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土匪李白爪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1-31 19:04:21 字数:11446
十四,土匪李白爪
东家的小老婆吕氏是李传义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逢农历十五,梁乡镇有集。大早上起来套车,车把式说,东家你帮我拽一下,我拿烟叶。转身进了厢房。东家伸手抓住骡子的辔头,这边东家的小老婆吕氏扭扭搭搭到了车跟前。李传义此时在车后帮站着,往日里他要进前一步伸出胳膊,吕氏借一下力,欠身坐上马车。谁知这天他走了神,只顾盯着吕氏脚上新纳的绣花鞋。鞋面绣着红芍药,顶着一朵红缨子。吕氏见他没过来,瞪他一眼,李传义还愣着。吕氏一挥手帕,意在提他个醒,李传义还是直愣愣盯着她的鞋。前边的东家松开辔头,两步跨过来,一脚踹在李传义的小肚子上,骂道,恁娘的脚!李传义一屁股跌坐在地,醒过神来刚要起身,东家进前来朝他肚子上连踹两脚。李传义手一划拉,摸到了一把镰刀。他左手撑地噌地起身,右手的镰刀朝东家刷地劈过来,镰刀过处,东家的左耳朵齐整整掉在地上,还弹了一弹。东家的手还没捂住伤口,吕氏的尖叫声已经击碎了李传义最后一丝勇气。李传义转身就跑,一口气跑上卫河大堤,往南跑出去十里地,吕氏的尖叫声还在耳蜗里吱吱地回响。
李传义停下脚步,呼呼地喘着粗气。鞋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一只,李传义把另一只脱下来,随手扔进了河里。
去道口。家回不去了,瞎了一只眼的老娘任她死活吧,旁的没啥亲人。去道口。
李传义满月时家门口来了一个化缘的和尚,和尚一身百衲衣,一张黄脸又干又皱,像一个落果。李传义的爹迎出去,说大师傅给俺孩儿看看吧。和尚巴不得碰见这茬口,满口答应。孩子抱出来,和尚问了八字,掐指一算说,不得了,恁儿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李传义的爹本意是请和尚给起个名字,没想着跟仙界扯上关系,忙说,大师傅给起个名儿就中。和尚见不是主顾,只好问,啥字辈啊?李传义的爹说,传字辈。和尚说,这吧,义行天下,就叫传义吧。李传义的爹就问和尚,咋谢谢大师傅啊?和尚问,你有啥呀?李传义的爹说,还有半袋子新花生。和尚道,看你满门忠厚,跟你交个底,恁儿是天上的驿马星下凡。啥意思?就是将来啊长年累月在外闯荡,不着家。望着和尚背着半布袋花生远去的背影,李传义的爹后悔少问了一句,这不着家的驿马星最后落脚在哪儿啊?
到了道口,李传义伙着一帮穷苦人在码头上出些力气挣碗饭吃。一来二去,四五个对脾气的常爱聚堆拉个家常。段六六是其中爱琢磨人爱琢磨事的一个,段六六是浚县人,长李传义五岁。这天对付过去晚饭,四五人闲坐,段六六开口说道,“我看哪,人生在世要想发家,只有两条路。”众人问,哪两条路啊?段六六扫一眼众人道,“一是当官,二是当匪。”众人都不作声。段六六道,“当官,咱祖坟上没冒这股青烟。当匪呢,”众人盯着他,他撇撇嘴说,“又没胆。”这匪字入了李传义的心。段六六盯着李传义,问,“传义兄弟,你这家还回得去不?”李传义一低头,没吭声。段六六手搭在李传义肩膀上说,“你要是落草,我跟你。人活一世,能混大还是往大里混。”
李传义还是没吭声。家是回不去了,东家饶不了他。四面墙没钉子,手指头一捅就塌的泥坯屋子,瞎了一只眼的老娘,穷家破产业回去又能咋着?
