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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水深火热的煎熬

作品名称:远去的洞庭湖      作者:徐克映      发布时间:2019-01-27 13:43:32      字数:5176

  二十亩大丘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滚烫滚烫。薄薄的田水在烈日暴晒下泛着发黄的泡沫,水田像架着柴火烧热的一老天锅猪潲,泛着发酸的水泡泡,仿佛要沸腾起来。插秧是妇女和半大孩子的事情,满秀靠左边田垄,她是插秧高手,只有高手才有资格排在最左边。看她不急不缓从从容容,一束束秧苗从她手里分出来插下去,端端正正,横是排竖是行,从远处看像一队队整齐的列兵。她左手抓秧右手分秧,尤于蜻蜓点水,轻而易举地甩开其他人,插到最前面。
  余可可被夹在插秧人群中间。她从踏进泥田那一刻,就觉得腿肚子的皮肤被炙热的田水烫得麻辣辣的,不到半气工夫,雪白的小腿肚被鼓着泡沫的田水烫得发红,慢慢地还起了一圈大大小小的燎泡。腰杆子由于长时间弯曲,脊椎骨里面像灌脓一般酸痛。实在痛不过了,便伸伸腰歇息片刻。与她并肩插秧的半大小伙三狗子看见她停下来,便起哄道:“白脚杆子姐姐快插呀,要不,我就把你关起了。”所谓关起,就是外面插秧人超到前面,把秧斜插过来,将插得慢的人的退路断了,让你没有位置了,逼得你只好退出这一行,从田头重新开始。被“关起”的人不仅没面子,还前功尽弃。插得快的人插完了这一行,已经在田的那头歇息了,你还得累死累活弓腰驼背地插完这一行。余可可不敢怠慢,虽说是起哄玩笑,真正被“关起”了,难受的是自己。她忍着腰痛埋头插起来。
  自从带着妈妈回到了青年组,她的生活完全改变了。她不但要照顾妈妈的一日三餐,还担起了养活妈妈的生活重担。她每天出工仍然只有八分工分,出一天工的报酬只有几角钱,靠这点收入很难养活母女二人。为了不拖累其他人,她请德保另外搭了一个泥砖小灶,母女俩单独开伙。虽说遭到李韦良、郭强、王小灵的强烈反对,她却执意单独开伙自煮自吃。自己家里的苦难,没有理由让同伴为她分担。为了补贴粮食,她学着其他人家的办法,在附近的田垄边上点上黄豆绿豆。湖区天然的肥沃土壤,只要勤快,有种便有收获。她点下的豆子很快长出了嫩苗,每天收工后,她趁天没黑下来到时候,给豆苗扯掉周围讨厌的红芭根草。
  太阳落水的时候,是牛蝇子最猖狂的时候。牛蝇子学名牛虻,吸食牛血而得名。白天藏在草丛中,黄昏天气凉快的时候特别活跃。遇上牛便盯上去吸血,碰到人,也毫不客气地扑上来咬人。这些家伙不怕人,轰炸机一样围着人转,一旦钉在皮肤上,便被咬出一个疙瘩,又痒又痛无比难受。咬着人若不挥手拍死,它是不会自动松口的。因此,湖乡人叫它“忘死命”。余可可扯草时,把裤脚放下来,衣袖扣上,依然免不了被“忘死命”围攻,免不了被叮咬几口。她得忍着,坚持着。她知道要在洞庭湖这块土地上生存,必须要像湖乡人一样顽强的忍耐着。忍,或许就是湖乡人的生存法则中最重要的法则。
  在满秀的帮助下,她还喂了一头猪崽。湖里的虾须草、桡片草、是猪爱吃的东西,应有尽有。将湖草捞上来剁碎,拌上米糠,煮一煮,是上好的猪食。余可可仿照湖乡人的活法,艰难地维持起母女俩的这个“家”。
  半大小伙三狗子看着热得满脸通红的余可可,手忙脚乱地加劲插秧,那些插好的秧苗披头散发没有一点章法,心里生出些同情。他退后丈余远,在余可可身后帮余可可插了好几手秧,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余可可回头看看三狗子帮她插好的秧,抬头对三狗子笑笑说:“三狗子越来越懂事了,知道帮姐姐的忙了。”三狗子看了一眼余可可,腼腆地笑笑,没有说话。看到刚刚还顽皮起哄的三狗子,听了几句赞扬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便觉得可爱起来。便逗他说:“三狗子十六岁了吧?对亲没有啊?”三狗子扭头看看他,摇了摇头,脸有点红了。余可可从他眼里看出了渴望,说:“三狗子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妹子?姐姐帮你介绍一个。”
  三狗子眼里放出来一道光来,他红着脸憋了半天,说:“想找一个脚杆子像姐姐一样白的......”
