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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军官董宝礼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1-27 17:34:15      字数:17860

  十二,军官董宝礼
  
  “中国近百年历史,乃是一部乡村兴废史。
  预革新社会,必先革新乡村。乡村有新生命,国家乃有新生命。”
  ——董廷玉
  
  “这些能卖多少银子呢?”小沙弥指着回廊下散落的拓片仰脸问道。
  “一百两吧。”董廷玉逗他。
  “一百两?赶上孬年景,一百两能活一个村子的人。”小沙弥冲董廷玉道,“师傅说满清亡了,眼下是民国,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先生整日抄石碑,可惜了一身的本事。”
  “德广和尚说的?”董廷玉惊讶道,“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昨日早课后师傅见先生领着工人忙活,随口说的。”
  董廷玉扭头朝前殿望去。
  小沙弥的一番话并没有让董廷玉思想起堂堂的中华民国跟自己究竟有什么瓜葛。十天后,他坐在《河南公报》主笔的位子上,还在纳闷自己如何就改了主意。二十年后,当他和季卿卿回忆一路走过的沟沟坎坎时,他意识到正是小沙弥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董廷玉,字珮衡。董家累世务农,攒下几亩薄田,到董廷玉的父辈时已有力量供养子弟读书。董廷玉十四岁时即通读《史记》和《资治通鉴》,十五岁时丧父,十七岁做枪手帮人考取了功名,赚得谢银一千两。
  董廷玉虽替别人谋了前程,自家却厌弃学而优则仕的套路,十八岁便设馆授徒,边教书边自修。董廷玉于书法着力不小,平日喜用硬毫、马毫。楷书学颜、柳,结字端庄淑朗。行书临右军、王铎,下笔时而俊逸神超时而钢钩铁画,却不徒袭其貌,而是追求自成一派。民国前夕,董廷玉游学开封,寄住在大相国寺。
  第二天下午,在德广和尚的会客室,张世奎站起来道,“那日下半晌我们仨去到对面的茶社,我一身农夫打扮,脖子上盘一条粗大的假辫子。我看茶客差不多满了,便站到宽敞处,对卿卿高声说,媳妇啊,你看城里女人都已放足,待咱们回家后,你也放了吧。卿卿穿粗布夹袄,大裤腰的薄棉裤,扎着绑腿,一扭一扭走过来说,是啊,城里男人都剪了辫子,咱回家也剪了吧。只听旁边一人说,这二人不像庄稼人倒像学生。另一人说,放什么足?这女的不就是大脚吗?足有一尺。另一桌客人说,这二人是山东口音,逃荒的吧?这时维清举着剪子过来,拽着我的辫子,咔嚓一下剪掉,挥着辫子向众人说,现在是民国了,不要这满人的猪尾巴。谁知一人站起来对维清说,这位兄弟,辫子不要了给我。茶馆老板也招手道,这位先生,辫子可以抵茶钱。”几个人大笑起来。
  张世奎坐下,董廷玉问道,“后来呢?”德广和尚笑道,“哪有后来?茶客们哪有闲钱打发他们这几个时髦青年?剧社自然停了。”张世奎对董廷玉道,“先生方才说只知道诗书礼乐,先生难道不知道家国天下吗?”董廷玉听张世奎说话直愣愣的,于是道,“廷玉自识字始就认定家国天下不过是紫禁城里一家一姓之私产,普天下黎民百姓无非奴才,即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还是奴才,于是索性连功名也懒得去求。”李维清接话道,“而今不同了。帝制推翻,天下共和,家国天下是全体国民的。”董廷玉敷衍道,“哦。”张世奎继续道,“眼下百废待兴,需要我等从一事一力上着手。”董廷玉见两位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本正经谈论着家国天下这样大而不当的话题,不好扫兴,便顺着说道,“各位要从哪里入手收拾家国天下呢?”德广和尚插话道,“他们三个比咱们年轻,思想也比咱们活泼,不敢小觑。”董廷玉忙应道,“是是。”张世奎道,“欲革新社会必先革新观念,欲革新观念必先启发民智,欲启发民智当从宣传入手。”董廷玉应道,“好。”张世奎道,“当初咱们创办的振声社乃是本省第一家白话剧社,而今《河南公报》也是本省头一份。”董廷玉道,“《河南公报》,好名头。”张世奎一脸郑重注视着董廷玉道,“还要借重董先生。”德广和尚道,“董先生文采自不必说,不知润格多少?”众人笑起来,董廷玉正想着如何接茬,张世奎起身拱手道,“还要去探望朋友,明日再叨扰。”董廷玉忙起身拱手,德广和尚道,“明日吧。”张世奎三人随即告辞。
  德广和尚示意董廷玉落座,道,“张世奎与季小姐青梅竹马,从山东老家逃婚出来投奔了李维清。”董廷玉道,“哦。”德广和尚道,“世奎与维清原是同学,几个年轻人虽一心上进,却没有门路,于是起了办剧社的心思。”小沙弥进来为二人续了热茶,德广和尚端起茶杯让一下道,“想必刚才你也是听了个七七八八。”董廷玉端起茶杯道,“确实。”“他们三个年轻人有心无力,剧社散了,办起了报馆,思量着请董先生襄赞。”董廷玉放下茶杯问道,“如何襄赞呢?”“维清的父亲与我相熟,李先生是大股东,只是他们几位文章才情不足以支撑报馆,怕重蹈剧社的覆辙,故而请我居中说合,一是请您入股,而是请您主持。”说罢笑了起来,董廷玉陪着笑了两声,等和尚说下去。德广和尚道,“你考虑一下,不必勉强。”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董廷玉略一沉吟道,“一时没有头绪,待廷玉思量思量。”德广和尚端起茶杯道,“喝茶。”
  用过晚饭,董廷玉凭窗读书。前院大殿的诵经声和木鱼声不似往日中听,聒噪得人心里乱糟糟的,干脆摇着折扇到院里站着。时近仲秋,银河横跨天际缓缓流淌。家国天下?满纸的帝王将相通篇的你杀我伐都是打着家国天下的名号。什么君君臣臣,什么父父子子,说这话的都是自己想做君父,骗人家做臣子罢了。这几个年轻人如此冒失,做什么也不见得起色。自家百多亩良田,足资老少吃用,何必染这一指?三位青年倒是意气风发,招人喜欢,那位季小姐看起来也是知书达理。他们俩是逃婚出来的,不过一时着急花销,冷一下说不定就另寻门路了,再谈时直接推了就是了。