他抬头问段六六,“啥是驿马星啊?”段六六挤吧挤吧眼说,“天上的星宿吧?”李传义又问,“吉啊凶啊?”段六六问,“传义兄弟,你想问啥吧?”李传义说,“有个和尚跟俺爹说,俺是驿马星下凡。”段六六一拍巴掌道,“哟,怪不得,驿马星主富贵啊。你这辈子保准弄个大动静,你看你这手。”李传义低头看了眼自家那双雪白的手,没再说话。
前年夏天,李传义右手虎口处起了白斑,也不疼也不痒。未入秋,左手虎口也起了。这一起不要紧,两只手上的白斑像赛着长一样。临入冬,李传义双手雪花花得白,也不疼也不痒。旁人问,手咋了传义?李传义也不知道咋了,或许自家是个白蹄子的驿马星?一双脚咋不白呢?随便吧,不碍吃不碍喝。只是自此“李白爪”的外号叫开了。
虽说卫河两岸多土匪,可是当土匪总得有人有枪有地盘。人不用多,五六个七八个就行。枪咋弄?去哪儿落脚啊?李传义的心事,段六六看在了眼里。段六六当土匪的愿望似乎比李传义更强烈,隔三五日,段六六单独跟李传义说,“码头粮仓东门后面有个铁匠,会造盒子炮,盒子炮就是二十响。”段六六观察一眼李传义的表情,接着说,“有了枪,咱就有钱了。有了钱就有人马,有枪有人,要啥有啥。”
李传义犹豫了一天。
转过天来,二人在码头上闲坐。卫河北岸的沿街商铺灯火通明,叫卖声不绝于耳。挑担的坐轿的骑马的,穿红戴绿的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好像只有他们二人被关在繁华与富庶之外。片刻,二人目光一对,同声说道,“干他娘!”
天一亮二人直奔铁匠铺,直接跟掌柜的说弄把盒子炮。
“五块袁大头。”掌柜的上下瞄着二人,说道。
二人对视一下,段六六说,“这吧,先给俺弟兄俩一人打一把攮子,俺俩给你当一个月的伙计顶账。”
掌柜的看一眼李传义的赤脚,说,“光脚拿个攮子不威风,”撇撇嘴笑道,“我先送你一双鞋吧。”
李传义涨红着脸,两手揉搓着,没吭声。
一个月后两把攮子到手,“指望它发家,慢。”掌柜的笑着说。
“慢就慢慢来。”段六六拿拇指试着刀刃。
二人约好在二帝陵见面的时辰,段六六赶回浚县老家安顿一下,李传义则赶在天黑透时回了趟家。
院里黑咕隆咚,瞎眼的娘或许睡下了。李传义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没啥舍不得,况且隔着二三里地,随时能回来看看。出门时娘可能听见了动静,问了一句,谁呀?李传义头也不回,奔高王庙去了。
靳庄离高王庙跟牡丹村离高王庙一般远,只是牡丹村在东,靳庄在西。二帝陵这时还在沙土里埋着,村民习惯称陵前没有门板的小庙为高王庙。说是高王庙,其实也当龙王庙,附近求雨的村民常在大旱年景来庙里烧香摆供。庙里端坐的神像就是高王爷,一身皇帝打扮。庙里有一个专事清扫的老田,晚上回家白天过来照看。
李传义在庙门前台阶上蹲着,抽着自家卷的纸烟,攮子放在身后的门槛下。
这就算是落草了?非得走这一条路不中?那咋着,还有旁的路啊?
满天星斗扑面而来,哪一个是驿马星啊?
当土匪的头一晚,李传义蜷着身子在供桌下将就了一宿。
段六六是临近晌午赶来的,一见面就说,“我想好了,咱第一炮买卖先从你那个龟孙东家下手,小老婆抢过来,压寨夫人有了。”段六六带来一包袱干粮,李传义已经饿了两顿,一边就着咸菜嚼着窝窝一边说,“不中。”段六六问,“咋不中?”李传义道,“那货要钱不要命,咱抢个妇女没球用,咱得弄钱。”“那咋整?”段六六问。李传义道,“想想。”
这时节是1940年的入秋。鬼子和伪军占着黄县。共产党的地下武装在黄县、浚县、滑县和濮阳一带活动。国民党时而占据濮阳县,时而占据长垣县。三方力量在豫北一带呈拉锯状态。
