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怀信大师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2-01 17:01:54 字数:11967
连绵起伏的太行山脉就像或立或卧的一群野骆驼。大伾山正是落单的那一只。
大伾山孤峰巍峨,松柏苍翠,山路盘旋而上似玉带缠绕。山门左右的石刻楹联,上联写着“兴废总关情,邯郸道上,黄鹤楼头,幸此地山河无恙”。下联是“古今才一瞬,卫水桥边,浮丘林表,比当年风景如何”。横批“青坛紫府”四个大字。
辛丑抻了抻衣角,将皮鞋在裤腿上蹭了蹭。太阳霜打了似的了无暖意。台阶上覆盖着一层薄冰,道旁的杂草在料峭的晨风中瑟瑟发抖。林深处尚有片片积雪。晨练的人从旁边的小道闪过,惊起几只斑鸠。辛丑心想,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半山腰一庙横峙,辛丑近前端详,只见门头上四个大字正是“大报国寺”。这时从寺里踱出一位身形发福的和尚,一身土黄色的袈裟,左手持一串佛珠,黄面孔泛着光,整个人仿佛黄铜浇铸而成。和尚立定,向东南方向眺望。看气度该是怀信大师,辛丑走近一步招呼道,“师傅好。”和尚低头看他一眼,双手合十欠身道,“施主好。”辛丑道,“我来上香。”和尚侧身让道,“早啊,请。”
正北大殿依山而建,东面一溜老式的瓦房,想必是僧房。西面平地起了一米高左右的台子,台子上新建的几间平房才刷了粉,还没安门窗。
进入大殿,观音菩萨趺坐,一手胸前拈花,一手腿间摊开,掌心歪着一朵粉色的纸莲花。菩萨身上落了一层灰,彩妆略显黯淡。和尚从功德箱东边的香案上取过三支香来,于香烛上点燃后递给辛丑,随口问道,“来过吧?”辛丑接过香来道,“念书时跟同学来过。”辛丑持香对菩萨顶礼完毕,将香插入炉中。和尚一旁站着,并不言语。辛丑心下明白,掏出钞票,拣一张百元面额的投入功德箱内。和尚道,“请这边用茶。”辛丑点头,在香案东侧的茶几旁坐下。和尚将两只茶碗洗了,斟满,让了一下。辛丑端起呷口茶,放下茶碗。和尚道,“古人讲赏心乐事一十六件,今天遇上两桩。”辛丑问道,“不知是哪两桩?”和尚道,“见客不着衣冠,客来汲泉烹茶。”辛丑道,“咱们寺里是担水吃吧?”和尚道,“天水,你看院子里十几口大缸。”辛丑道,“哦,干净。”和尚道,“施主看这茶碗如何?”说完自顾自欣赏手中的那只。辛丑将茶碗转圈儿看了,未觉异常,抬眼看和尚。和尚指着茶碗道,“这碗壁龟裂如龟背,碗底花纹如人眼,名曰龟背天目,是盏中极品。”辛丑应道,“不错。”和尚道,“市面上见不着,朋友送的。”辛丑点头道,“情义。”和尚斟茶时,辛丑扭头将大殿打量了一番。大殿东西长足有三十米,南北进深大概十五米。西边通着小套间,东边窗户下摆了一张桌子,搁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桌子旁一张长沙发。和尚拿起香案上的签筒,对辛丑说,“随意。”辛丑欠身去抽签,却犹豫一下,和尚点头道,“随缘。”辛丑胡乱抽出一支交给和尚,和尚把在手里,眯眼端详一下道,“中上签。”将签放回签筒,抄起桌上一本册子,翻至其中一页,念道,
“渐渐浓云散,淡淡月再明。逢春花又开,雨过竹重青。”
念毕,打量一下辛丑道,“有意思。”辛丑欠身道,“请师傅开示。”和尚道,“施主不惑之年吧?”辛丑点头道,“四十出头了。”和尚道,“嗯。四十年来最让施主心痛的是哪一桩哪一件呀?”辛丑想这和尚问得又直白又古怪,只好说,“指甲。年轻时浇地,电泵把右手小指指甲连根打掉,疼得掉泪。”和尚道,“人呢?”辛丑顿一下说,“是个女人。”和尚笑道,“后来呢?”辛丑道,“十年心事,休休莫莫。”和尚道,“怪不得,施主怕是要梅开二度啊,恭喜恭喜。”辛丑道,“师傅讲笑话。”和尚道,“哪里。命中定数,我只是说破罢了。”又问,“平日最得意哪一口啊?”辛丑奇怪和尚问这干嘛,也不好不答,就说,“花生就红枣。”和尚呵呵笑起来,辛丑解释道,“确实。花生要新花生,半干不湿。枣要新枣,晒了两三天,一块嚼,越嚼越甜,越嚼越香,想想都流口水。”和尚笑道,“实在人。不瞒你说,未出家时我最好猪尾巴。”辛丑问道,“当真?”和尚点头道,“当真,大锅煮的最好。