  余可可说:“脚杆子白的有什么好?插田不里手,做工夫样样不行,百无一用。”
  三狗子拧过头说:“我就喜欢脚杆子白——”他突然停住了,眼睛看着余可可雪白的小腿,惊讶地问,“你、你的脚......”
  余可可觉得下身一热,心里一下子慌了。难怪今天腰部格外酸痛,原来是“那个”来了。她看了看懵懂的三狗子,顺手抹掉血水,在田水里洗了洗,说:“别大惊小怪,没事。”
  三狗子说:“都出血了,还说没事。是不是蚂蟥咬的?我帮你捉掉。”
  余可可说:“可能是吧。蚂蟥跑掉了,没事了,你快插秧吧。”她装作轻松地埋头插秧,腰却越发的酸痛起来,渐渐的,陷在泥水中的双脚开始一阵阵抽筋。她扭头看看身后离田垄不远了,咬咬牙坚持着。她艰难地从泥水中拔出脚,迟缓地后退,田泥陷齐小腿,每退一步得拿出吃奶的力气。随日头的升高,田里的水温升高,越来越烫人了,腿肚子周围的水泡被残留的禾蔸尖戳破了,滚热的田水钻进破烂的皮肤里,针扎一样难受。脊椎好像要被折断了似的,伸直痛,弯下去还是痛,裤脚管里的血水不时不争气地流下一缕,她得及时擦去。好不容易插到田尾,像虚脱了一般坐在田垄上,四肢酸软,脸色苍白。先前满脸的汗水一滴不见了,嘴唇焦枯,皮肤火烫火烫。她咬紧嘴唇,微微喘气。
  满秀过来一看,连声说:“不好,余可可中暑了。小灵快来帮忙,赶快扶到树阴底下去。”王小灵从田中间和泥带水跑过来,问:“可可,你怎么了?”余可可喘着气无力地说:“小灵,满秀队长,扶我上去,我要回去换衣服。”满秀看见余可可小腿上有血迹,大惊道:“你来‘休息’了!你呀,一点也不知道心疼自己。妹子吔,这时候女人要知道将息自己,搞坏了身子是一辈子的事情。小灵,你赶快送可可回去。”
  王小灵看见余可可脚上发红破烂的皮肤,裤脚管流出的血水,眼泪都出来了。她埋怨可可道:“你知道自己今天要来‘休息’,怎么还出工啊?不要命了?来,我扶你回去。”说着,和满秀一起把她扶上田垄,然后,架着软绵绵的余可可回青年组。
  十二亩大丘离家有一里多路,田垄路窄,又高低不平,王小灵架着余可可跌跌撞撞。余可可身子越来越软,王小灵感觉得越来越吃力。毒辣的太阳搅出炙热的气浪,火风缠绕全身,王小灵全身上下没有一根干纱,汗濡得眼睛也睁不开。她不敢懈怠,余可可中暑症状越来越严重,脚下好像踩着棉花一般无力气。重度中暑是要死人的,她必须赶快送她回去。心里越急,脚步越乱,王小灵架着余可可,像搂着一袋沉甸甸的稻谷,朗朗跄跄地生怕跌到两旁的水田里。她拼尽力气努力保持着两个人的平衡。可是田垄路很难容两双脚并行,才走过一半的路程,她已经体力不支了。汗大滴大滴滚落,本来有些单薄的身子上挂着沉重而软塌塌的余可可,王小灵累得大口地喘气,心脏砰砰往上蹦。
  前方五十米开外是渠道,路面比田垄路宽,路边还长着一颗苦练树。王小灵鼓足力气,想尽快把余可可扶到树下阴凉处歇一歇。四只脚磕磕绊绊有些凌乱的行进,滚烫的热浪搅的人心烦意乱,王小灵加快脚步想尽快走到树下。心一急脚更乱了,一脚踩空,身子失去平衡,她和挂在身上的余可可一起结结实实扑倒在水田里,压倒了一大片刚刚插上不久的禾苗。余可可半边脸陷在泥水里,手舞足蹈地拼命挣扎,无奈四肢无力,免强将头挣脱出来。王小灵从泥浆中吃力地爬起来扶住余可可的头部,怕泥水呛着她。她连声问:“可可,你没事吧?”余可可已经被泥水呛得连连咳嗽,待平息了一会,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没事......”
