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袁老二(上)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1-26 09:25:50 字数:16273
十一,袁老二(上)
“会骑摩托不?”
辛丑坐在床沿,身边摆着编号040813的囚服。他朝对面铺上说话那人看去,那人倚着墙,手里摆弄着手机,并没看辛丑。
“会不?”那人又问,嗓音听上去像传染病患者。
“会。”
“骑摩托吧,”那人道,“不难为你。”
辛丑没动。
“骑摩托骑摩托。”一个中年人从里面的铺上站起来,走到辛丑身边,“你骑我坐。”他拽了下辛丑的胳膊。
“啥意思?”辛丑抬头问。这人鼻翼旁两道深长而且发黑的法令纹使整张脸看上去像在树上发呆的花豹。“这样。”花豹在辛丑面前半蹲下,两手前伸,做出骑摩托的姿势。这是一个下马威。辛丑犹豫着立起来,侧过身半蹲下去,平伸出双臂。花豹半蹲在辛丑身后,双手搭在辛丑肩上。
“没发动啊?咋不响啊?”对面铺上那人问,花豹嘴里随即发出呜呜的响声。
“几十码?”那人问。花豹拍拍辛丑的肩膀,辛丑道,“四十码。”
“太慢了,上八十码。”
辛丑保持姿势没动,花豹拍一下辛丑的肩膀,身子左右摇摆,嘴里呜呜着,“这样。”
辛丑没有照做。
“到哪儿了?”那人问。
“大广高速。”花豹答。
“去北京。”
“去北京去北京。”其他铺的人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俩,纷纷附和。
辛丑站起来,坐回床沿,说,“我不想去北京。”
“哟,牛逼。”那人道,“去北京。”
“不去。”
“再说一遍。”
“我不去北京。”辛丑抬高了嗓门,直视着那人。
“给我摁住他。”那人起身下床,提上鞋,一步跨过来,抬腿照辛丑胸口就是一脚。辛丑毫不提防,身子猛地后仰,头咚一下撞在墙上。辛丑挣扎着还没坐直,那人朝辛丑胸口又是一脚。辛丑再次挣扎着坐起,旁边两个人紧紧摁住了他的胳膊。
“去北京不?”
辛丑胸口发闷,嗓子眼儿发紧,想吐吐不出来。
“去北京不?”那人抬手啪抽了辛丑一记耳光。
“妈了个逼!”辛丑骂道。
“哎哟,有种。”那人一把扯下辛丑脖子上的十字架,端详一眼道,“鸡翅木啊。”
“还给我!”
“摁结实,叫你尝尝热乎乎的鲜啤。”那人将十字架揣在兜里,拉开拉链,掏出家伙,对准辛丑的脸滋起来。
“我杀了你!”辛丑感觉被兜头泼了一盆硫酸,他紧闭眼睛甩着头,“我杀了你!”
那人尿完躺回铺上,倚着墙继续玩手机。
“我杀了你!”辛丑哭喊着,旁边两人死死地摁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辛丑没了力气,那两人松开手,辛丑慢慢滑坐在一滩尿液里,口里嘟囔着,昏睡了过去。
辛丑醒来时,天已黑透,他脸朝下趴在枕上,囚服摆在旁边。他换了个姿势又睡着了。
一身灰白衣服熨过似的摊在地上,六枚像章泛着诡异的红光,一双凉鞋平整地摆在裤腿处,只是尾巴爷没了踪影。一只蒲扇大小的蝴蝶从尾巴爷的领口处翩翩而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越过众人头顶,姗姗而来。那蓝白黄三色相间的翅膀,纹路清晰,纤毫毕现,抖落的粉尘精灵般飞舞。
辛丑从床上爬起。口臭和体臭混在燥热的空气中。其他人还在熟睡。天已拂晓。饥饿。胸口隐隐作痛,浑身乏力,像一节耗尽的电池。他摸了一把脸,刺刺拉拉好像满是沙子。
来接我的人里没有狗子。车上没人说话。车到黄县高速路口没有下道。我要回家。我没杀人。没人理我。车子进了开封。大铁门。第三监狱。脱光衣服检查。蹲下使劲咳嗽。发给我一套衣服。第二监区第一监室。冲着门口的下铺。开摩托。花豹。那人尿在我的脸上。
他盯了一眼对面铺上侧身睡着的那人,心里道,“我杀了你!”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随即监室的门被敲响,其他铺的人赶紧坐起穿衣。门推开,一位穿制服的干部站在门口。
“袁洗尘。”
“到。”从辛丑上铺跳下一个人,双腿并拢,立正站在辛丑脸前。
“背一下作息管理制度。”
“是。每天六点起床,六点至七点整理内务、洗漱和早餐。七点至十一点半劳动,工间半小时做操。十一点半至十四点午餐和午休。十四点至十八点劳动四小时,工间休息半小时,晚餐半小时。十九点至二十二点,学习和洗漱。二十二点至次日六点休息。”
“就是啊。昨天你们监室闹哄哄弄啥哩?”
“报告政府,新来犯人的牙刷找不着了。”
“谁啊?”
“报告政府,他。”袁洗尘一指辛丑。
“你啊?”干部问辛丑,辛丑呆坐着没吱声。
“政府讲话时,犯人要起立。”干部说,辛丑慢慢站起来。
“背一下生活物品管理条例。”干部对袁洗尘道。
“是。单衣单裤单鞋内衣内裤袜子每年一发,棉衣绒衣棉鞋棉帽两年一发,棉被棉褥四年一发,洗漱用品根据需要随时发放。”
“就是啊。再有此类情况,扣你这个室长的考核分数。”
“是。”
“给大家讲一下两套西服的故事。”
“是。说前年咱们监区一个犯人出狱,临走时清点物品发现政府替他保管的两套西服丢了。政府核对物品登记表,发现该犯入狱时确实托管了两套西服。后来,政府与该犯协商,对其予以了金钱补偿。”
“就是啊。一万多的西服丢了政府都负责,何况白白发给你们的牙刷呢?”