  第二日下午,小沙弥跑来请董廷玉。董廷玉进了会客室,只见张世奎一人在座。张世奎见董廷玉进来,起身拱手道,“董先生。”董廷玉拱手回礼,张世奎道,“大和尚到大殿去了。”董廷玉道,“不妨事。”二人就座,不待小沙弥倒茶,张世奎便开口道,“报馆一事还要借重董先生。”董廷玉不好直接说在下实在没有兴趣,便随口问道,“现时《河南公报》啥状况呢?”张世奎解开茶几上一张蓝底碎花的包袱皮儿,抄起一叠报纸递给董廷玉道,“每日一大张,除时评外,另辟电讯版和社会新闻版,剩余做副刊。其实咱们《河南公报》在开封及全省并无敌手,只是我们几个笔不拿人,销路自然一般,做广告的客商也就犹犹豫豫。”董廷玉接过报纸来,翻了几页,还未说话,张世奎忽然哽咽道,“虽然帝制推翻,天下共和,奈何民困不纾,匪患不靖,清夜思及,每每痛心。世奎认定此皆民智不开之故,于是筹划从小处着手,一点一滴做去。报馆一事请董先生务必襄赞。”董廷玉一时愣住,心想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呆子?逃婚在外仓皇落魄,竟然还为什么国家落泪?演是演不出来的,相比之下自己倒狭隘了。董廷玉于是问道,“廷玉不通报馆事物,如何襄赞呢?”张世奎抹一把眼泪道,“不外乎众人相商相量。”董廷玉点头道,“也好吧,待廷玉与大和尚商量一下。”张世奎起身拱手道,“多谢!”董廷玉回礼道,“不敢。”
  第二天一大早,董廷玉按着张世奎告诉的地址摸到了大相国寺东侧马道街的一处民宅。院门闭着,门旁一人高处挂着一块一肘见方的木牌,上刻“河南公报”四个黑字。董廷玉没叫门,站了片刻便径直回了寺里。用过斋饭,董廷玉招呼小沙弥道,“我回一趟家,二三日便回,烦请小和尚告知大和尚一声。”小沙弥笑道,“先生要学那卧龙先生出山吗?”董廷玉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一周后,董廷玉坐在报馆办公桌后望望东墙上“四维斋”三字再看看西墙的半壁藏书,心里还是不敢确定自己这一步迈得对还是错。
  报馆租用的这处民居共计正房三间,两间西厢房,两间东厢房,东南角一间耳房改做了厨房。张世奎负责社会新闻版,季卿卿负责校对。李维清的父亲任社长,李维清负责报纸发行及广告业务。董廷玉的头衔是主笔,负责头版及时评等。
  张世奎和季卿卿住东厢房靠南的一间,李维清家在城里,父子二人晚间回家,董廷玉每晚仍回寺里。
  《河南公报》不温不火地维持着,直到张镇芳就任河南都督。
  “讨伐!讨伐!”,入冬后的一天下半晌,张世奎举着一张电报纸,隔着窗户冲董廷玉嚷嚷。不待董廷玉起身开门,张世奎闯进门道,“张镇芳欲在全省废除小学,此等颟顸恶政,必讨伐之!”董廷玉接过电报纸,见是外埠发来的一则消息,披露新任河南都督张镇芳不仅是大总统袁世凯的表弟,更是袁的聚敛之臣。近日张镇芳提出河南全省废除小学一案,已遭本省议员抵制云云。
  “明日头版社论,讨伐张镇芳!”张世奎神情愤怒,右手握拳在办公桌上一擂。张世奎的发际线距离眉骨不足二指,发怒时寸发根根直立,脑袋看上去像满布尖刺的板栗外壳。董廷玉端详着电报纸没吭声,张世奎补充道,“檄文必当董先生亲自捉刀。”
  第二天,一千份《河南公报》一售而空,街道上行人三五聚成一堆,捧着报纸,争相阅读社论《论废除小学》。
  董廷玉在社论中写道:“今国中政要,良莠不齐。民国初成,当局不思以如火如荼之民气为后盾,行扩张教育、振兴实业之策,反而倒行逆施,摧残教育,貌似颟顸实为倒退。而今政治之不良,皆因此辈武夫误国。国是欲事更张,必先改弦。现张都督之政策虽已遭本省议员全力阻击,更望各界人士奔走呼号,以使恶政破产,还本省子弟享受教育之权利。”
  转过年来,张镇芳调离河南,段祺瑞暂任都督,废除小学一事无人再提。
  自抵制张镇芳一役始,《河南公报》印量由一千份稳定在三千份左右。董廷玉适时提出考察京津地区报业的建议,3月份,张世奎和李维清赴上海考察了《新闻报》的广告和发行;5月份,董廷玉与张世奎至北京考察了《民立报》的新闻采编及报馆管理的经验。随后,《河南公报》由对开四版一大张扩为两大张,开辟了“勾栏瓦肆”等贴近市井小民的栏目,并安排专门人员采稿。由于报纸采用的新闻多由外埠通讯社电报传来,时效性差,董廷玉撰写的文章便以点评时事为主。这一时期,凡群众聚集场所如龙亭公园,常有人手持《河南公报》诵读及品评。报纸发行范围日渐扩大,南达信阳,北至安阳,几乎覆盖全省,投放广告的客商也纷至沓来,报馆的资本金从初创时的400大洋飙升至近8000大洋。
  董廷玉每天早早到报馆,进了院门必先咳嗽一声。只消一声,二十多位员工便知道“严以待人更严以待己”的董主笔来了。“个人非有学问,不能成事。团体非有风纪,不能有为。”董廷玉常对工友讲。话虽如此,偶有迟到早退的工友,并不扣罚薪水。董廷玉至各办公室巡视一遭后,便回自己的“四维斋”,浏览邮寄到的外埠报纸,红笔圈出有价值的新闻,以备评论。中午用餐后打个盹儿,这是他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午觉后斜靠圈椅,透过窗户望出去,董廷玉常常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恍惚。厨房屋檐下,几只画眉叼着草棍儿飞进飞出,怕是筑了新巢,这情景让董廷玉想起过门五年却一直未曾生育的妻子。晚餐后两个钟头内赶出当日所需的稿子,大样送到印刷厂,董廷玉便溜达着回相国寺。回到寺里,非得临上一页帖子,才迟迟睡下。
  
  1915年的初冬格外寒冷,街市依旧熙熙攘攘,人们来往穿梭忙着各自的生计。
  “讨伐!讨伐!”,还是下半晌,张世奎举着一张电报纸,隔着窗户冲董廷玉嚷嚷。不待董廷玉起身开门,张世奎闯进门道,“袁贼意欲复辟帝制!”董廷玉接过电报纸,见是外埠通讯社发来的一则消息,指袁世凯外请日本人有贺长雄和美国人古德诺鼓吹帝制,内遣杨度、胡瑛之流成立所谓的筹安会,积极劝进。董廷玉端详着电报纸还是没吭声,张世奎右手握拳在办公桌上一擂道,“独夫民贼,必讨伐之!”
