相帮。从今年起，村里又新培养了一个叫袁天和的小伙子，看样子，是计划接袁林道的班的。
　　在袁天茂的办公室，宽大气派的办公桌上立着小型国旗党旗，笔墨纸张、电脑、打印机等一应俱全，省、市、县、镇各级领导来视察工作的照片悬挂在四周墙面上，让来客一看便能明白袁店子村的层次所属。他们三个村干部基本属于八小时工作制，尤其是赵千红和袁林道两个人，对他们的职责规定，是要在工作时间内让老百姓随时可以找见的。这样的村干部坐班制度在清河镇只有三个村可以做到，另两个分别是花园社区和桥头村。镇驻地的清河街都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实现这样的制度不只需要强大的经济后盾来做保障，还需要当家人有自己的管理思路和工作手段，加以长期坚持下来才可以做到。
　　对于计划生育的迎接考核，袁店子村管理尽管很是正规，也还有个别情况需要临时应对。但是许永兴和尚玉来此也就是听听袁天茂的应对思路，好心里有个底。袁天茂侃侃而谈，赵千红在一边往圆满处补充着，许永兴和尚玉听完后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出了村子，司机小刘感叹道：“嗨，我们那三十五个村，要是个个都像袁店子多好！”
　　尚玉笑道：“那还不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许永兴沉静温和地笑道：“呵呵，也太夸张了！共产主义就那么容易实现？华西村那程度也还不能说是共产主义呢！危机往往就不知不觉地潜伏在太平与繁华中间啊！”
　　尚玉听了，有些警觉，又不好明问，想了想只能顺一句：“是啊，居安思危吧！”
　　许永兴却笑道：“对，我们对每个村子的所有情况都要有自己清醒的认识，面对这样的考核，可不能只由他们说很好了，我们就觉得很好了。”
　　尚玉边听边应着，觉得大脑像被突然吹了阵冷风一样，清醒，却又一时没有什么具体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