李传义腰里别着攮子,同段六六摸到了牡丹村。村里村外踅摸了两天,怀里的干粮眼看着吃完,这天下半晌,碰见了到田里看长工浇地的董孝文。李传义瞄着董孝文,对段六六说,“就是他。”段六六小声问,“谁呀?”李传义答,“活圣人。”
李传义迎着董孝文走过去,段六六隔开几步距离。看到李传义掏出攮子顶在董孝文的胸口,段六六紧走几步,站在了董孝文的身后。
李传义压低嗓子对董孝文道,“别吭声,跟我走。”董孝文低头瞥一眼攮子,又盯一眼李传义雪白的手,笑着对李传义说,“你早该来了。”李传义怕田里干活的长工发觉,心慌慌的,没琢磨董孝文为啥说“早该”二字,他把身子一侧说,“去二帝陵,别喊,喊就攮死你。”董孝文目不斜视,迈开步子就走。李传义紧跟着,段六六拉开几步跟在后边,三人直奔二帝陵。
到了高王庙,董孝文径直走上台阶,弯腰把供桌旁一张条凳搬至门口,端坐着凳子上,腰板直挺,两腿自然分开,两手平摊在膝盖上,掌心向上,面带微笑望着李传义。
真把票绑来了,李传义还真不知道下一步咋走。他拿眼去看段六六,段六六在台阶下站着,这时近前一步说,“跟他说说话,我去给他家送信,他谁呀?”李传义还没开口,董孝文倒笑起来,俯视着段六六说,“董孝文,字敬章,牡丹村的首户,后街东头第二家。”段六六盯了董孝文一眼,扭头看李传义,李传义说,“去吧。”
天渐渐黑下来。鸟群在二帝陵的上空盘旋,落下,叽叽喳喳的,忽又腾空而起,再盘旋,再落下。李传义侧身蹲在台阶上,眼瞄着外边。牲口的叫声不时传来,李传义的肚子咕噜噜响了一阵。
“咦,忘了。”董孝文一拍膝盖,李传义挺直腰,握紧攮子。董孝文道,“该跟你伙计说,让他管家里要些饭菜来。”李传义咽了口口水。
天黑透时,段六六小跑着回来了。“费神再跑一趟,管家里要些吃的来,要不票没绑成倒饿死了,岂非笑话?”董孝文笑着对段六六说。段六六张着嘴喘气,拿眼看李传义,李传义一扬下巴。段六六瞥一眼董孝文,扭头就走,走出去两步回身道,“有种!”董孝文大笑起来。
这天晚上,段六六睡在供桌上,董孝文睡在供桌下,李传义蹲在台阶上一夜没合眼。段六六下半夜睡醒,问道,“替你吧?”李传义道,“不瞌睡。”
第二天早上和中午,三人的饭菜都是段六六从董家要来的。睡完午觉起来,董孝文坐在凳子上,双手搓了搓脸,看一眼李传义,李传义没看他。董孝文望了一眼台阶下的段六六,问道,“哪村的?”段六六没搭腔,李传义顿了顿道,“靳庄。”董孝文往西眺望一下,说,“二里地,不远。贵姓?”李传义没吭声。
董孝文道,“人都叫我活圣人。老话讲,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兄弟知道啥讲究不?”李传义没接茬。
董孝文道,“天下的规矩都是圣人定的,这规矩只顺圣人的意,不顾百姓的死活。结果圣人一出,大盗蜂起。你说,要是圣人死了,大盗是不是就绝了?”董孝文见二人不答话,扭头冲台阶下的段六六说,“况且真圣人少,打着圣人旗号的强盗多,你说是不?”段六六回头望一眼董孝文,也不作声。董孝文对李传义道,“咱俩换换吧。”李传义侧过脸来盯着董孝文,董孝文接着道,“你想当财主,我呢是当财主当烦了。”
台阶下的段六六轻声笑起来。
董孝文道,“你把攮子给我,我在这高王庙落草。你回我家,我董孝文的产业统统给你。空口无凭,立字为据,老婆孩子也给你。只是我那老娘识文断字,你平日里要多读些书才好。”
段六六笑得更响。李传义斜瞅着董孝文,等他往下说。
董孝文问道,“如何?”段六六高声道,“中啊!哪你为啥放着好吃好喝的财主不当想当土匪啊?”董孝文俯视着段六六,正色道,“想必兄弟走过的地方不少,这普天之下苍生万民,是不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终日为营生奔波?且如今倭寇入侵,生灵涂炭,华夏将亡,我独享富贵苟活于天地之间,是不是无耻啊?”
