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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越狱(上)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2-01 15:16:55      字数:11892

  十五,越狱(上)
  
  无论妇女之友还是这条鱼或者老鸽子,都是袁老二对岳凌飞的蔑称。
  “老鸽子是进化论者的最爱。他那张脸是‘人是从猴子进化的而猴子是从鱼进化的’这一理论最强有力的证据。只不过他跳过了猴子这个环节,直接从鱼变成了人。看那凸起的金鱼眼,看那鱼唇样的嘴唇,看那没有下巴的下颌,看那向后倾的脑门,看那下溜的双肩,看那外八字的双脚,不就是一条鱼吗?你能想象和一条鱼做爱的感觉吗?烈士讲究以卵击石,老鸽子这淫贼擅长以卵击人。这条鱼竟然睡了四十八个女学生,当姑娘们的膜被这条鱼黏糊糊的小鸡鸡捅破时,我的心在流血。
  老鸽子从农村来到城市,耳朵后的灰都没洗净。读书时他就善于巴结,从班级团支书到系团支书再到校团支书,毕业留校成了辅导员。你以为他满足吗?才不。农民与生俱来的算计被他弘扬得淋漓尽致。他纵横捭阖,他狼奔豕突,硬是在省城杀出一条路来。他开了一家地产评估公司,埋下了商业大厦的第一块基石。知道什么叫地产评估吗?你没贷过款吧?你的房子叫宅基地,不能入市。比方说我做生意需要周转,没钱啊,就拿允许交易的房子到银行抵押贷款。银行同意贷款,只是得做个价格评估。老鸽子就吃这碗饭。他跟银行联手,凡是抵押贷款必得到他的公司做评估,每笔交易抽取评估额度的千分之四。一年赚多少?你猜猜?一千万?两千万?多得多。那可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啊。他把赚的钱拿出来四处打点,他的原则是挣十块送八块,舍得吧?先舍后得,滚雪球般积累起一笔不菲的不义之财。其实很难说不义,人家没触犯法律呀对不对?然后,他脱离教育口调进一家媒体。媒体多吃香啊,人前人后说起来就腰硬。你能想到的他都拥有了,你想不到的他也拥有了。他是省城最高档的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猜猜年费是多少?三十万!打进洞里一个白色塑料球怎么会花费三十万呢?打进两个呢?
  遮住耳朵的烫发向后微微飘扬,鱼嘴朝前噘着,呲着可以随时摘下来的明晃晃的烤瓷门牙,他张开臂膀,同每一个他准备利用的对象拥抱。他忌讳跟人握手,他那双又短又粗骨节粗大的手会第一时间暴露他的来路。你看他的相貌听他的谈吐瞧他的举止,就是一个土鳖,一个散发着铜臭味背上长绿毛的纯土鳖,这一切源于他那黄泛区三代贫农的出身。可是仍有人被他真诚的笑容和阔绰的出手所蒙蔽,被自己的欲望和贪婪所驱使,变成他的狼群。当然,这些人中也不乏逢场作戏的群众演员,演技绝不在我之下。
  别人是包二奶养小三,他不,他不玩这个,太落伍。他包大奶。他把原配和孩子送到澳洲,大宅子住着,多余的房间租给留学生。你瞧,照样挣中国人的钱。老鸽子一定惧怕什么,到了晚间,他独自待在省城空荡荡的家中,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睡在沙发上,电视机整晚不关,直到天亮。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永远猜不着。老鸽子搞女人走两个极端,一头是不谙世事的女学生一头是曾经沧海的绝经妇女。对付女学生嘛无非是物质引诱。我以前老纳闷儿那些年纪轻轻浑身名牌出入豪车的女孩子从哪儿弄的钱,她们参加工作没几年不该消费这么高啊?后来我明白了,就是六个字,谁日她谁给她。或者添一个字,谁日她妈谁给她。当然,先日她妈后日她的情况也是普遍存在的,这样想来一切释然。对付绝经妇女老鸽子则另有秘笈,对,你没听错,就是绝经妇女。老鸽子曾向我炫耀过,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和故意压低的声调暗示着非比寻常的体验。