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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太岁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2-02 18:47:49      字数:9831

  骡子媳妇上吊死了。
  骡子媳妇吊死在自家院门上,光着下身。
  
  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电车和电视机都在,黄狗果然不在。没啥可收拾的,孩子的姥爷整理得比自己在家时还规整。天阴着,太阳能热水器不管用,辛丑烧开两大锅水,上上下下洗了,里里外外换了。
  辛丑先去李静家看望了孩子的姥姥姥爷,两位老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孩子懂事了,”孩子的姥爷说,“就一句话,俺爸不会杀人,你听听。”辛丑啥也没解释,留下新手机号,直接回了家。
  遇见的每个街坊都平静地问,回来了?好像他只是去镇上赶了趟集。
  天色暗下来。没电。辛丑点燃一根蜡烛,泡面就着火腿肠干下去半斤白酒。呆呆地抽了颗烟,身上乏,就走到套间,依着床头闭目休息。心里不干净,想东想西,只好起来,走到院中,抬头看见太岁。
  它无声无息地蔓延着。
  出门往西,过石桥,辛丑信步登上太岁。半年前搭建的太岁文化生态园区的简易大门还在,包裹大门的红布早被风撕成了一绺一绺。
  一步一软,像踩在老母猪肚子上。
  月亮踱出云层,辛丑向南望去,不见太岁的边际。轻轻咳了一下,没有回应。漫无目的走了几步,无处可去,干脆席地而坐。
  它是天地初分鸿蒙开辟时的第一个生命,天地一片混沌时它就在了。
  仿佛一个史前战败的巨人,一直蛰伏在地底。它的敌人早已风化,可它仍在积蓄愤怒。它不停地生不停地死,生生灭灭全在它自己。你可以感觉到它的呼吸,它的脉搏,它的平静与愤怒,还有它的力量。这力量不是狂风暴雨,不是洪水海啸,不是地动山摇,而是沉默,是繁衍,是满不在乎,是无所畏惧,是压倒一切,是吞噬一切,是自负引发的狂想,是仇恨裹挟的报复。这狂想如此冷静,冷静到无人察觉危险。这报复如此周密,周密到无人感觉异常。
  它自成一个相互转换的系统。它连接生命与非生命。
  它自我调节,它调节自己也调节环境。它调配物质和能量,它平衡秩序与混乱,它接纳光明与黑暗。它既是物也是我,既是主也是客。它迅猛扩张,气势汹汹地要将自己充塞天地之间。人类不是地球的主人,它才是。人类不是地球的管理者,它才是。所有的生命都不是地球的主人,它才是。它既是母体也是子体,它无处不在。海洋、陆地、沙漠、戈壁,无处不在,还有人心。它吸纳万物,吸纳它们的哀痛和悲伤,用它们滋养自己,把所有变为自己。它生发万物,生发它们的快乐和幸福,生发与它一样思想的万物。它毁灭,它生育。它推动,它填塞。它要覆盖所有生物,所有的有机物和所有的无机物,与它们分享自己,分享愤怒和报复,分享记忆和思想。它成为我们,我们成为了它。
  恶,起初就存在。更大更深的恶,起初就存在。
  善,起初就存在。更大更深的善,起初就存在。
  所有的动机和目的都是清醒的,恶不是善的借口,善也不是恶的袒护。一切堂而皇之,一切光明正大,所有的信仰,所有的念想,它照单全收,一个不剩地吞下去,囫囵吞下去,消化得无影无踪。它摧毁和代替所有的希望和梦想,它成为绝望本身。
  它不在乎。它使一切不确定。它使一切确定地雌伏在它之下。
  它身处大地的中央。一定有一根脐带,隐藏得无比之深的脐带。这脐带紧紧连接土地,土地是它的生母,它反哺土地,它子孙满堂却永不衰老。
  它身处大地的中央。一定另有一根脐带,隐藏得无比之深的脐带。这脐带紧紧连接人的血脉,连接它所有的儿女。
  它生发如此迅速,超过流言。它生长如此庞大,盖过野心。
  所有的都是过客,只有它才是主人。所有的都是虚幻,只有它才是实质。
  它每扩张一寸,都以毋庸置疑的口吻强调:这世界是我的,我的。
  它甚至要吞掉地球,吞掉月球,吞掉其它行星和卫星,吞掉太阳,抹去太阳系。为什么不呢?只要它愿意。
  在它之外,一切成为笑柄。
  它耻于辩白,不屑言语。它接受一切,最好是尸体。
  我们正被永恒包裹。我们正被永灭包裹。
  谁能阻止这庞然大物呢?