段六六瞪眼看着李传义,道,“日他娘,还有这种人。”
第三天天擦黑,段六六兴冲冲背着个大包袱跑来了。包袱扔在台阶上,大洋互相撞击的响声让李传义的心颤栗起来。
“发了!”段六六张开双臂大笑着。李传义起身走下台阶打开包袱,掂起装大洋的蓝布小包袱,举到耳边抖了抖。钱的声音真好听。拿起一包烟土闻了闻,扭头对董孝文说,“回家吧,对不住了。”
董孝文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站在李传义面前,“谢谢,我记住两位朋友了。”李传义挥手道,“走吧。”董孝文并不动身,接着说,“换换吧。”李传义把烟土扔下,问,“啥?”段六六插话道,“他想当土匪,叫你去当财主。”李传义挥手道,“回家吧。”董孝文继续道,“换换吧。”李传义瞪眼道,“讹人不是?滚!”“看你怂的。”董孝文转身走出去两步,折回来,指着包袱说,“这算是我的见面礼,我入伙。”李传义把攮子一指董孝文,董孝文没动。段六六高声道,“再不走活埋你!”董孝文看一眼段六六,侧过身去扫一眼二帝陵,缓缓道,“埋在颛顼帝喾陵旁是我的造化。”段六六急道,“咦,吓唬俺俩不是?真活埋你!”董孝文道,“你去我家借把铁锹来。”段六六扭头便走。
说到活埋董孝文,李传义本心里不情愿,他图财不为害命。见段六六去借铁锹,心想也好,这人命是两个人扛下的,将来的罪俩人一起受。
段六六双手扒着坑沿爬出来,一边掸着身上的土一边说,“中了。”董孝文把左手上的翡翠戒指撸下来,递给李传义道,“逢年过节,看看咱娘。”李传义迟迟疑疑地接过去,董孝文纵身跳下坑,仰脸道,“给个手巾,盖住口鼻,免得吃一嘴沙子。”段六六看一眼李传义,把脖子上的手巾扔给董孝文。董孝文平躺在坑底,将手巾盖在脸上,再不言语。
足足一刻钟,三人都不说话。
李传义掏出一颗烟来点着,深深抽一口,冲段六六一扬下巴,转身下了二帝陵。
第二天后半夜,李传义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爬出供桌两手撑地,侧耳细听了一阵,喊道,“六六。”段六六从神像后弯着腰蹑手蹑脚地摸过来,低声说,“听见了。”
声音似牛叫,像困在一面大鼓里的公牛的哀叫,不紧不慢,不停不歇。这大鼓就浅浅地埋在二帝陵里,每一声牛叫都穿出地面震得树叶窸窸窣窣。
星光黯淡,田野一片漆黑。两人蹲在台阶上同时想到一个了名字,却没说出口。
第三天晚上,俩人又被牛叫声惊醒,又在台阶上蹲到天亮。
“这不是个办法。”李传义道。
“我上趟浚县山。”段六六起身就走。
临近中午,段六六领着四个和尚赶了回来。“和尚说了,得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超度超度。”段六六指着四个和尚对李传义说。李传义斜靠着庙门,打量着袈裟颜色不一,岁数大小不均的四个和尚,半晌没吱声。
“那你说咋弄?”段六六一摊双手。
“那超度吧。”李传义道。
“还有个差事。”段六六道。
“说。”
“咱俩得扮孝子。”段六六苦笑道。
“啥?”