一根猪尾巴,一粗瓷碗红薯干烧酒。漱一口猪尾巴,就一口烧酒,啧啧,夫复何求?”辛丑笑道,“师傅性情。”和尚转而问道,“从哪里来呀?”辛丑道,“黄县。”和尚道,“黄县去的次数少。黄县人鲠直,鱼字旁的鲠,不是耳字旁的耿。为啥鱼字旁啊?黄县人总把不平之事当成鲠,结果自家倒成了旁人喉咙里的鲠。”辛丑道,“听师傅这么一讲,还真是。”和尚道,“黄县东边是濮阳吧?濮阳去过两次。濮阳有个谢老板,本是城中村的失地农民,起先在菜市场杀猪卖肉,后来搞房地产,去年公司上市了。”辛丑道,“有本事。”和尚道,“前年吧,他心里有事,到处求问。别人推荐我,他上山来头一句话就是,大师,你帮我掐算掐算,谁一直跟我捣鬼坏我的买卖?我说,你的冠状动脉跟你捣鬼。你都支了五六个支架了还这么大火气,还用别人捣鬼吗?他说,咦,大师你真神啊。我说这不算个啥,我问你,令尊的棺木怕不是正南正北方向吧?谢老板当时就说,我以后不喊你大师了,我喊你哥,你就是我的亲哥。”和尚笑起来,辛丑随他笑了两声,等他往下讲。和尚道,“我又问,这么多年给令尊做过法事没有啊?谢老板说在北京潭柘寺做过,请了高僧,花了好几万。我说这会中?北京到濮阳五百多公里一千多里地,令尊七老八十会认得路?不迷路才怪。谢老板说就是就是,那咋弄啊哥?我说咋弄,起坟,正南正北重新埋一回,再到咱大报国寺请一尊菩萨回家。有堂屋供在堂屋正门,没堂屋供在客厅正位,妥了。谢老板说,哥你说咋弄就咋弄,不打折扣。他依样行事,打那以后,全家没病没灾。”
辛丑道,“厉害。”
和尚顿一下,道,“世人施我辈以钱财,这叫布施。我辈施人以智慧,这叫法施。”辛丑道,“原来如此。”和尚道,“南山那帮兄弟年年请我去参加禅宗大典,”和尚摆一下手,“我才不去。啥是禅?闭上眼啥都死了,自己也不在。一睁眼啥都活了,自己也在。百分之一百二的唯心主义,不如我自家发明的拇指禅。啥是拇指禅?栽了跟头,竖大拇哥对自己说,好着呢,幸亏没栽死。买彩票中了五百万,竖大拇哥对自己说,好着呢,下回中一千万。这是实禅,受用得很。搞什么禅宗大典,玄而又玄,半文半白,那不是禅,那是盈利模式。”
辛丑听着有趣,道,“师傅见识果然不同。”和尚道,“我读书少,好在阅人无数,这人呐分四种。”辛丑道,“请师傅指教。”和尚道,“头一种是不说对错。凡事不表态,逼急了最多说一句俩兄弟捆一起没一个哥大。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跟俩兄弟捆不捆一起有啥关系?俩兄弟为啥要捆一起?谁授权把俩兄弟捆一起了?是哥把俩兄弟捆一起了吗?还是俩兄弟主动把自己捆一起了?嗯?”辛丑笑道,“就是老好人。”和尚也笑,“说轻了是和稀泥,说重了算没是非,对不?”辛丑点头道,“是。”和尚道,“这种人关键时刻必定出卖兄弟,你信不?”辛丑道,“绝对。”和尚道,“二一种是不知对错。浑浑噩噩,走一步算一步,看起来是平庸之善,实际是平庸之恶。”辛丑道,“这种人好像居多。”和尚道,“最多。三一种是努力做错。就是信心满满往错误的方向猛跑,甚至鼓动旁人跟他一股脑跑下去。”辛丑道,“这三一种见得少。”和尚道,“妙就妙在最后明明错了,还死不认错,还狡辩自家动机是好的。对错跟动机有关系吗?”辛丑笑道,“确实。”和尚道,“四一种是故意说错。西门庆把潘金莲奸了,他不帮着武大郎也就罢了,还说什么西门大官人这段时间来的次数明显少了。这是次数问题吗?这是性质问题好不好?你说可恶不可恶?”辛丑大笑道,“师傅见地不同常人。”和尚道,“这种人不是自欺,是一贯欺人。”辛丑点头道,“自欺可恕,欺人难饶。”和尚笑道,“说归说笑归笑,我看你是个老实人,你这次上山是来问路的,对吧?”说罢盯着辛丑。辛丑问道,“大师如何称呼?”和尚双手合十道,“释怀信。施主如何称呼?”辛丑道,“姓辛,辛苦的辛,单名一个丑字。”和尚道,“辛丑,好名字,先苦后甜,你的人生才刚刚启程,以后好日子投怀送抱啊。”辛丑道,“谢谢大师。不瞒大师说,这次是二哥袁洗尘托我来的,说大师会给我口令,叫我得了口令去安阳小西门孝女里一号找刘海忠。”和尚正过脸来注视着辛丑道,“噢,原来是自家兄弟。你是读书人,可以托付些事情。洗尘弟眼下如何?”辛丑道,“挺好,在里面混成老大了,我出来多亏了洗尘兄。”和尚道,“洗尘弟替兄弟们受罪,兄弟们不会忘的。密码你还记得不?”
