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第1308-1321天
1960年1月18日星期一小雪后晴(1308天)
晚上回到宿舍,息灯铃已经响过了,大家还不肯睡下,说笑着,争论着。由正达迅速钻进被窝,用轻漫的语调说:“冯文炳又反驳别人对他的批评了。他认为阿Q是知识阶层的典型,说这是鲁迅自己说的。”
“这是一种顶坏的风气。”郭铢接过话头,“常常拿作家自己的说法作为研究作品的根据,过于偏颇了。作家在写作的当时,对问题不一定认识得很全面、深刻,就拿我们个人来说,估计个人思想面貌的时候,不是常常片面吗?”
丁国文说:“这倒是。有些作品的意义多大,常常是几十年后才被认清的。”
我说:“听说专科二年在考试里分析李古北文章的时候,都当作香花来欣赏的,结果有一半不及格。”
“唉呀,那课任老师可得挨批评了。”郭铢说。“现代文学出这种题考试不一定合适。”
“现代文学史也就是这些内容。”
“不过,放在文艺学里考更合适些。”
丁国文说:“我看,咱们考试,非叫你批判‘创作需要才能’不可。”
“对对!”老由说,“南开大学学生已经开始对方纪、王昌定全面批判了。”
“给修正主义来个全面地扫荡!”我说,“有的作家思想水平低,以为写民主革命题材的作品不会犯错误,结果出了娄子。女作家刘真也写过思想水平差的作品。”
郭铢说:“那样想未免太愚蠢了。”
“作品的思想性不在于取材上,而在于作家的立场。田汉的《关汉卿》写古人,却有着社会主义的思想内容。”我说。“管桦的作品还没有批判呢,他的《辛俊地》不是有问题吗?最近发表的短篇小说《洞房》情调也不怎么健康。”
宿玉堂说:“他的中心思想就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不是因为美才爱他,而是因为爱才发现了他的美。”
郭铢说:“这纯粹是唯心论。咱们的美学家哪里去了?天天叫喊:美是生活呀,生活真的在美好上出了问题,他们却声消敛迹了。”
“批判的《打狗》的文章你们看了没有?”
“赶紧找来看看,备不住叫咱们打起狗来了呢。”
郭铢找出24期《文艺报》,把文章念给大家听。
党总支在考试上用了这种方法,这是正确的,它可能成为今后的学习方向。
1960年1月19日星期二晴(1309天)
上午进行《文艺学概论》的考试。没有老师监堂。毛主席的《‘讲话’》可以放在课桌上,作为答卷的参考。张峰德说:“不让我参考倒好,让参考我倒用不上了。”
第一题就是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批判爱伦堡的《艺术的规律》;第二题是:怎样理解阿Q的典型性格?
午后和晚上都是政治鉴定的时间。何华楠给由正达提意见说:“你只注意理论学习而不注意联系思想实际,从发言上看,你是很轻松的,仿佛没有什么思想问题。有时故意向别人提出一个问题来,当别人回答你的时候,你又把脸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大家同意给马才彬不及格,因为他对文件的基本精神没有理解,他说右倾机会主义是帝国主义的走狗,当他们成了右派的时候,就成了我们的敌人。他说自己所以有错误观点,是“说话不深思,没有逻辑性”,并且当着经验教训来总结。会后岳广和对我说:“他平时对文件不很钻研哪!”他同情老马,但会上不发言。
1960年1月20日星期三晴(第1310天)
上午填小组鉴定。午后为赵洪利的政治审查,我拿了中文系党总支的介绍信到校党委组织部开证明。那里只有一个干部,坐在桌前翻材料,叫我坐下等一下。
两个人进来,找干部处的负责人。“他去听报告了。”坐在屋里的干部说。来人说:“你们的学校太大了,我从上午11点就来了,也没个坐的地方,竟等到现在。打听好几次,有说在这儿,有说在那儿。”那人讲话有一种使人为难的口气,面孔冷冷的。
组织部的干部说:“现在整风,都忙。你坐着等一下,可能干部处的人会到这儿来。”
果然来了个人。原先进来的两人是北京来的,他们要聘请一个研究员到金属研究所去供职。
干部处的人说:“我们化学系刚成立,人员缺乏,有些课还开不了。”
我有些感慨。祖国建设多么需要人材啊。
今天买了一条劳动布裤子。
听报告回来以后,与梁旭昌、张宏毅一起走。老梁说:“我又发现王作昌一个优点:对王桂莲真体现了同志般的关怀,病了,给她买饼干,我们同志之间除了批评之外,还应当帮助他改。”
王桂莲得了胆囊炎,又休学了。同学们都为她发愁,而她却很乐观。
1960年1月21日星期四晴(1311天)
放寒假了,坐车回家。车窗上的冰花已经溶化了,列车进了安东站。我向外一看,英雄城被雾霭笼罩着。在车上看见了高中同学李显亭,他瘦了,说:“我弄了个‘开门红’,从元旦到7号,我吃了五顿饭,一门子地泄肚。”
广播里提到故乡的名字,他立即改变了话题,带着幸福的笑容说:“安东!真使人感到亲切!”