“超度亡魂没他的亲人不行啊,咱上哪儿找他的亲人?和尚说了,咱俩扮也中。”
“中吧。”李传义扭头吐了口唾沫。
“不累,”段六六解释道,“和尚每天早中晚三次念经,孝子陪着干哭两声就中。”
李传义又扭头吐了口唾沫。
四个和尚每日早中晚手持木鱼和净瓶,绕着二帝陵诵经。李传义和段六六头上各蒙一块麻,腰里系一条白布,手里举一根缠着白布条的招魂幡,跟在和尚身后。和尚诵经间歇时,两人带着哭腔高声喊道,“爹呀!往生西方见大光明。”
段六六将原先看庙的老田请了回来,商量好价钱,老田在庙后山墙搭了个庵,砌了灶,置办齐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段六六找来木匠,将缺的庙门补上,顺带打了六张床。神像后边摆下两张,神像东西两侧各摆了两张,又请木匠到集上捎了六床被褥。
一切妥当,段六六跟李传义说,“咱这不是落草,咱这是出家。”
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做完,牛不叫了。
段六六揣着十块大洋去了趟道口,一个月后又跑去揣回来两把二十响。李传义把枪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反复摩挲。枪管是轨道钢的,泛着冷冷的银光。黑色的弹匣。漆过的枣红色握柄上凸着一条条横纹。
“弹匣是满的,没多余的子弹。”段六六道。
“妥了。”李传义轻声道。
“天下是咱的了。”段六六笑道。
李传义掳走辛丑的奶奶靳氏,是在1941年年关前。
1941年1月中旬,日伪军出动兵力1万余人,从范县由东往西进行大扫荡。
这天早上,风传鬼子从县城出发奔沙区来,百姓携家带口蜂拥向卫河岸边。望着逃难的人群,段六六对李传义说,“咱虽说是土匪,也干不过鬼子,咱也蹽吧?”李传义转身进庙里,将藏在神像下暗洞中的包袱取出,抓出一把大洋递给段六六,自己揣一把,仍将包袱藏好,封住洞口,两人便出庙跟着队伍往卫河岸边去。到了中午,卫河岸边的百姓越聚越多,上下游的船却瞧不见一艘。大家正发愁,忽听人群中有人喊道,“鬼子回县城了。”百姓们犹犹豫豫,也有往回走的。
恰在此时,李传义在人群中瞥见了靳氏。李传义知道靳氏是本村的闺女,印象中靳氏是个孩子。靳氏一身粗布打扮,棉袄外套着掩襟的灰布褂子,下身是掩裆棉裤,光脚穿一双黑布棉鞋,头发簪在脑后,两手空着,两眼发直,活像没了彩妆的泥胎。李传义心里起了念想。众人往回走时,李传义跟在靳氏身后五六步远处。走了一阵,确认靳氏身边没有亲人,跟段六六使了个眼色。李传义两步跨到靳氏身子右侧,左手抓住靳氏的胳膊,右手撩起衣襟亮一下二十响,低声道,“别吭。”
靳氏抬头看一眼李传义,又低头看了一眼二十响。李传义道,“跟我走,有馍有肉。”
“走就走。”靳氏道。二人从人群中出来奔高王庙去。段六六隔开几步远跟着,不时回头瞄一眼人群。
李传义和靳氏折腾了整整一宿。天亮时,段六六拍着门板说,“恁俩歇歇,让我打个盹儿。”
李传义平日里跟靳氏没话,靳氏跟李传义也没话,他们像伏羲女娲兄妹一样,回避着什么。只在夜里,在高王爷后面的木床上,俩人才像磁铁般紧紧地吸在一处。
天气晴朗的午后,靳氏坐在二帝陵的岗子上,向南眺望着麦田,解开发髻,一遍一遍梳着又黑又长的头发,轻轻哼着:
叶儿黄黄雁南飞,谁牵挂小冤家?
月儿光光透窗纱,谁牵挂小冤家?
回家不?回家干啥?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回去干啥?那啥时候回啊?
无忧无虑的日子是在出嫁时结束的。生下一双儿女后,靳氏面对窘迫的生活手足无措。四口人,每天三顿饭,没钱没粮。欠许家一斗麦子。一年没闻过肉腥了吧?丈夫是好人,老实人,这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扛长工打短工,每日里不闲着。生活像是柔软而坚韧的帷幕,她冲不进去,也无力撕开一条缝。她能听见外面别人的欢笑和悲哭,可她只有悲哭。
她担心今天而不是忧虑明天。忧虑也白搭,或许没有明天呢?今天该咋活?老天爷,路在哪儿啊?