“是。”
“抓紧洗漱,准备用餐。”
“是。”
八名犯人在门口排成两队,由干部带领鱼贯进入餐厅。餐厅里已经端坐着几排穿囚服的犯人。干部来回巡视。管伙食的犯人将餐具和饭菜依次摆在犯人面前。
“你饿了两顿了,多吃点。我叫袁洗尘,袁世凯的袁,接风洗尘的洗尘。”袁洗尘坐在辛丑旁边,轻声道,“鹤壁人,在家行二,都叫我袁老二,你喊我二哥吧。”
“就餐时不准交头接耳。”干部道。
“在你脸上撒尿那货叫岳凌飞,”袁老二掩口低声道,“岳飞中间加一个壮志凌云的凌。”
辛丑没搭腔。
“吃饭吧,你现在最富余的就是时间,咱慢慢聊。”袁老二往嘴里塞了一口菜。
回到监室,袁老二从上铺递给辛丑一面小圆镜子。辛丑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两腮下垂,眼睑下一抹黑,胡子跟睫毛一般长。他扒开嘴唇,牙龈和牙齿间洇着细细的血迹。他捏着门牙晃晃,有些松动。
“你的洗漱用品在床下脸盆里。”
辛丑弯腰去看床下,一个蓝色塑料盆里放着毛巾等物品,辛丑站起来对袁老二说,“谢谢。”
“不用谢,”袁老二趴在铺上,递给辛丑一个电动剃须刀,“不准留胡子,用完记得充电。”
辛丑接过剃须刀的一刹那,感觉袁老二脸上某个部位不对头,他飞速地扫了一眼袁老二的脸。哦。右眼瞳仁明显比左眼的大一倍。也就一秒钟的时间,辛丑想起来,重瞳,这叫重瞳。几乎同时,袁老二冲辛丑眨了一下右眼,道,“你运气不错,下午可能出外勤,比放风还舒服。”
午觉起来时,干部已在走廊等候。三个监室的犯人在室长的口令下排成一排。
监室前四四方方的小广场铺了水泥地面。广场南面一幢东西向的彩钢结构,大大的窗户,看上去像厂房。厂房被一圈约摸两人高的银色金属隔离网围着。远处的围墙高约两层楼,墙顶焊着半人高的防护网。西南角和东北角各有一个岗亭,辛丑没看到持枪的武警。这不是监狱,这就是个工厂,可为什么连一只麻雀也看不到呢?
辛丑他们乘坐的是一辆公交车,干部们在随后的一辆中巴上,最后面跟着一台卡车。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一处窑场。犯人们排成两列,将两垛码好的砖头一块一块传到卡车上。
“雁鸣湖。”袁老二传给辛丑一块砖,下巴指一下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等咱们出去,我请你吃螃蟹,秋天来,螃蟹正肥。”
雁鸣湖?那这里该是中牟。辛丑四下张望,西面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南面五十米开外就是公路。
“咱们号八个人,只有你的故事比餐巾纸的花纹还简单。故意伤害,致人重伤,判刑三年。”
“故意伤害?我不是杀人吗?”辛丑忍不住问道。
“你有杀人的胆吗?”袁老二笑道,“不过你确实该杀一个人。”
“我伤害谁了?”
“姓郑吧好像?”袁老二撇撇嘴。
“郑东红?”
“他们没说。”袁老二摇摇头。
李冠军原来没死。李冠军啥情况?打伤了打残了?郑东红?郑东红不就是狗子吗?为啥给我安个伤害郑东红的罪名?到底发生了啥?
“家是黄县的?”
“是。”
“你们黄县人跟安阳人有一拼。”袁老二轻声笑道,“安阳人把烧鸡说成骚鸡,黄县人把包子读成包纸。”
我得当面问问狗子,为什么陷害我?他是怎样手法娴熟地把我送进了大牢?狗子不过是一个镇派出所的协警,他有这样的能量吗?谁指使他?我对他们有什么价值?为啥坏事总是跟我迎头相撞?
“老弟在家干哪一行啊?”
“原先代课,后来种菜。”
“你跟这里格格不入,像一个红领巾闯进了一群毒贩子中间。”袁老二轻描淡写道。
一组犯人用推车送来各式各样成筐的节能灯。辛丑他们先将压制了折叠线的鼠标垫大小的薄纸板折成四四方方的盒子,再将一只灯管和一张烟盒大小的说明书塞进去。然后一只只码在筐里,犯人再将筐子推走。辛丑做了一天,虽说乏味,但并不累。他甚至有点喜欢这机械枯燥的活儿。
袁老二的工位和辛丑面对面。
“星期天可以打乒乓球、下象棋,你会不?”袁老二问道。
“还行吧。”
“走廊西头挨着文体室是学习室,你肯定爱看书。你原来代啥课?”
“初中语文。”
“咱俩该握握手,”袁老二指一下自己的鼻子,“曾经的历史老师。”
辛丑笑了一下。
“不要浸在那泡尿中无法自拔,”袁老二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杀了他,一切就了结了。”
“谁?”
“妇女之友。”袁老二瞄了一眼四周。
“谁?”
“就是在你脸上撒尿那货。”
“为啥叫妇女之友?”
“这货爱搞妇女,我给他起的雅号。”
“摁住我的那个人,脸长得像豹子一样,是谁?”