  董廷玉的社论《共和救国论》再次让《河南公报》这张小报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董廷玉在文中写道:“倒行不得民心,逆施必遭果报。
  袁之才干已成国家之危险,袁之私欲实为外敌之帮助。
  袁氏手握主权,口含天宪,以盐税作抵,外借重金,乃视国家为孤注,轻人民而一掷。袁氏贸贸然沐猴而冠,必谋未成而千夫指,徒贻笑柄。袁氏化文明为野蛮,委法律于草莽。此实非袁氏一人之过也。各省都督多为袁氏私党,结党营私由来已久,目下实恐拥兵自重之军阀趁乱而起,以至涂炭百姓。
  若论国家之前途,海内无论贤愚,莫不异口同声,皆谓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实乃救国之的论。环顾海宇,文明国家多为共和之邦,君主立宪者几希,遑论帝制?
  而今阴霾四塞,绸缪应不忘未雨之思。若望河清海晏,慷慨自当击中流之楫。
  今望我海内义士同仇敌忾,全体国民和衷共济,以救国救民于危亡前兆。”
  当期的《河南公报》甫一出版,即一纸风行,连着加印了两次。
  
  “董先生,您回来得正好。”董廷玉才进办公室,张世奎一把推开了门,将手里捏着的一张纸片递了过来。董廷玉接过来扫了一眼,是张银票,上面端端正正写着银元伍佰元,某某银行给付的字样。
  “一个钟头前来了一顶三人抬的绿呢小轿,下来一位头戴礼帽,身穿府绸马褂,脚蹬皮鞋的主儿,浑身透着手眼通天的派头。开封城里穿皮鞋的可不多,工友招呼他,来人指名道姓要见主笔董先生。我见状迎出去,说我就是董廷玉。此人两手叉腰,却不似人家将虎口叉在胯间而是将手腕搭在胯处,手心向外。来人张口便说是都督府的,来送口信。我让到房内,他随即摸出银票,说都督大人的一点心意,如果报馆经营上有什么难处,都督大人愿意赞助。”董廷玉端详着银票问道,“你怎么讲?”张世奎道,“我就说,袁大总统复辟帝制,不日位至九五,你们的田文烈田都督位列开国元勋,自然加官进爵,怎么会看得上我们这小小的报馆呢?来人笑道,田都督的意思是请董先生多为国家着想,多为帝制鼓吹。我就说,袁大总统所作所为一贯罔顾民意,怎么忽然顾忌起舆论来了?来人哈哈笑道,什么舆论?中国根本就没有舆论这个东西。说完拱拱手径直走了。”董廷玉端详着银票没有作声,张世奎道,“董先生的意思是——?”董廷玉问道,“李社长知道吗?”张世奎道,“看过了,说好得很。”董廷玉笑一下道,“好得很?这一次他们送钱,下次送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张世奎道,“多虑了,大不了请李社长送回去。”董廷玉摇头道,“看来以后说话要多加小心了,这些人可不是菩萨。”张世奎挺胸道,“他们有枪,咱们有笔,怕什么?”董廷玉苦笑了一下。
  转过天来,《河南公报》的头版刊发了董廷玉撰写的《再论共和救国》的社论。董廷玉这次下笔更为犀利,他写道:
  “昔日袁大总统两次即位宣誓,言之凿凿,皆谓恪守约法,拥护共和云云,乃至全票当选。查世界历史,大总统全票当选者仅美利坚国华盛顿一人,袁实乃我民国之华盛顿也。
  众星拱于北辰而不乱度数,江河归于东海而不舍分歧。袁之民望,一时无两。不意今杨度、胡瑛等内乱之犯成立筹安会,公然劝进,意欲复辟帝制。杨度、胡瑛等一干狼心虎行之辈,名为筹安,实为祸乱。阳为国是,阴谋私利,诚可诛可杀之徒。
  此绝非杨度、胡瑛之流祸乱民国,实乃元首谋逆。
  袁以亿兆人民推戴为借口,行一姓之私,实无耻之尤!而今民贼当国,不日天下鱼烂。袁既为背叛民国之罪人,当然丧失元首之资格。今呼吁民众,罢免袁之总统公职,重兴共和。
  国人不可屡欺,共和终将复活。
  公理绝不见屈于武力,正义何尝败于阴谋?
  试看古今中外之历史,从来正义得伸,此乃天演之公理!”
  好像某种力量握着董廷玉的手写下了一行行的檄文,文章中的他比现实中更擅言辞。这个认定家国天下不过是一姓之私的读书人,义无反顾地捍卫着看似与他毫无瓜葛的政体。是啊,帝制与共和怎能是修辞的差异呢?国家不是某姓某派的私产而是全体国民之公器,政权不该被双手沾满鲜血的枭雄们上下其手,权力应该由内心正直的人掌握才对啊。
  第二天下午,董廷玉才进报馆大门,只见几个工友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董廷玉问道,“什么事?”一个工友道,“张经理被人打了。”董廷玉忙问,“怎么回事?”工友道,“午饭时来了几个人,说是找董先生交涉事情,张经理迎上去说我就是董先生。那几人不由分说动起手来,张经理招架不住,肚子上被捅了几刀,人已送往慈济医院了。”董廷玉急忙转身出门,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奔鼓楼西街的慈济医院。太阳正从西城墙滑下,空气中弥漫着煤烟的味道,商铺门头上庆祝洪宪皇帝登基的彩旗懒洋洋地飘动。到了医院,董廷玉直奔进去,却不见张世奎。一个医生打扮的洋人近前问道,“先生找报馆的张先生吗?”董廷玉回道,“是。”“张先生来时多处脏器破裂,失血过多,他的同事已将遗体抬走了。”董廷玉一时呆住。洋医生问道,“先生要不要坐一下?”董廷玉回过神来,无力地摆摆手。他慢慢走出诊所,在门口呆立片刻,左右张望,一时不知往哪里去。
  董廷玉回到报馆时,院里站满了人。李维清的父亲捏着一张纸挤到董廷玉跟前说,“警察局说我们持械斗殴,致死人命,即日查封——”董廷玉一把抓过那张纸,还没看清楚,听见有人喊道,“季小姐回来了。”董廷玉扭头望去,见季卿卿低着头一言不发径直进了东厢房。董廷玉想问张世奎的遗体现在何处,还未开口,李维清的父亲抖着手道,“董先生,眼下如何是好?”董廷玉想说我惹下的麻烦,大不了我辞职走人就是。话未出口,有人喊道,“季小姐寻短见了!”众人呼啦一下拥去东厢房,董廷玉在人群后面看见季卿卿悬在梁上,双目圆睁,满脸涨红,舌头外伸,两手抓着颈部的布条,两腿不停地踢腾。众人将歪倒的方凳扶起,未及上去解救,只听刺啦一声,布条裂开,季卿卿扑通摔了下来。众人上前搀扶,董廷玉正待过去,忽听人声嘈杂,扭回头,见一群手持警棍的警察拥进了院子,为首的一个堵在门口指着众人道,“一个也不许放跑,全都绑回去!”警察朝这边涌来,工友们纷纷朝外涌去,两下里乱作一团。董廷玉转身进屋,搀起地上的季卿卿道,“快走!”架起季卿卿一只胳膊,一手搂着季卿卿的腰,趁乱往院门处去。堵住大门的那个警察瞥见董廷玉扶着季卿卿过来,用手指着其他方向喊道,“将凶器一并查封带走!”身子却让开了。董廷玉顾不得多想,搀着季卿卿逃出院子,拦了一辆人力车,直奔大相国寺。
  