绝经妇女掌握着大量的权力资源、经济资源以及无边的落寞,但她们是一个被常人忽视的群体。这些读书时从未当过班花系花校花的平庸角色从来都是报纸中缝里不被人注意的小广告,人到中年时她们终于在现实中找到了平衡心理的支点。严格来说,她们同老鸽子一样都是在报复社会,用身体报复社会。绝经妇女虽说不男不女非男非女,但绝不是二尾子。绝经妇女是人生巅峰的回响,不是所有的绝经妇女都能到达一览众山小的境界。它无需阅人无数但得心有灵犀,它不必独上高楼却能望穿秋水。当你和绝经妇女缠绵悱恻时,耳边的呢喃绝非撩人的叫床声而是来自历史老人的殷切叮咛。换句话说,是一种高屋建瓴把控全局的智慧和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历练。操他妈,我觉得这是老鸽子罪恶人生中最富哲理的思考。
  绝经妇女这一群体往往身居要津,因为年龄和职业的关系,即使优裕的物质生活也无法让她们畅快淋漓地释放越来越稀的荷尔蒙。在喧嚣华丽或平淡朴素的外表下,她们抚今追昔她们寡然索味她们顾镜自怜她们一门心思等着人来勾引。她们仍然具备绽放情欲之花的体力吗?她们在怀疑和追求中游弋、扭结、递进,刻意点亮足以魅惑自己和旁人的晕光。她们最痛恨的就是同学聚会,她们涨红着脸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地喊道,二十岁时为啥不聚会?三十岁时为啥不聚会?为啥非等着绝经了才他妈的聚会?老鸽子以其超出常人的敏锐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以目的明确的体贴激活了她们的意识潜流,这潜流触及内心而波澜起伏,这潜流冲刷生理和心理的标尺,使她们的修养达到了一个无耻女性复杂微妙的崭新高度。老鸽子的手法细腻独特,言辞清新隽永,富有哲理和智慧,白描一般偏偏处处惊雷,嬉笑怒骂却不流于下作,多样化的策略统摄在机敏的基调中,蕴藏着准确动人的及时赞美与自我内省,对人生的意义实践着百般抵赖的思辨和深入丁字裤的粗糙而质感的摸索,深受广大绝经妇女的喜爱。继而,老鸽子表现出无与伦比的道德勇气,他毅然突破传统的桎梏,独自吹响了打破旧枷锁的冲锋号。于是,所有的伪饰便在这壮丽的号声中轰然倒塌。老鸽子以泥沙俱下的直白乃至烟熏火燎的粗鲁复苏了人性中最基础最隐秘的部分,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以悲悯的情怀持续关注这一群体,使他的人格在绝经妇女的眼眸中显得更为博大与深沉。他不但及时到达和抚慰了绝经妇女的渴盼,同时并不局限于简单的生理发泄,而是将对经济效益的关切勾兑于鱼水之欢,凭借一根上下翻飞已经掉漆的银枪实现了对生存困境的言说和对人性的关怀,使得这一群体在创造海量灰色财富方面的才能得以穷凶极恶杠上开花。老鸽子以极限的想象力以及赤膊上阵的击打力度,幻化出无比炫目的观念和财富的流星雨,灿烂得让人目瞪口呆目不斜视目光如炬目中无人目空一世目无王法。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整日思谋着逃避。不,世人狂热地追求物欲,从而堕入冷漠和野蛮。他们毫无惧色地叫嚣着:让现世报来得更迅速更猛烈些吧!
  老鸽子自诩为一枚勤奋的新时代捐精者。不,不是捐,准确地说是施与,有偿施与。
  柔弱的光线透过橙色的灯罩,稚拙地守护着一小方天地。两腿架在桌上,老鸽子斜靠在老板椅里,将绝经妇女和女学生的经紫外线杀过菌的阴毛捻在指间。那一根色泽金黄的,略显分叉和弯曲,昭示着原生态不屈的生命力。这一根通体黑亮的,纤细却蓬勃向上,满含后工业化的生机。老鸽子时而嗅一嗅时而捋一捋,忽而满怀‘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壮士气概,忽而心生‘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的儿女情长。
  老鸽子像照料下蛋母鸡的老太婆般呵护着他的绝经妇女群体,他掌握谁谁谁私处长了一颗黑痣谁谁谁臀部胎记的形状像极了美国红枫的叶子这样摄人心魄的细节,他不需要时常温习就可如数家珍脱口而出。仅凭抚摸一块地毯无法掌握编织的技巧,同样,水煮鱼的香气也不会透露大厨的秘密。我得承认,老鸽子极具天赋,至少在对付女人方面。