  它要到何时呢?
  
  
  忽然一个影子打东边蹒跚而来,辛丑伏低身子定睛细看,只见来人佝偻着腰,手提着胡琴,竟是坠子胡。坠子胡停住脚步,四下里寻着什么,自言自语道,“杌子呢?谁挪这厢了?”走过去坐下,翘起二郎腿,给胡琴调音,“唱一段解解乏。”遂开口唱道,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谁人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山,依旧好,人,憔悴了。我说呀,各人自有造化,自家吃饱穿暖最紧要。贤,是人家。愚,是自家。”
  收住胡琴,道,“再来一段。”弦子一响还未开口,打暗处过来一人。这人身材挺拔,面容俊美,辛丑并不认识。来人拍手道,“好兴致。”坠子胡道,“宝礼兄弟来了?”那人道,“你唱你的。”坠子胡接着唱,
  “挤眉弄眼是三公,捋袖划拳列五卿。忽左忽右都是哄,胡言乱语成时兴。说英雄道英雄,天地间不见一个真豪杰,不见一个真英雄。”
  还没唱完,只听一人说话,“光弄酸文假醋,来个热闹的。”辛丑举目细看,见一人颤巍巍走过来,却是尾巴爷。坠子胡道,“辛九你来一段。”尾巴爷走到正中,道,“来一段啊?也好,听听咱的瞎胡楞。说,大年初一月亮明,三月十五点花灯,三个哑巴唱大戏,都没有聋子听得清。”董宝礼笑道,“这个妙这个妙。只不过是顺口溜,不是曲儿。”正说话,从西边疾步走来一人,手指董宝礼高声喊道,“还我命来!”说罢上前伸手来抓,董宝礼连忙躲在坠子胡身后。那人一面追赶,一面喊,“还我命来!”董宝礼见藏不住,撒腿就往暗处跑去,那人紧追不舍,二人渐渐隐入夜色中。
  坠子胡道,“他叔侄俩的恩怨,咱外姓人掰扯不清,接着唱吧。”尾巴爷道,“唱,再来一段高兴的。”开口唱道,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得是毛泽东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老头老婆都出来吧,热闹热闹,老头老婆都出来吧。”说话间从东边不紧不慢地过来两人,辛丑一看,心扑腾腾乱跳,来的竟是爷爷和奶奶。只听爷爷道,“呀,留栓弟九弟都在啊?”尾巴爷道,“就等你了三哥。俺三嫂这身棉袄棉裤好看哪。”奶奶道,“那是,年年换一身新哩。”坠子胡说,“三哥来一段热闹热闹。”爷爷道,“多少年不说,都忘了。”尾巴爷道,“来一个。”爷爷应道,“来个啥啊?来个老年间的吧,说高高山上一庙堂,爷爷奶奶庙里藏。爷爷原是泥捏的,奶奶本是麦秸装。爷爷不跟奶奶睡,他嫌奶奶扎得慌。”尾巴爷笑道,“你怕人家不知道你是泥瓦匠出身不是,啊?你这是顺口溜,倒有点儿意思,往下说往下说。”爷爷一摊手道,“冇了。”尾巴爷道,“咦,刚夸有点儿意思,就冇了,三嫂来一个。”奶奶袖着手笑道,“俺不会个啥。”坠子胡圆场道,“三嫂随便来一个。”