“没吃过大盘荆芥的土包子,完全不值一提。他最大的乐趣是把脸埋在换下的内裤里,反复地闻啊闻。他也闻臭袜子,但他对臭袜子的痴迷程度远不及内裤。”袁老二兴致勃勃,“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我的故事更有思想深度,”他见辛丑没有反应,继续道,“味道更特别。”
辛丑没吱声。
“想开点,别总苦着脸,你已经失去了自由,还有比这更令人担忧的吗?”袁老二解嘲道,“顺便说一句,那天摁住你的另一个人是我,我怕你吃亏。”
没人知道我关在这里。
我就像从报纸上剪下的纸人,皱皱巴巴,风吹着在街道上飘荡,最后落在臭水沟里,被处以水刑。如果没有丢掉代课教师的饭碗,如果李静没有一头栽倒在讲台上,如果没有出现在狗子打死李冠军的现场,我会在这里吗?现在我醒了。我被电醒了。我清楚自己要什么。我要杀了狗子。我还要杀了那个往我脸上撒尿的岳凌飞。我要杀了你们。
“你爱我吗?”辛丑想起李静的问话。
“这还用问。”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你说。”
“都是一家人。”
“早晚有一天,你会说出来。”
眼泪无声地涌出,辛丑任由它们肆意地流淌。
车和人,都少了,雪花仿佛无数的舞者在路灯的光晕里飞旋。
公园南门的馄饨摊子还在,摊主袖着手立着,远远注视着他俩,好像只为二人的赴约。两人在小方桌旁的马扎坐下,对视着,微笑着,雪花落在他们的睫毛上。
摊主抓起两把馄饨丢进沸水中,笊篱推两下,排开两个碗,撒入香菜叶,榨菜丁,紫菜丝,虾皮儿,点过两次凉水,出锅,盛碗,沥几滴香油,冒着热气端上来,雪花融化在氤氲的热气中。不用筷子,用勺,坑坑洼洼铝制的小勺。汤要先吹一下,馄饨每次只咬半个。
一碗馄饨下去,手脚热呼呼的。雪或许大了。两人紧挽着,小碎步回去。
我现在说出来晚吗?
辛丑盯着上铺的铺板,轻声道,“我爱你。”然后,他听见上铺的袁老二动了动身子,低声说,“知道了,睡吧。”
“我的人生是压缩饼干,早已变形。”袁老二似乎急于鼓舞辛丑低落的情绪,他不再征求辛丑的意见,主动开口讲述自己的故事,“高中毕业后我在矿上的文工团当剧务。知道什么是剧务吗?就是店小二。我喜欢表演,发自内心的喜欢,可剧务登不了台。那时团里常排革命戏,像《周恩来在重庆》什么的。我特别喜爱周总理这个角色,我在私底下模仿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台步和周总理独具特色的口音。我虽然分不清胸腔音、鼻音和喉塞音,但是我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我是剧务不是演员,我不能登台啊。我不能干一辈子剧务,我鼓足勇气向团长提出申请。团长跟我岁数相仿,个儿头比我矮四指。团长坐在办公桌后面,头也没抬听我嘟嘟囔囔讲完,就说了一个字,屌。我太傻了,团长当然不会答应,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就是由他扮演的,他怎么可能放弃这个角色呢?他怎么会让一个剧务夺走他在舞台中心的光芒呢?没关系。等他们不排练时,整个舞台都是我的,我尽情表演,空荡荡的剧场更能激发我创造角色的想象力。我既是演员也是观众,不可以吗?话虽这么说,可演员和剧务的待遇不一样。每晚排练结束,伙房都给演员蒸一锅肉包子,白菜肉馅儿的,馅儿大皮儿薄。单单没我的,因为我是剧务。这不公平,剧务不知道肉包子好吃吗?那晚趁他们没散场,我偷偷溜进伙房。伙夫小张正坐着抽烟,我模仿周总理的腔调对他说,小张啊,包子熟了没有?小张赶忙扔掉烟头立正,说,报告总理,熟了。我问,什么馅儿的嘛?小张答,白菜肉的。我说,很好嘛,让总理尝一个嘛。小张说,中。掀开笼屉,伸手抓出一个热乎乎的大包子递给我。我哈气吹着,倒两下手,下嘴一咬,嚯,顺嘴流油,那叫一个香。我对小张说,挺香嘛。转身就走。排练完了,团员们一窝蜂挤进伙房,一人捧一个包子大嚼特嚼。团长最后来的,他掀开笼屉一看,嗯?一个包子也没了,包子呢?小张报告,刚才袁老二来了,他假装周总理,我不敢拦他,他把最大的包子抢走了。团长勃然大怒,靠他娘,明天开袁老二的批斗会!批斗会之后团长把我撵出了文工团。一个包子,因为一个白菜肉馅儿的大包子,我的星途骤然黯淡。下井挖煤我是万万不行的,我托人调入矿上的中学做了历史老师。史地生,历史地理生物三门课最容易教,内容永远不变啊。可我又搞砸了,你猜猜,我的教师生涯断送在何人之手?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永远猜不着。袁世凯,姓袁的本家袁世凯把我害了。讲到戊戌变法一章,谭嗣同夜会袁宫保,请袁举兵勤皇,一举歼灭后党。袁面呈犹豫之色,谭嗣同激他说,袁大人是不是惧怕荣禄这个老贼啊?袁世凯当即表态,荣禄算什么?我杀荣禄如杀一猪耳!就是说我袁世凯杀荣禄不过像杀一头猪罢了。你猜我怎么讲?我杀荣禄就像杀一个猪耳朵!学生们哄堂大笑。第二天,教务处通知我到门房报到。袁世凯可恶不可恶?别人恨他因为他是窃国大盗,我恨他是因为猪耳朵。
门卫也挺好,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分工不同。这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列宁同志亲自谆谆教导我们的。嗯,有没有乌里扬诺夫?早上,我站在校门口,迎着霞光向走进校园的同学们挥手致意,同学们,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啊。奇怪,同学们非但没有激情满怀地向我点头示意,反而掩口胡卢而笑。没几天教务处找到我说,在校门口迎接同学是校长的活儿,你就老老实实在门房里呆着。你瞧瞧,这活儿也抢。校长懂表演吗?声音比我洪亮吗?台步比我到位吗?要命的是,校长在校门口迎接学生时,不管他喊什么,学生们都抱头鼠窜。校长苦恼,校长不干了。校长不干我干,这本来就是我的活儿。我不光早上迎,下午放学我还送呢。我站在校门口,手挥五弦目送归鸿,高声提醒同学们,直接回家别拐弯,早恋不利于身心健康啊。无论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都深情地回望我一眼,朝地上吐口唾沫以示铭记在心。你瞧瞧,机会属于有准备的门卫,人生的舞台无处不在啊。