  每个人的内心都蛰伏着一个魔鬼,你我也不例外。老鸽子呢?他心里蛰伏着一窝儿魔鬼,这窝儿魔鬼的头领是自卑。自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遮掩自卑。他千方百计巴结不择手段向上爬,就是为了让别人看在钱和身份的面上忘掉他的农民出身。他的口头禅是小意思。请客吃饭?小意思。调动工作?小意思。给上级送他睡过的女学生?小意思。对,自卑。老鸽子以城市人的沉重浮生为着力点,大胆深入到人性阴暗面的最下层,以实际行动对城市人的傲慢表达了强烈的质疑和嘲弄。只要遇见红白事,他都随一个大大的份子,五千元至三万元不等,他不指望别人回礼,他就是要人家欠他一个莫大的人情。他通过庸俗化人际关系的手段将自己的自卑尽可能宽尽可能广地辐射出去,好使战利品名单上增加更多的俘虏。
  我跟老鸽子截然不同,我只为五斗米。老鸽子呢?人性有多卑劣他就更卑劣,人心有多险恶他就更险恶。
  我一直好奇老鸽子的童年遭遇了什么?他在成长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不幸?他如此疯狂地追求贪欲的满足是为了什么?他没有透露过,哪怕一点点。
  他想成为一个能控制局面的重要人物,甚至能够控制别人的思想和时间。他常常假装知道答案,暗示他口袋里揣着金钥匙。让他吃惊的是,别人还真信。他觉得自己愚弄了所有人,其实不然,别人也在愚弄他。他害怕被人家看穿,害怕人家透过他那金箔做的名片看到他背上的绿毛。他甚至给自己披了一件慈善的外衣,对,慈善。西方人做慈善是花自己的钱,中国人做慈善是花别人的钱。老鸽子不,他真花自己的钱。洪水了,他捐款。地震了,他捐款。白血病人啊残疾孤儿啊,他也捐。他头上的光环越来越亮,他甚至不认识自己了。事实上他不对任何人负责,他对自己也不负责。你能想象他回老家过年给爹娘置办什么年货吗?半只烧鸡。对,半只。并且他不进家门,不进那间他度过了二十年青春岁月的摇摇欲坠的老房子,而是站在门口,数落爹娘没帮他照看孩子。数落完毕,驾着一百多万的豪车沿着坑坑洼洼的黄河大堤绝尘而去。你妈逼的,你在省城住着二百多平米的大房子,没接爹娘住过一宿,竟埋怨爹娘没帮你?
  记住兄弟,凡是混得风生水起的货色,没一个值得同情,一个没有,记住。
  农民,这是一个怎样的群体?我一直苦苦思索这个问题,百思而不得其解。各行各业的顶层都盘踞着一个农民,正如所有学科的顶尖领域都盘踞着一个犹太人。这些本该在集市和打麦场抖机灵的小能人儿,会唱歌的唱着《爱拼才会赢》,不会唱歌的咬牙切齿发着毒誓千方百计地通过参军通过上学通过联姻通过各种渠道混进省城和京城,费尽心机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儿女的出身,像偷偷摸摸尝试用消毒水改变肤色的黑人。他们带着神秘的微笑向你介绍自己1962年出生于北京或1996年在省城参加工作,他们忌讳提起原籍,忌讳平顶山或驻马店这样中性的地理名词。当你问起他们老家是哪村的,他们立马大惊失色手足无措阵脚大乱甚至当场大小便失禁。
  他们每一个都是一颗最毒的胶囊。他们不要长亭更短亭芳草碧连天,他们不要醉里挑灯看剑金戈铁马冰河入梦来,他们不要汉砖宋瓦诗礼江山,他们只要钱只要权,还有女人。
  他们是一坨一坨西装革履的坷垃,拉帮结派啸聚各种高档场所,亲吻彼此的面具,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展示下里巴人装模作样的豪爽和一丘之貉虚情假意的人脉。他们崇拜历史上著名的流氓们,揣摩和演习着所有的无耻。在堂皇而破败的庙宇之中,在倾颓和残缺的泥胎之间,他们捡拾着阴谋与欲望的拼图。出卖和背叛是他们的日常戏码,他们在同你称兄道弟时已经把你转手卖了三次了。每当他们掌握了一种新的冷漠,他们就踌躇满志朝着蔑视规则的境界又迈进了一步。他们随时随地装孙子,只要遇见比他们更无耻更无情的主儿,立马摇身一变成了新婚之夜的处女。他们小心翼翼地尝试享用他们梦寐以求的特权,继而膨胀到质问所有行业的服务人员,‘你不认识我吗?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当你用‘你不就是个农民吗?’来回答时,他们一触即跳他们威胁见你的领导他们甚至要你察看他们已经没有了老茧的双手。
