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村长赵恒广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1-29 15:32:38 字数:12396
十三,村长赵恒广
鼻子眼儿塞着棉花团的验尸官下到棺材里时,赵恒梅哇的一口吐了出来。赵恒广把妹妹拖到人群后面一棵榆树旁,听见验尸官高声喊道,“尸身遍布黑斑,铜钱大小。腹部鼓胀。双目凸出,舌生小刺,两耳肿大——”验尸官每喊一句赵恒梅就吐一口。赵恒广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见娘含着胸,双腿发抖,两手鸡爪般张着。验尸官没喊完,娘一下子瘫软在地。棺材重新封上,一群人把娘绑走了。
赵恒广的父亲行三,一辈子叫个赵三。赵三在堂屋正墙挂了一副七十二位全神图,一年到头天天烧香磕头却叫不齐七十二位神仙的名号。赵三虽不识字,却供赵恒广赵恒梅兄妹俩上了村东的小学。
赵三农闲时推车去镇上卖布。布就是农家织的土布,白的黑的蓝的紫的,大小条纹大小方格。逢集必去,既卖也买。把人家织好的布和加工好的棉花收回来,加点薄利,按尺按寸论斤论两地卖出去。赵三没啥恶习,就爱喝酒。赶集回来,就着花生米喝上一壶。喝多了也不吵也不闹,而是自说自话,边说边笑。旁人仔细一听,说的都是当天生意上的往来账目。
赵三辛辛苦苦把家业攒到了几亩盐碱地和十几棵枣树,眼看着赵恒广兄妹长起来,自己该享福了,不成想患上个咳嗽病。先是咳嗽,后来吐血又便血。吃了几副中药不济事,不久过世了。
赵三尸骨未寒,赵三媳妇也就是赵恒广兄妹的亲娘,抛下一双儿女,急急慌慌改嫁给了靳庄的一个郎中。赵三媳妇嫁过去后,跟妯娌不对付,一次大打出手,妯娌一气之下指着赵三媳妇的鼻子说,“你个毒死亲夫的贱货!”赵三媳妇一句话不吭,扭头进了屋。看热闹中留心的人就把这话报告到了乡里,乡里报到县里,县里派员下来开棺验尸,赵三果然是中毒身亡,当天把赵三媳妇绑走,隔天把郎中也收了监。秋后,赵三媳妇并郎中一同伏法。
原来赵三媳妇两年前得了怪病,不是不分昼夜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就是从裤裆里掏出秽物一把一把抹在门框上。赵三到处求医问药,耗尽了银子,媳妇的光景却越来越差。有人推荐靳庄的郎中,说这郎中有偏方。赵三备下礼物骑了骡子赶去靳庄,郎中问清了原委,背个包袱骑上骡子就来了。赵三的媳妇正在院子里打滚,赵恒广兄妹躲在屋里顶着门不敢出来。郎中进了院子,叫人把院门闩上,看热闹的就上了院墙。郎中解开包袱,将一匹红布搭在左臂,右手指着躺在地上的赵三媳妇问,走不走?赵三媳妇忽然收敛,起身趺坐,双手合掌,一目紧闭一目圆睁道,我的。郎中请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做帮手,说,拿住。年轻人一拥而上将赵三媳妇紧紧摁住。郎中道,剥光。几个人犹犹豫豫,郎中道,剥光啊。赵三在旁边道,哎哎哎。郎中道,闭嘴。几个年轻人三把两把将赵三媳妇剥了个精光,郎中将丈把长的红布抖开,将赵三媳妇裹了个严严实实,绑在院中的枣树上。赵三媳妇动弹不得,满脸涨红,也不言语,只朝人乱吐口水。
郎中站她面前问,走不走?