  第三天,李维清一并将董廷玉的股金、稿酬及季卿卿最后一个月的薪水捎了来。
  “世奎兄家人来时,父亲原以为他们会大闹一场,谁成想他们只对丧葬金感兴趣。”李维清或许觉得如此评价逝者的家属不太合适,顿一下道,“双方协商好久,最后多支付了一倍的费用。”
  “祸从我出,”董廷玉连连点头道,“我无颜见世奎家人。”
  “此乃天数,必当有此一劫,董先生不必过于自责。”德广和尚安慰道。
  “我们并没做错什么。”李维清道,“坏人得势,好人受欺,向来如此。”
  “缘起缘灭全在我德广。”德广和尚满面歉意对李维清道。
  “他们家人要寻季小姐,最后闹到了警察局。警察说,正愁找不到你们,还敢送上门来,不由分说将父亲拘了起来。”
  “后来呢?”德广和尚问道。
  “无非是花些银子。”李维清停一下,“季小姐什么打算?父亲交待说,如果季小姐返乡的话,父亲着手安排。”
  “卿卿整日愁苦,并未来得及问她什么打算。”董廷玉低头道。
  “我先告退,改天再来。”李维清站起来,德广和尚待要起身,李维清道,“不必送,我跟董先生说句话。”
  董廷玉随李维清出门往前走了几步,李维清回身轻声道,“董先生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张口。”
  “多谢了。”董廷玉点头道,“眼下想不起来什么,过一阵子再说吧。”
  起初几日,董廷玉担心季卿卿再寻短见,想说些宽心的话,只是他自己万念俱灰,甚至动了自我了断的念头,宽慰别人的话自然说不出来。提起笔想写点什么,不料满纸写下的却是卿卿二字。他掷笔凭窗,眼前全是卿卿素夹袄裹着的腰身。他和衣而卧,满脑子都是浑身鲜血的张世奎。
  坏消息和好消息接踵而来。参政院上书劝进,袁假意推让一番已承受帝位。袁接受百官朝贺,大赏有功之臣并下令改1916年为洪宪元年。蔡锷将军抵达昆明,宣布云南独立,护国军攻入了四川。贵州、广西纷纷响应讨袁。孙中山回国发动反袁武装斗争。各省纷纷发表宣言,要求惩办国贼。袁手下的两员大将段祺瑞和冯国璋均对帝制持抵触态度。袁在南方的爪牙为自保相继宣布独立。
  纷纷扰扰的各路消息反而让董廷玉平静下来。
  回不去了。如椽之笔指点江山的局面回不去了,书生意气的豪情已经冷却,唯一要做的是面对出路,面对无处栖身的卿卿。可是四壁高墙,哪里有什么出路呢?我尽可一走了之,卿卿怎么办?在开封的六年间,我没交下一个朋友,除了因我而死的张世奎。张世奎勇敢果断却性情乖乱,李维清谨慎平和而拙于才干,我呢,气骄心大而疏于世故。我们几个竟然凑到一起,不出事都说不过去。
  清楚地看见自己如何一步步走来,却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结束。
  卿卿,眼下最要紧的是卿卿。
  他提起笔来,今天“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明天“独寐寤言,永矢弗谖”,一张张信笺送到季卿卿手上。
  接到董廷玉的第一封信时,季卿卿担心的是董廷玉爱情的结局。她非常清楚,自打逃婚出了家门,她那个屠夫父亲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父亲起早贪黑地忙于屠杀草食性动物,他不惧怕任何活物,也会随时结果任何他看不顺眼的活物。母亲起早贪黑地忙于制作和销售各种动物血制品,炸血糕煎血糕,炸血肠煎血肠。晚上,母亲会盘算着把即将变质的血制品馈赠给邻居,张三又欠一斤猪血的人情,李四新添一串血肠的人情,她会一直唠叨到发生新的馈赠。每天三顿饭的菜都是血制品,全家人的大便一年四季都是黑的,从没其它颜色。
  耽溺悔恨和恐惧于事无补,只是董廷玉的感情到底是爱情呢还是愧疚?她无法证实,又担心失去。
  她像失去攀附的藤蔓,急于抓住依靠,可又担心这依靠不够牢靠。
  她从未回复任何一封信,从未给予董廷玉任何一点鼓励。她等着。
  夏至已过,阳光还不够热烈,季卿卿的面色恢复了红润。
  这天上午,董廷玉邀请季卿卿游览龙亭。城市像六个月前一样喧嚣,商铺门头上的五色龙旗已经摘下,各色幌子重新成为街道的主角。
  拾级而上,凭栏眺望,龙亭御道两侧各有一湖,东为潘湖,西为杨湖,一清一浊,泾渭分明。
  季卿卿斜依栏杆,忽然笑道,“想不到会和您如此亲近。”董廷玉侧脸注视着季卿卿,问道,“怎么讲?”季卿卿道,“要讲吗?”董廷玉点头道,“讲。”季卿卿笑道,“您生就一副慷慨悲歌的面相,落笔便以天下为己任,张口便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吗?”董廷玉摸着下巴问道。
  “您刚才一个硬生生的讲字,不就是旁证吗?”
  董廷玉朗声笑起来。
  “什么事都有条有理有板有眼,不是格格不入就是大步向前,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我竟然这副嘴脸吗?”董廷玉端详着季卿卿仿佛贴额的刘海,吃惊地问道。
  “还有另一副嘴脸吗?”
  两人笑起来。少顷,董廷玉郑重说道,“卿卿,跟我回家吧。”
  季卿卿没有吱声。
  董廷玉眺望着远处,慢慢道,“我那缠足的文盲媳妇,一直没有生养。她虽不识字,记性却强过常人。每年夏秋两季的粮食,良田打粮多少,薄地收了多少,某某借粮多少,某某还款多少,她不假纸笔,脱口而出,一笔一笔比经手的的长工还明白。”
  眼前这个心气高傲孤芳自赏的男人,一双眼睛好似望不到底的深潭,满藏着无人可以触及的神秘。张世奎,那个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青年,面目虽未模糊,却阴阳永隔。家,我最盼望的不就是一个家吗?