  虽未挂牌,但他们俨然成立了农会,一切权力归农会的农会。他们物色和培养农民接班人,以防自己被唾弃。他们努力把都市农民化,把各行各业农民化,把人的观念农民化,把人的思维农民化,他们恨不得让所有人把鼻涕抹在鞋上。
  当然,他们非常清楚那点可怜巴巴的资源是如何到手的,他们非常清楚谁有权给予和剥夺这点可怜巴巴的资源。他们非常清楚。他们一门心思要混进去爬上去,从司机混成副职,从伙夫混成主官。他们是凶手,也是帮凶。他们是主谋,也是从犯。他们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他们是刽子手,也是冤死鬼。
  农民,正是农民毁了这个国家。他们一年到头辛苦劳作的价值远远低于他们所毁掉的。没有谁值得同情,那些沾沾自喜顾盼自雄的,那些穷困潦倒穷途末路的,都不值得同情。对不起兄弟,我知道你也是农民出身,我说的农民指的是小农意识,你知道的。
  从语言到行为,从外表到内心,从举止到境界,他们几乎囊括了自私有财产出现以来所有的败坏,并且基因般代代传承。伤痛的经验,零和的博弈,盲目的无耻,无谓的谎言,都化身为浓墨重彩的五千年历史。这种极为罕见的破坏性、创造性和顽固性,匪夷所思地集合在同一群人身上,这是多么绕的纠结和多么深的胆怯啊!每当谈及农民这个话题,我就不得不使用库存的所有成语,我无语啊!——我诚挚地请求你的原谅——多么宏伟的成语联播也无法描述这个群体。多么凌虚高蹈多么变幻多姿的一群人!瞧瞧,他们的个人至上和团伙主义、理想和下流、自尊与自卑、自私自利和献身精神、帝王将相和无赖流氓,完美地有机地共生,每时每刻都在跟真善美较劲,每时每刻都在突破人性的底限。不需要美化,不需要一星半点儿的美化,不需要!因为他们已经走过了,足印不可改变也无法消失。
  农民,具有非凡意义的病理切片。我绝不是夸大其词,不了解农民不深入研究他们身心灵,就不可能理解这个民族的现在与未来。他们始终紧贴大地的心脏,现实的疼痛和灵魂的无奈,甚至惊悚和绝望,以及他们对生命的不离不弃,都是那么的痛彻肺腑。他们冷静而独立,稳定而持续,丝毫不受新事物的影响,具有超乎物外的立场和信念,因而保持了与现实的距离和回旋的余地。诚如罗曼•罗兰所说——嗯,他媳妇是不是罗兰夫人啊?——这个世界上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有向上和向下两类人。中国农民却兼收并蓄合二为一,身体向上,灵魂向下。
  所有这一切源自恐惧,这恐惧来自世界对他们的控制。他们苦熬,他们渴望获得控制恐惧的力量,好为恐惧注入意义。他们因为恐惧而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反抗、配合、寻找与同流合污之路。
  最后,他们发现,他们最该反抗的恰恰是自己。
  好了,让我们把话题回到杰出的农民代表妇女之友身上吧。
  上帝可能厌烦了,是的,上帝厌烦了。当老鸽子启动美利坚银行的项目时,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悄然倒下。据说美利坚银行要在河南设分行,十八个地市遍设支行。说实话,我觉得美利坚银行这个脚本太冒险。首先,它需要国际合作,得搜罗几个洋人充门面吧?还得请翻译。其次,运作成本太高。办公场所得设在京津沪CBD的高档写字楼吧?办公用具不是国际名牌至少也得是上海郊区拼装的达芬奇吧?要不然IPAD搁哪儿呀?人员绝不可能只有三五人得是三五十人,出入得是名车,请客吃饭一顿农家乐绝对打发不了。我至今都纳闷这帮高手是何方神圣,竟然策划得滴水不漏把老鸽子这么精明的主儿一步步引入瓮中。正应了那句话,弱者相互伤害,强者相互毁灭。老鸽子没有知难而返,虽然他的财富与他想要成为民营银行家的雄心不匹配。怎么办?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融资。当他账户上转入第一笔融资款时,他明白了什么叫快钱。融资比地产评估来钱更快,实际上任何生意都没有融资来得快。他开始打着创办合资银行的幌子大肆融资,并且对利息锱铢必较,这反而让出资人更加信以为真。