赵三媳妇一目紧闭一目圆睁道,我的。随后公鸡打鸣般咯咯地狂笑。
郎中道,不走啊?送你走。随即招呼一个胆子大的青年,持一根一人多高的竹竿进了堂屋。郎中四下里仔细察看了,仰脸指着梁上吊着的篮子说,就是它,捅。青年照准了就捅,谁知这一捅,竟从篮子里呼啦啦蹿出一条尺把长的黄鼠狼,噗通掉在地上,一条尾巴竟比身子还长。众人一惊,急忙闪躲,黄鼠狼夺门而逃。赵恒广本在堂屋,众人进来时他躲出去藏在了人群后面,妹妹赵恒梅躲在他身后。黄鼠狼窜出门来,赵恒广连忙侧身,把赵恒梅带倒在地。黄鼠狼擦着赵恒梅的鼻尖儿窜到院中,前爪落地的一刹那,或是察觉到前无出路,瞬间后爪蹬地,扭身上了窗台。前爪只在窗台上那么一搭,后爪蹬墙,跃上了院墙。院墙上看热闹的躲闪不及,哎呀呀叫着扑腾腾掉下好几个。黄鼠狼身子再一拧上了房檐,油光发亮的黄毛在夕阳下只一闪就跃过房脊,不见了。
黄鼠狼跑了,赵三媳妇的病好了。病好了,心思却到了郎中身上。郎中隔三差五来跟赵三喝上一壶,赵三媳妇跟郎中眉来眼去,私下里有了奸情。正巧这郎中丧妻后一直未娶,赵三媳妇思谋着把露水夫妻做成长久夫妻,就向郎中讨要了砒霜,每天晚饭时给赵三碗里偷偷捏上一撮。年深日久,赵三的性命毁在了媳妇的手里。
赵恒广模样周正,皮肤白,小时当过雨童。逢大旱年景,乡民到高王庙求雨。前面锣鼓开道,中间是供桌,后面是抬床。抬床就是将四根抬杠纵横交叉穿于木床之下,捆绑结实,八人抬着,相当于敞篷的八抬大轿。抬床上端坐的雨童描眉画眼,身披绸缎,怀抱一个白瓷净瓶,象征献给龙王的祭品。到了高王庙,庙祝上香,摆上供品,鞭炮齐鸣,祝祷一番后抬着雨童原路返回。
赵恒广的媳妇宋小娥是外乡人,出身自耕农,读过几年小学。宋小娥生性好强肯干,“穷不扎根,富不长苗”是宋小娥的口头语。宋小娥整日里外张罗,手里没空过,不是农具就是炊具,活像叼着木棍忙着搭窝的喜鹊。两口子攒下几个钱就知道买地,买地只买薄地,薄地便宜。惊蛰之后地气回暖,两口子拉平板车清理寨河,一车一车的淤泥拉到田里当肥料。一年半载下来,薄地成了良田。日子好过之后,常有穷苦人家管赵恒广借粮,宋小娥不要利息,只要借粮户以挖多少车淤泥冲抵。
女儿赵九如和儿子赵庭训上学时,夫妻二人已经置下三十多亩地和一处宅子。虽说攒下了家业,平日全家伙食仍以红薯、杂粮为主,一年最多吃上两三顿白面。自家连豆腐也舍不得吃,却尽着长工吃好。过个八月十五,全家四口人分吃两个月饼,长工们却一人一个。干活也不苦待长工,给猪圈起粪时抬大筐,赵恒广总拣沉的一头。
勤俭是一方面,赵恒广另有发家的门路。赵恒广请木匠箍了十个柳木桶,比水缸大,比囤子小,外壁漆上桐油。每年入秋,赵恒广从渔民手里收来尺把长的鲤鱼,将鱼一条条刮鳞去鳃,剔除内脏,清洗干净后一条条码在桶里,不多不少一桶码四十条。不放香料也不放盐,只把烧热未凝的猪油浇下去,刚刚漫住鱼。油纸封口,五道麻绳捆绑结实,把桶挪至阴凉处。卖鱼时揭开油纸,浇一瓢热猪油,化开封鱼的凉猪油,卖多少条取多少条。每条鱼都眼睛饱满,嘴唇丰润,嗅一嗅,柳木的香气刚好遮住鱼腥。不到夏天,十大桶鱼就被远近操办红白喜事的买个精光。一桶鱼能赚多少?赵恒广心里明白,一条净赚三条,一桶净赚三桶。猪油和木桶一点不糟蹋,来年接着用。
董廷玉卸任乡长后是村里的主事人,街坊们逢家长理短爱找董廷玉掰扯。董廷玉在自家大院站着为众人排解纷扰时,赵恒广挤在人群里听过几次。只见董廷玉条分缕析,时而官腔时而俚语,讲厉害说道理,说得众人口服心服,争讼两造往往握手言和。赵恒广暗暗下了决心,这辈子无论如何得挣个仕途出身,改换一下门庭。
鬼子来之前赵恒广已当上了村长。按说村长轮不到他,只是董家董孝文没这个心思,许家许广泰常年不在家,赵恒广算是捡了个漏儿。
赵恒广跟许广泰喝过一场酒,这场酒让赵恒广改了主意。赵恒广心说,瞧瞧人家,八面玲珑的三开人物,吃香的喝辣的,当着官差做着买卖。人生得意须尽欢,不一定非得朝仕途上去,况且我这小小的村长,再折腾也是芝麻前程。
想混成三开人物,得先学会说话。赵恒广打小落下说话前吭吭吭的毛病,背地里人喊他赵三吭。比如人说今年庄稼长得不孬啊,赵恒广答,吭吭吭,实话。对某事发表意见,赵恒广多以“再者说”三字留余地。比如众人说起鬼子的残暴,赵恒广就说,吭吭吭,实话。再者说,咱也打不过人家。
尾巴爷手刃鬼子,鬼子大部队前来报复,赵恒广听到消息只身迎了出去,透过翻译问皇军要不要粮食。鬼子心思没在粮食上,摆摆手跟着狼狗去了二杨庄。鬼子从元村回来,赵恒广已经知道了陈家老少八口人惨死的事,透过翻译说备下了两头肥猪,请皇军笑纳。虽说尾巴爷家在牡丹村,因为赵恒广的殷勤,鬼子算是没在牡丹村造孽。事后乡民论起来,都说赵恒广这是顾了大家。
别说两头猪,就是一条鱼赵恒广也心疼。只是事情赶在那里,不这般没办法。
一大早,董孝清一家老少四口找上门来。董孝清低着头蹲在地上,董孝清的爹娘一身土,脸苦着。赵恒广蹲在堂屋的台阶上还未开腔,董孝清的媳妇先开口道,“保长,分家哩,恁给主持个公道吧。”董孝清的媳妇娘家是二杨庄的,姓杨,都喊她杨氏。宋小娥搬了两张条凳过来,招呼四人坐下,董孝清的爹娘勉勉强强坐下了。
“为啥啊?”