辛丑道,“记得。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着,打个小松鼠。”
和尚道,“正是。你记口令。”
辛丑道,“大师请讲。”
和尚咳一下,道,“小海螺瞎鸡巴吹,海鸥听见瞎鸡巴飞。”
辛丑一楞,和尚重复一遍,问,“记住没?”
辛丑道,“记住了记住了,只是——”
和尚摆手道,“大俗即为大雅。”
辛丑道,“是是。”
和尚抬眼望一下殿外,道,“天色尚早,你先住下,用过斋饭好好休息,下午有个兄弟从北京过来,谈一个把空气变成淡水的项目,你认识一下。”
辛丑不情愿跟这个言语粗俗的中复委的组长纠缠,也没心思介入他们的任何项目。他只想着尽快离开,尽快找到刘海忠,尽快确定岳凌飞卡里的金额,最好是像袁老二估计的八万的十倍以上。如果是一张空卡的话,自己不知道要花几年时间才能挣回来八万。
辛丑问道,“方便不?”
和尚道,“自家兄弟,方便。”一面领辛丑出了大殿,下台阶到东边一间僧房,推开门道,“条件简陋,别嫌弃。”辛丑道,“哪里哪里。”和尚道,“我叫人收拾一下。”转身出去了。
辛丑扫一眼房间,只见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墙上挂了幅字,走近一看,是重而不滞的四个大字“悲欣交集”。辛丑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得悲从中来,不能自己,哇一声哭出来,才哭了一嗓子,觉着不妥,连忙止住。正好有人敲门,辛丑侧过身道,“请进。”进来一个年轻和尚,放下脸盆、水瓶和杯子等洗漱物品,也不说话,转身出去了。
中午用过斋饭,辛丑一觉睡到日头偏西,洗了把脸赶去大殿。
怀信和尚坐在茶几旁读手中的册子,见辛丑进来,招呼坐下,沏上茶,对辛丑道,“坏消息,北京的兄弟耽搁行程了。”辛丑不明就里,应道,“哦。”怀信继续道,“这位兄弟是个学者,原说过来谈一个把空气变成淡水的项目,被其他事绊住腿,怕是过不来了。”辛丑自觉没话,也不好不接茬,便问道,“空气变成水?”怀信咂吧着嘴道,“我也纳闷。把空气变成水是好事,可那空气不就少了吗?空气少了,人会不会窒息啊?就咱中国人窒息啊还是整个人类都窒息啊?要是就咱中国人窒息,全人类呼吸还顺畅,那算咱解放全人类了。要是全人类都窒息,那我觉得这项目事关道德啊。”辛丑道,“就是。”和尚摆手道,“想不透。我这些兄弟呀,一个一个都比我强,光干大事。”辛丑道,“哪里。”怀信道,“确实。前几日这兄弟忽然半夜里给我打电话说,有了。吓我一跳,我问啥有了?兄弟说项目有了。我问啥项目啊?他说故宫改建的计划。故宫咋改建啊?就是在故宫内修一条东西方向双向八车道的大马路,缓解长安街乃至整个前门地区的交通压力,另外将文华殿和武英殿改成娱乐场所,对外承包经营。我说好是好,只是这一改把领导的办公场所改没了可咋办呀?他连声说就是就是,再议再议。你看看,多悬。”辛丑点头道,“确实挺悬。”怀信道,“隔了一日这兄弟又打电话来,说又有了。考虑到北京秋冬时节雾霾严重,春天风大沙多的现实,准备在城市中开辟五条风走廊。”辛丑好奇道,“风走廊?”怀信道,“我问他啥是风走廊啊?他说这是借鉴德国慕尼黑的成功经验,在城市中规划通风走廊,既能把雾霾吹散还能把其它脏空气一并带走。最关键的是沿着五条通风走廊可以搞房地产开发,一拆一建不光拉动城区的经济,而且走廊建成后的沿街地产是正儿八经的绿色地产哪。”辛丑道,“听起来是。”怀信道,“靠谱是靠谱。我就是担心风把雾霾一路吹到咱河南来。你说,河南人民不冤吗?另外,这么赚钱的活儿,他这个读书人怕是没有揽下来的实力。”辛丑道,“那是。”怀信道,“猫叼尿泡空欢喜一场,到头来为别人做嫁衣裳,不值。”辛丑道,“确实。”