  雪佛兰房车每到饭顿就蹲在金水大道最高档的饭店门口,像一头嗜血的巨兽。一天两顿鲍鱼海参,以至于一张口老鸽子就能被自己嘴里浓烈的鸡屎味儿呛晕过去。出资人并不知道网已张开,他们揣测岳总为了事业也为了支付高昂的利息正与各路神仙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他们对岳总充满了敬畏和感激。他们奔走相告,告诉别人也安慰自己,岳总是个怎样怎样的儒商,写得一笔好字,刻得一手好印章。他跟某某领导是铁哥们,一通电话公检法通通摆平。瞧瞧他的车牌号,五个9。瞧瞧他的手机号,六个9。他们还不知道呢,他们很快将从投资者变为受害者,他们将自言自语自我封闭打人毁物不能自控喜怒无常反复洗手反复锁门反复思考刨根问底唉声叹气疑虑重重焦虑不安觉着自己的想法别人都知道不敢出门怕与人接触生活懒散不愿干家务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易疲乏以至最后患上顽固性头痛失眠。
  当那些退休的老头儿老太太纷纷取出一辈子的积蓄排着队送给他,只为得到他承诺的一分五的月息时;当他的同事朋友生意伙伴将几百万甚至几千万打进他的账户时;当他想到自己将以银行家的身份荣登福布斯财富排行榜时;当他想到将会睡更多的女学生睡更多的绝经妇女甚至女明星时,他已经不再考虑合资银行而是融资融资融更多的资,因为他要支付先期投资人的高额利息。他最后到账的一笔款子是一个煤老板贡献的七千万,月息二分五。什么概念?每个月净付利息175万。每月净挣一台路虎,那煤老板肯定是这样想的。到底是老鸽子将计就计借美利坚银行的幌子来达到其它目的呢还是美利坚银行这帮高手最后将老鸽子的融资款悉数收入囊中一走了之了呢?至今想不透。我得承认他们比我高杆,不管他们是各怀鬼胎还是相互利用,总之,一切都回不去了。
  其实,老鸽子身陷囹圄恰恰不是因为资金链断裂,听清楚,是因为他睡的一对姊妹花怀孕了,是两个不是一个。老鸽子玩双飞,一次搞大两个未成年的女学生。然后,事情进入你能想象的环节,家长四处告状,到处上访。在老鸽子被提升为单位一把手的前夜,东窗事发,老鸽子锒铛入狱。你以为结束了?你开始幸灾乐祸?你太天真了。老鸽子迅速摆平所有环节,将七年刑期减为五年,在你进来的头一个星期,老鸽子因为给咱们监区买了一套中央空调而再立新功,减刑三年。也就是说,如果你不在他出狱之前干掉他,你就要带着一脸的尿骚气绝望地望着他撇着外八字大摇大摆走出监狱大门的背影而暗自神伤独自落泪妄自菲薄了。
  你以为他会改变吗?弃恶扬善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从此做一个路不拾遗的好人?不,它那灰尘一样的欲望蒙上了更多的灰尘,他要重操旧业他要故伎重演他要变本加厉。他认定这场牢狱之灾纯属运气不好,他的旧羽新知狐朋狗友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已经将人生调整为报复模式,在左脚迈出监狱大门时,他那肮脏的小鸡鸡和东山再起的计划会同时勃起。我跟你打赌,晚餐过后,他就会跟某个绝经妇女裹着床单在地毯上嘿咻不止。”
  “杀了他,”袁老二看一眼学习室门口,“然后,远走高飞。”
  辛丑没有搭腔。
  “你已经无法回头,唯有前行,”袁老二左手抚摸着长度超过耳垂的两个大鬓角,“前行才有自由。”
  “你知道肆无忌惮吗?”辛丑问道,“这成语说的简直就是我。肆无就是无权无势无钱无妻,因为四无所以无所忌惮。我恰恰相反,因为四无反而有所忌惮。”
  “自嘲,这是自嘲,这是勇敢的表现。”袁老二轻咳一下,“你的内心不是一尊石雕,而是一头狮子。”
  “我在精神病院遇见个女孩子,她要我去救她。”
  我需要跟某个信得过的人商量商量。袁老二算是朋友吗?我没有一个朋友,在这里我还能相信谁呢?只是现在说这个合适吗?