  王小灵想把余可可扶起来,此时她自己已精疲力竭。她满身满手尽是稀泥,余可可也浑身泥浆,滑滑矶矶的不好用力,费了半天力气也没法把余可可扶上田垄。隔着几丘田,有几个人在推沊肥,王小灵看到李韦良和郭强也在那里,便高声呼救。两人听到是王小灵在叫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逢山过水扑过来,过渠沟也没绕道,直接跳进渠道涉水过来。李韦良看见躺在泥水里的余可可,大惊失色道:“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王小灵说:“赶快送可可回去,她中暑了!郭强,快去请赤脚医生。”
  李韦良将余可可背回青年组,然后从湖里挑来两桶水让她们洗去一身泥浆。余可可的妈妈坐在堂屋的枣木椅子上,看见两个泥巴姑娘进来,表情木然。她衣着还是很整齐,头发也一丝不乱,保持着知识女性的端庄。她眼睛直直地看着远处,像是期待着什么,盼望着什么。只有余可可知道,意识模糊的母亲心底里的那份抹不去的期待。
  李韦良和王小灵、郭强安顿余可可换衣吃药,看到余可可气色稍有好转,才离开青年组,回到田里。双抢期间功夫紧,不敢耽误太久。
  余可可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当顶了。她吃力的爬起来,她不能睡了,她要给妈妈做饭,还要喂猪......她突然想起猪,一只黑花猪崽。花了十二块钱买来的,母亲二十块钱生活费,花去一大半买回这猪崽。满秀说,年底长到百多斤,可以卖得七八十块钱。她盘算用这钱给妈妈治病。医生告诉她,这病能治好,但不能耽搁。猪崽经过一个多月喂养,长到二十多斤了。黑花猪崽用麻绳栓在苦栆树下。她没有听见猪崽的声音,挣扎着到外面看。双脚沉沉挪到屋东头,朝苦栆树下一看,心格登一下,腿一软,坐到了地下。苦栆树下留下一根孤零零的黄麻绳,猪崽挣脱麻绳跑了。她心里叫苦不迭,这么广阔的农田,无尽头的湖滩,得哪里去找猪崽?
  余可可急了,猪崽丢失,妈妈的治病钱没有指望了。她吃力地站起来,扶住苦栆树呆呆地立住,眼神茫然四顾。她觉得很累很累,不光是身体累,心里更累。她一直认为自己很坚强,什么事情咬咬牙就能过去。可是,她忽然觉得熬不住了,挺不下去了。爸爸曾经教导她,不管脚下的路坎坷或是平坦,一定要一步一步走过去。可是,爸爸自己怎么就不走了呢?丢下孤儿寡母不管了呢?接下去自己和妈妈怎么办?她两眼空空望着眼前的湖水,阳光下,湖水哗哗地卷起浅浅的浪花,无边无沿的向远处延伸。湖水看不到边沿。她也看不到生活的边沿。自己就带着妈妈在这里过,每天在田里苦苦挣扎,挣工分养活妈妈。然后呢,然后呢......她无奈地靠在苦栆树杆上,非常无奈。此刻,她特别希望有一个厚实的肩膀让她靠一靠,累啊,实在太累了!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扛得起如此重担!