怀信端起茶杯让一下辛丑,道,“都是有想法能成事的人。我一个姓左的大哥,叫左飞,跟我一样也是农家子弟。他在广州自创华藏宗,自封华藏始祖。”辛丑道,“开宗立派一代宗师啊。”怀信放下茶杯,道,“嗯。我对他说,你名字中飞字太重,一般人消受不起。历史上凡名字里有飞的,岳飞、张飞等等吧,多是横死,结局不好。得改名字,否则事业不利。”辛丑心里一顿。怀信继续道,“他听进去了,改名叫左中右。我说这名字更凶,要左就左要右就右,你弄个左中右,忽左忽右岂不是两头得罪中间不落好吗?他死活不听。”辛丑问道,“这华藏宗具体弄啥啊?”怀信解释道,“他弄这个华藏宗,对外当然讲弘扬佛法。机构还挺严谨,下设什么护法组、弘法组,再设秘书处和协调处,各省还有协调员,又按着觉、悟、圆、通的顺序给弟子排列辈分,短短半年吸纳了两三千信众,港澳台的也有。左兄公开向信众募集弘法基金,美其名曰众筹,实际上大多落了自己腰包。左兄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说话慢条斯理,具有很强的欺骗性。他到处行走,行事高调。你没见过那场面,左拥右抱走路带风,比我排场多了。”说罢哈哈大笑,辛丑随他笑几声,等他讲下去。怀信续上茶,道,“他表面上说自己持‘不持金钱戒’,暗地里却要弟子们捐款捐物。左兄背地里卖一些法器,说是开过光的,敛了不少钱财。”说罢笑眯眯瞄一眼辛丑,“女弟子也不少,大闺女小媳妇,闲来弄个男女双修,我那左兄一颗热爱生活的心砰砰地跳动得更有力了。”辛丑笑道,“后来呢?”怀信双手一摊,“后来当然被抓了,判了十五年。敛钱玩女人,不抓他抓谁?”辛丑道,“好端端的,别人咋会信他?”怀信道,“吹呗!左兄自吹佛祖转世,禅宗六十一世传人,说自己七岁上由曹洞禅门德恒禅师接引,十一岁入山修行,十八岁师从少林高僧,还东拼西凑了一本书叫《论心》,以此炫耀自己慧根深厚,德性广博。”辛丑道,“这位左兄多少有些道行吧?不然如何服众啊?”怀信道,“道行?玩女人的道行。二十年前就因为耍流氓被劳教过。吹自己会天眼通,小可以决定他人吉凶,大可以预报地震。你信不?对了,你不信,可有人信。又吹自己会辟谷,连续九年每天只吃一颗红枣喝一杯菊普。还九年呢,九天就得活活饿死,就算饿不死哪有力气玩女人?嗯?”辛丑笑道,“那是。”怀信道,“左兄算是好色之徒中最胆怯的一个。”辛丑问道,“怎么说?”怀信道,“你想啊,玩女人绕这么大的弯子不是胆怯是啥?”辛丑笑了一声。怀信继续道,“糊弄了一大批人,企业家演员医生教授,给他抬轿子吹喇叭。”怀信转脸看着辛丑,“记住,那些名人明星之流,外表光鲜亮丽,其实满满一脑袋屎。”辛丑笑道,“可能。”怀信道,“只可惜了那些一心向佛的弟子。信佛就是信因果,参学越久陷得越深,越不敢违背左中右的意思。变卖家产供奉的落得个倾家荡产,抛家舍业追随的到头来孤家寡人,是不是纯傻逼?”辛丑笑道,“是。”怀信道,“他在里面给我写信,说名字起坏了。我说不是名字起坏了,是指导思想错了。指导思想错了,越努力滑得越远,陷得越深。出家人四大皆空,钱财算什么?敛些钱财也当报国兴邦,弘扬佛法。贪图一己私利,报应岂能饶他?”辛丑道。“绝对。”
“你猜他最发愁的是啥?”怀信并不等辛丑回答,道,“发愁死后埋哪儿。他跟我说,我扮了一辈子佛祖转世,佛祖啥级别呀?世界级领导人啊!要是死后埋进自家坟地,还不得把左家的风水给冲个鸡飞狗跳?埋哪儿合适啊?没人敢接受咱这级别的干部啊,干脆火化,骨灰撒进大海,灵魂不灭,转世不止。”两人笑起来。
片刻,怀信道,“多少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想着我辈岂是蓬蒿人?万丈雄心认定世界是自己的,一番折腾下来,云开雾散,才发觉世界是别人的,自己就是个蓬蒿人。”
辛丑忽然想起澹台明灭,应道,“世界恐怕不止一个。”
怀信没理会这句话,继续道,“人哪,天生需要领袖。他们认定对自己发号施令的人绝对比自己强,他们把能想到的本事都加在那人头上,对他恭恭敬敬好像那人真得很了不起。众人想当然,那人久而久之也信以为真,自以为高人一等。等领袖轰然倒下,众人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呢。左兄需要重新认识自己,你说,那些信众是不是也要重新认识自己?”