  “太棒了。”袁老二搓着双手,“她嘴唇一定肉肉的。”
  “为啥?”辛丑对袁老二的判断莫名其妙,他略微偏下头,试图回忆李杏嘴唇的厚度。
  “你的性格,”袁老二微笑道,“你喜欢厚嘴唇和大屁股的女人。”
  “是吗?”辛丑舔了一下嘴唇。李杏不算漂亮,就是个普通女孩子。就算是个普通女孩子,我也配不上人家。
  “我知道你这种不流于俗的人对我满怀轻蔑,不过我还是把你当做朋友。”袁老二放下杂志,瞄一眼学习室的门口,“因为你有着他们身上全然没有的东西,就是善良。”
  “我配不上她。”
  “那更应该救她。”袁老二十指交叉,波浪似地抖了抖两只手腕。
  
  国庆节的头一天是会见日。一大早起来,同监室的七个人喜气洋洋,高声谈论着想象中的会见情景,就连袁老二也没注意到辛丑一语不发。他们返回监室时,辛丑及时调整表情,装出自己也刚从会见室回来的样子。
  “闺女长大了,个子撵上我了。”袁老二的神情既喜悦又带着莫名的不安,他坐在辛丑的铺上,两手胡乱搓着脸,“她说下次带男朋友来见我,这会中?叫婆家人看不起,嫁过去不得受气呀?”他直起腰来扭脸看着辛丑,好像征求辛丑的意见,“我该交待她一声,别跟男方说我的情况,我大意了。”他十指插在头发里往后梳理着。辛丑想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在意吧,还没开口,袁老二直起腰说道,“你猜她男朋友说啥?”不等辛丑答话,接着说道,“说你爸不是骗子,是超人,想象力超人。还说将来要好好跟我学学,靠,我咋觉着这小子有我年轻时的神韵呢?”花豹在里面铺上高声调侃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恁爷俩联手,乖乖,这天下姓袁了。”众人笑起来,袁老二冲花豹道,“去球。”他看一眼辛丑,似乎想起什么,“你没事儿吧?”辛丑微笑道,“没事儿。”袁老二面带歉意道,“闺女带了不少好吃的,干部给存起来了,明天我领出来咱弟兄俩消灭掉。”辛丑微笑道,“中。”
  早餐过后,三个监室的犯人集合在文体室。西墙上贴着“欢度国庆联欢会”七个红字,天花板上挂满了彩带和气球。众人靠墙坐着,中间腾出一片空地。各个监室依次表演了唱歌、相声和小魔术等节目,袁老二是最后一个上场的。
  “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啊,昨天见了闺女后有感而发,时间仓促,写得不好。诗的题目叫《春天,我将回家》。”袁老二左手把稿纸举至眼前一肘处,右手悬空,拇指和食指似乎捏着什么东西,往下轻轻一点,道,
  “春天正在路上,鸽哨响起,我将回家。
  是的,我将回家。我怕变成一袋没有骨头的垃圾,被城市轻蔑地丢弃。
  我厌倦了做一截梦想远方的废弃的铁轨,荒草掩映,犹如修自行车的老人。
  淇水涨了,桃花红了,燕子回了。是的,我将回家。
  母亲僵卧在床,再无力洗我的袜子,甚至无力离开人世。
  蚊帐,藤椅和内壁黢黑的搪瓷茶缸,固执地怀念父亲,
  曾咳嗽不止的父亲叼着烟卷,像夜色分娩的一粒暗火。
  我不在乎了,不在乎城市还有野心。
  街道上跋扈的遗老遗少还有眼神考究的伪贵族们,让我恶心。
  我叫得出他们每一个的绰号,熟识他们每一处的纹身。
  他们是昨天的我。
  春天正在路上,我将在村头下车,和春天撞个满怀。
  每一把泥土都足够美丽。田间的坟头也美,他们是有家的魂。
  是的,在女儿出嫁之前,在我驼背之前,我将回家。
  妻子把家收拾得宛如世界唯一的暖。
  害羞时爱躲在人后的女儿,将在枣树下迎接我。
  女儿,一个比四月还年轻的称谓,就像金黄的向日葵。
  春天正在路上,我演习着老式的笑容,我将回家。
  和随便哪一朵花打招呼,向所有从冬眠中苏醒的动物问好,
  向嘤嘤飞过的昆虫问好,向树木问好,向河流问好,向天空问好,,
  也请布谷鸟把我的问候捎给归途的游子。
  我将打扫檐上的积雪,在墙角种下黄瓜,豆角还有南瓜。
  我将在午夜伫立窗前,忘了冬天和城市的模样,
  漫山遍野的桃花纷飞,正如我的眼泪滚滚而下。
  是的,春天,我将回家。”
  袁老二深深地鞠了一躬,干部带头鼓掌,辛丑注意到不少人眼里泛着泪光。袁老二挤过人群坐回自己的位子,低头擦了擦眼角。这个真诚的骗子。辛丑想。
  
  周六早餐过后,袁老二招呼辛丑道,“走,学习室。”
  “我要向政府报告,在学习室按个摄像头,看你们俩整天偷偷摸摸搞啥名堂。”花豹坐在床沿,冲袁老二笑道。
  “你不报告你就是龟孙。”袁老二道,其他人笑起来。
  “你整天没心没肺的,”在学习室刚坐下,袁老二便满脸真诚地开口道,“等机会?”