然后?然后门卫结婚了。你们谁多看过门卫一眼?你们谁舍得花一个钟头跟门卫探讨人生?可门卫也是人啊,七情六欲的大活人。岳父是老实巴交的矿工,岳母坐在菜市场五颜六色的垃圾中间给鸡鸭褪毛。我老婆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我跟我老婆恋爱时,即便在炎炎夏日,她也一身长袖长裤,结婚前我从未见她露过胳膊,更别提腿了。不像现在的女孩子,露乳沟露臀沟,炫耀很深很深的事业线和很浅很浅的幸福线,完全不以暴露身体为耻。她不,她从不。我高兴极了,我喜欢矜持类型的。直到新婚之夜我才明白跟矜持没半毛钱的关系,而是她长了一身长毛!又黑又长!老天爷,我娶了一个毛女!知道什么叫毛女吗?全身毛发旺盛,一指长的黑毛,柔软,顺滑,搂着她就像搂着一头冬眠的母熊。这绝对是她妈的报应,她妈整日价坐在菜市场里给鸡鸭褪毛,这是被残酷地褪毛的鸡和鸭们的咒怨。当然,毛媳妇的其它器官俱在功能也健全。一年后女儿降生,我在医院的走廊上向老天爷乞求,给我们一个不长毛的孩子吧。谢天谢地,女儿不是毛孩儿,而且一个零件也不少。不幸的是,我的喜悦只维持了十二年。在她初潮之后,黑乎乎的毛发雨后春笋般一夜之间长满全身。你不介意我用雨后春笋这个烂俗的比喻吧?你是语文老师,爱咬人家的文爱嚼人家的字。我提了两瓶酒去找岳父,求他劝岳母改行。岳父眨着红扑扑的小眼睛说,改行?天底下到处是瞪着俩眼光想拔别人毛的,有谁愿意给咱钱还让咱拔毛的?嗯?你以为我愿意每晚跟一个浑身鸡屎味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吗?这是生活!你瞧瞧,这世上到处潜伏着陷入不幸的婚姻而无法自拔的苦人儿。
和女儿一起到来的还有入不敷出。孩子越大,开销越大,邻居的生活水平更让我自惭形秽心如刀绞。逼仄的生活像每时每刻站在锥子上,曳尾涂中只是幻想。我要品尝宽裕生活的滋味,我得尝试,我差一点相信宿命,我从来没信过,以后也不会信。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时隔十三年后,这位老人发表了南方讲话。我在阳台上仰望着星空抽完了整整一包烟,天亮时拿定了主意,停薪留职,下海。我把决定告诉老婆,我那个毛媳妇虽说身上长毛,脑子可没长毛。她干净利落地说,干吧,挣住钱了俺娘儿俩跟你享福,挣不住钱你想换掉我的阴谋正好泡汤。听听,这是亲媳妇啊。贩运海鲜,倒腾服装,开黑出租,你能想到的行业我都涉足了。那段时间我疯了样挣钱,睡眠严重不足,我最大的愿望不是倒头就睡而是变成一张床。其实,一番折腾下来,并没落下多少。我看着存折上那点可怜兮兮的老不见大幅增长的五位数的存款,心想如果银行是我的就美了,要不然有一台印钞机也行啊。我不贪,我只要每天印伍佰元就行。足够了,足够应付一家老小的花销。
当我攒够三万元时,改变人生走向的那扇门开启了。毫无征兆,生活行云流水般转向了。
姥姥家一个总把牛奶说成流奶的远房表妹找上门来,姥姥在世时我每年寒暑假回湖北黄陂看她老人家,常跟这表妹见面。既然来了就住几天呗,吃饭时表妹无意间说起邻村一个青年在山洞烧炭时挖到了花花绿绿的钞票。原以为是冥币,有的说不像,就找人看了,说是老版的美元。山里人没见识也不会花,现在一比三往外兑换人民币呢。多简单的故事,你听听,你会怀疑吗?我会。人民币对美元的比率是一比七啊。我第一时间认定这是骗局。然而,贪婪伸出侥幸的触角蒙上了我的双眼。万一是真的呢?我们不常看电视上说某某地某某人挖出了某某宝贝吗?我决定跟她走一趟。我取出三千块钱,如果是假的,三千元的损失承受得起。如果是真的,换回一千美元即便按一比六的比率兑换给银行也净赚一倍。富贵险中求,走一趟。
到达黄陂时天已擦黑,换车又赶了几十里山路到了表妹家。表妹嘱咐妹夫生火做饭,自己换上鞋出去了。我借机向妹夫打听老版美元的事,妹夫说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只是自家经济紧张,没钱去换。饭还没做得,表妹和一个青年进了门。青年一身农民打扮,一脸憨厚,粗手粗脚,指甲缝里全是黑黑的泥垢。我心想十有八九成了。表妹简单介绍几句,我就掏出三千块钱递给青年,说换一千吧。青年犹犹豫豫解开腰带,从内裤里摸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塑料袋,打开,摸出一叠崭新的纸钞,蘸着口水数了十张递给我。我从没见过美元,当然无法鉴别真伪。我就着煤油灯仔细察看,使劲甩甩,正反面闻闻,除了尿骚气也闻不出个啥。钞票上发型和莎士比亚有一拼的美国老头儿到底是华盛顿呢还是罗斯福呢?绝对不是林肯,林肯太瘦,满脸胡子,全美国我只认识这仨人儿。那行吧,我说,回头我再来。青年和表妹客气几句,走了。我在表妹家住了一宿,天不亮妹夫送我到黄陂,天没黑我就回到了鹤壁。你猜怎么着?美元是真的,银行给兑了。当我数着簇新的六千元人民币时,我看到幸运女神向我微笑。
我取出全部三万元存款,我要二下黄陂。三万元人民币换一万美元,一万美元再变成六万元人民币。最多两天,翻一番。这就叫快钱。我在内裤外穿上带兜的短裤,将钞票塞了个满满当当,再套上两条秋裤,南下,拥抱财富。毛媳妇专门给我煎了两个鸡蛋以壮行色,女儿问我,爸爸,咱是不是有钱了?我眼泪都快下来了,我对女儿只说了一个字,是!那年头还没手机,BP机一年后才会问世,没办法事先跟表妹打招呼,不碍事,来去也快,换不成我带着钱回来就得了。下了火车赶到表妹家,天已黑透。表妹好像并不吃惊,事后回想起来,对财富的痴迷使我忽略了这个要命的细节。我应该及时打住,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故事了,可是我没有。幸运女神躲开了。我对表妹说我带了三万元,要换一万美元。表妹说她去喊那青年。表妹仍然换上鞋出去,妹夫仍然烧火做饭,仍然是饭没做得,表妹回来了,她自己一个人。不等我问,表妹解释说青年害怕金额大不安全,让去他家换。我想了想,没毛病啊,可以。起身要走,表妹拦住说,就她一个人带钱过去带钱回来。我一愣神,妹夫说,天黑不安全,二十多里山路,我跟着去吧。我暗自盘算,不该有事啊,表妹两口子至于拿钱走人吗?走哪儿啊?家不要了?三万元也不值当啊。还是那句话,富贵险中求。我脱掉裤子,再脱下两条秋裤,掏出三万元整整齐齐码好,交给妹夫。妹夫把钱塞进一条编织袋,扎上口,两口子出门了。”