靳氏不多说一句话,即便帮老田做饭,也没话。她好像不情愿留下,可从未流露离开的念头。她像一只未脱壳的蝉,飞走是迟早的,只是自己也不知道离开的时辰。
辛庄带着一双儿女来探过靳氏,远远地张望。靳氏唱曲的声音传来时,闺女跳起来指着喊道,“爹,俺娘!”辛庄低声说,“别喊妮儿,别喊。”辛夷这时才五岁,问,“爹,娘咋了?”辛庄道,“娘给咱蒸白馍哩,走,咱回家等着,走。”
靳氏没让儿子失望,她隔三差五托老田偷偷给家里捎几个馍,有白面的也有杂面的。
段六六扬脸冲靳氏喊道,“弟妹,唱个高兴的中不?”靳氏顿一顿,唱道,“东山的核桃西山的枣,你就是那杨宗保。南地的萝卜北地的葱,我就是那穆桂英。”
段六六鼓掌笑道,“这个好这个好。”
段六六没闲着,他从逃荒要饭的人群中搜罗了四个壮丁入伙。说是壮丁,是壮丁的年纪不是壮丁的身板。好歹多了人手,队伍壮大了,段六六按年纪给四个人编了称呼,分别是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四个新人来了,手里没家伙,段六六给每人配了一杆红缨枪。四个新人加上李传义,段六六和靳氏一共七口人,老田每天三顿饭伺候着。
李传义在台阶上蹲着。李传义在二帝陵上蹲着。
李传义在月光下的台阶上蹲着。李传义在月光下的二帝陵上蹲着。
段六六在台阶上蹲着。段六六在二帝陵上蹲着。
段六六在月光下的台阶上蹲着。段六六在月光下的二帝陵上蹲着。
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随处蹲着。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在月光下随处蹲着。他们在月光下悄无声息地挪动位置,像棋盘上的棋子。他们呆立时,像嘴角叼着纸烟的石俑。
李传义的二十响只开过一枪。他瞄准五十步开外的灰喜鹊扣动了扳机。手枪的后坐力让原本蹲着的他后仰在门槛上,脊椎咔的响了一声。灰喜鹊用力踩下树枝,展开双翅,不屑一顾地飞走了。弟兄们笑起来,段六六笑起来,李传义笑起来。每个人都笑得脸色发红再发白最后发紫,笑得涕泗横流,笑得面部肌肉痉挛。最后,每个人或蹲或站,失声痛哭。
求雨的日子才是他们的节日。乡亲们一大早敲锣打鼓抬着贡品前来,李传义他们多半还没起床。乡亲们在庙前燃放鞭炮,高声祝祷,李传义他们或在台阶上或在台阶下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乡亲们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来不打招呼,走也不吭声。乡亲们抬着雨童往回走时,李传义他们就围上贡品,评论这村比那村的如何如何。
“这不对啊!”段六六对李传义道。
“咋了?”
“咱不是土匪,咱成守陵的了。”
“咋弄?”
“原先给一个财主扛长工,眼下倒给他们五个当起长工了,也没个进项,早晚散伙呀。”李传义没吭声。
“你那份花得差不多了吧?我那份可交给咱娘埋起来了。”
“再做个活儿?”李传义问。
“劫船吧。”
“镖麻烦。”
“有镖的咱不动,拣没镖的下手。另外我说,这压寨夫人看着也没啥用,要不你打发了她?”
李传义扭头瞟一眼二帝陵上闲坐着梳头的靳氏。
段六六最擅长的不是当土匪而是捉鱼。捕鱼靠工具,捉鱼是徒手。深秋时节,拣一处水缓的河汊,段六六挽起裤腿站在水里,右手食指伸出去,在水里轻轻抖着。看看鱼到跟前,段六六的食指直插鱼口,抠住腮的同时就出了水,不用左手帮忙,直接甩到岸上。运气好时,尺把长的鲤鱼也能逮到。
段六六和和气气的面孔不像土匪,不像农民,倒像账房先生,可他做起事来却像跑腿的,风风火火。他一年四季扎着绑腿,穿单衣时爱敞着怀。抽烟时总咬到烟丝,不时呸一下。腰间的二十响系了尺把长的红绸子,当他走动时,红绸子前后飘动,猛一看像耷拉着半截腰带。段六六自觉地扮演二当家的角色,他总是急急慌慌离开急急慌慌回来,仿佛少了他一切都会一团糟。他热爱这份职业,他从不考虑取李传义而代之。可是李传义至始至终都对土匪这行当不入门,段六六不厌其烦地向李传义讲述江湖上的奇闻逸事和各种规矩,希望李传义明白自己所处的环境,扮演好老大的角色,把这份事业发扬光大。无奈李传义并不上心,这使得段六六非常失望。
李传义曾问段六六,“人家咋议论咱啊?”
段六六道,“管他咋说,各活各的。”
李传义道,“说说呗。”
段六六笑道,“土匪呗。”
李传义想想道,“咋说我呀?”
段六六道,“想听?”
