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打水陆惠生惩慧捣（4）

　　且说化子只身孤影，心神凄然，像一粒土尘，飘飘悠悠，往寺院而回。到了南关，正见慧云开着三轮车在石家庄南三条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从身边驶过，化子不吱声，就埋怨她也是忘恩负义之人。只听“吱哇”一声，慧云跳下车，转到化子跟前，笑道：“扫眼像你，你擅离寺院，师父不嗔怪吗？干啥去了？”化子垂头叹道：“惠生走了，送了一程。”慧云诧异道：“师父爱见他，怎么去了？”化子说：“都是他侄子小捣机害得他没脸面在寺院住了！不辞而别了。”慧云叹口气道：“因果。上车吧。”化子心里说，坐了你的车，人们看见说你我不干净咋办？回道：“不了，不了。我丈量丈量从城墙到寺院多少步。”
　　“争取给师父丈量出花儿来！”慧云说，“慧生到底咋走的？你当我不知道吗？你捂得再严也跑气儿，他偷寺院钱，被赶走的！你们河南人鬼精鬼精的。我看你也快了！”说罢，“突突突”把车开得好快走了。
　　路过民生街，忽听有人喊道：“化子，上屋坐坐来！”扭头一看，见是二八女郎，一身红裙，朱唇皓齿，窈窕丽姿，甚是动人。这不是小青吗？她曾痛经，是自己给她说的艾附暖宫丸痊愈了妇科病，怎么开了杂货店？化子进去一看，琳琅满目，买卖干得不错。小青取瓶汽水给化子说，“去寺里喝吧。”化子想到：这女子别有用心，叫师父们嘲笑我没出息是吧？就摆手辞了，怏怏不乐回到了寺里。这时，慧忏从外边牵着一条白狗往寺里走来，慧悟笑着对慧善说道：“你看慧忏出家了，贱病又犯了把他家的狗偷来了！”慧善老远就喊道：“把你大哥家狗牵来干啥？难道也学你？”慧忏回道：“我哥要做酱狗肉，不把它偷来，就命丧黄泉了！”僧值师过来拦道：“你又无事生非，你以前为偷寺里功德布施把黑狗药死，悔悟出家了不好好修行，又鼓捣狗做甚？你哥杀狗，是狗前世杀了你哥，因果，你违背因果没好事儿的！”化子插言：“度生心切！”僧值转脸说化子道：“化子，你干啥去了不刮粪？老和尚找你刮粪种菠菜的。快去！”
　　化子见了师父，师父便将单金如数给了并又多给几十元，说是刮粪贴补的。化子就说明白狗之事。师父说：“刮粪吧，多种些菠菜，菠菜是补血良药。我看是谁又整狗？”化子说：“还是那个出家的贼，是不是贼心不死，又打啥主意？师父明察秋毫。”师父往松树边走去，化子跟着看热闹。师父说：“你跟着干啥，想叫狗咬你？干营事去！”慧忏见师父来了，赶紧跪下说：“师父，弟子听说我哥要杀这条狗，就把它救到寺院来了。那黑狗是我和慧悟弄死的，特意还寺里一条白狗接黑狗的班，护持寺院。”师父说：“起来吧。算你明理！”
　　化子刮着粪，心不安稳，想道：完了完了！刮粪刮得业障更加沉重，决不可以在十方道场里苟且偷生，还有许多患者等着自己跑壶济世呢！快些干，这池大粪刮完，得想法走。后来又一想，师父那么慈悲，不言声跑掉，不够礼貌了，就试探说了两回，没得到允许，因此，得赌它一把，出个奇招，才能如愿以偿，不然，老和尚能叫刮一辈了粪，证果也是尊臭佛，谁也不给盖大殿塑像、烧香、上供的。暗自悲伤，越想越没结果，当个人长的丑陋，到哪里也没好事，天生的乞丐命！