工间操的时间到了,袁老二冲辛丑挤一下右眼,意思是更精彩的部分还在后头。犯人从他们身边往外走时,花豹拍了一下袁老二的肩膀,笑道,“又谝呢?”袁老二笑笑没接茬。袁老二总是这样,身体放松,表情自热,像一只在自己地盘闲逛的猫。别人说话时,他微笑着倾听,在不同的节点适时配合不同的表情,这让辛丑心生羡慕。做完操回来,干部在车间来回走动,好像检查什么。袁老二带着歉意对辛丑说,“下午吧。”
午餐很丰盛。至少辛丑在家时不会一顿饭炒四样菜,更不会预备三种主食。每天这样也挺好,当然,如果还有自由那就更好了。
“我想申述。”辛丑试探着问袁老二。“我是冤枉的,我没杀人也没打伤人。”
“好啊。”袁老二往嘴里扒拉着饭菜。
“啥时候啊?跟谁申诉?”辛丑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问道。
“在你刑满释放之后,跟所有不认识的人倾诉。”
辛丑看了一眼来回走动的干部。
“我不是故意逗你,”袁老二嚼着食物,脑袋一点一点地看着辛丑,“只是想说,死了这条心吧。”
“他们两口子出门后,我已经没心思吃饭了。望着煤油灯一颤一颤的火苗,一种不祥的预感潮水般漫到我的喉咙。”下午开工后,袁老二继续讲述自己的冒险。
“大概半个钟头,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站了起来,妹夫猛地推开门,气喘吁吁地喊,快,上山!我想问却不敢开口,只听远处人声嘈杂,正往这边来。我顾不得多想跟着他连滚带爬上了屋后的大山。我俩爬上一棵大树,一人抱住一根树杈往山下瞭望,只见手电筒的光乱闪。大概过了一个钟头,人声没了,手电筒的光也不见了。妹夫解释说,他们刚到青年家里,就闯进来几个警察,把表妹和那青年铐住,要不是他跑得快,也得被抓走。夜深了,初冬的山风钻进衣服,蛇一样乱窜。我哭不出来,只是觉得冷。全部积蓄三万块钱哪!我俩哆哆嗦嗦抱着树杈一夜没合眼。天亮后下山,早饭也没心思吃,妹夫直接把我送到黄陂,我身上的零钱刚够买一张车票。
损失了三万元却涨了见识,我知道了一百美元纸钞上的老头儿既不是华盛顿也是不是罗斯福,而是打雷时玩风筝的富兰克林,本杰明•富兰克林,这老头儿可把我害惨了。
打回原形了,抵抗了这么久,一想到到头来还是一文不名,我就止不住悲从中来。
那段日子,每晚我都趴在媳妇毛茸茸的胸脯上婴儿似的哭到睡着。
别人积累原始资本,我积累的却是痛苦和眼泪。
都说金钱买不来幸福,当然了,因为金钱就是幸福!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难道我要和毛媳妇还有贫穷相依为命,一瘸一拐地走向墓地吗?不,绝不!
我开始觉察事有蹊跷是在两个月后的春节。表妹大年初六来到我家,她详详细细地描述了那个夜晚以及他们被抓到派出所之后的经历。我已经从沮丧和悔恨中挺了过来,我认定这就是一场骗局。至于表妹两口子在局中扮演什么角色根本无关紧要,就是一场骗局。我非常欣赏自己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思维特点,我认定这种骗局尚且处于初级阶段,具有明显的随意性和不可复制性,从而导致局面可能因为不可预料的偶发事件而全盘失控。如果想要骗更多的钱,必须首先从观念上改变只坑熟人的小农意识,其次拉大故事的框架,在宏大的叙事中加入更多细节,在不同阶段适时添加配角以使故事骨肉匀亭,进而安排铺垫以及制造多处高潮,使情节既明快流畅又跌宕起伏,牵着受害者一步一步深入而无法回头。最后,把图穷匕见的结尾变成一个意蕴深长的待续。
三万元不算什么,只当是交了社会大学的学费。
一个人把自己置之度外才会不幸,并不是不幸让他把自己置之度外。
貌似复古,实则标新。我重新构思脚本,是的,我要将故事升级,一个原创的闻所未闻的可持续发展的绿色环保的骗局。故事必须干净而活泼,像豆蔻年华的少女。故事的中心必须是财富,一笔巨大的财富。我不是用编织袋编织故事,而是用活生生的元素。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活着?要看心跳、呼吸、血压、脉搏等等生理指标。故事也如此,财富、悬疑甚至性元素不可或缺。少了这些,一个活蹦乱跳的故事会变成一堵墙。
食色,性也。食和色的本性必须靠财富来满足。人类的大脑里储存着一百多万种关于财富的想象,我只需激活其中的一种。只是激活,而非重构。我亲自编剧亲自导演亲自演出,我需要钱。我那毛女儿需要一大笔钱来全身脱毛,我要她白花花光溜溜地嫁个好婆家,可不能让她嫁给我这样穷困潦倒的家伙。
这笔巨大的财富藏在山西五台山悬空寺的地瓮里。故事开始于1948年初冬的一个夜晚,故事的引子是民国四大家族排在第三位的孔家。背景是孔家以商人独有的敏锐嗅到山西将要落入共产党手里,大批财宝运往台湾已经来不及了,解放军封锁了所有机场,各个关卡都由荷枪实弹的士兵严防死守。于是,孔家想到了最可靠的朋友也就是悬空寺的住持圆通和尚。孔家将旧版美元一千万,银元宝一千锭,金条五百根以及价值连城的字画和古董,一股脑藏到了悬空寺的地瓮里。
最后见过这笔沉睡了整整半个世纪的宝藏的人是现任悬空寺的住持慧空和尚。圆通和尚坐化前特意叮嘱慧空,一定要将宝物完好如初地归还孔家后人。
至此,铺垫完成。
故事的悬念是这件事原本无人知晓,只是慧空和尚年事已高,驾鹤西去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老和尚整日念叨孔家,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消息一出,惊动江湖,由此引出诸多配角。眼下,共有三路人马盯着这笔宝藏。一路是纵横江湖多年犯案累累的南派,成员以盗墓贼为主,讲究智取,这次一心一意要将宝藏据为私有。另一路是北派,成员多是关外的黑帮分子,心黑手辣,手法凌厉,做事不计后果,喜欢动不动就跟事主同归于尽。还有一路就是咱们中复委。中复委,就是中原民间复兴民族委员会的简称。现在是筹备阶段,我是筹备组副组长兼豫北地区巡视员。三路人马中只有咱们中复委抱定了实业救国的宗旨,要将宝藏起出以实现民族复兴,境界跟那些利欲熏心的盗墓贼完全是云泥之别。