李传义道,“说说。”
段六六道,“棒槌。”
两人笑起来。
黑话是江湖上避免冲突的工具。金条叫黄鱼,银元叫硬底子,赌钱赢了叫上手输了叫伤手,火枪叫条子,当差的叫擀面杖,诸如此类。自家或对方一开口,双方心里就有了数。李传义记不住这些,也不爱用。段六六爱黑话,他热衷每个跟职业相关的细节。
船从道口镇方向来,看看到了跟前,李传义蹲着,其他四人一拉溜散开或蹲或站,段六六上前喊话,试探一下船上有没有镖局的人。
“来的什么客?”段六六喊。
“五湖四海的客。”船上答。
“穿的谁家衣?”
“穿的百家衣。”
“吃的谁家饭?”
“吃的朋友饭。”
一问一答罢了,双方心里明白,拱一下手,船顺水而去。段六六往往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道,“走的路远,总能捡一泡粪,再等。”如果来船答非所问,段六六便亮出二十响,冲船上喊,“兄弟,有好东西扔一包过来。”船家往往跟货主商量,多多少少扔过来几捆布匹之类的货物。若是粮食之类不便搬运的,货主赶忙扔过来几块大洋,段六六也不嫌少,挥挥手就过了。
得了外快,几个人便过河去神庙村的卤煮铺子。这间卤煮铺子实则是一家小酒馆,下水远近闻名,掌柜的和和气气。
李传义他们到了,掌柜的不多问,猪头肉和下水切两大盘子,搬上一坛子红薯干烧酒,几个人便就着大蒜闷头吃喝。醉了,就横七竖八睡觉,啥时醒啥时走,掌柜的从不计较。
不赌钱不嫖娼,只是喝酒。只有醉酒时才是快乐的,他们像一群盼望沉醉的苦行僧,除了麻醉的快感,一切都百无聊赖。
这一天,李传义喝得高兴,忽然对掌柜的说,“老兄,入伙吧?”掌柜的笑道,“吃不了这碗饭。”李传义道,“那算我一股吧?”掌柜的扑通跪下,双手抱拳说,“咱这小本买卖,白爪爷饶了俺吧。”李传义倒不好意思,说,“起来起来,”扭脸对段六六道,“怪了,我买地人家不卖,入股人家不要,咋回事儿?”段六六笑道,“你说呢?”李传义拍着腰间说,“咱的钱也是钱哪。”段六六笑道,“你的钱是人家的钱。”李传义道,“邪门儿了,把钱给咱娘咱娘也不要。”段六六道,“那你买个媳妇,这能花出去。”李传义道,“哎,对了。”
整个冬天,李传义他们就猫在酒馆。他们把所有能想起的酒令都耍了,最后干脆一语不发端起碗就喝。烧酒硫酸似的火辣辣漫过喉咙,脸上泛起红晕,眼角堆起眼屎。客人照常来,照常坐下喝酒,照常跟老板闲扯,照常跟李传义他们打招呼。一切如此寡汤淡水,一切如此遥遥无期。
一个大雪的早上,李传义醒来。他从桌上抬起头,满屋子煤烟和口臭的味道,弟兄们睡得正香。他想吐。他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推开门。风搅着雪花扑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站在雪地里,肠胃翻滚,哇的一口喷出去,黄的红的黑的,扇子面状溅在雪地上。
“想戒酒。”段六六醒来时,李传义对他说。
“好。”段六六揉着眼说,“真想戒?”
“恶心。”李传义咂吧着嘴。
“有偏方,”段六六笑眯眯地说,“就怕你后悔。”
“不后悔。”
“中,晌午就给你戒了。”
午饭时,段六六倒了一碗酒搁在李传义面前。
“还喝呀?”李传义问。
“你转过身。”段六六道。
李传义转过身,段六六从衣兜里摸出掏耳朵勺,从右耳朵眼儿里掏出黄豆大小一疙瘩耳耵,用食指和拇指捏碎在李传义的酒碗里。
“把这一碗喝喽,”段六六笑道,“往后就是金山银山搁你面前,你一闻见酒味儿就恶心。”
“中不中啊?”