下车后,我跳上了一辆军车,说:“到四道沟站停一下行吗?”
“好啊,坐上去吧!”唔,是无可奈何的口气。还是把我拉到了。
家搬了。我到原来找的民房去了,得知二哥家搬进楼房了。二哥在桌前写学习总结。我问:“有收获没?”
二哥说:“那还能没有吗?其实呀,咱说那些落后话都是不应该啊。”
我把饼干分给孩子们吃,他们快乐极了。
1960年1月22日星期五晴(1312天)
我在读草明的《乘风破浪》,听广播里传出1959年计划完成情况的新闻,去年的经济计划超额完成了。草明小说里写了为完成生产任务、工人阶级是怎样地忘我劳动。谦虚、忘我的李少祥十分令人尊敬。
二嫂的农民大哥来了,向我发了一大堆牢骚。我不相信,跟他辩论,使我有些懊恼。
1960年1月23日星期六晴(1313天)
到空军俱乐部去借书,没借着。安东市各界到空二军来慰问,在俱乐部门口站成两排,鞭炮齐鸣,飞起无数火花。
1960年1月24日星期日晴(1314天)
写《火热的心》,从昨天就开始了。不是由于对生活有激情而动笔,写起来挺别扭。
1960年1月25日星期一晴(1315天)
借来《远离莫斯科的地方》来看。写作最重要的是对生活的爱,在任何场合下都是如此。不应当去注意那些自己以为有用的材料,这样,自己的修养会是为了写作而为,形成了思想和行为的虚假性。
午后到城内去调查赵洪利的家庭情况。我亲自到居民组去了,有个叫赵铭的老头是这里的旧组长。头颈瘦小,脸上有些雀斑,讲话不看人,每句话都要重复几次,像对你解释古书上难懂的词句。后来我拿他的介绍信到街道委员会去盖章,又到街道治保主任那里写了一下情况,她答应我初二去取介绍信。
晚上,宿在大姐家里。大姐现在是治保委员,当模范了。她对我说:“妈妈过去和二舅住在一起的时候,二舅拿茄子喂猪,也不给我们吃。邻居问他为什么有茄子不给妹子吃?二舅说:‘给老母猪吃还能下个崽儿,凭什么给她们吃!’借他家的驴推磨,还驴的时候,大姐赶上他们家吃饭,二舅说:‘陪上驴,陪上磨,孩子哭还得陪上个大火脖!’”
大姐夫说:“现在生活是提高了,在早,农民哪有戴手表的?哪有穿秋衣的?现在出门都穿件大衣。”
姐夫的工作挺好。怕自来水管冻上,用100°的灯泡烤。然后让水常流,下面用水桶接着。
1960年1月26日星期二阴(1316天)
从大姐家出来,到鸭绿江边去看看。虽然是冬天,这里的江水仍然是很丰富,蒸发的热气笼罩着江面,挡住了阳光。到显亭家,他不在。到商场买了些东西,商品很丰富。
1960年1月27日星期三晴(1317天)
三哥感到孤独。他的感情传染了我。他说,他给二哥做衣服,给孩子做衣服,但二嫂连袜子都不给补。他以后永远不想在家里住了,准备自己找个地方住。我同情他,但是无能为力。今天他回家的时候,说是要上街,我叫他给我买1.65面子的柞蚕丝料给我做件上衣,他竟给买了1.94的丝绸。
今天把《远离莫斯科的地方》第一部读完了。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负有清除生活垃圾的责任,善于行动,无所畏惧,做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
1960年1月28日星期四晴(1318天)
今天是春节,用一天时间看完《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做一个人,特别是做一个共产党人,最重要的是对于他所想的,所说的,所学的,用行动去加证明。要做到这一点,实在不容易,既要一丝不苟,又要宽容忍让。少奇同志说:“我们忠诚纯洁,不能欺骗自己、欺骗人民、欺骗古人。”
人会有欺骗自己的时候,如果放纵自己做不合要求的事情时,就会找各种理由,使自己在撒谎和欺骗时,仍然感到心安。
“认为在学校学习不是锻炼,不是修养,要修养和锻炼就必须离开学校,到现实工作中才能锻炼。同志们!锻炼和修养是终身的事情。有许多方面,随时随地,在随便什么问题上,都必须有锻炼的修养。”
在学校,对待人的态度上,我缺乏修养。在家中,对待侄子们的态度上缺乏应有的耐心,虽然我假前就决心要他们既要尊敬我,又要感到我的亲切,但做到这一点,是那么困难。比如:我包铰子的时候,小光比划着学我的动作,然后就呲牙咧嘴地笑。我不看她,但从心里有点讨厌,这说明我的内心涵养还不够宽大。小龙和小光打架,从地上撵到炕上,我高喊道:“小龙子,你能不能老实点儿!”