辛丑点头道,“是。”
怀信道,“无奈此道不孤。咱报国寺原有个小沙弥,叫马扎,名字叫马扎,人长得也像马扎。马扎家是山下马拐村的,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马扎在寺里随我修习功课不到两年,耐不住寂寞,跑去北京发展了,一走不回头。前几天打电话跟我说,来吧师傅,管酒管肉管妇女。我说中啊马扎,现在弄啥哩?他说师傅我现在不叫马扎了,叫曲吉扎马仁波切,在北京弘扬藏传佛法。我问他藏传佛法六字真言知道不,他说不就是‘俺把你妈咪哄’,我怒道小子你敢骂我!他说不是师傅,不是骂你老人家,是这样好记。我问这六字真言啥意思啊?他傻了。我又问这六个字会写不?他说我只会写咪咪的咪。”辛丑笑起来,怀信笑道,“我问他藏传佛法是大乘佛法还是小乘佛法呀?他说我管他大乘小乘,我反正混成成功人士了,名副其实的一把手。藏传佛教的僧人穿袈裟露一边膀子,可不就是一把手吗?他现在居有别墅,出入越野商务,不是宝马就是奔驰,弟子供养一出手就是十几万。你说说,得造多大的孽才会一出手十几万来赎自己的罪啊,嗯?马扎给我说,现在呀着急收个明星当弟子,明星有号召力呀,来钱更快。我问马扎,你弘扬佛法,平常给信众讲啥经啊?马扎说讲经干毛啊?讲心灵鸡汤啊!什么人生大智慧啊幸福密码啊我不是教你诈啊学佛不能急啊,专走治愈系路线。我问这一套把式是谁教给你的?马扎说地摊儿啊,地摊儿上的成功学刊物论斤卖,抄抄背背就ok了。我说那你的身份呢?师从何人啊?他说我当然不能跟人家说我是浚县大伾山下马拐村的,也不能跟人家说师傅是您老人家。我说我师从多吉丹巴仁波切老上师。老上师可不得了,老上师是佛祖门下十六大弟子之一的转世,1500年来转世三十多回了已经。老上师坐化时,身体缩为一肘长,荼毗时更是天降彩虹,烧出了五颜六色一塑料盆舍利子。眼珠子、舌头和心脏一点没烧坏,倒比陶瓷还硬。头盖骨上烧出一行五个藏文,竟然是空行母心咒,牛逼不?老上师前年死了,死无对证,放心吧师傅。我从琉璃厂捯饬了两个彩陶珠子,搁酒精里泡着,谁来给谁瞻仰,哄他们说这是老上师火化后烧出的舍利子。你猜咋着?众人纷纷跟珠子合影,傻逼呀。我说马扎你小子悠着点,哪天警察上门你就坏菜了。马扎说偌大一个京城养活了二十万真真假假的仁波切,不差我一个。你来吧师傅,您老人家的水平绝对当得起二十万仁波切的总教头,来吧,办个仁波切培训班,起码朝阳区这片儿您老人家是扛把子。还是那句话,您啥时候来,我马扎管酒管肉管妇女。”
怀信言毕,与辛丑哈哈笑起来,道,“难得这小子一片孝心。”
辛丑笑道,“是。”
怀信道,“小子给我发来一张在别墅道场讲法的照片,臂缠念珠,手持经卷,道貌岸然。我一看笑了,小子身后挂的竟是孔子像。”
辛丑笑道,“难为夫子了。”
怀信略一沉吟,道,“没有人生来站在美德一边,可也不能以此作为作恶的借口啊,对不对?左中右也好,马扎也罢,他们的起点跟我一样卑微。他们穷其一生,倾尽气力,无非想改变自己的身份。等他们混成功了,内心仍然有鬼。他们不得不打一场无休无止的一个人的战争。这场战争,旁人看不见摸不着,自家却百般煎熬。”
辛丑道,“大师见地绝非一般。”
怀信摆摆手,忽然问辛丑,“你说说,这两位是咱们说的四种人里的哪一种?”