  “小余,你这是怎么了?”堤坡下的便道上,吴小秋挎着电工袋,背着半卷铁丝路过,看见余可可大太阳底下靠在苦栆树上,有气无力的样子,担心地问。
  余可可看着吴小秋,一阵酸楚和委屈涌上来。自从接妈妈住到青年组以来,吴小秋尽心尽力帮忙。妈妈害怕黑暗,时常半夜惊醒,大声惊叫。点亮煤油灯,屋里亮了,妈妈才会安静下来。因此,晚上不能灭灯。可是煤油稀缺,手头缺钱,有钱也买不到。吴小秋有办法,他隔不久用乐果瓶子灌来一瓶柴油。虽说柴油点灯冒黑烟,可屋子里有亮,妈妈晚上安静了。没有食油吃了,他会到供销社弄一块肥膘肉。没有菜了,他张三家掐一把豆角,李四家摘两条丝瓜。他的工作就是四处检查广播线路,人缘关系不错,找人要点小菜小事一桩。大队部打米机瓦筛里,每天都有残留的米糠,他谙熟此道,晚上拆下瓦筛,掃出那些米糠,给余可可做猪饲料。
  自从城里回来,吴小秋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有事无事粘着余可可,尽量和她保持着互不尴尬的距离。对她,除了同情,更多的是敬重。曾经在他心目中女神一样的姑娘,突然遭遇天塌地陷般的祸事,突然遭遇生活上一百八十度大逆转,她默默的担着,承受着,这该要有多大的心劲啊。湖乡青皮后生吴小秋,忽然觉得下放学生余可可比自己强大了许多。他对她除了敬重,似乎很难有其他奢望。他默默地用心关注着这对可怜的母女,利用工作的方便尽可能帮助她们。今天,他看余可可神情委靡,面容忧嘁,像一株被狂风烈日摧残的荷莲,心里一紧,赶紧扔掉肩上的铁丝跳上堤坡,关心地问:“你病了吗?脸色这么难看?”
  余可可哀哀地看着吴小秋,嘴唇抖了抖,从喉咙里发出几个颤音:“猪崽,跑……了……”她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软塌塌的十分无助。当然不光是因为猪崽,她感觉到此刻身心像一盏即将耗干油的灯,没有了光亮。她就像无油的灯芯,火苗微弱明明灭灭,需要有人帮扶一把,或挡点风或添点油。
  吴小秋看见余可可可怜无助模样,心里一懔,他扶住偏偏倒倒的余可可,很有底气的说:“猪崽跑不了,我会帮你找回来。外面太热,快进屋里去。你病了是吗?我去给你叫医生。”
  有一种麻酥穌的感觉涌过来,分不清是感动还是亲切。像长途跋涉的人,走得腰酸腿软精疲力竭的时候,有人说:上车吧,载你一截。谁也不会拒绝,会顺从地坐上去,安享劳顿之后的舒适和对主人感谢时生出的丝丝暖意。余可可心里软软的,脚下也软软的,吴小秋扶着她的时候,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坐。吴小秋慌了,连声说:“小余,你怎么了,可可,你怎么啦?”心里一急,称呼也变了。他弯腰搂起余可可,将她抱进屋里平放在床上。余可可看着他,轻轻地说:“吴小秋,我好累啊!”
  听余可可说好累,吴小秋鼻子酸酸的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安顿好于可可,到湖滩上找到了正啃红芭根尖尖的花猪崽;又帮她找来赤脚医生,开了一些防暑降温的药,才匆忙离开。
  看着吴小秋忙上忙下的身影,余可可突然感到非常内疚,这样一个厚道热心的人,以前为什么一直冷眼相待呢?自己有什么资本小看人家呢?此刻她内心陷进深深地自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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