小龙对我歪嘴,我做出个惩罚他的姿势:“你敢再歪?!”
他果然不示弱,我就给他一巴掌。将来做教师,遇到这样的学生,我可怎么办呢?
我们共产党人,在党内外各种思想、政治、经济的斗争中锻炼着自己,认识革命的现实,同时我们还应当经常总结实践经验,检查自己的思想是否符合无产阶级的利益。在这样反复地检讨中,不断肃清自己的不正确思想。这些,都是修养问题,是思想意识上的一种自我锻炼。
在实践中发现了缺点,不能把它当作一种不能动摇的习惯势力,而应当把它看作是需要坚决用行动改正的理由。要改造自己的性格。应当用少奇同志的这句话来指导自己的行动:
“他没有个人的目的与企图要去奉承人家,也不要人家奉承自己,他在私人问题上无求于人,无必要卑躬屈节地去要求人家的帮助。他也能为了党与革命的利益而钟爱自己,保护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增进自己的理论与能力。但在为了党与革命的某种重要目的而需要他去忍辱负重、作他心中不愿做的工作之时,他能毫不推辞地担负最困难而最重要的一项,他不把困难推给人家。”
“对自己严格,对同志宽大。但是他们有坚定的严格的原则立场,正直而严肃的态度,不能在原则问题上有任何让步,不能允许别人对党的利益有任何损害,也不能容许别人对自己的无礼侮辱,尤其鄙视别人对自己无原则的过度奉承、阿谀和谄媚。”
这一切都是我应当马上做的,我完全能做到。
1960年1月29日星期五晴(1319天)
今天到四姐、大姐家去拜年。关于赵洪利和他舅父的关系问题,调查清楚了。
四六年周忠孝到安东后,住在财神庙街两年多,为住房问题与邻居吵架,为人专横,但洪利他们对舅舅家有反感,也不让孩子们靠近他。赵洪利常说:“我们的家还让你当了呢!”
解放后,洪利的姥姥曾经到这里来住过。估计她母亲知道他舅父的事情。洪利的父亲是老实人,还有点怕周忠孝。周死后,洪利母亲无怨恨政府的情绪,说:“早就该死,人命还有该的吗?”
1960年1月30日星期六晴(1320天)
今天去到二姐、三姐家去。进二姐家门,二姐在掏炉灰,头上蒙着毛巾。看见我,又惊又喜,说:“都把俺望死了!”
二姐家里的生活挺好。姐夫和云清都买了大衣。二姐的鼻孔里长了个瘤,在医院里作了手术。姐姐做的肉送到医院去,三姐夫把粮票送到医院,出院时,四姐拿了钱去看二姐,想叫二姐到四姐家去住两天,但二姐已经出院走了。四姐生气了。我到三姐去。三姐家的生活很好,不过,他们总有些牢骚。
1960年1月31日星期日晴(1321天)
写了入党申请书,写了思想总结。今后要像党员那样要求自己。
地板里有孔,小光往里面扫土。我说:“都扫到那里不赃吗?”
“那往哪里扫?”她呲牙嘻笑着。
我说:“拿撮子撮呗!”
她一扭身子,拿着条帚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拿蒙在缝纫机上的纸擦手。
我问:“你怎么拿那个擦手?
她说:“我多会拿来?”
我瞪着她。她把挡窗用的破布拿来蒙在机器上。我问:“晚上拿下来你还咋蒙?”
她又笑嘻嘻的,呜呜地叫着。
跟三哥要了25元钱。三哥问我:“你还做衣服吗?”
我说:“不做了,得缴讲义费。”
“二哥不给你吗?”
“我没要。”
“我一想,二哥就是够了。我在乡下种地那年,做件衣服都得从他手里挖,粮食卖了140元,我一个钱也没捞着花。”三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