  “外面没里面心静。”
  “靠,你不会爱上监狱吧?记住,你肩上有责任。”
  责任?我有啥责任?越狱的责任?干掉老鸽子的责任?
  “我替你拟好了越狱的计划,专门为你量身打造的成熟计划,绝不是心血来潮。”袁老二看一眼门外,“我在脑子里推演了上百遍,每个环节都丝丝入扣。”
  袁老二似乎比我更恨岳凌飞,他为什么撺掇我?
  “城西的窑场最合适,又隐蔽又临路。年前咱们可能再出一次外勤,你事先把老鸽子的牙刷藏在袜子里。老鸽子逢劳动必偷懒,半道必去砖道抽烟。你举手报告跟过去,故意让大家眼见你俩去了。临近砖道你假装系鞋带,回头瞟一眼。一拐进砖道就动手,别犹豫。老鸽子比你矮,没你力气大,他不敢反抗,只会向你求饶。你直接插他的咽喉,扎透,一招毙命。那一拃长的牙刷将带给你半辈子的自由。”
  是吗?
  “手别抖,心别软。记住一定把他脸砸开花,来得及你就把尸首扔进砖道后的枯井里。把鞋换了,上衣换了,牙刷留下,造成岳凌飞把你杀了越狱的假象。老鸽子银行卡里的钱应该比你的多得多,那是你的战利品,是一泡尿的补偿。不管发生啥,拔腿就走,千万别回头,直奔郑汴大道,打车到大广高速口换车。估摸新闻联播没播完你就到大伾山脚下了。山门要是没关,你直接上大报国寺见怀信大师。说了密码他准给你口令。密码是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着,打个小松鼠。记住了?口令只有怀信大师和刘海忠俩人知道,没有口令一切白搭。他必留你一宿。你赶头班车,最多一个半钟头到安阳,去小西门孝女里一号找刘海忠。徐娘那笔二十万的款子,四六分成,我得十二万,钱在刘海忠那里。他准在,要是不在,准有其他兄弟在,你就等他。拿了卡,十万归你,剩下的打给你毛嫂子。”
  原来袁老二要我帮他转移赃款。
  “金鳌脱得钓钩去,摇头摆尾不再回,然后,你就自由了,可以去搭救小情人儿。”
  自由了?
  “这是个彻头彻尾滴水不漏的天才计划。我反复推演过了,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我确实不该像动物样一活着,不该像看电影一样坐在黑暗里直到剧终。我受够了。
  “冬至前必须了结,要不老鸽子就飞了。”
  密码是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着,打个小松鼠。口令只有怀信大师和刘海忠俩人知道,没有口令一切白搭。袁老二异想天开,那帮骗子怕是早携款潜逃了,还给他留着安家费?
  “兄弟,二哥有件事求你。”
  “二哥你说。”
  “帮二哥买个手机,普普通通能打电话就行,我想我那毛闺女。”
  “中。”
  我确实该杀了狗操的老鸽子。必须,因为他侮辱了我。然后呢?然后我就是在逃杀人犯。
  “连张判决书都没有,你根本没来过这里,”袁老二提醒道,“你在某个早晨醒来,阳光透过纱窗温柔地洒在你的脸上,爱人的青丝蓬松地散在枕间,你恍恍惚惚想起今天的一切,发觉就是一场梦。”
  我们订制一个房间那么大的瓶子。李杏双臂展开比划着。把家安在里面。阳光是纯净的,空气是过滤的,听不见任何烦心的嘈杂,别人也听不见我们的情话。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把瓶子漆成任何喜欢的颜色,紫的,粉的,蓝的也好。是的,什么颜色都好。这是第二步,第一步我得从这里逃出去。李杏还在吗?