  “你爱她吗?”
  “你放心,我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进门去。”
  季卿卿轻轻掐了一下董廷玉的手背。
  “为何掐人?”董廷玉瞪着季卿卿。
  季卿卿抿嘴一笑,挽住了董廷玉的胳膊。
  “国家的事太大,无从下手。”董廷玉若有所思道,“不如回家去,一地一事踏踏实实地做去。”
  季卿卿轻轻推一把董廷玉道,“董主笔打算居家过日子啊还是居家治理天下啊?”
  “过日子过日子。”董廷玉连连点头。
  
  袁世凯病死后的第二个月,董廷玉用八抬大轿将季卿卿娶回了家。
  婚后,董廷玉仍每日抄写《诗经》赠与季卿卿,或一二句或一段落,从不敷衍。若外出以致缺漏,返家后必补齐所缺条数。
  1921年,返乡五年的董廷玉被推举为梁乡事务委员会主席,也就是乡长。
  董廷玉甫一就任,即对各位委员谈了建设乡村的想法,“珮衡昔日于省城办报时,曾立下两个字的规矩,一曰公,一曰诚。依珮衡看,天下之大,舍此二字,无一事可成。今蒙诸君推举,珮衡自当勉力,鞠躬尽瘁。于公于诚之外,珮衡另立一字,曰勇。若无勇,举凡建设之事皆不得立。
  乡村破产则国家破产,乡村复兴则民族复兴。乡村之破坏,无非天灾与人祸。今日之乡村,承受战乱、天灾等因素的恶果,人口减少,产品滞销,农民负债比例上升,无力购买生产生活资料,土地抛荒,文盲充斥,卫生不良,陋习盛行,公德不彰。广大农民如站在齐脖深之激流中,随时面临灭顶之灾。当下实为建设乡村之迫切关头。
  乡村建设从扫盲始,可。推动乡村自治,亦可。乡村建设实为全面工作,廷玉赞成政、教、富、卫四方面着力之主张。政治方面,军阀割据,厮杀混战,南一政府,北一政府,今一政府,明一政府,乡民无所适从,我等亦无能为力。教育方面应筹办扫盲班,使乡民达到读写的程度。经济上成立互助社,可以一村也可以一乡,不在大小,使农民丰收时可互通有无,歉收时可互相借贷。乡村建设绝非改天换地之疾风骤雨,恰恰相反,需要我辈勉力从一事一力上着手。”
  讲到“勉力从一事一力上着手”时,董廷玉想起发际线距离眉骨不足二指的张世奎。这位替自己死了的青年,面目依然那么年轻。
  董廷玉上任第一件事是设立“荆条兵”。荆条兵不是兵,而是手持荆条立于赌场之外的劝赌之人。若赌徒不听劝阻,先吃二十荆条。性格怯弱者往往走避,但也常有逞强斗狠之徒与荆条兵发生摩擦,董廷玉干脆亲自手持荆条立于赌场之外。
  赌场老板对董廷玉道,“董主席,俺们这里是起了执照的。”
  董廷玉并不看他,道,“不错。”
  “董主席这样子,客人不敢进门啊。”
  “不错。”
  “董主席这样子,俺的生意就黄了。”
  “不错。”
  老板一跺脚道,“嘿!”,逗得围观众人哄堂大笑。
  董廷玉组织了扫盲班,奈何文盲多为穷苦人,日常苦于生计,哪有工夫坐下来识字?扫盲班到头来草草收场,反倒促使董廷玉下了捐建小学的决心。校址选定在牡丹村东头寨河外的一片荒地,董廷玉另购半亩地辟为菜园,由教员自行耕种,补贴生活。从校舍建设、延聘教师、选定教材到建章立制,董廷玉事必躬亲。只是校长一职迟迟无人应聘,董廷玉只得暂时兼任。
  开学这天,一百多名个头不均的孩子肃立操场,围观的村民闹哄哄挤在后面。
  七名教职员工雁翅般分列两侧,董廷玉面向众人,往前一步,高声道,“各位家长,中国四万万人口,受教育者不过百万,如此下去,国家危殆。各位学童,以后务必相亲相爱,尊师重道。多余的话不讲,几件小事请各位学童牢记在心。”董廷玉伸出右手食指道,“第一,每天定时拉屎。”众人哄一声笑起,孩子们笑得东倒西歪,教职员工也抿嘴偷笑。董廷玉神色自若,待大家稍稍平静,伸出食指和中指道,“第二,每天喝开水五碗。”笑声小了许多。董廷玉伸出三个手指头,“第三,每月洗澡一次。”没人笑了。“第四,练习一种自己喜欢的乐器,务必能够演奏。”全场鸦雀无声。董廷玉停下来,扫视众人道,“第五,毕业之时,认识十种以上的草药和西药,务必掌握药理。”众人热烈鼓掌。
  
  1931年,董廷玉辞去担任了十年的乡长一职。
  这天下午,董廷玉和季卿卿在院中闲坐,董廷玉忽然哑然失笑。
  “必是想起得意的事来。”季卿卿微笑道。
  “当时走得匆忙,可惜那三百册藏书。”董廷玉面现遗憾之色,看一眼季卿卿,“二十年下来,一轮明月,两袖清风,幸好有你。”
  “可是实话?”