辛丑想了想,道,“他俩不是哪一种,他俩纯属坏种。”
怀信哈哈笑起来,手点着辛丑道,“你是个实在人。”怀信收住脸上的笑容,道,“我老家是朝歌,爹娘务农。三十年前十来岁,正长身体,家里没啥吃的。我跟我爹跑到鹤壁,鹤壁去过吧?山城,净是上下坡。跟我爹帮人推车上坡,我搁头里拉绳,爹搁后头推,纯苦力活,一个月下来膀子上的茧子比鞋垫还厚。还不错,吃干刨净俺爷儿俩每月落十块钱,比种地强多了。腰却使坏了,到现在睡觉腰下还得垫个枕头。二十岁上碰见个化缘的和尚,我拿出刚挣的两毛钱给他。和尚没要,跟我爹说恁儿与佛有缘,上浚县山出家吧。我爹问我咋想,我问和尚,出家能吃饱不?和尚说吃饱没问题,就是得吃素。我说我也没吃过肉啊。一咬牙一跺脚出家了。”
辛丑道,“大师是吃过苦的人。”
怀信摆手道,“如梦如幻。”
大殿里暗下来,香烛的火苗在微风中一闪一闪。
怀信沉思片刻,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二十年下来,等我混成住持,爹娘倒脚跟脚下世了。我给二老过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我跟你说兄弟,谁不往生西方都可能,咱爹咱娘那是一定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必须的。”
辛丑点头道,“师傅至孝。”
怀信正色道,“每次我看见一帮自认为善男信女的傻逼跪在佛像前磕头如捣蒜大把往功德箱里扔钞票,我就想,佛在哪儿啊?在家里啊!爹娘生我们养我们,不是最慈悲的佛吗?不在家好好孝敬爹娘反而跑到这里磕头上赶着给人家送钱,不是纯傻逼是啥?”
辛丑没有作声。
怀信忽然笑道,“出家出家,十年前我倒回家了。”
辛丑向前探身道,“当真?”
“当真。娶了个中专文化的大闺女,小我十来岁,人不错。十年下来,女儿九岁,儿子五岁了。”
“儿女双全,好得很。”
“出生、死亡、结婚、离婚,都离不开家庭。一个人很难从家庭中脱离,甚至来说,咱内心里不愿脱离。”
“是。”
怀信盯着辛丑道,“兄弟你一路走来,恩怨情仇,我不多问,我就送你一句话,你的路没有塌陷。回家吧,过柴米油盐的小日子。”
辛丑双手合十道,“谢谢大师。”
“善自护持吧。咱俩不一样,我是家国情怀萦绕心头,这民族复兴的重任我推卸不得啊。”“那是。”
“我在鹤壁新区买了大房子,可一星期还回不了一趟,忙啊。”他轻声笑起来,“我那个小子五岁了,平日里陪他的时间不多。去年夏天领他去大相国寺,进门他就给佛像磕头,让我一把拽住了。我跟他说,儿啊,他是佛,你也是佛,你不用拜他。小家伙问,爹,我咋是佛啊?我说,佛无非赤子之心,你就是赤子,全无害人之心,你不是佛谁是佛?小子听不懂,但是挺高兴,跟他姐姐谝,咱爹说我是佛。他姐姐说,你本来是佛,现在你一谝,就不是了。弄的小子云里雾里,噘着嘴老半天不高兴。”
“丫头悟性不低。”
“我也是这样说。”怀信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