  “任何人未经审判都不得被定有罪。”袁老二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擦了一下双眼的内眼角,似乎那里有什么异物,然后手指顺着鼻翼两侧滑下,在下巴处汇合。
  “我一直纳闷儿。”辛丑道。
  “你说。”
  “这半年里我从没见过一只鸟,连只麻雀都没有。”
  “你想表达什么?”袁老二捏着下巴问。
  “没啥,就是纳闷儿。”
  “我认为,你应该做第一只鸟,从这里飞走。”
  “二哥,能不能别啥事都往这上扯?”
  “我是认真的。”袁老二冲辛丑眨了一下右眼。
  
  “我丢了五十块钱。”花豹站在铺前摊着双手向众人道。
  “再找找,在哪儿丢的?”“啥时候?”众人七嘴八舌。辛丑没有搭腔,他坐在床沿用小毛刷刷电动剃须刀的刀头。
  “不知道啊,下午上工前还有呢。”
  “绝对是这个傻逼偷的,”老鸽子躺在铺上,下巴指指辛丑,“这货进来半年了,没花过一分钱,早穷疯了。”
  辛丑一时愣住,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跟花豹的五十块钱扯上关系。
  监室一片沉默。
  “搜他!”老鸽子把手机扔枕头上,坐起身来,两脚在地上划拉鞋子。
  花豹朝辛丑走过来。众人停下手中的活儿。
  “一张五十的还是五张十块的?”上铺的袁老二问道。
  “一张五十的。”花豹停下脚步,抬头冲袁老二说。
  “把你的钱写上名字就不会丢了,”袁老二将一张对折的纸钞扔向花豹,“下工时我在车间捡的,是这张吧?”
  花豹口里应着“是,是”双手去接飞来的纸钞。老鸽子躺回铺上,拿起手机。其他人转过脸,各忙各的。
  妈了个逼的,我杀了你个龟孙。辛丑盯了一眼老鸽子。
  
  “冬至前还会出一趟外勤,”袁老二说道,“应该是窑场。”
  “谢谢。”辛丑说。
  “啥?”袁老二问,旋即道,“不值啥。对了,你明白兄的意思吗?兄长的兄。”
  “就是哥呗。”辛丑想袁老二是在强调自己欠他一个人情。
  “兄就是替你说话的人,这是《说文解字》上的解释。”袁老二十指交叉,两拇指互相绕着转圈。
  这个真诚的骗子。辛丑注视着袁老二,没有答话。
  袁老二没有从辛丑那里得到期待的回应,他顿一下,说道,“心别软,手别抖,得把老鸽子的脸砸花,让人辨不清楚。牙刷留下。我没猜错的话,老鸽子银行卡的密码应该是卡号后六位,卡里的金额绝对是一个惊喜。要是你还有力气,就把尸首扔进砖道后的枯井里。要是来不及,你拔腿就走,别回头,直奔郑汴大道,打车奔大广高速再换车。估摸新闻联播没播完你就到大伾山脚下了。山门要是没关,你直接到大报国寺见怀信大师,说了密码他准给你口令。还记得密码不?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着,打个小松鼠。他会留你一宿。你赶头班车,记得在车站外上车,最多一个半钟头到安阳,打车去小西门孝女里一号找刘海忠。他准在,要是不在,准有其他兄弟在。拿了卡,十万归你,剩下的打给你毛嫂子。打家里的座机,千万别半夜三更打过去,要不然你那全身毛发泛白的毛嫂子会吓得心惊肉跳。你知道兄弟,她为我担了不少惊受了不少怕。”
  如果不杀老鸽子就能逃走,岂不更好?不。我不只杀老鸽子,还要干掉狗子。我要杀了你们。
  “然后,找一家洗浴中心,挑个喜欢的小妞儿,犒劳犒劳自己。”
  “要是干部开枪咋办?”
  “你命不当绝。另外老鸽子的小鸡鸡归我。我要割下来,蘸着香油蒜泥生吃,大补啊。”袁老二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好像他正嚼着什么。
  袁老二恨老鸽子,可那四十八个女学生里没他的毛闺女。同情我?一个骗子同情我?赃款,为了转移赃款?随便吧,我们是朋友,他帮我我就应该帮他。
  “每件发生的事情都是活该,”袁老二似乎觉察到什么,“如果活该发生,就让它发生好了。”
  “是,”辛丑道,“活该。”
  正如袁老二预测的,午餐时干部作了布置,“今年最后一次外勤,下午三个监室都去城西窑场拉砖,咱们要盖个简易菜棚,这跟大家的伙食密切相关。估摸俩小时就齐活儿了,回来吃饺子。”
  辛丑看见袁老二冲自己眨了一下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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