“娘家哥知道俺打小爱吃鱼,前个儿送来一条。俺搁锅上蒸了,晌午吃了一半,到黑了寻那一半,不见了。一问,他端给他爹他娘吃了。”
“他爹他娘吃了也不算多啊。”
“咋不多?俺打算着喂猫哩。眼下猫没得吃了,谁抓老鼠啊?”
赵恒广扫一眼众人,说,“这样啊。”
“可不是。俺跟他一嚷嚷,他就推俺一仄歪。他推俺不说,他爹他娘也上来推俺。”
“我推你是不假,咱爹咱娘可没推你。”
“你敢不承认?”杨氏一指董孝清。
“保长啊,俺老两口看他俩撕扯,就上去拉。谁知道俺这媳妇一把把我搡倒了。他爹就喊,恁娘摔死了。媳妇就说,死了就埋她。”
董孝清家没田,爷儿俩不是打短工就是扛长工。这一分家,老两口落不下啥东西,再缺了儿子这个壮劳力,日子更难熬。
“这样吧,”赵恒广冲杨氏道,“他这一家老老小小老的不懂事小的不开眼,叫我说,咱不跟他过了,中不?”
没人吱声。
“董孝清你写一纸休书,好聚好散,叫人家再往前走一步,寻个好人家。”
还是没人吱声。
“对了,你不认字。那我写,你摁个手印。”赵恒广才站起身,杨氏一骨碌倒在地上,打着滚嚷嚷道,“俺肚子里有了董家的种。”
“哦,”赵恒广冲董孝清的爹娘拱手道,“恭喜恭喜,董家有后了。吃条鱼应该,这样吧,我再奉送一条。”
董孝清的爹娘忙起身摆手道,“可不敢可不敢。”
赵恒广乜斜着眼看着董孝清,拿下巴指一下地上的杨氏,董孝清忙上前搀杨氏起来。
“可有一条咱得说头里,”赵恒广对站起身的杨氏道,“只要二老不招你,你不能先招他俩。”杨氏没搭腔,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往外就走。
“我这鱼好,都是一尺长的大鲤鱼。”赵恒广冲着杨氏的背影喊道,却不起身。
赵恒广家二进院的大宅子是牡丹村的独一份。宅子大门开在东南角,进了院门,迎面是东厢房南墙跟院墙框成的一个四四方方的过道。进入前院,东厢房长工住,西边是猪圈。进入后院,北面正房是三间堂屋,长、阔都超过厢房。堂屋左右各接了耳房,算是书房。堂屋东西两侧仍建有厢房,是儿女的住处。赵恒广原打算在天井中莳花置石,思来想去还是心疼钱,便作罢了。院子建成后,遇有村民商议事情,多在后院天井中站着说话。如要坐下来,往往年纪长的陪赵恒广坐在堂屋八仙桌旁,晚辈站在下手或堂屋门外。
“东家,先生来了。”
赵恒广听见长工喊话迎出门去,只见风水先生正打量着宅子的大门。风水先生跟赵恒广岁数相近,个头也相近,四方脸上带着微笑,惹眼的是眉心那颗痣,痣上一根一寸长的毫毛,又黑又亮。风水先生身后跟了一头四蹄雪白的黑驴驹子,没缰绳没辔头,背上光溜溜的,耷拉着脑袋不停地嚼着什么。
“吭吭吭,来了?进屋喝水吧。”
“不渴。”风水先生并不看赵恒广,距离院门五步处立定,挺胸直背面朝大门,从胸前的褡裢里摸出一个通体泛着油光的柚木罗盘,瞥一眼刚到树梢的太阳,双手捧着罗盘举到眼前,左眼眯起,右眼瞄着罗盘与院门的角度。然后,左手托住罗盘底部,右手去拨罗盘中间的什么东西。赵恒广靠近一步伸头去看,只见罗盘中间一个牛角般的小针正指着一个红点。旁边几个看热闹的村民支棱着耳朵等风水先生开口,风水先生将罗盘收进褡裢,朝赵恒广笑笑,赵恒广招呼道,“进屋喝水。”