“喝呀。”
李传义端起碗咕咚咚喝下去,把碗一丢,才抹一下嘴,忙起身奔门外,哇一声吐了。
“戒了。”段六六跟过来,捶着李传义的背,“灵得很。”
靳氏怀孕了。临盆时段六六请了接生婆。孩子呱呱坠地,接生婆抱出来说,“恭喜呀,是个少爷。”李传义没去抱孩子,抬腿出了庙门,下了台阶对段六六说,“出了满月给她两块大洋一布袋粮食,叫老田把娘儿俩送走吧。”
鬼子投降后,共产党成立了冀鲁豫边区政府,下辖六个地区,黄县和濮阳县划归了第四地区。
九月的一天下午,李传义在台阶上蹲着。段六六回家了,其他几个兄弟在二帝陵上闲坐。李传义瞧见从南面过来两个人,看身量像半大孩子,看架势是奔自己来的。他没起身,几个弟兄也没动。那二人走近,前头一个高声喊道,“舅。”李传义定睛一看,认出是本村的一个远亲,叫王二结巴。印象中王二结巴还是小孩子,一眨眼这么高了。李传义还没答话,王二结巴又喊,“舅。”李传义道,“来了?”二人走上台阶,并排坐在李传义身边,王二结巴掏出一包纸烟,抽出一颗递给李传义,擦着火柴点上说,“舅,啥打打打算?”李传义问,“啥打算?没啥打算呀?”王二结巴道,“区上让我来的,说了,放下武器,回家种地,要不一举歼歼歼灭之。”李传义没听清,问,“谁?”王二结巴道,“区上。”李传义明白了,是共产党边区政府派王二结巴来招安。他想了想说,“等二当家的回来,商量商量。”王二结巴道,“中,走走走了舅。”把纸烟撂在李传义身边,起身跟那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段六六回来,两人蹲在台阶上合计大半天,临了,把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喊过来,问弟兄们啥想法。四个人一个个拄着红缨枪,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咋着好,最后说,“当家的说吧。”
李传义顿了顿道,“回家,这土匪当得恶心!”
段六六道,“是。日本人败了,这天下早晚是共产党的,没咱的事儿,回家吧。”
李传义从神像下的暗洞里摸出包袱,提到台阶上,解开,四个人一人分了五块大洋,数给段六六十块,将剩下的兜起,道,“散伙。”起身下了台阶,径直回家。段六六在后边喊,“喝个散伙酒不?”李传义头也没回,摆了摆手。
李传义两年前将家里的老宅子翻盖成了瓦屋,新打了围墙,置了二十亩地,买了一个从山西逃荒来的闺女当媳妇。只是媳妇两年下来还没生养。李传义回到家,将二十响砸碎,填进灶洞里烧了。大洋一分三份,给了娘一份,给了媳妇两份。
种地的踏实日子过了整整五年。1950年入秋的一天,也是半下午,王二结巴带着四个扛枪的民兵找上门来。王二结巴进门时,门外留了两个兵,身后跟了两个,手里攥着绳。
李传义站在堂屋门前,看见三个人进门,道,“来了?”王二结巴说,“到区上走走走一趟。”李传义回头冲屋里喊道,“招呼好咱娘,咱娘死了你再改嫁。”随手撸下左手中指上的翡翠戒指放在窗台上,往外就走。王二结巴说,“停,上上上绳。”两个民兵把李传义绑了,往前一推,李传义大步迈出门去,再没回头。
自段六六挥动铁锹的那一刻起,李传义就认定自己逃不过这一劫。活圣人不会被白白活埋,必得还他一条命。他感兴趣的是何时何地何人来取自己的性命。他像一个坐在舞台下的观众,看着另一个自己在舞台上手舞足蹈,他要看看这另一个自己究竟如何收场,他饶有兴致地等着谢幕。
三天后的中午,李传义跟另外几个人五花大绑押在镇子的戏台上,台下黑压压站满了人。有个人在李传义身后大声读着几个人的罪状,李传义听到自己的罪名是“惯匪”,其他有什么“反革命”、“反动会道门”之类的。他偷偷瞄了一眼那几个人,一个不认识。罪状宣读完毕,一个名字上打了红叉叉的木牌插在李传义的脖领子里,两个民兵掐着他的脖子往镇子外去。人群鸦雀无声地跟着,犹如发现了腐尸的一群秃鹫。
出了镇子,到了一处河汊,李传义忽然想起董孝文对自己说的那三个字,“换换吧。”真就换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各人有各人的命,咋能说换就换啊?命,这就是他娘的命。又想起董孝文说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话,李传义心里苦笑道,如今圣人埋了,大盗毙了,往后的天下会不会太平啊?
容不得他多想,王二结巴在他腿弯处踹了一脚。李传义扑通跪下,他在这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一路走走走好。”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声枪响,李传义一头栽倒在淤泥里,红白脑浆四溅出去,殷红的鲜血蜿蜒流进水中,慢慢地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