  “人生如远游啊。青年时纯以兴趣为向导,志趣盎然,无忧无虑。不意歧路屡屡在望,总要一次次选择,这可就难了。左功名,右利禄,进不得,退不得,往往害人害己。秉持本心,一味向前,殊为不易。幸好没有害人,至于害己,就难说了。”
  话一出口,二人同时想到了张世奎。这位外表刚烈而内心纯净,与人交往动辄待以肺腑的青年,成了二人心中残留的一丝刺痛。
  “报馆一事起初只当生意,不成想却跟政治扯上关系,自此人与报均朝不保夕,不知命休何时。真不幸,竟做了这时代的报人。”
  “人活一世,无非定数吧。”
  “定数?这定数何人所定?缘何定为如此?”董廷玉像是问季卿卿,又像是自问,“不知道该活成啥样子,越活越不明白了。几十年过去,竟然雪泥鸿爪,也是可怜。”
  
  1936年入冬,董廷玉突发肺炎,起初只当风寒,却时不时咯血,几副药下去不见好转,光景反而一天不如一天。
  这天,董廷玉将长子董孝文和次子董孝武喊到床边,他大口大口哈着气,一会儿看看董孝文一会儿看看董孝武。董孝文双膝跪下,双手攥着父亲的手说,“爹,俺弟兄和和睦睦,你老人家放心吧。”董孝武立在床脚,袖着双手,低着头不吭声。
  董廷玉喘着气说道,“孝武如向你借什么,你一定借给他。”
  董孝文不假思索地答道,“一定。”
  “他不说还,你别催。”
  “不催。”
  “你们弟兄别合伙做生意,你也别跟那些精明伶俐的人来往。”
  “放心吧,爹。”
  
  季卿卿一身白衣,走在绵延十里的送葬队伍最前面。她回首望去,比房顶还高的白晃晃的旗幡呼啦啦飘动,耳听得哭声盈野,却不见一个人影。她四下里张望,只见一个人闪进旗幡后。季卿卿追过去,那人躲进了重重旗幡,再寻不着。季卿卿心里害怕,大喊道,谁?谁呀?却猛地醒来。她披衣靠着床头,一点一点梳理梦境。黯淡的星光下,左手那枚两只金蝙蝠环抱一块墨绿翡翠的戒指泛着暗光。那人是谁呢?二十年前的自己?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未亡人董张氏。董张氏?那人是董张氏吧?恐怕余生要与董张氏共度了。董张氏这块埋在墙角的石敢当,看不看得见,她都在那里。她依然清楚每一块田里的出产,了解每一头牲口的脾性。二十年里,董张氏就是自己的内伤。二十年里,自己跟这个整日纺花织布的女人只说过三句话。
  一张枣木纺花机,一张枣木织布机。纺花累了就织布,织布累了就纺花。小屋里整日传出的不是嗯嗯的纺花声就是哐当哐当的织布声。这个女人活在自己织就的日子里,密不透风。一家老小在嗯嗯声或哐当哐当声中入睡和醒来,哪一天这声音歇了,还真觉着少了点啥,可就是想不起来到底少了啥。
  季卿卿让长工搬了一把铺了棉垫子的太师椅放在董张氏的小屋门前。门依旧半开着,董张氏依旧默不作声地纺花织布。
  “姐姐,”季卿卿掖了一下腿上的小棉被子,“我打心里赞成你。”
  “唉,”董张氏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咱就是一粒芝麻,就这么点油,就这么点香。”
  夕阳照进门槛,董张氏藏在阴影里。季卿卿看不见董张氏的表情,可她从声音里听得出这个女人没有嫉恨自己。
  “好姐姐,”季卿卿哽咽道,“你让了我二十年。”
  “天长日久呢,咱俩慢慢熬,”董张氏道,“可不能败了家,这是咱俩的家。”
  季卿卿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当闺女那会儿,俺娘教给我七大七小。”董张氏慢悠悠的声调不比织布机的响声高多少。
  “哪七大哪七小?”
  “铜钱大,磨盘小。舌头大,百味小。鸳鸯大,神仙小。吃亏大,沾光小。恩情大,仇气小。人心大,万事小。”董张氏歇一歇,“哎呀,记不全了。”
  “铜钱大,磨盘小。舌头大,百味小。鸳鸯大,神仙小。吃亏大,沾光小。恩情大,仇气小。人心大,万事小。”季卿卿扳指头数着,“还缺一大一小啊?”
  “唉,忘了。”
  二人从下半晌聊到吃晚饭,从掌灯聊到三星偏西。有时忽然停住,只有织布机的声音哐当哐当。
  五年后,季卿卿因为儿子董孝文被绑匪撕票而一病不起。安葬完季卿卿的那天夜里,董张氏在织布声中忽然忆起那遗忘了的一大一小。
  “好妹妹,”董张氏停下机杼,黯然落泪,“俺想起来那一大一小了,可俺跟谁说去啊?”
  
  董廷玉季卿卿夫妇育有二子,长子董孝文和次子董孝武。
  董孝文出生时,接生婆剪下一撮胎毛,红纸包了对董廷玉道,“老爷,俗礼讲究这个,你看咱村谁家日子好过,就把少爷的胎毛偷偷扔他家去,将来少爷必定发达。”董廷玉接过红纸包,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这村里谁比我强?扔别人家岂不是笑话?趁众人忙乱,董廷玉悄悄将胎毛埋在了自家院墙下。
  董孝文有乃父之风,言谈举止文质彬彬,与乡民交谈常用书面语,乡民戏称其为“活圣人”。董孝文不爱与人交往,却爱跟树说话。别人背靠树坐,他却面树而坐。旁人以为他看蚂蚁上树,谁知他跟树有说有笑,仿佛暌违已久的老友。一席谈毕,董孝文起身与树拱手而别,径直回家。
  董孝文的书房名为“耕心斋”。那天董孝文读书,读着读着吟咏起来,声调抑扬顿挫:
  “花近~~高楼~~伤客心呐,
  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吁,
  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呀,
  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啊,
  日暮~~聊为~~梁甫吟。”
  董廷玉在窗外听见,高声对董孝文说,“耕读传家,耕为主,读为辅,不要颠倒。”
  隔日,董廷玉听见董孝文反复吟咏北宋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几句话,就进屋招呼儿子坐下,道,“这四句话往小处说是痴人说梦,往大处说是误国误民。天地何尝有心?谁人得见天地之心?既无心,何立之有?为生民立命更是滑稽。我做个小小的乡事委员会主席,尚需众人推举,亿兆生民何曾推举你来为天下万民立命?你凭什么以天下为己任?继往圣之绝学更不妥当。哪个圣人的绝学敌得过西洋列国的洋枪大炮?既然敌不过,为何要继?绝就绝了,该绝。至于开万世之太平这句话是臣子对主子表忠,而今已是民国,帝制早已推翻,还表什么忠呢?”末了嘱咐道,“读书是为了不做坏人,更不可做蠢人。”
  次子董孝武成家后不喜读书,热衷买卖。“穷人跟牲口打交道,富人跟钱交朋友”是董孝武的口头语。董孝武没有恶习,甚至没有不良嗜好。每年农历三月十八高王庙社戏,董孝武是会首。逢大旱之年到高王庙求雨,他是主祭。请戏班子也好,舞龙舞狮子也罢,董孝武捐钱最多。董孝武善于识人,他曾对坠子胡说,咱村就你一个明白人。唬得坠子胡两宿没睡踏实。董孝武跟三开人物许广泰不怎么来往,跟村长赵恒广走得近些,但他对赵恒广的评价却是“看小不看大。”
  董廷玉去世时,董孝文继承祖宅,膝下有二子董宝礼和董宝信。董孝武另立门户。董孝文董孝武兄弟二人各分田五十亩,但因董孝文分得祖宅,董孝武总觉着吃亏,平素与兄长貌合神离。董廷玉辞世后,逢年过节董孝武一家去看望母亲,礼数也周全,但绝口不提请母亲到家里住些日子的话。
  入秋后的一天,董孝文只身一人去看长工浇田,来回不过三里地,不成想被土匪绑了票。绑匪捎回话来,说要赎金大洋三百块,烟土十斤,大鸡牌卷烟五条。
  董孝文的媳妇常氏和婆婆季氏得知消息慌了手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请董孝武来家商议。
  董孝武来后问清原委,开口就说,“卖地吧。”
  常氏问,“二叔,这地一时半会儿卖给谁呀?”