二人在堂屋坐下,宋小娥沏上两碗红糖水。赵恒广还没开口,风水先生望着门外,一字一顿道,“阳宅,坎命。”赵恒广问,“啥讲究啊?”风水先生道,“坎水生巽木,巽木生离火,一路相生。”赵恒广随口道,“哦。”心说就这两句吗?原本没想着请风水先生,只是旁人紧着张罗,说哪有不看风水的宅子?本该动土前看,现而今宅子盖得了再看,有啥用?一块大洋四十斤麦子换来这两句糊里糊涂的判词,不值。赵恒广跟旁边站着的宋小娥交换一下眼神,问道,“先生——”,风水先生点头道,“免贵姓苏,河西小寨的。”赵恒广道,“哦,不是远人。是这苏先生,吭吭吭,收麦时连阴天,晒场时下了几场雨,粮食潮,四十斤麦子给苏先生换成玉米中不?”风水先生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点头道,“多谢。”起身拱手道,“叨扰,告辞。”赵恒广起身道,“吃了饭再走吧。”风水先生道,“客气。”下台阶时,风水先生忽然“咦”了一声,赵恒广跟在身后没接茬。风水先生抬手指着西北角没棚顶的厕所道,“茅厕乃污浊之地,放在凶方,方为吉利。”赵恒广问道,“咋弄啊苏先生?”风水先生道,“挪出去,挪到前院。”赵恒广心说这苏先生怕是见麦子换成了玉米不高兴,临走了给我撂下个膈应。你直接说想要麦子不就行了,绕厕所这个弯子干啥?厕所挪出去,夏天倒也罢了,十冬腊月俺媳妇和闺女跟长工抢茅坑啊?遂问道,“要是不挪呢?”风水先生此时已走到二门,听见这话站住,回过身来笑眯眯看着赵恒广说道,“不利儿孙啊。”赵恒广扭头看一眼宋小娥,道,“哦。”心里却说,净胡扯,我见过的世面比你多得多,吓唬我?
1942年开春大旱,夏粮眼看着绝收,乡民商议着该去高王庙祭拜祭拜。可土匪李白爪霸占着高王庙,上次祭拜时李白爪蹲在庙门台阶上,也不知是祭拜高王爷呀还是祭拜土匪,反正雨没下来。董孝武领几个年长的来找赵恒广商议,几个人坐在堂屋八仙桌旁,都盯着赵恒广。赵恒广抬眼看看天色,说,“吭吭吭,我去跟他说说。”话音没落,宋小娥在门外接话道,“我跟你去。”董孝武道,“弟妹你去不合适。”宋小娥道,“那你去。”董孝武撇一下嘴,道,“我去更不合适。”宋小娥道,“哪咋着?送上门叫他活埋不成?”赵恒广摆摆手道,“你看你都说些啥?再则说,跟他见个面不至于活埋。”众人没吱声,赵恒广说,“后半晌吧。”
夕照通红,赵恒广奔高王庙去,宋小娥远远跟着。赵恒广几次停下来冲媳妇摆手,宋小娥没再往前来。
高王庙前站着四个身量不等的汉子,拄着红缨枪,双手交叠握着枪杆末端,下巴搭在手背上,像是趴在门槛上的狗。台阶下立着一个短打扮的汉子,黄脸膛,笑眯眯的,敞着怀,腰间盒子炮的红绸子一飘一飘垂到膝盖。台阶最上面蹲着一个三十郎当岁的男子,庄稼人的面目,俩胳膊搭在俩膝盖上,一双手雪白雪白,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绿莹莹的戒指,煞是扎眼。
赵恒广冲台阶下的汉子拱拱手,再朝台阶上的男子拱拱手,道,“吭吭吭,牡丹村的,姓赵名恒广,几位当家的辛苦了。”
台阶下的汉子拱手道,“赵保长辛苦,有话只管说。”
赵恒广回身指一下麦田,“几位当家的看着呢,打开春一滴雨不下,眼看着庄稼毁了,乡亲们合计祭祭高王爷。”
汉子回道,“应该。”
赵恒广两手一摊,冲台阶上的男子道,“白爪爷你蹲在高王爷头里,这这这高王爷见怪不见怪啊?”
众人笑起来。
赵恒广说,“再则说,打不了粮食,各位当家的酒喝得也不顺畅啊。”
汉子回头冲台阶上男子道,“赵保长会说话。”男子笑咪咪地点点头。
汉子回头问,“啥时间啊?”
赵恒广道,“大后天。”
汉子道,“麻烦赵保长跟乡亲们说,只管来,不会错。”
赵恒广冲汉子和台阶上的男子拱拱手道,“当家的仗义。”
汉子拱手道,“不送了。”
赵恒广转身往回走,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台阶上那男子,男子正笑眯眯盯着自己。
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李白爪莫非是个哑巴?