现在当地政府尚且不知道这笔宝藏的消息,否则别管几路人马,统统没戏。此处点明外部形势是强调时间紧迫,暗示投资方要及时出手。
具体运作是买通悬空寺的小和尚,趁慧空和尚坐化时将宝藏运出,或者干脆策动小和尚干掉老和尚。这些桥段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不用我细讲,受害者会主动补充细节。故事到这里进入互动,也是核心所在。我们告诉投资方现在急需运营资金,并且答应给予投资方丰厚的回报。一般来说二十万一股,投入二十万,事成后连本带息净得四十万。100%的回报率啊,值得一试。如果受害者认为二十万是个小数目,那么,可以勉为其难地允许他加大投资额度,但是必须一再叮嘱他不得走漏风声,免得其他投资人心生不快从而导致祸起萧墙。”
“谢谢。”辛丑打断袁老二。
“啥?”
“你帮我温习了一大堆成语。”
“剧务的修养不容小觑哦,”袁老二笑道,“你不是讽刺我吧?”
“不过你编的故事有漏洞,难道和尚不会监守自盗吗?”
“当然可能。你是个明眼人,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个版本唯一的漏洞。关键在于我们的受害人,他们来不及发现漏洞就被贪欲淹没了。”袁老二脸上洋溢着说书人沉浸在情节里的自得,他站起来从周转箱里随手拿起几个灯泡在眼前转动着,做出仔细检查的样子,然后扫了一眼其他犯人,慢慢坐下,道,
“这其实是一场演出。主角扮上了,音乐响起,大幕缓缓开启,我们要道貌岸然地登台亮相。在大段独白之前,点上蜡烛,铺上雪白的台布,围上香喷喷的餐巾,水晶酒杯里的法国波尔多红酒正从三十年的沉睡中缓缓醒来。我和受害者相向而坐,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之间,我握着或没握着对方的手,风情万种地说出台词,我爱你。不不,没这么直白。我通常这样说,人世间纵有百媚千红,我独爱你这一种。这是打个比方,要是对方是老爷们儿,我会义正辞严地告诉他,眼下民族复兴在望,正是用钱的时候,只争朝夕啊。
这不是骗局,这是一场秀。我是演员,不是骗子,不是。我没有欺骗任何人,更没有自欺。
正如你看到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前途暗淡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无人同情的人本主义者。只有表演才能让我获得成就感。啥是天赋?天赋就是超出常人的才能,我的天赋就是表演,我能把一只屎壳郎演成你的梦中情人。我这辈子从来没得过什么荣誉,哪怕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可我实质上极具才情,正如你看到的。
出于绝望的表演动机纯正,方向明确,是无法伪装的。我的表演发自真实的内在,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既不媚俗更不媚雅,别指望我会伸出帽子讨几个大子儿,我有更大的抱负。那些愿意掏钱给我的是观众,不是受害者,他们是观众。他们可能自认是生活的主角儿,错了。每个人都是观众,只不过有些观众直到剧终都没混上个座位。
每个骗子都背台词,我不,我视对手的素质即兴发挥。腿是两扇门,全凭嘴打人,我用舌头抽打他们,打得他们皮开肉绽。表演不需要又干又硬的逻辑,表演需要又湿又软的共鸣。观众想在大幕开启时就见到满场颤巍巍的丰乳肥臀,那是婊子的活儿。我是表演家,我吐出的每一个单词都伴随着独特的声响,我要做足前戏,玩够花样。无知是可以救治的愚蠢,愚蠢则无可救药。骗子只会愚蠢地模仿和死记硬背,你在十公里之外即可了然他们拙劣的手法。而我,食指、中指和尾指紧按着艺术的脉搏,连通着来自社会最底层的地气。什么叫千人一面?好多人一个脸谱呗雷同呗相似呗毫无特质呗。我反其道而行之,我撷取千人之特点而自成一派合成一面。
我变身为欲望的主人,闪电般从无法言传的颦笑之间出发,一击即中。我比骗子更富创造力,更富想象力。我洞察生活,你越同我亲密接触越发现我是如此成熟如此真诚,真诚到无以复加。
如同烹饪,一切尽在度。严谨到用毫克来控制食材和调料的日耳曼民族面对中国厨艺里的少许和酌量这类模模糊糊的量词时,恨不得生吃了量杯。可是中国人游刃有余,食材多寡有度,调料轻重有度,火候文武有度,时间长短有度,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表演也一样。
什么是完美的表演?是演员对观众成竹在胸。醍醐灌顶地棒喝你,明眸善睐地暗示你,然后,你潸然泪下,你欣喜若狂,你奔走相告,你独自向隅,你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你三月不知肉味,你五内俱焚,你七味杂陈,你九死未悔,你百口莫辩,你千金一瓠,你万箭攒心,没有我你就不能活,离了我你啥也不是。
你看看身边,芸芸众生默默地熬着绝望的每一天,就像在滚烫的沥青里挣扎的鸭子。他们活得越久就离其他人越远,他们活得越花哨就越孤独。是我带给他们希望,点燃他们的激情。他们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不就是因为遇到了我吗?在这个碎片化的信息世界,我的表演成为他们人生的底片,他们忘了姓氏也忘不了我。我苦修般努力,自我控制,有分有寸有板眼,有气有力有精神,拼命接近虚构的真实。爱就鲜血淋漓,恨就春风化雨,一切都有血有肉地表达。这帮笨蛋,他们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掏出腰包。我只是勾住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随我冲浪在词语和表情的海洋里却意识不到金钱的流逝。
