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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越狱(下)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2-01 15:58:29      字数:4310

  十五,越狱(下)
  
  “每件发生的事情都是活该,”袁老二似乎觉察到什么,“如果活该发生,就让它发生好了。”
  “是,”辛丑道,“活该。”
  正如袁老二预测的,午餐时干部作了布置,“今年最后一次外勤,下午三个监室都去城西窑场拉砖,咱们要盖个简易菜棚,这跟大家的伙食密切相关。估摸俩小时就齐活儿了,回来吃饺子。”
  辛丑看见袁老二冲自己眨了一下右眼。
  
  起风了。
  眼看还剩两垛砖,岳凌飞举手喊道,“报告政府,解手。”干部道,“快点。”袁老二将一块砖传给辛丑时轻咳了一下,辛丑摸到了砖下面的牙刷。他将牙刷塞进口袋,把砖传给下一个人,举手道,“报告政府,解手。”干部道,“快去快回。”
  辛丑小跑几步跟上岳凌飞,将进砖道,辛丑蹲下来假装系鞋带,回头瞄了一眼,犯人都在忙着传送砖头,没人朝这边张望。就在这时,岳凌飞转过身来骂道,“傻逼,我干啥你干啥。”
  辛丑将牙刷从口袋里摸出来,柄朝下,攥在手中。
  拐进砖道,辛丑向前紧迈一步,左手来抓岳凌飞的后领子。岳凌飞下意识一回头,见辛丑的架势,连忙缩脖子。辛丑一把抓住岳凌飞的前胸,喝道,“淫贼,拿命来!”岳凌飞高举双手,哭喊道,“好汉饶命!”辛丑将牙刷直直地刺向岳凌飞的咽喉,只听噗嗤一声,鲜血溅了自己满手满脸。辛丑手一松,岳凌飞一手握住脖子上的牙刷,一手指着辛丑,双目圆睁,却不倒下。辛丑不知所措,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凶手!”辛丑急忙回身,身后不知何时围了一大堆犯人,袁老二站在人群最前面,他的重瞳因惊讶而膨胀了一倍,他指着辛丑叫道,“凶手!”众人一个个手指着辛丑,叫道,“凶手!”辛丑心里慌乱,环顾四周却无路可逃,这时一名干部走上前来,掏出手枪,指着辛丑道,“你被捕了。”辛丑不知如何解释,正犹豫间,干部抬手朝天一枪,啪——。
  辛丑一惊,从铺上翻身坐起。
  袁老二从上铺探出头来,轻声问道,“做噩梦了?别怕,梦都是反着的。”
  辛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收手?为什么?我啥也没有,不能再没有自由。干掉老鸽子,逃走。
  