　　夜暮，晚课已罢，参禅一毕，就在义玄禅师舍利塔前磕了仨头，掉一回泪，不辞而别。他像病态十足的疯子，不敢光明正大，好像寺院的茅房非己无人会刮似的离不开自己。在一个月黑头的深夜，贼似的翻墙而逃，也是活该倒霉的时候来了。狗眼夜尖，白狗扫见了他，认为化子是贼，窜上去死死咬着腿，从墙头上拽了下来，痛彻入心，流出血来。化子倒在地上，星星月亮咧着嘴笑，狗就“汪汪”大叫，惊动寺院。僧众扑上来按着了“贼”，见是化子，无不哈哈大笑。有的说道：“化子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学起贼来，嫌寺院太平了？河南人就是业障重！”化子羞答答道：“别一概而论。河南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尧舜禹汤、周公文王，哪个不是河南的。一两个坏人哪里没有？我是河南的，最正直。给师父们掏粪，从不偷吃一口。我不学贼行吗？谁会叫我走？我一去了，出家人保健事儿就更有菩萨保佑了！有人就接我的班刮大粪也不会贪污！寺院里都是大彻大悟的正人君子。放开了吧，我走！”人们都笑化子粘乎乎地说话挺幽默，只有吃饭的哪有吃粪的，也不是猪。僧值师说：“化子起来走走，看看狗伤着你的骨头没？”化子站几站没站起来，可见伤得不轻，就想起来以前讨饭时候曾被狗咬过的情景，就是这号命，翻个墙也被狗咬伤！慧忏扯淡，咋不把你爹弄到寺里当狗呢？要不是你这一搅和，就心想事成了！觉得师父们脸上都是狞笑，不怀好意。僧知师掏出火柴擦着看看化子的伤，惊道：“乖乖，两窟窿多深，这狗是真心实意留你的，看你还好走？老和尚那里有纱布药棉，我喊他来给你包扎包扎。”正说之间，老和尚来了。老和尚照着电筒，大声说道：“我看看这贼是谁？”
　　“化子，掏大粪的化子——啊，是化子，是不是嫌大粪臭了？嫌臭就不叫你刮了。还官复原职吧，给老佛看大殿。”“师父，我不敢看大殿，那钱鬼精鬼精的吸人魂魄，供果迷人味觉，老佛爷就不敢用。我不能自控像佛爷一样，廉洁自律，再学小捣机就糟糕透了，死有余辜。”“没有事，再给配个师父，你就不敢自私了，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不对呀师父，一人为私，二人为从，俩人一商量同样做坏事。必须再添个师父，三人为众，众人为公啊！”僧值听化子和老和尚的对话，想他挺有正见，说道：“化子就听师父的吧，好好看大殿，佛祖不嫌你臭，就安心吧，诚实的人定有好报应。记得初来时，禅堂里把惠生拽到雪地冻他，你出来陪冻，我就明白你是好人。为人得识劝，俗话，听人劝，吃饱饭！”
　　化子也是个死鸡子——拧头，坚持要离开寺院。
　　老和尚电筒照着化子的脸，见泪流如雨，顿生恻隐，像大人对儿女似的说道：“你呀不懂事，回家农活你笨得不会干，行医吧又不很明白。你知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吗？住寺里多好，衣、食、住，都是十方供养，福报大的。看大殿，还能消灾免难，别不知轻重了。”化子想道：慧捣看大殿，您说“消灾延寿，功德无量”，结果又偷又喝又叼拐！您今晚把老太阳说出来我也不信！还是说：“离开寺院，决心一定，十头牛也拉不回了！”
　　老和尚说：“僧值师快开车拉化子去医院急诊打一针狂犬疫苗去！越快越好；晚了得狂犬病，大家还得超度的！”僧值师：“师父急得很了，我背着化子去医院！只有负重，两条腿跑得比汽车还要快！”老和尚：“你神经有毛病？你能跑过汽车？还有我呢！”僧值师只好加了油，启动油门，轿车“轰轰”地响起来。大家把化子抬进车，老和尚就一同往医院去了。