奶奶侧头想想,道,“说,大月亮黑咕隆咚,树梢不动刮大风,狗打水,猫烧锅,兔子上炕蒸窝窝。”尾巴爷埋怨道,“恁看恁俩,叫唱曲儿哩光弄顺口溜,还不说人事光说猫啊狗啊,不过瘾不过瘾。”话音未落,忽听西边有人高声道,“半夜三更何人喧哗?”随着走上两个人来,一身官差打扮,左手提拎着一根足足一人高的红白相间的棍子,右手提一盏斗大的灯笼,上书一个大字“冥”。俩人虽是人的躯干和四肢,却分别长着一个牛头和马头。牛头鼻子上穿着巴掌大一个银环,银环在黑黢黢的牛脸上越发闪亮。马头的前额耷拉着几绺红穗子,与枣红色的一张长脸相得益彰。辛丑压低身子对自己说,“牛头马面都来了,绝对是做梦,别怕,往下看。”一面用右手狠掐一把自己的左手,疼得厉害,心说,不对呀。正寻思,见坠子胡等人对牛头马面恭恭敬敬道,“差官老爷还没歇着呀?俺老头老婆瞌睡少,聒醒二位了。”牛头道,“听见说炕上蒸窝窝呢,啥面啊?熟了没有?尝尝。”众人笑道,“唱小曲儿哩,哪有窝窝?”牛头道,“噢,怪不得,接着唱吧。”侧脸对马面道,“咱俩反正睡不着,听听。”马面应道,“听听。”坠子胡坐下,对尾巴爷说,“九弟,你先来吧。”尾巴爷捋起袖子,说,“咱先来。说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坠子胡收住弦子,说,“九弟你正儿八经唱一段。”尾巴爷再捋捋袖子,说,“正儿八经唱一段,叫不识足。
  人生在世不识足,有了吃的想穿的。
  绫罗绸缎置几箱,又嫌房梁有点儿低。
  三层高楼盖起来,又寻思着绫罗帐里美娇妻。
  二八佳人娶两房,嗨,又思谋着当官那才够威仪。
  花钱买个七品官,还怕小官常被大官欺。
  说话不及当宰相,又惦记黄袍加身坐龙椅。”
  还没唱完,忽听西面一人高声道,“肃静!”随即一个着官服的黑脸汉子,左手怀抱一本册子,右手握一支手腕粗细的毛笔,大步走过来。牛头马面立即肃立两旁,高声道,“判官大人到,肃静。”判官走到正中,巡视四周,问道,“如何这多闲杂人等?”牛头高声回道,“就这几个老头老婆,旁的没谁。”判官再巡视一周,往旁一侧身,高声道,“阎王大老爷驾到!”牛头马面忙将手中红白棍子往太岁上一顿,高声喊道,“威——武——”坠子胡等人战战兢兢躬身站着,辛丑更往下压了压身子,眼也不眨盯着,只见一人迈着方步从暗处晃晃悠悠过来。来人面皮白净,没蓄胡须,秀眉细目,身着绣龙黄袍,头戴垂珠金冠。这人踱到正中,身后四个仆从合抬一把黄灿灿的龙椅,放在他身后,另有两个仆从站立龙椅后面,交叉打着孔雀翎的长柄扇子。这人坐下,缓缓道,“夜不安寝,众声喧哗,扰动冥界,来人,每人掌嘴五十。”牛头马面应道,“是。”坠子胡一干人等急忙跪倒,哀求道,“王爷手下留情,小民不敢了。”阎王爷道,“不敢了?”众人回道,“不敢了不敢了。”阎王爷道,“嗯,且饶尔等一遭。本王问尔等,三更半夜弄啥哩这是?”尾巴爷应道,“回王爷,唱曲儿呢。”