  董孝武道,“卖给我。”
  一语既出,常氏和婆婆季氏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董孝武道,“我手头紧,还需转借。”说罢起身走了。
  婆媳两个通宵合计,想不出另外筹钱的办法。天明时又请董孝武来,常氏对董孝武说,就按二叔说的办吧。董孝武扭头出去,片刻捎了纸笔同村长赵恒广一起回来。
  三人写好地契,赵恒广为中间人,三方签字画押已毕,董孝武当天将三百块大洋交给了嫂子,以低于市面三成的价格拿到了哥哥的三十亩田。季卿卿眼看着小儿子趁火打劫,一气之下病倒在床。常氏一面添上自己的私房钱,托人买了烟土和纸烟,央告人给绑匪商议交割的日子,一面安抚照料婆婆。
  赎金交了,董孝文却没回家。有知情的说,绑匪把董孝文活埋在了二帝陵。
  董孝文被土匪活埋不久,就有风言风语传开,说董孝武图谋董孝文的家产,勾结歹人夺了亲哥哥的性命。这话自然传到孤儿寡母耳中,只是孤儿寡母又能怎样?只得咬紧牙关一天天熬下去。
  董孝文的大儿子董宝礼,这一年九岁。
  
  1951年入夏,牡丹村迎来了土地改革。
  土地改革之前先要划定各家各户的成分,董孝文家因为只剩下十几亩盐碱地,划为了中农。董孝武则因家有近百十亩田划成了地主。
  墩死许广泰的前一天,召开了控诉地主董孝武的批斗会。乡亲们在戏台前围成半圆,董孝武耷拉着脑袋站在空地中间。干部在台上坐定,动员道,“谁有苦谁有冤,上前来诉一诉。”话音未落,人群中站起青年董宝礼。董宝礼右手紧握一根三齿粪叉,一言不发,拨开人群健步上前,离董孝武两三步远,双手举起粪叉照董孝武直直地刺将过去。董孝武低着头没一丝防备,钢叉噗嗤扎透脖子,鲜血前后窜出。董宝礼一松手,董孝武双手攥着粪叉,圆睁双眼瞪着董宝礼,直挺挺倒下。粪叉直直地立着,影子一动不动,像一具日晷。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董宝礼扭头便走,人群刷地闪开一条道。
  台上干部嚯地站起来,一拍桌子道,“好,就是这样!”旁边高红中领头喊口号,“打倒地主董孝武!”、“董孝武活该!”众人纷纷举拳响应。
  第三天,董宝礼被定为土改积极分子。
  直到这天,众人才想起“活圣人”董孝文的长子年满十九岁了。叉死亲叔叔董孝武以后,董宝礼日常浇地,日常收麦,日常看瓜,日常起猪圈。众人扎堆闲聊哄地一声笑起时,他总是别过脸去。待他转过脸来,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第二年,董宝礼被保送进安阳航空学校读书,不久入了党。
  董宝礼浑身透着父亲董孝文的儒雅气质,一米八的身板,宽宽的肩膀,双目炯炯有神,胡子刮得一根不剩,青青的下巴坚定而有力。在同学们眼里,他是胆汁质性格的典型代表。他忘我地学习,积极参与学校举办的一切文体活动,跑步打球游泳朗诵唱歌拔河,样样不落。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感染力降到最低,跟每个人若即若离。他从不主动帮别人,也不向别人开口求助。董宝礼的宿舍摆满了亲手做的飞机模型,天花板上吊着的,墙上挂着的,橱子里塞的,哪儿哪儿都是。无论什么型号的飞机,只要有图他就能做出来。锉、锯和小刀,还有砂纸和胶水,彩色字母和数字,堆了满满一桌子。他习惯按图纸来过每一天,每件事都有横的和纵的刻度。在一个封面上印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本子里,他详细记录着每天要做的每件事。
  就一样,董宝礼睡觉从不熄灯。
  1957年“反右”时,董宝礼已经留校任教练机飞行教员。
  1958年春,航空学校的“反右”开始。为打破沉默,发动“大鸣大放”,校领导大会小会一再动员,并且明确宣布,“根据上级精神,我们航校只学习反右文件,提高认识,不抓右派,大家不要心存顾虑,要积极向党进言。”
  一次学习会上,董宝礼第一个开口道,“人民公社由初级社转为高级社,粮食产量一年倒比一年少了。农民辛苦一年挣不回口粮,甚至还要倒贴。农民从哪儿来钱呀?就是写封信也得眼睁睁盼着老母鸡下个蛋换回一张邮票。干部今天县里开会,明天社里开会,光是不切实际下指标,根本不听群众意见,纯属瞎指挥。经济上不民主,账目不公开,对县里领导吹捧奉承,对老百姓耀武扬威,谁有意见就打击谁,甚至扣上坏分子、反革命的帽子。农民只能忍气吞声,消极怠工,出工不出力,导致地里杂草丛生,民不聊生。”
  董宝礼的发言内容与航空学校的“反右”没一点交集,领导和同事听的听记的记,也未做评价,然后其他同事陆续发言谈了各自对反右文件的认识。按说会开了,运动也就过了,谁知两天后,董宝礼被定为了右派分子。更有同事落井下石,揭发董宝礼晚上睡觉不熄灯是暗指社会主义一片黑暗,实属用心歹毒。
  一系列大小批斗会后,学校决定开除董宝礼的党籍和军籍,发回原籍劳动改造。
  1958年,树叶泛黄时节,董宝礼背着行李,一身便装回到了牡丹村。
  董宝礼有三样行头是村民眼馋的。黑色的三接头皮鞋、黄铜扣的牛皮腰带和一方手绢。董宝礼穿皮鞋下地干活,动作笨拙而缓慢,不时掏出白底浅蓝色方格的手绢,擦一把汗,叠好,放进口袋。尾巴爷最见不得这手绢,每次董宝礼拿出来,尾巴爷都扭头呸一声。尾巴爷一辈子不用手绢,擤鼻涕不是抹在树上就是抹在墙上。
  董宝礼从不进董孝武的家门,路上遇着寡婶和堂兄弟,就远远站着不咸不淡扯几句。闲了就读书,只读跟飞机有关的书。偶尔与村民闲聊,董宝礼的声音总高一度,好像说给远处的人听。看人时他爱盯着对方的鼻根儿,好像那里沾了一点什么,惹得人家不自觉去擦。
  每年春天在十字街荡秋千,董宝礼敢玩花样,最是招眼。正月十六闹社戏,戏班子爱邀他。他扮上妆,踩上高跷扭扭搭搭舞起来,大闺女小媳妇的眼睛就长在了他身上。
  从入冬到来年清明,董宝礼的背痛定时发作,整个背部的神经像一群自残的疯子,不停地要死要活。几副中药下去,不见缓解反而连累上颈椎右侧的肌肉。直挺着痛,佝偻着也痛。枕枕头难受,睡软床难受,干脆揭了被褥睡硬板床。法子想尽了,都不过一会儿的功效。