祭拜那天一大早,赵恒广赶在众人前头到了高王庙。四个身量不等的汉子还在,拄着红缨枪,双手交叠握着枪杆末端,下巴搭在手背上,像是趴在门槛上的狗。只是那汉子和李白爪不见了踪影。赵恒广进到殿里绕着高王爷的神像转了一圈儿,见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
中,说话算数。
鬼子不管高王爷下不下雨,照样催缴粮食。1943年秋收后,鬼子逼缴两千斤粮食。头年逃荒的还没回来,家有余粮的不过几家大户。赵恒广找来董孝武合计,董孝武皱着眉头思想老半晌,问,“恒广你说咋弄?”赵恒广道,“吭吭吭,还能咋着?你、我、许家,先垫出来,往后再说吧。”董孝武摇头道,“那中吧。”
隔天,赵恒广跟董孝武在堂屋坐着核对粮食数目,听见前院长工喊道,“哎哎,弄啥哩?”又听见宋小娥喊,“找恒广不是?”董孝武起身要出去察看,噔噔噔的脚步声已到门前,门哐当推开,进来三个人。
“当汉奸没有好下场!”为首一个站在门口,两手叉着腰,并不看赵、董二人,四下里打量着房间说道。另两个肩上背着长枪,一身粗布打扮,扎着绑腿。
“吭吭吭,咱自己的队伍来了,毛队长上坐。”赵恒广站起身,对跟进来的宋小娥说,“给三位同志一人荷包一碗红糖水鸡蛋。”
“荷包鸡蛋好啊,可同志们断粮了。”毛队长在董孝武的位子坐下,“多了不要,老规矩,两千斤。”
“刚刚我跟孝武还嘀咕哩,”赵恒广笑道,“咱区政府的同志该来了呀?你看看,说话不及到眼前了。”
“是是。”董孝武陪笑道。
“啥时候缴啊?”毛队长道,“光叫赵东家破费荷包鸡蛋不忍心哪。”
“粮食备好了。”赵恒广冲门外的长工道,“套车,给毛队长送过去。”
“哎呦,”毛队长起身道,“我看看,在哪儿啊?”
赵恒广引三人到东厢房,毛队长手捏着麻袋,下巴一点一点,“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呦,还真是。荷包鸡蛋下回再吃,装车,走。”
赵恒广捏着收据送走三人,跟董孝武回到堂屋。宋小娥用食盘端了三碗荷包鸡蛋过来,放在桌上,问,“咋办哪?”
“吭吭吭,谁也得罪不起。”赵恒广端起碗,“咋办?先吃鸡蛋吧。”
寅时三刻,赵恒广准时醒来。
油光发亮的黄鼠狼身子一拧上了房檐,夕阳下只一闪,跃过房脊不见了。鼻子眼儿里塞着棉花团的验尸官高声喊道,尸身遍布黑斑,铜钱大小。头发凌乱的娘一屁股跌坐在地。寅时三刻,准时醒来,妹妹赵恒梅的呕吐声还响在耳边。梦境毫无间隔地出现,成了一种唤醒的方式。
媳妇还在酣睡,他悄悄起床,悄悄穿衣,悄悄出门。
日复一日,停下来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一如既往地心烦意乱,做什么都厌恶,就喜欢做腌鱼。混成人上人的念头被令人厌恶的催粮催款打磨得只剩下干巴巴的核,就算芝麻大的前程也是渺无踪影。被孜孜以求的东西淹没,被厌恶的东西淹没,赵恒广感觉自己像夹板中间折断的骨头。
没意思,啥都没意思,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都成了炸响在头顶的鞭子。
没有朋友。孩子还小,啥都不懂。媳妇太忙,忙到连亲热时还念叨着猪圈门是不是闩上了。真想随便拦一条船,顺流而去,漂哪儿算哪儿,哪儿都好。
每晚入睡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明知什么也不会错过,还是生怕错过什么,迟迟不愿合上双眼。一旦睡了,再不愿醒来,不愿面对啥都没意思的人和事。
他悄悄起床,悄悄穿衣,悄悄出门。似乎盼着和什么人相遇,他自己也不清楚,明知不会遇见谁,却依旧出门去。狗在门槛里卧着,头趴在前爪上打着呼噜。启明星在东,北斗在头顶。赵恒广心里干净得就像月光,他抖一下肩上的棉袄,朝月亮咳嗽一声。银河横跨天际,像满地黑芝麻上撒了一把白芝麻。赵恒广依旧向西奔卫河去。一只莽撞的屎壳郎嗡嗡地飞来撞在他手背上,嗡一声飞走了。夜猫子叫了一声,真难听,简直能把树叶打穿一个洞。一声蝉鸣惊起,有气无力的像被露水打湿了。田野里弥漫着庄稼的香味。道旁几株野芫荽折扇般的小叶子片片朝上,月光下绿油油的。他俯下身子嗅嗅,一股臭臭的味道。再过个把月,淡棕色的籽会自己落下,发出淡淡的橘子般的香气。田间添了一处新坟,谁家的田?昨个儿没见啊?他跨过田垄走过去,蹲下身子借着月光辨认碑文,石碑上的名字冰凉而陌生,看不出遭过多大的罪享过多大的福。一只一岁大的小黑狗夹着尾巴从河堤上跑过来,看见赵恒广后停下,回头望一眼河堤再盯着赵恒广。赵恒广抬眼朝河堤上望去,河堤蜿蜒而来蜿蜒而去,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他和小黑狗对视一眼,小黑狗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一眼,向村里跑去了。赵恒广不理会,走出麦田上了河堤。