阎王爷瞅一眼判官,道,“都到这般田地了,还胡咧咧瞎高兴。”判官一颔首,算是回应王爷。“本王问尔等,唱的是哪一出啊?”坠子胡道,“回王爷,无章无回,瞎唱哩。”阎王爷道,“本王听听。”坠子胡道,“不敢。”阎王爷道,“叫你唱你就唱。”坠子胡道,“是。”侧脸问众人,“谁先来呀?”尾巴爷道,“啥也想不起来了,三哥你先来吧。”爷爷忙摆手道,“我不中我不中。”坠子胡道,“三弟你解解围。”爷爷犹豫道,“那中吧,”轻咳一声,“王爷见笑啊。说,
  早上起来去放马,一放放到南下洼。
  大马拴在梧桐树,小马拴到花椒下。
  剩下鞭子没处挂,系在腰里直晃达。
  哎,那边厢一扭一扭采花的,却是个二八闺女家。
  又擦粉来又戴花,又俊又俏没法夸。
  嗨,啥也不说了,典庄子卖地也得娶她。”
  阎王爷手指着爷爷笑道,“都埋了多少年了,还有这心思啊?”判官和牛头马面哈哈笑起来,奶奶也用袖子捂住嘴笑,爷爷陪笑脸道,“是个曲儿是个曲儿。”
  阎王爷问道,“后来呢?娶了没有哇?”爷爷道,“回王爷,就是个曲儿,没有后来了。”阎王爷脸一沉,“那会中?凡事有头有尾,哪有无缘无故的?说后来咋着了,说不出来,掌嘴。”尾巴爷扭头对坠子胡说,“听阎王爷的口语也是咱河南老乡啊?”判官高声道,“哪个窃窃私语?”尾巴爷赶忙噤声。爷爷一边搓手一边扭脸对奶奶说,“这可咋弄?”奶奶小声道,“打岔。”爷爷顿一下道,“呀,也扯不出个啥,打个岔吧。说打岔就打岔,提起个打岔不值啥。东沟犁西沟耙,想起啥来就说啥。”阎王爷拦住话头道,“嗯,不说娶媳妇光打岔,再打岔掌嘴啊。”
  爷爷一跺脚,道,“嗨。早上起来去放马,一放放到南下洼。
  大马拴在梧桐树,小马拴到花椒下。
  想瞌睡,眼皮塌,噗通挺到凉地下。
  觉着睡了不大会儿,起来找不到咱的马。
  东一脚,西一脚,一脚两脚来到她的家。
  大兄弟扯二兄弟拉,拉拉扯扯进了家。
  八仙桌,手巾抹,搬个板凳叫坐下。
  先喝酒,后喝茶,看个好日子娶了吧。”
  阎王爷探身问道,“娶了没有啊?”
  爷爷接着唱道,“吹短的是笛子,吹长的是喇叭。滴滴又哒哒,呜呜又哇哇,一路鞭炮娶到家。”
  阎王爷扭头对判官道,“哎,娶到家了,也算。”判官点头道,“也算。”阎王爷对众人道,“本王——”话未说完,董宝礼从西边跑过来,钻进人堆里。后边一人紧撵过来,高声叫道“还我命来!”董宝礼在人堆里绕了两圈,见藏不住,急忙跑向远处,那人紧追不舍。阎王爷并不看二人,道,“这天上地下,仙界人间,三界之内,五行之中,本王啥不清楚?从现在起,唱曲儿不准说实话,都说瞎话。本王爱听瞎话,再说实话,掌嘴。”众人面面相觑,坠子胡对尾巴爷道,“九弟,说瞎话你最拿手,你先来吧。”尾巴爷急忙道,“想不起来呀。”坠子胡撇嘴道,“过不了关哪。”尾巴爷道,“那中吧,咱唱一个,王爷听好啊,说,墙上画虎不咬人,砂锅和面不胜盆。养儿还是亲生子,熬寡不如有男人。”阎王爷手点着尾巴爷道,“这不是瞎话,这是大实话,掌嘴。”