  起风了。
  眼看还剩两垛砖,岳凌飞举手喊道,“报告政府,解手。”干部道,“快去。”袁老二将一块砖传给辛丑时轻咳了一下,辛丑摸到了袁老二手中的牙刷。他将牙刷塞进口袋,把砖传给下一个人,举手道,“报告政府,解手。”干部道,“他回来你再去。”辛丑一怔,袁老二捏住鼻子对干部道,“报告政府,他拉稀,早上都拉裤子里了。”人群发出一阵笑声。干部挥手道,“去吧去吧。”辛丑和袁老二目光对视一下,小跑两步跟上已走出去五六米远的岳凌飞。
  将进砖道,辛丑蹲下来假装系鞋带,回头瞄了一眼,犯人都在忙着传送砖头,没人朝这边张望。就在这时,岳凌飞转过身来骂道,“傻逼,我干啥你干啥。”
  辛丑将牙刷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柄朝下,攥在手中。
  拐进砖道,辛丑向前紧迈一步,伸左手来抓岳凌飞的后领子。岳凌飞下意识一回头,见辛丑的架势,连忙缩脖子。辛丑一把抓住岳凌飞的前胸,岳凌飞侧着身子噔噔噔后退几步,左脚的鞋甩掉了,身子顶在窑壁上,还未出声,辛丑手中的牙刷直直地刺向岳凌飞的咽喉。岳凌飞身子往下一矮,牙刷扎进了岳凌飞的嘴里,岳凌飞啊的一声,待辛丑要刺第二下时,岳凌飞双手抓住辛丑的手腕,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边咳边说,“给你给你。”辛丑一愣,心说这货给我啥呀?一刹那间只听得耳旁罡风响动,一整块红砖啪一声拍碎在岳凌飞的左脸。岳凌飞脸一抽搐,抓住辛丑手腕的手松开了。紧接着啪又是一记,红砖断成两截,碎屑四溅。辛丑侧脸一看,正是袁老二。岳凌飞被拍晕了,身子不由自主朝地上歪。袁老二挤过来站在辛丑的位置,左手掐住岳凌飞的咽喉,右手的半截红砖一记又一记猛砸在岳凌飞的脸上、鼻子上、太阳穴上、头顶上。足足半分钟,岳凌飞的鱼脸已无法分辨五官,嘴的位置敞着一个黑洞,那两颗可以拿下来的门牙怕是掉进喉咙里了。血腥气、口腔里食物腐烂的酸臭气和老鸽子裤裆里的骚气直冲辛丑的脑门。辛丑想吐。袁老二放下砖头,抓过辛丑手中的牙刷,插在岳凌飞脸上,将岳凌飞左脚的鞋拿在手里,揭开鞋垫看一眼,随手扔给辛丑,再脱下岳凌飞右脚的鞋,揭开鞋垫抽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辛丑道,“把鞋换了。”辛丑缓过神来,忙将卡揣起,把鞋换上。鞋夹脚。袁老二扒下岳凌飞的上衣,辛丑接过来,将自己的上衣脱下递给袁老二。袁老二从自己裤兜里掏出一卷纸钞,递给辛丑,“走吧!世上再无辛丑,你已经死了。”辛丑俯身扒开岳凌飞的领口,见那红绳还在,用力一扯将十字架扯下,揣进怀里。袁老二道,“这节骨眼还顾它?”辛丑才起身,只听啪一声,袁老二手中举着满是血污的半截红砖在自家右脸上拍了一记。辛丑正纳闷,袁老二龇着牙,圆睁左眼笑道,“往后我就是老大了,这是当老大的代价。”辛丑刚一转身,又听见啪一声。辛丑没回头,绕过窑壁,弯腰向公路跑去。
  阴云低至树梢,一只喜鹊擦着云层飞向远处。碎碎的雪粒硬硬地打在脸上。树叶在风中摇摆,从左边到右边,从右边到左边。大货车鸣着喇叭飞驰而过。一个饮料瓶蹦蹦跳跳滚入公路另一侧的引水渠。
  辛丑连滚带爬上了公路,他定一下神,将上衣卷成一团握在手里,顺公路往城里的方向小跑着。风推着他,他越跑越快。一张方便面的包装纸追上他,糊在他腿上。辛丑随手扯下,包装纸旋转着飞远了。也就一分钟的工夫,一辆开往开封的中巴驶来。辛丑上了车,在座位上回过头去扫视窑场方向。没有任何异常。远处的湖面像一块蒙了灰尘的玻璃。一刻钟后车到高速入口,辛丑登上一辆安阳方向的客车,他靠在椅背上,慢慢平缓呼吸,小心翼翼地抹了两把脸,试图擦去血迹和砖屑。
  辛丑将上衣放在腿上,双手举在眼前。二十分钟之前,这执粉笔的手曾紧握凶器夺人性命吗?这双手如此陌生又如此遥远,隔着山,隔着海。我没杀人,是袁老二杀的。就算是我又怎样?岳凌飞该死。他尿在我脸上,他睡了四十八个女学生。岳凌飞该死。
  此时,窑厂的干部和犯人正在打捞枯井里的尸体。袁老二血流满面,右眼肿得无法睁开,他挥舞着双手对人群嚷嚷着,“越狱了,岳凌飞杀了辛丑,越狱了!”
  