辛丑轻声道,“大师累了,休息一下,我去山上转转。”
怀信微微抬下手,没有言语。
辛丑步出寺门,沿山路盘旋而上,先看了“八丈佛爷七丈楼”的大佛,再一步一步登上山顶。风呜呜地纠缠着耸立的电视转播塔,远处卫水如练,蜿蜒东去。辛丑极目远眺,却寻不见来时的路。他长嘘一口气,觉着心里满,就点着一颗烟,在如水的山风中立着。
辛丑无意对怀信所讲的故事给予评价,他甚至不关心怀信的经历。他不想介入别人的生活,只想尽快拿到应得的,离这一切远远的,离所有人都远远的。
忽然满脑子都是李杏,又想将来和李杏的种种可能。明日及早动身去安阳见刘海忠,把袁老二托付的事了了就妥了。至于李杏,一时半刻也想不出好法子,不如先搁下。
用过晚饭,辛丑斜倚在床上读《金刚经》,才读几页,迷迷糊糊发觉自己站在堂屋门口,奶奶端一瓢猪食喂猪,趁猪吃食,一拃一拃量猪的身长。正纳闷儿,儿子辛亥举一根雪糕跑过来,说爸你帮我拿着我系鞋带。辛丑接过来偷偷舔了一下,辛亥立起身接过雪糕说,爸你偷吃了。辛丑笑着说没有啊。辛亥说,骗人,你亲我的脑门儿看你的嘴凉不凉?辛丑抱住儿子的小脑瓜亲了一口,辛亥一挣,雪糕掉在地上。辛亥哇的一声哭,辛丑醒了。
辛丑披衣坐在被窝里,回了半天神,咂摸不出梦境的表里,干脆脱衣睡下。
日头还没出,大殿传出木鱼声声。辛丑洗漱完毕径直下山,搭上一辆大巴,直奔安阳。
九点来钟到了安阳,辛丑打车奔小西门。待寻着孝女里一号,见是个老式的四合院。辛丑拍门,没人应声。门虚掩着,辛丑推门进去,院里没人,墙角一株腊梅,满树不惹眼的黄花散着暗香。堂屋门锁着,西厢房门敞着。辛丑走近喊道,有人吗?没有动静,辛丑进屋,见北边套间门上挂着个脏乎乎的门帘。辛丑一挑门帘,浓重的脚臭混着烟草的气息扑了出来。窗下土炕上挤了五六条汉子,都盯着炕桌,炕桌两头俩人正在下象棋。炕边一个土灶,一人站在灶旁烧水,锅边扔着一把面条。这群人看样貌和肤色都是庄稼人,脸上和身上却透着一股子江湖气,廉价的漆皮鞋泛着劣质的光,手腕上硕大的金表明晃晃的,左胸前都别着一块名片大小的印有照片的胸牌。
辛丑问,“哪位是刘海忠啊?”觉着身后有动静,一扭脸,见一个男子站到自己身后,抱着双臂,斜倚着门框,并不看自己。辛丑没理他,扭过脸来再问,“哪位是刘海忠啊?”有人抬头看辛丑一眼,拿下巴指指炕桌北边下棋的那人。
辛丑向那人道,“海忠兄?”那人不吭,旁边人搡他一把说,“找你哩。”那人头也不抬道,“啊?”辛丑道,“海忠兄?”
那人道,“美元没有了,今天早上武装押运送往北京了,估摸这会儿过了保定了。”辛丑道,“不是不是。老二袁洗尘洗尘兄叫我来拿卡,怀信大师给了我口令。”
刘海忠抬头道,“不好意思,把你当成兑美元那帮人了。老二现在咋样?”
辛丑这时端详一下刘海忠,见他面相普通,五官一般,只是脸上好像少点啥。
辛丑道,“二哥现在混成大哥了。”众人笑起来。
刘海忠笑道,“他可以,他随处都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众人又笑。
刘海忠问,“你刚才说啥?”