尾巴爷双手捂住脸道,“错了错了,再来再来。说,二八佳人坐大轿,花白的胡须胸前飘。老和尚要把那天地拜,老道士要把那亲来成。恁要问这是哪一出,名字就叫瞎胡楞。”阎王爷道,“低俗,也不是瞎话。和尚老道难道不能成亲吗?时代不一样了,和尚老道都一样。”众人回道,“是是。”阎王爷抬手一指奶奶,“辛庄媳妇唱一个。”奶奶低头道,“回王爷,妇道人家不会个啥。”阎王爷道,“本王啥不知道啊,唱一个。”众人道,“唱一个吧。”
  奶奶道,“那中吧。说,
  有个大姐本姓焦,嫁个女婿一拃高。
  三寸布裁个大布衫,两寸布剪个小夹袄。
  那一天他跟媳妇去挑水,呼啦一下被蛤蟆搂住腰。
  要不是大姐下手快,扑通一声掉下井去了。”
  众人笑起来,阎王爷点头道,“好,接地气。既夸张又活泼,意象丰满,荒唐适度,是个好瞎话。记上,给辛庄家的儿孙增寿一年添福一分。”判官应道,“是。”遂展开手中册子,画了几笔。阎王爷问道,“该谁了?”尾巴爷趋前一步道,“说瞎话咱最拿手了,王爷,咱来一个。说,
  月明地,一片黑,
  一个贼,来偷桩。
  聋子听见跑得忙,
  瞎子撵上了,瘸子也来帮。
  一把抓住头发,原来是个和尚。”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阎王爷把脸一沉道,“歧视残疾人士,来人,掌嘴二十。”尾巴爷捂住脸道,“不敢了不敢了!”牛头马面走过来,一人摁住尾巴爷一条胳膊,判官近前左右开弓扇了尾巴爷二十耳光,尾巴爷的脸眼看着胖了一圈。阎王爷道,“瞎话也不会说,该谁了?”坠子胡道,“小民一把年纪——”话未说完,阎王爷道,“嗯,比本王岁数还长吗?”坠子胡道,“不敢。”话音未落,只见董宝成神色慌张跑过来,汗流满面。后面董宝礼紧追不舍,指着董宝成高声喊道,“还我命来!”董宝成扭头就跑,董宝礼紧随上去。此时后边又赶过来一人,指着董宝礼厉声喝道,“小子,还我命来!”三个人你追我赶,消失在远处。
  阎王爷对众人说,“他们仨天天弄这一出,一玩一通宵。胡留栓你刚才说啥呀?”坠子胡道,“回王爷,小民编了个瞎话,逗王爷一笑。”阎王爷道,“本王听着呢。”
  坠子胡一拉弦子,开口唱道,“正月里菠菜绿盈盈,二月里满眼小香葱。
  三月里蒜苗可劲拱,四月里莴笋扑棱棱。
  五月的黄瓜沿街卖,六月的瓠子弯成弓。
  七月的茄子红了脸,八月的豆角拧成绳。
  九月的辣椒真叫红,十月萝卜半截儿青。
  十一月蔓菁甜似蜜,腊月里韭菜嫩生生。”
  判官道,“这里没瞎话呀?”坠子胡道,“甭慌甭慌,瞎话来了。
  这一天好不热闹,哎呀,只见丝瓜架下面搭龙棚。
  白萝卜自封为王,大摇大摆坐在王位上,红萝卜坐在东宫,辣萝卜选为西宫。
  芫荽丞相近前来,一五一十把本呈。
  启奏皇上,河北沿莲藕犯我边界,下了战表,要夺皇上的锦绣江山。
  白萝卜一听龙颜怒,嘿,那莲藕是不是仗着心眼儿多,欺负本王一个心眼儿没有哇?