每次上台前我都要对着镜子一次次排练,因为我知道生活没有彩排。我怕了,我失败怕了。叙述技巧娴熟吗?表情夸张吗?口吻合宜吗?停顿和发音是否在合适的节点?要知道,声调和节奏会暴露一个人的素质。我的表演是一个密封在盒子里的礼物,亮闪闪咔咔响的包装纸,紫色的彩带扎了一朵花,观众必须亲手打开它。随后我静坐冥想,思接四极,神游八荒,好使自己达到天人合一之境。我在地板上结趺而坐,双手平摊腿上,双目微闭,鼻腔长长地呼出唵这个音。唵是天籁,也是桥梁。一种快感漫过全身,身心灵无比愉悦。我揉搓双手直至发热,而后托住头部,这个我们身上唯一比灵魂还重的器官。左右摇头三次,前后点头三次,顺时针方向转动三次,逆时针方向再转动三次。最后,双臂高举,紧握双拳,深吸一口气,身体前倾,狮子般吼叫出来,啊——!连吼三次。你知道吗?这方法还能治愈感冒。每次我吼完,楼上那位长得像菠萝蜜一样的邻居就会在地板上撒玻璃球,叮叮当当,暗示她有多么讨厌我。我不介意,有种就扔铅球呗。
我本来打算拯救他们,从横流的物欲和横陈的玉体之间拯救这些两脚羊。可羊儿们自甘堕落并且乐此不疲,它们凸起的呆滞的白内障般的眼睛只能看见蹄子旁边的草。于是,我决定先拯救自己,用他们的愚蠢和贪婪拯救自己逃离贫穷。
每次表演对我来说都是一次真枪实弹的演习,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要命中靶心,不然观众会心生狐疑,钞票会长了翅膀飞走。对待艺术,我们不能像在青纱帐里偷情那样草率行事,而是必须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接上头。他老人家斜坐在花式扶手的沙发里,将钢笔轻轻放在书桌上,紧皱双眉问道,你热爱艺术呢还是艺术中的自己?这问题何等振聋发聩啊!我是真正的艺术家,不是地摊儿艺术节的影后影帝,那些剃了腋毛的三流明星除了劈腿和搔首弄姿之外根本不了解自己根本不热爱艺术。他们远离演技,惯用胳肢。如不奏效,当即满地打滚撒泼耍赖。正像围观者指出的那样,男的亮出了把柄,女的露出了漏洞,他们一边滚来滚去一边嚷嚷着:我们都这样了我们还怕什么?以目前情势看来,只有我才配称得上表演艺术的巅峰。实实在在地讲,我站着,是表演艺术的巅峰。我蹲着,还是。
即便来到这里,我也没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我用激情和洞察力感受每一分钟,我向更高的自己迈进,我将与真正的自己合二为一。
最后,在表演结束之后和受害者做出决定之前的间隙里,我预备了一个噱头。
‘我们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提醒对方,‘在您获得100%的投资收益后,希望您能为民族复兴尽一份力。’
‘那当然,你尽管说。’
‘请您为民族复兴基金捐助1000元。’
‘没问题。你知道,我是爱国的,我抵制日货。’
瞧瞧,这就是才华。滴水不漏波澜不惊杀人于无形的才华。我的才华配得上我的野心。我是最优秀的活剧演员。是活剧,不是话剧。
才华要么有要么没有,绝无三分才华这样的掩饰。三分姿色不叫姿色,最多叫可人儿。姿色就是十分,才华也是十分。十分的才华是要变现的。我可不想学李白杜甫。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有个屁用!李白任性一生,到头来醉酒过度溺水而亡。杜甫潦倒一世,好不容易吃顿牛肉还他妈撑死了。我不,我要挣它一大坨,金盆洗手,归隐田园,把酒话桑麻,悠然见南山。只有财务自由了,才会精神自由,否则只有饿死的自由。
创业之初的艰难你无法想象,我连续三个月没逮到一位观众。没有观众是表演的最大耻辱,没有观众就等于死了两次,我和角色各自死了一次。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说脏话,不骂饭店的服务员,强迫自己对着镜子说,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
我沉下心来仔细研判每道程序,发现问题出在市场细分的环节。之前对受害者的评估太模糊,就是说太乐观。我重新设定受害者,缩小人群,厘清标准。比如文化程度在高中至本科之间的有固定收入的城市人口,对投资理财的认识就是投机,做事武断,有着极强的家国情怀,常以天下为己任,等等。然后,你猜怎么着?新一拨的受害者们简直爱死这个故事了,我遭遇了井喷般的行情。
我的每次表演完全可以升格为教科书的案例,是的,我顺利完成了原始积累。二十万的单子,前前后后我做了近十笔,我拿六,中复委拿四。我的第一桶金已经足够支付我那毛女儿做全身激光脱毛的手术费了。
你瞧,机遇青睐有准备的头脑。机遇可能会在老僧禅定时悄然而至,但它更需要不断反思,不断纠错。机遇就像老板,你每个月都累死累活,他才会注意到你,走到你的办公桌前,拍着你的肩膀说,好样的。
可悲的是,我可以激活我所扮演的人物,可以将观众轻松收入囊中,但却无法确定我自己是谁。整个过程就是一出悲剧,观众的结局和我的下场都是悲剧。我努力试图延缓悲剧的到来,我相信,观众也在努力回避自己是多么愚蠢这一事实。观众终将成为过去,而我不断变化,忽而金刚怒目,忽而菩萨低眉,我是如此矛盾。
我寻找什么?寻找表演时的麻醉吗?寻找复仇的快感吗?海明威奋笔疾书地寻找,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寻找,在没有硝烟的体育场上寻找。最后,他将猎枪插入自己的口中,扣动扳机,砰——,他找到了。
我呢?我寻找什么?我寻找我自己吗?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我是谁。文工团的剧务?中学历史教师?下海的小业主?毛媳妇的男人?毛孩儿的老爸?上当受骗的外汇兑换者?中复委的副组长兼豫北地区巡视员?一个演员?一个囚犯?修长的双手和狂野的内心多么得不匹配,我他妈到底谁呀?