  两个小时后,辛丑在黄县第一高中的校门口下了车,随手将上衣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站在黄县一高门口,辛丑反而犹豫起来。不合适,这样唐突见面,儿子问起这半年来的事情,咋解释呢?
  街道上行人稀少,昏昏黄黄的路灯光线满是凉意。
  学校对面有家“博士快餐”,一间小门脸儿,想必是专做学生生意的。辛丑扫一眼四周,快步穿过马路走过去。老板正闲坐着看电视,见辛丑推门进来,起身招呼道,“来了?”
  没有其他客人,辛丑挑了个对着门的座位。
  “啥方便啊?”辛丑问道。
  “啥都方便,”老板答道,“炒饼炒面炒菜,都快。”
  “炒个菜吧,芹菜肉丝。”
  “中。”老板转身进了厨房。辛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起身悄悄扔在货架旁边。
  老板端菜出来,辛丑道,“这样吧,半斤的来一瓶。”
  “中。”老板转身从货架上取半斤装的小瓶白酒,辛丑指着地上的十元钱道,“老板,你的钱掉了。”老板低头一看说,“呦,真是。”弯腰拾起。辛丑道,“嗯,拿盒五块钱的烟,另外再加个菜,韭菜炒鸡蛋吧。”
  “韭菜没有了。”
  “蒜苗炒鸡蛋吧。”
  “中。”
  老板端上菜时,辛丑客气道,“一块儿吧?”
  “吃过了。”老板点上一颗烟,拣一张凳子坐下,笑着问,“来看学生啊?”
  “是。这一节学校有啥新闻没有?”
  “新闻都在电视上哩。”
  “老板家是哪乡啊?”
  “后河。”
  “我是梁乡牡丹村的,近老乡。”
  “咦,可不是,十里地。”
  “二十五年前我从一高毕业,一晃孩子该毕业了。”
  “可不是,快得很。咱俩校友,我晚,我96级的。”
  “哦,那是。俺那会儿条件苦。”
  “差不多,俺那会儿也好不到哪儿去。”
  “学习重,运动量大,正长身体,一下晚自习就饿,老是翻围墙出去买吃的。”辛丑端起酒杯,“高考结束,俺几个平日要好的跑到校门口东边的照相馆合影留念。”辛丑放下酒杯,“改天去取照片,你猜咋着,老板在照片上加了一行字,世界青年领袖合影。”
  两人高声笑起来,老半天止住,辛丑忽然想半年来没这样痛痛快快笑过了。不对,何止半年?自打李静去世,整整十年没痛痛快快地笑过。
  “学生时代最美了,啥也不想。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事儿就多了。”
  “是。当时班上有个女同学相中我了,”辛丑笑道,“我呢,没那心思。”
  “模样差呗。”
  “还真不是,模样说得过去,”辛丑抿一口酒,“我就是一门心思在考学上。”
  “哦。”
  “一天上晚自习,她偷偷扔给我一个纸条。”辛丑放下酒杯,“我展开一看,上写着,老娘本爱子,子却不敬娘。”俩人大笑起来。
  “现在怕是生儿育女,一大家子人了,”老板笑道,“说不定当奶奶了。”
  “可能。”辛丑笑道,“想想也是遗憾。”
  “唉,遗憾啥?”老板摆手道,“活到这岁数就是六个字,别遗憾别发愁。只要不遗憾就不会恨旁人,谁也不恨,天地就宽了。也别发愁儿孙,儿孙的事不愁了,这世上还有啥可愁的?”
  “有道理。”
  “你想想老乡,是不是这个理?”
  “是。”辛丑应道,“这一共多少钱呐?”
  “老乡哩,算了吧。”
  “那会中?”
  “三十八,给三十五吧。”
  “按六十吧。天晚了没搭上车,借恁桌子睡一宿,一早就走。”
  “睡床吧,一会儿关门我回家,你睡我的床,别嫌铺盖油性大啊。”
  “麻烦了。”辛丑带着歉意道。
  “说远了,一看你就是实在人,甭见外。”
  
  老板走后,辛丑坐着抽烟。电视里正播出古装剧《白蛇》,许仙的儿子许士林得了状元,为了救出被镇压的母亲,许状元一步一叩首祭拜雷峰塔。辛丑忽然鼻子发酸,关了电视,就呆呆地坐着。片刻,他将双手举到眼前,这执粉笔的手三个钟头前真的举起牙刷要夺人性命吗?我没杀他,是袁老二杀的,虽然我也动了手。我是不是帮凶呢?帮凶太难听,算是从犯吧?我没杀他,是袁老二杀的。
  别瞎想了,睡觉吧。辛丑靠着床头,将被子搭在身上,闭上眼睛,却全无睡意。一会儿想起狗子,一会儿想起李杏,只要想到李杏就想起李静。忽然床尾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睁眼细看,只见一只独角仙大小的黑乎乎油亮亮的甲虫爬上被子。辛丑抖一下脚,想把虫子抖掉。不料虫子却举起两只蟹螯般的爪子直扑过来。辛丑心里膈应,一掀被子,虫子掉下床了。辛丑才掖好被子,忽听沙沙的声响,低头一看,满地黑乎乎油亮亮的虫子。辛丑忙坐直身子,虫子已经爬上了床,辛丑去掀被子,来不及了,虫子嗖嗖地钻进辛丑的衣服,一只虫子直直地钻进辛丑的鼻孔,辛丑伸手去揪,疼得要命,啊的一声,一下子醒了。
  辛丑坐在被窝里,心咚咚乱跳。他再次将双手举到眼前反复端详,这执粉笔的手真的举起牙刷要夺人性命吗?我没杀他,是袁老二杀的,虽然我也动了手。我是不是帮凶呢?帮凶太难听,算是从犯吧?我没杀他,是袁老二杀的。
  天麻麻亮。辛丑起来洗了把脸,从柜子里翻出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换上,扔到柜台上一张百元纸钞,用酒瓶压好,反锁上店门,一路小跑赶往车站。
  过卫河桥时,辛丑顺手将换下的裤子扔进了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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