将圆未圆的明月渐渐偏西,一片云像要给月亮拭去灰尘一样慢慢遮住它。轻烟升起,四野朦朦胧胧。地气,这是上升的地气,赵恒广感觉脚底板暖暖的。他朝东北方望去,二帝陵黑乎乎的像一个硕大的秤砣。他朝西南方望去,影影绰绰的树林像一群弯腰割麦的汉子。云彩飘过去,月光果然更皎洁,河面漾起一层银粉。还是这棵柳树,还是这根树杈。赵恒广脱下棉袄轻轻搭上,踮起脚抓住树杈,偏腿一勾,双臂用力,骑了上去。他披上棉袄,从兜里摸出一颗烟。树干上一只金蝉正在脱壳,蛋白色的身子从背上裂开的缝儿使劲朝外拱着。没带火。赵恒广把烟卷搁鼻子下轻轻转动,深深地嗅着。他忽然想起父亲。一年到头天天烧香磕头。就着花生米喝酒。喝多了也不吵也不闹,就爱自说自话,边说边笑。又咳嗽又吐血,黑乎乎的血块。从眼前刷地窜过去的黄鼠狼那双圆溜溜绿莹莹的眼睛。他摆一下头,不想这些,不想。他呼一口气,感觉眼皮发涩,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歌声。不是唱戏,是唱歌。他扭头望去,只见从南边过来一排什么东西。他贴紧树干,仔细打量,是一排小人儿,一排三尺高的小人儿。小人儿一跳一跳地从西南过来,边走边唱。赵恒广的双腿不由得夹紧了树杈。肉肉的胳膊肉肉的腿,个个都是红扑扑的小脸蛋儿,油亮亮的红肩膀,火红火红的红肚兜,圆圆的脑袋上顶着一束一拃高的发辫。一、二、三。。。。。。九个,不多不少九个小人儿,手挽手排成横队。小人儿近了,个个神情一本正经,目不斜视。
“日曜其东,”中间童子领唱道。
“其行兮灼灼。”两旁童子合唱道。
“月曜其西,”
“其行兮施施。”
“火曜其南,”
“其势兮煌煌。”
“水曜其北,”
“其流兮汤汤。”
“木曜其上,”
“其止兮累累”
“金曜其下,”
“其状兮肃肃。”
“土曜其中,”
“其伏兮蛰蛰。”
小人儿到跟前了,小人儿从树下蹦蹦跳跳过去了,头顶上直立的小辫子一耸一耸,渐渐隐入薄雾之中。小人儿远了,歌声却通体明亮,亮银般在枝叶间一闪一闪。
轻烟散开,二帝陵上的树林依稀可辨。
赵恒广跳下树,抖一下肩上的棉袄。
一只脚印没有,九个小人儿没留下一只小脚印。
劈头来这么九个小人儿,赵恒广拿捏不准是吉还是凶。歌词听不懂,他也想不透这些个日啊月啊的星宿跟自己啥关系。
世界突然安静。这秘密的启示,这九种星宿的召唤,想给我说些啥呢?
一切皆有缘故,只是我参不透。
我明天还来,看看到底是个啥讲究。
寅时三刻,赵恒广再一次醒来。
春天随随便便躺在麦穗上,水中的月影随意变幻。飞虫嘤嘤乱舞,蜘蛛不动声色地结网。早晚有一天我会被埋在田里,早晚有一个人会在凌晨路过我的坟头,借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一字一句读碑上的字。然后,那人摇摇头走上河堤,迎面碰见唱歌的九个小人儿。
寅时三刻,赵恒广再一次醒来。
寒气涌来,像铺天盖地交尾的蝗虫。田野仿佛人去楼空疏于打扫的院落,严寒压缩了一切活物的活动范围,它们佝偻着,像被合进了一只蚌里。远方的星宿一盏一盏熄灭只剩下自己像一点磷火。这一点磷火,总在河堤的这棵柳树上打转儿。
只是,九个小人儿再没出现过。
我真的遇见过他们吗?要不就是一场梦?
转眼日本人败了。鬼子投降对赵恒广来说就是少了个催粮的,国民党跟共产党照样要粮食,量也不见少。原打算混成个左右逢源四面来财的人物,谁知年年月月净跟扛枪的打交道。谁也惹不起,里里外外自家吃亏,这日子啥时候算是个了啊?
转眼国民党败了。国民党败了,共产党照样要粮食,量也不见少。
1950年冬天的一个后半晌,赵恒广在堂屋闲坐,脚边火炉里的炭火时明时暗。
“滋润啊。”毛队长推门进来。
“咦,吭吭吭,稀客。”赵恒广起身迎接,盖在腿上的棉垫子滑到地上,“今年的公粮缴了呀。”
“你看你,就不能串串门说说话?”