  命你现在去点兵,三军人马杀过去,定把那莲藕的泽国来荡平。
  丞相领了皇上旨,来到菜园点精兵。
  先锋选定是茄子,又点了八百蔓菁兵。
  韭菜好比双锋剑,小葱银枪排几层。
  辣椒兵多的没法数,漫山遍野一片红。
  抬着瓠子当大炮,豆角就是点火绳。
  人马来到河南沿,河北沿莲藕来对营。
  你看那河北沿也是精兵强将,个个勇猛,
  金针木耳打头阵,猴头燕窝当先锋。
  莲藕高声骂阵,说,叫你们的空心大萝卜出来,今天本王要把他炖喽!
  这边厢并不搭腔,一通擂鼓交了阵,双方大炮轰隆隆。
  打了一仗难取胜,白萝卜东海搬救兵。
  这一回双方摆下阵,队伍拉到了案板城。
  乒乒乓乓又一仗,人马杀进锅里城。
  锅里城中再开战,请来柴王用火攻。
  柴王架起无情火,双方大王都驾了崩。”
  坠子胡收住弦子,长吁一口气,众人问道,“咋了?”
  坠子胡道,“咋了?两个大王临死还嘴硬,说这一仗不算数,改日八仙镇里摆下八仙阵,不决雌雄,绝不收兵。”众人又问,“后来咋着了?”坠子胡道,“后来?后来都进肚了。”
  众人哈哈大笑,尾巴爷一面摆手一面呜哩哇啦道,“你这锅大烩菜不香,听了半天净是青菜没有肉,也没有豆腐,不香。”众人笑道,“就是就是。”阎王爷却不作声,眉头紧皱,摇了摇头,道,“嗯,本王听着话里有话啊?是不是指桑骂槐,影射本王是个萝卜啊?”说完瞟一眼判官,判官直直地盯着坠子胡不说话。坠子胡躬身回道,“小民不敢小民不敢。”阎王爷的神情缓和下来,道,“嗯,谅你不敢。不错,唱得不错。节奏明快,起伏有致,语言生动,意象丰富。记上,胡留栓儿孙增寿一纪添福三分。”判官道,“是。”遂展开册子画了几笔。
  尾巴爷进前一步道,“小民们是凑凑热闹,请大老爷也赏一个吧。”众人应声道,“请王爷与民同乐。”阎王爷探身问道,“与民同乐?”众人齐声道,“王爷辛苦。”阎王爷道,“本王唱曲儿有失体统啊,”转过脸来笑着问判官,“判官先来一个?”判官正色回道,“微职鄙陋。”阎王爷自言自语道,“嗯,来一个啥呢?”一面用手在腿上轻拍调子,一面轻声哼道,“大花船来小花船,二十四架彩篷船。”才唱两句,停下来指着众人道,“尔等不支持工作啊?”众人忙应道,“支持支持。”坠子胡环视众人道,“扭起来?”尾巴爷道,“扭起来扭起来。”
  阎王爷开口道,“大花船来小花船,二十四架彩篷船。”众人边扭边和道,“哎嗨彩篷船。”
  “本王爷,船头坐,执笔判官站一边。”众人边扭边和道,“哎嗨站一边。”
  “牛头马面列两旁,黑白无常打着幡。”众人边扭边和道,“哎嗨打着幡。”
  “叫你上船不上船,推了今年推明年。”众人边扭边和道,“哎嗨推明年。”
  “看你推到啥时间,看你推到啥时间。”众人边扭边和道,“哎嗨啥时间。”
  阎王爷道,“哎呀,尔等受累了。”众人齐声道,“咦,王爷受累。”判官高声道,“果然不同凡响。”阎王爷摆一下手道,“都是本职工作,多批评啊。这样吧,天色不早了,本王给尔等破个谜语,猜中的有赏。”尾巴爷自言自语道,“抓紧走,猜不中又掌嘴。”才一转身,判官指着道,“辛九哪里去?”尾巴爷忙回身道,“赏个啥呀?”判官道,“赏掌嘴二十。”尾巴爷一捂脸道,“咦。”阎王爷笑道,“有赏有赏。说,红帐子,里边坐个白胖子,打一物,尔等破一下。”话刚说完,牛头和马面相视掩口而笑,判官朝他俩一拧眉,不料想已被阎王爷瞥见,用手一指牛头马面,厉声道,“藐视本王,屡教不改,互相掌嘴二十。”判官道,“掌嘴二十。”