寒风嗖嗖的教室,一灯如豆,结着霜花的玻璃,哈着手,跺着脚,发奋读书的青年。那是我吗?忘了,忘了,都忘了吧,我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我常常想起成吉思汗,我为什么会想起他呢?成吉思汗寻找什么?他纠结过吗?兵临莫斯科城下时他是否勒住缰绳,手捻胡须,迟疑地问自己,是杀掉所有比车轮高的男丁,劫掠财富,奸淫妇女,放火屠城呢还是诏告天下,大汗乃仁义之君,今且饶尔等性命。然后班师回朝,在金顶大帐内搂着鼻子扁平一身膻气的蒙古美女大嚼羊腿呢?不。成吉思汗从不纠结,他认定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将敌人的财宝堆在脚下,将敌人的妻女搂在怀中。于是旌旗指处,蒙古铁骑呼啸向前,一路攻城掠地血流漂杵,直到莱茵河畔才安营扎寨,洗刷打着响鼻儿的战马和满是征尘的躯体。我也一样,我不该犹豫。我带领观众从二七广场出发,瞬间到达八达岭长城,而后一路北上飞跃天山,小憩片刻,策马来到古碎叶城下,片刻也不停留,穿过滑铁卢,掠过埃菲尔铁塔,飞越海峡,在大笨钟旁徐徐降落。我不犹豫。
每件发生的事都是活该。一夜暴富,活该。突遭横祸,活该。接二连三的活该恰恰为艺术提供了完美的素材。这不是诅咒或恭维,这是对命运的敬畏。活该呀!
卓越的艺术使人平静,使人升华。我则更上层楼。我使他们亢奋,使他们的贪婪升华。我树立了表演的标杆,我独自到达了表演的最高场域,我荷戟彷徨,我独孤求败。
这是我的宿命,直到我来到这里,和你相遇,这是宿命。活该。”
“要是受害者非得实地察看呢?”辛丑问道。
“问得好!”袁老二在辛丑面前打了一个响指,“关键人物及时现身。”
“关键人物?”
“你以为我孤军奋战吗?我为完善这个商业模式足足耗费了十年的心血,我到处潜心物色关键人物,直到遇见怀信大师。”
“谁?”
“怀信大师是大伾山大报国寺的住持,一个浑身流淌着正能量的性情中人。在一个莺飞草长的日子里我俩因缘际会相识于淇水之滨。当我把民族复兴的大计向他和盘托出时,怀信大师击节赞叹。他双手合十感叹道,历史总在合适的时间选择合适的人来圆满无上功德,真是妙不可言啊。然后,怀信大师欣然就任中复委筹备组组长。怀信大师是整个故事的背书,如果少了他这颗定心丸,全盘策划将会事倍功半甚至功亏一篑。并且,怀信大师引荐了刘海忠等一批卓越的中坚骨干,团队就此完善了。刘海忠是进城务工人员中独具慧眼的一类,一个令死神头疼的人物。他的足迹遍布黄河两岸竖有标志性铜质雕塑的所有城市,他会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将雕塑刺啦刺啦锯成一块一块碎片塞进蛇皮袋子,天亮时在废品回收站里变现。为躲避警察的缉拿,他诈死了三次。他开玩笑说,死神像他的前妻,对他满怀仇恨却无计可施。为了万无一失,刘海忠三上悬空寺,买通了寺里的看门和尚,确保无论谁去打探,都将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辛丑笑了一声。
“你笑啥?”袁老二不解地问。
“我分不清那些是你编的那些是真的。”
“只有骗子是真的,”袁老二一本正经地答道,“其他都是假的。”
“是吗?”
袁老二意犹未尽,他巡视一下四周,高声道,“轻拿轻放,小心打碎。”然后压低声音对辛丑说,“我们的事业遭遇了第一次危机,起因就是王凤英这个村妇。”
辛丑将一只灯管塞进包装盒,随口问道,“王凤英?”
“王凤英一门心思想嫁给我。”袁老二特意瞅一眼辛丑,“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却没有珍惜。谁说的?我才不后悔呢。”
早餐时,餐具和饭菜刚摆上桌,辛丑站了起来,高声道,“我冤枉!我没杀人!我要申诉!”
发放餐具的犯人一动不动呆在辛丑身旁,手停在半空,直直地盯着辛丑。其他犯人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干部朝辛丑走近一步,眯起眼打量一下辛丑胸前的编号,高声道,“040813,发言要先报告。”
辛丑迟疑一下举起右手,“报告政府,我要发言。”
“现在是就餐时间,坐下。”
辛丑呆在那里,周围响起一片咀嚼食物的声音。
“坐下吧。”袁老二拉一下辛丑的袖子,“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