“中啊,坐坐。”赵恒广冲门外喊道,“我说,给毛队长荷包个红糖水鸡蛋。”
宋小娥掀帘子进来,瞄一眼毛队长,看着赵恒广说,“来了一院子扛枪的。”
赵恒广扭头看毛队长。毛队长在椅子上坐下,抓过桌上的纸烟,抽出一颗,划火柴点着,深吸一口,慢慢吐出烟雾,说,“坐,坐下说话。”
赵恒广慢慢坐下,宋小娥捡起地上的棉垫子,搭在赵恒广腿上。
“恒广兄搁咱牡丹村当了多少年保长啊?”
“民国二十三年到今个儿,连头带尾十六年了吧。”
“国民党跟日本人赵保长你都经了。”
“当差,使唤过来使唤过去,毛队长这你还不清楚?”
“眼下上级布置下来镇压反革命,赵保长你看咱村谁是反革命分子啊?”
“咦,这不该我说啊?”
“你不说别人说,群众揭发你是老资格反革命分子啊。”
“每年催缴的粮食都够数,年景不好俺还搭进去不少,毛队长恁每次来俺还给恁荷包红糖水鸡蛋,俺咋成反革命了?”宋小娥插话道。
“荷包鸡蛋是私事,催缴公粮是公事。公是公,私是私——”毛队长话未说完,门外响起一声“报告!”一个民兵手举一面小镜子闯进来,“队长你看。”毛队长接过镜子,“看镜子弄啥?”“你看背面。”毛队长把镜子翻过来,随即直起腰。镜子背面是一张报纸上剪下的蒋介石的相片,相片上蒋介石一身戎装,免冠,胸前佩戴六枚勋章,两手着白手套,左手握佩剑,右手握拳放在腿上,相片左侧从上到下写着“盟军胜利纪念”六个字。
宋小娥往前一步说,“这是俺日常用的镜子,搁镇上买的,咋了?”
“咋了?这是反革命证据!一万个荷包鸡蛋也抵消不了!”毛队长起身往外就走,“留两个人,我不回来不准撤!这么严重的情况,我马上向区里汇报。”
赵恒广和宋小娥面面相觑。
晚饭时,两个民兵和赵家一桌吃饭。宋小娥端上稀饭、咸菜和窝窝时,一个民兵说,“咦,地主家咋吃这啊?”女儿赵九如拿起一个窝窝,道,“吃这咋了?俺顿顿吃这。”扭头对赵恒广道,“爹,俺兄弟又偷喝生鸡蛋了。”赵庭训指着姐姐道,“你背书还背错了,光说我。”赵恒广随口道,“再背吧。”岁数大些的民兵插话道,“咦,刚下的鸡蛋,温温的,滑溜溜,可好喝。”说罢冲赵庭训眨一下眼。宋小娥拿起一个窝窝递给赵恒广道,“吃点吧。”赵恒广没吭声。另一个民兵手拿窝窝点着桌子说,“赵保长吃啊,心疼不是?”赵恒广点头道,“吃,吃。”却没动筷子。民兵接着道,“赵保长家的腌鱼大大有名啊。”宋小娥应道,“改天,改天请两位兄弟吃鱼。”民兵道,“中。”
晚饭后,两个民兵怀里抱着枪守在院门,赵恒广坐在堂屋抽烟。宋小娥收拾完毕,进来坐在桌子另一侧,轻声问,“咋着?”赵恒广盯着地面,慢慢道,“明个儿要是就说我一个人的事,你跟孩子别往前凑。要是说咱俩的事,你瞅个机会,给闺女交待一下。”宋小娥身子往前探探,低声道,“灶洞里——”赵恒广摆手道,“看情况吧。”
睡下后,赵恒广几次坐起又几次躺下,宋小娥问,“咋了?”赵恒广道,“想着把缴粮食的字据找找。”宋小娥道,“等明吧。”赵恒广道,“也中。”
赵恒广睁着眼捱到了天亮。他找齐了所有的收据,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口袋里,端端正正坐在八仙桌旁。
等了一上午,毛队长没来。屋外,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
天擦黑时,毛队长带着五六个民兵赶来了。
毛队长站在堂屋台阶下,手点着台阶上的赵恒广两口子说,“这一回谁也救不了你。”赵恒广根本没听清毛队长说的啥,他满脑子尽是字据,日本人打的字据国民党打的字据共产党打的字据,还有一车车拉走的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他盯着毛队长。毛队长乱糟糟的头发顶着薄薄的一层雪,双眼眯着,粗大的鼻孔一张一张,口中呼出一道道热气,似乎努力掩饰着兴奋。红糖水荷包鸡蛋喂狗了。毛队长转身对民兵道,“把恶霸地主反革命分子赵恒广两口子绑了!”民兵们把枪斜挎肩上,手拿麻绳,冲上台阶把赵恒广两口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吭吭吭,咋了?这是咋了?”赵恒广没反抗,“毛队长,历年上缴粮食的字据俺都归拢好了,一分一毫不差,在俺右手口袋里哩。”毛队长一挥手,“一码归一码。”赵九如和赵庭训姐弟俩从屋里冲出来,抱着爹娘,哭喊道,“恁干啥哩?恁干啥哩?”一个民兵问,“队长,这俩小的咋弄?”毛队长一挥手,“老的是反革命,小崽子还会好到哪儿去?一块绑了,上河滩,天女散花。”