牛头和马面不情愿地转过身子,相向站定,左右开弓,你抽我一记耳光,我抽你一记耳光,互相抽了二十下。阎王爷道,“下不为例。嗯,尔等破一下本王的谜语。”尾巴爷捂着脸小声对爷爷说,“只怕猜出来也掌嘴。”众人齐声道,“回王爷,小的们实在猜不出来。”阎王爷手点着众人说,“一个比一个机灵,咋会猜不出来?”此时只听公鸡叫了头遍,判官近前一步躬身对阎王爷道,“请王爷起驾回府。”阎王爷叹道,“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明日再与民同乐吧。”低声对判官道,“这几个都是人精,多灌几碗迷魂汤。”判官轻声应道,“卑职遵命。”阎王爷起身,倏忽一下隐去了。判官转脸训斥牛头马面道,“就是驴,也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屡屡吃亏,就不会配合一下?别忘了给他们几个灌迷魂汤。”说完倏忽一下也不见了。牛头往前走了几步,四下里看看,见阎王爷和判官都不在,对马面道,“狗操的,就是个大老粗,还天天装读书人。”坠子胡等人赶忙上前安慰道,“两位差官老爷辛苦了,小民感激不尽哪。”牛头道,“你们几个倒比他们实在多了,放心吧,不会给你们灌迷魂汤的。”说罢随即和马面隐去了。坠子胡对爷爷奶奶和尾巴爷说,“三哥三嫂九弟,咱也歇吧?”众人回道,“歇吧歇吧。”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辛丑四周看看,再无一个人影,试探着起身,忽然觉得脚底下太岁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身子直往下陷。辛丑两手想抓住点什么,谁知越挣扎陷得越深。这时东边踉踉跄跄过来一个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子,双目圆睁,两手直直地伸着,口中喊着什么,却听不清。辛丑忙挥手呼救,女人已经看见他,冲辛丑小跑过来,口中叫道,“儿啊,我的儿啊!”辛丑心里害怕,呼救也不是,躲又无处躲。女人几步奔到眼前,双手将辛丑的头一把抱住,牢牢地搂在胸口。辛丑用力去挣,却怎么也挣不脱,四下一看发现自己竟然缩成了一肘长的婴儿,被紧紧地裹在襁褓之中。辛丑心中大惊,浑身用力,奈何女人双臂环绕,挣脱不得。辛丑情急之下拼尽全身力气大叫一声“啊——”,一拧身子,扑通一下掉在地上,本能地用手去撑地面,睁眼一看却在自家的堂屋。
  原来是南柯一梦。
  辛丑起身,摸索着坐回到椅子上,见桌上的蜡烛才燃了一半。
  辛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发觉内衣全然汗透。辛丑慢慢定下神来回味刚才的种种细节,正纳闷这梦缘何如此细致,忽听身后一个女子微弱的声音道,“叔,救我。”辛丑惊回头,却是哑巴。辛丑抓住哑巴双手道,“妮儿,你咋来了?”哑巴把手挣开,将手中一个物件塞到辛丑手里道,“叔,救我。”辛丑低头一看,是尾巴爷装银针的枣木匣子,遂问哑巴,“妮儿你咋会说话了?”哑巴再不答话,回身就走。辛丑本要起身,不料双腿早已麻了,站立不稳扑通一下又摔在地上。辛丑哎呀一声,从床上呼啦一下惊坐起来,人却是在套间的床上,才明白方才一幕竟是第二层梦境。辛丑低头一看,枣木匣子赫然在手。辛丑抬手用枣木匣子往自己脸上啪啪猛抽两下,剥皮般灼痛,心想着这回绝不是梦了,忙划拉鞋子冲出套间,只见堂屋方桌上的蜡烛正好燃到一半。