  “我给你捶吧。”媳妇李招娣说。捶一会儿好受一会儿,不捶了还痛。
  “我给你踩吧。”媳妇李招娣说。踩一会儿好受一会儿,不踩了还痛。
  “馋了,背馋了。”董宝礼说,“咱俩背吧,你背我我背你,兴许管用。”两口子背贴背站好,四条胳膊紧紧㧟住,董宝礼一弯腰把媳妇仰面朝天背在了背上,李招娣咯咯地笑个不住。轮到媳妇背,李招娣死活背不动男人。
  撞墙。隔开一肘的距离,背靠着墙棱,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董宝礼身子往后倒,撞到墙弹回来,再撞,哪儿痛撞哪儿。还真行,这法子见效。
  在儿子董怀远的记忆中,爹就是不停地撞墙,一天三晌不停地撞墙。
  有那么一两次,李招娣被隐隐约约的哭声吵醒。她摸摸身边,被子空着。她披衣坐起,从窗户望出去,只见男人在石榴树下站着,手中的烟头一明一灭。李招娣不敢吭声,悄悄躺下,睁着眼到天亮。
  董怀远出生后,董宝礼每月做一架飞机模型,不急不躁地做。长到一庹短到一拃的桐木飞机,浑身没一根钉子。粗砂纸和细砂纸,一遍遍打磨,什么时候机身摸上去似自行车座般滑溜溜的才进入下一道工序。每一架飞机都上色,蜡笔用完了用染料,染料用完了贴彩色纸条。等到董怀远上小学,梁上床头窗上檐下石榴树上甚至厕所门口的砖垛上,都挂满了飞机,五颜六色的机头,五颜六色的双翅,五颜六色的尾翼。
  董宝礼常在睡梦中忽地坐起,“怀远,怀远呢?”他紧紧抓住媳妇的胳膊,惊恐的眼神四下里踅摸,像芦苇丛中被月光吓到的孤雁。李招娣拍着男人的脸,“醒醒,醒醒,孩儿睡了。”董宝礼慢慢躺倒在被汗水洇湿的床板上,双眼盯着房顶,胸口一起一伏。
  儿子对飞机的兴趣比父亲更浓,如何画图如何看图,如何分解木板,如何削去多余的材料,何处用胶水何处用榫卯,一样不落地琢磨。
  “摸摸你的下巴。”董宝礼对儿子说,董怀远犹犹豫豫地用食指轻轻划一下下巴。
  “记住这个感觉,啥时间机身打磨得像下巴一样,就齐活儿了。”董宝礼把砂纸递给儿子,“颜色你自己定,颜色是想象力。”
  “爹,飞机咋没轮子啊?”
  “搁天上飞不用轮子。”
  “可飞机都有轮子啊。”
  “咱光搁天上飞,不搁地上跑,不用轮子。”
  清明前后,董宝礼手缠一卷丝线,董怀远举着一庹长的飞机,爷俩穿过十字街往南。“沉不沉啊?”“叫俺摸摸吧。”一群孩子叽叽喳喳撵在身后。董宝礼顺风而立,长长的丝线展开,另一头的董怀远只消把飞机轻轻一举,飞机便扶摇直上,稳稳地悬在半空,像一只温驯的飞禽。董怀远清楚地记得,一只隼甚至从高处俯冲下来,伸出爪子试探着袭击它。董怀远还记得,在孩子们的欢笑声中,父亲将丝线交给自己,然后双手倒背,仰脸凝望飞机。片刻,掏出手绢,侧过脸去擦拭眼睛。
  直到董怀远在省城安家立业,直到他的儿子问他咋写《我的父亲》这篇作文,他才从零散的记忆中分捡出父亲在饭桌上对他说的那句话。
  董怀远问,“爹,老师叫写作文《我的父亲》,咋写呀?”
  董宝礼把筷子搁碗上,凝眉想一想,说,“就写爹送了你一句一辈子受用的话。”
  “啥?”
  “就算遇见天大的坎儿,也别自杀。”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董宝礼主动跟宝哥要求学习上级文件和旁听村支部的会议,以便领会运动精神。他私底下认定命运将迎来转机,他乐观地朝着转折点试探着前进,却不料想终点近在咫尺。
  董宝礼叉死董孝武时,宝哥还在朝鲜战场上鏖战联合国军。
  自打听说了本家兄弟的事迹,宝哥就猜测这个比自己漂亮比自己有文化每天早上刷牙的青年军官下一个要扎的人是谁。
  “说不定哪天他就动手了,”宝哥对自己说,“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粪叉扎透脖子。”
  宝哥和尾巴爷手持铁锹上门索命的那夜,李招娣在东屋照顾儿子董怀远刚刚睡下,董宝礼和坠子胡在堂屋喝酒。二人品着坠子胡的回春酒,就着花生米东一句西一句闲扯,董宝礼忽然笑起来,说,“今个儿从镇上回来,碰见头先介绍的对象。我当时想,要是没去安阳上学,就搁家娶妻生子踏踏实实种地,如今会是啥样的光景?”坠子胡轻声道,“别叫招娣听着。”董宝礼笑道,“老夫老妻了。”坠子胡摆手道,“命这东西,就一个字,该。”话音未落,响起了叫门声。
  董宝礼下意识吹熄油灯,起身去开门,坠子胡隐在了门后。
  媳妇李招娣从东屋出来,走到院中,看见那一幕,登时吓晕过去。
  宝哥和尾巴爷走后,坠子胡赶紧将院门关上,叫醒李招娣,二人合力将董宝礼拖回堂屋,点上灯察看时,董宝礼已没了气息。
  李招娣才嚎了一嗓子,坠子胡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李招娣抬头一看,十三岁的儿子董怀远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直勾勾盯着父亲的尸首,那双眼睛里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冷静。突然,门框上吊着的一架飞机挣断绳子,顺着门框滑下,一头栽在李招娣脚前。李招娣不禁哆嗦了一下。
  坠子胡拿下巴指指董怀远,小声说,“招娣,不敢哭啊,不能哭啊。”
  李招娣含泪注视着儿子,一声没吭。
  
  高考恢复后,董怀远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成了牡丹村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董怀远离家的头天晚上,李招娣对儿子说,“到了学校,抓紧入党。”见儿子没反应,李招娣接着说,“咱董家的门槛先前比这帮穷种的房顶都高,后来这帮龟孙仗势欺负咱。儿啊,你亲眼看见你爹咋死的,杀人为啥不偿命啊?你入了党就能当官,当了官咱还压着他们,记住了?”
  董怀远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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