辛丑道,“老二托我来拿卡,怀信大师把口令给我了。”
刘海忠道,“哦,你说口令吧。”
辛丑道,“小海螺瞎鸡巴吹,海鸥听见瞎鸡巴飞。”
众人笑起来。刘海忠扭脸问旁边人,“咦,海鸥前面有没有小啊?”旁人道,“这是恁俩的口令,谁知道啊?”刘海忠盯着辛丑问,“有没有小啊?”辛丑又念一遍,道,“没有。”刘海忠说,“那是我记混了。”说罢从怀里摸出一沓银行卡,拣出一张递给辛丑,“是这个,十五万,老二替兄弟们把事扛了,受罪了。本来分他十二万,给他补贴三万,兄弟情义。密码是卡号后六位。”辛丑伸手去接,刘海忠手往回一缩道,“你——”辛丑见他生疑,干脆道,“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我也知道。”刘海忠面有歉意道,“不好意思兄弟,现在骗子太多,傻子明显不够用,别在意。”辛丑接过卡来道,“不会。”一面又掏出三张百元钞票扔在炕桌上,“海忠兄,我要两张身份证,一男一女,女的随便,男的我自己用,跟我岁数相仿就行。”刘海忠一边说,“自家兄弟还拿啥钱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叠身份证,先扔到桌上一张女的,又挑出一张歪头端详一下说,“这个吧。”辛丑接过来,见身份证上那人面目憨厚,嘴巴微张,1975年生人,籍贯是河北大名,名字叫张运田,就说,“中。”刘海忠笑道,“岁数差不多,就是没你帅。”众人笑起来。刘海忠突然脸色一沉,指着辛丑道,“你是逃出来的!”辛丑一面将卡塞入口袋,一面道,“二哥让我给弟兄们捎句话,十八个月后他将带着新版本的财富故事扑面而来,这一次他的目标是上市公司,在座的弟兄们都是原始股东,海忠兄你是独立董事。”刘海忠脸色缓和下来,食指蜷回去,伸出大拇指,说,“好样的。”辛丑此时才看清刘海忠脸上原来没有眉毛,怪不得别扭,继续道,“各位兄弟身家百万指日可待呀。”众人兴高采烈,纷纷道,“二哥就是厉害!”刘海忠伸出双臂往下压了压众人的吵闹,道,“弟兄们,我们要加倍努力,以优异的成绩迎接二哥的归来。”众人踊跃道,“中!”辛丑道,“谢谢各位兄弟,我赶路,再会。”刘海忠起身道,“那啥,吃碗面条再走吧,到饭顿了。”辛丑道,“客气。”刘海忠道,“那中,慢走。”
出了孝女里,辛丑在银行的取款机上查了袁老二卡里的钱数,果然是十五万元。再查岳凌飞的银行卡,他试着输入卡号的后六位,成功了。待到看见金额,辛丑不由得一惊,卡里竟然是干干净净的一百五十万。果然是袁老二说的惊喜。这不是我的钱。那又怎样?我的钱呢?在岳凌飞的鞋垫下。我的八万,他的一百五十万。那又怎样?这是补偿。袁老二说得好,活该。一切都是活该。就这样。辛丑沉思片刻,随即到柜台用男女两张身份证各办了三张银行卡,将岳凌飞卡里的一百五十万元分为一百万、四十万和十万先转入女的卡里过了一遍,最后转入张运田名下的三张卡里。
出了银行,辛丑找了就近的一家手机店,买了三部同款手机和三个号码,委托商店将其中一部寄给了袁老二。
原来担心袁老二被骗,现在看来袁老二果然如他所言是团队的灵魂人物。辛丑拨打袁老二家里的座机,铃响三声,听筒里一个中年妇女喂了一声,辛丑道,“嫂子你好,我姓辛,我刚出来,二哥交代我把生活费给你打过去。”对方顿一下,道,“谢谢你啊。”电话挂掉没一分钟,手机收到了银行卡号和人名。辛丑返回银行,在取款机上将十五万元全部转了过去。没一分钟,手机收到谢谢二字。辛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袁老二会不会是骗我呢?他或许根本没什么毛媳妇和毛闺女,他只是利用我转移赃款?他是个骗子呀。唉,那又怎样?与我何干?这本来就是他的钱。这半年里他待我不错,兄长般照顾我,他是不是骗子,我都该帮他。
一切妥当,距离逃出窑场不过四十小时。
十分钟后,辛丑站在了三角湖公园的老城墙上。十二月的阳光如退去的洪水,枯悬的柳枝三十天后才会渲染新绿。二十年前在这个城市读书和恋爱,而今故地重游却变成逃犯。随便吧,反正没人惦记我。我已经死了,那个叫辛丑的乡村教师死了。没人会想起辛丑,我成了另外一个不被想念的人。我要适应新的身份,痛痛快快地隐藏着。河北大名的农民,姓张名运田,嘴巴微张,面目憨厚。街道上来往穿梭的人中有多少跟我命运相似呢?有多少人不是生活的逃犯呢?都比我幸运吧?幸运又如何?不就是换个隐藏的方式吗?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好日子投怀送抱啊。”辛丑想起怀信和尚这句话,不由得想起李杏。
那双眼睛。那双单眼皮眼睛。
海水第一次蒸腾。雪花第一次落下。幸运第一次降临。希望第一次苏醒。信任第一次造像。爱与怀疑第一次交锋。
那双眼睛。那双单眼皮眼睛。
去买双鞋吧,妇女之友的臭鞋夹得脚难受。然后呢?然后回家。家里怕是沤成粪堆了。黄狗怕也饿跑了。太岁不知长成啥样了?
辛丑哪里知道,这一回家不打紧,他又将惹上一桩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