  天已拂晓。
  辛丑冲出院子,一溜小跑过了石桥,只见骡子家大门敞开,还未走近,就听见哑巴啊啊地喊叫。辛丑冲至门前,见一人背对自己,正将哑巴摁在骡子媳妇的棺材上。辛丑一面跨进门去,一面口中骂道,“妈了个逼!”不料被门槛绊了一下,立脚不住,啪一声摔了个马趴,枣木匣子甩出去约两步来远,盒盖散开,一根银针悄然掉在地上。辛丑正待起身,忽然一个白影从自己身上飘然而过。只见那白影弯腰拈起地上的银针,往前移了两步,将银针瞄准那人嗖一声飞出去,不偏不斜正扎入那人的后脑勺。那人身子登时僵住,一歇一歇地转过身来,面色犹如下霜的荒地,紫茄子般的阳具耷拉在裤子外面。不是别人正是高大象。白影此时也转过身形,竟是尾巴爷。尾巴爷往院外去,高大象木偶般亦步亦趋跟过来。辛丑起身绕过高大象,上前一把拽住哑巴,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妮儿,吃亏了没有?”哑巴喘着气连连摇头。辛丑紧紧攥住哑巴的胳膊,跟在高大象身后往外走。只见高大象随尾巴爷到了院门,尾巴爷飘了出去,高大象却抬不起腿来,脚被门槛一绊,脸朝下碌砫般一头栽了出去。高大象顺坡往寨河里滑,尾巴爷在桥头等着,看看到了脚边,顺手从高大象后脑勺上捻出银针,高大象忽通一下栽进寨河。辛丑拉着哑巴跑过去俯身察看,只见高大象扎在五颜六色的污水中,咕咚咕咚往上直冒气泡。辛丑回身想跟尾巴爷搭话,恰在此时鸡叫了第二遍,尾巴爷身形忽然消失,那根银针凭空落下,直直地扎在尘埃之中。
  辛丑扫了一眼街筒子,见杳无一人,俯身拣起银针拉着哑巴回到院里,随手虚掩上院门,拾起散落的枣木匣子,递给哑巴。
  爷儿俩在骡子媳妇的棺材旁席地而坐。辛丑抓一把纸钱扔进火盆里,将银针投入火中,再撒一把元宝,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爷儿俩脸上通红。
  火苗中银针慢慢融化,先红后黑,凝成火柴头般灰灰的一粒。
  此时鸡叫了第三遍。
  
  哑巴的瓦盆咣当一声摔碎在十字街时,辛丑正坐在堂屋抽烟。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没完。他下意识说出口来。
  一觉睡到日头偏西,辛丑模模糊糊听见响动,起身开门,原来是黄狗挠门。去哪儿疯了?辛丑一边说一边剥开桌上的火腿肠丢给黄狗。黄狗瘦了足足一圈,往日湿乎乎的黑鼻子干得像一块橡皮。辛丑找个碗给黄狗倒了水,说,看家。自己却像被啥拽着一样信步出了门,直奔骡子家方向。
  才过桥,就瞧见太岁上站着一个人。辛丑心跳得咚咚直响,该不是冠军弟吧?走近一看,果然是李约翰。
  李约翰也看见了辛丑,挥手喊道,“哥。”
  辛丑小跑上前,攥住李约翰的手说,“冠军弟你去哪儿了?从哪儿来呀?”
  夕阳洒在李约翰身上,整个人仿佛生出一圈晕光。李约翰微笑着对辛丑道,“哥,你受罪了。”
  “冠军弟,”辛丑急切的想知道究竟,“那一天——”
  李约翰打断他道,“他们诬陷你。”
  “兄弟,”辛丑道,“哥以为你——”
  李约翰抽出手来,示意二人坐下,说,“哥,我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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