民兵将宋小娥的胳膊往后拧时,宋小娥焦急地问,“咋办呀?”赵恒广似乎没听见,只是不停地自言自语道,“吭吭吭,不利儿孙,不利儿孙。”
民兵把一家四口捆成一串,出院门时,赵庭训的棉鞋在门槛上磕掉了,他哭喊着,“鞋,鞋。”毛队长搡他一把,道,“啥时候了,还顾鞋?”那个岁数大些的民兵弯腰将鞋捡起来,拎在手里。
民兵押着赵家四口往河滩去,村民们悄无声息地尾随着。千把口人悄无声息,只有赵庭训嘶哑的哭声飘荡在雪花里。上堤时,宋小娥喊女儿赵九如,“妮儿,记住,爹叫赵恒广,娘叫宋小娥,兄弟叫赵庭训。”民兵拿枪托捣她的后背,训斥道,“别喊!”到了河滩,毛队长叫一家四口背对背坐下,一个民兵把炸药包塞在四人中间,岁数大些的民兵将鞋扔在赵庭训脚前。毛队长站在河堤上举起拳头喊道,“反革命分子地主恶霸赵恒广一家四口罪大恶极,坚决予以镇压!”没人响应,他举着拳头四下扫了一眼,众人都盯着河滩上赵恒广一家。毛队长指一下赵家四口人,高声道,“点火。”一个民兵点着了导火索,提着枪弯腰跑上河堤。
导火索呲呲作响。赵恒广不停地自言自语,“吭吭吭,不利儿孙。”宋小娥喊道,“妮儿,爹叫赵恒广,娘叫宋小娥,兄弟叫赵庭训。”赵九如抽泣着应道,“记住了。”宋小娥又喊,“记住,来世咱还是一家人!”
炸药包响了,堤上的每个人都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脖子。冲击波裹着土块和肉块扑向河堤上呆立的人群。前面的人往后倒过去,后面的人也往后倒过去,人群叠压着从堤上扑扑腾腾翻滚而下,像倾倒的土豆。细细的血雨和着碎碎的雪花洒下,无声无息地落在每个人身上。人们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每个人都不说话,每个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
什么也听不见,他们只听见自己胸膛里雷鸣般的心跳。咚咚,咚咚。由里向外,挤着胸腔,顶着咽喉,撞着耳膜。咚咚,咚咚。血雨止了,血腥气和土腥气凝成胞衣,包裹着他们。他们的眼白紫了,他们的嘴唇蓝了,他们的面颊青了,他们成了一群傩。老人和孩子开始呕吐,他们边吐边走。女人开始呕吐,她们边吐边走。男人开始呕吐,他们边吐边走。白茫茫的雪原上,他们挣扎在黄的红的绿的黑的羊水般的呕吐物里。他们歪歪斜斜挪动着脚步,每迈一步都尽力前倾。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没人哭,没人喊叫,他们跌跌撞撞往家的方向逃去。
第二天上午,赵恒梅赶来时雪已停了。河滩上的尸块被狗啃食殆尽,赵恒梅边哭边捡,将残骸归拢到一处。河水在薄薄的冰层下暗哑地流动。几条狗在不远处踅摸。她坐在河滩上发一阵呆哭一阵,哭一阵发一阵呆。天空灰蒙蒙的,风小心翼翼地刮着。傍黑时,她在堤坡上寻了一个洞,用木棍掘深了些。当她把尸骨往洞里摆时才发觉只有三个人头,缺了侄女赵九如的。她立起身来一面吆喝着狗一面在河滩上来来回回寻了几趟。没有。没有侄女赵九如的头。她将尸骨埋好,踩结实,抬眼望见月亮已经升起。月亮红红的。她掸掸身上的土,踩破一小块冰面,蹲下洗了洗手。水真凉啊。她直起腰,手在身上擦了两把,漫无目的走了几步,弯着腰上了堤,回头望一眼,走了。
深夜,乡亲们第一次听见赵九如的哭声。
忽高忽低时断时续的哭喊声削过光秃秃的树梢,把夜割得皮开肉绽。哭声挤过门缝,渗进窗户。点着灯的,吹熄了灯。被窝里的,拢严了被子。母亲搂紧了孩子,丈夫抱紧了妻子。
“爹,娘,弟弟——”
哭喊声仿佛闪动寒光的锯齿,刺啦刺啦地撕扯着耳膜。哭喊声仿佛带刺的鞭梢,抽醒了平原上所有沉睡的鬼魂。
“爹,娘,弟弟——”
世上的蛤蟆都会叫,卫河上下游的蛤蟆都会叫。唯独这一段的卫河,自打赵家四口天女散花以后,蛤蟆再没叫过。
再没叫过,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