　　打完针，师父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放心了，不得狂犬病了！”又说，“可怜可怜呀！开始一位穷嘴刮大舌的说你要走我不信，半天是真要走的，真走谁也不拦。铁打的寺院流水的僧，何况你还不是僧。你想走，等伤好再走。走就走吧，光明正大走多好，我更不拦的。你干吗偷三摸四的？狗要是不拦着你，你那笨劲跳墙说不定腿就能摔断。狗子真有佛性。你回去好好念佛，孝敬父母，和睦四邻，多做善事，同样往生极乐世界。遇事不要出马一条枪的，三思而后行。天不早了，休息去吧。”
　　僧值扶着化子回到寮房，睡觉无话。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了，树叶由青到黄。北风刮来，那树叶儿如同黄蝴蝶在空里乱飞，飞累了纷纷飘落。光秃秃的树丫杈望天空里乱伸着。风一小，大街上，清洁工持着扫帚不分白天黑夜呼啦呼啦扫个不停，弄得灰头灰脑的，弄脏了自己，清洁了城市。清洁工的精神光荣而伟大。大雁排成“人”字路过寺院上空，咿咿呀呀往北飞去，好像去看望胡生似的。塔铃声音，依旧叮当悦耳似唱佛歌一般。看大门的老赵用铁链子拴着白狗，关到铁笼里不叫出来，以免再伤人，让寺里再赔钱。
　　老和尚熬制了蛋黄消炎膏，不断换药，化子感受到了胜过父母般的温暖，止不着落下泪来，伤势逐渐完全愈合了，对走就犹豫不决了。可是想到许许多多的事情，感到不走不中。也感到实实在在对不起临济寺的一草一木；对不起义玄禅师，长老师父；对不起大殿的木雕泥塑的佛像；还有秀丽的澄灵塔、月季花，尤其是那茅房；再也看不到僧俗解手的不同姿势了，若有或男或女得了急症病也不能救治了……还有那咬自己的白狗狗，为了不让我忘本，才善意给了一口，永记不忘乞讨之路。总之，化子自觉欠临济寺的太多太多，只能用没有杂念的心脚踏实地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什么都有了！
　　慧云和小青得知化子要走，拿了饼干面包来寺院给他路上果腹。化子念着“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就到大殿佛前磕几个大头，持着拖子把大殿拖了一回，剔剔长明灯，烧了三炷香，再去拜拜义玄舍利塔，然后给师父告辞。
　　师父又送了盘缠，化子心里犹豫了，真舍不得老和尚像观音菩萨的大慈大悲。可想到出来有些时日，胡庄老人和许多患者，就又给师父屋里流着泪水拖了一回最后一回地——师父啊，徒儿此别，虽是千山万水，心里永远不忘您老人家，弟子好好为患者多多除苦，报答佛菩萨的慈悲，报答您的恩情——化子为了实现一个梦想，忍着千般儿痛，恋恋不舍，洒泪而别，心潮起伏，一路南归。耳朵里响着婉转的声音，却是一首歌儿，那歌唱道：
　　梵风啊
　　佛菩萨
　　山穷水尽疑无路
　　方显灵圣
　　多少个日日夜夜
　　晨钟暮鼓
　　启聋发聩
　　洗涤心地尘垢
　　重新世上走一回
　　南去的燕
　　北去的雁
　　阅读清白的天
　　拳拳悦人志历经多少年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烛成灰泪始干
　　以哭当歌唱远道
　　寒冬过后绿满山
　　要知经风雨
　　当织新画卷
　　化子四下看看没有人，原来是风的歌。路上，天地之间茫茫苍苍，落木索索发抖，一只不怕冷的鹰像线吊着似的盘旋着，盘旋着查看地上的兔子，没有发现目标，两眼呆愣，猛然往下一扎，埋没在荒山里，不知是死是活。要是离得近了，真跑去看看，把所学的佛经咒语给老鹰念它一大遍，好叫了生脱死，往生极乐。化子的心不停地翻腾，举目东北望去，乌云如铅，雪花飘落。遥思大兴安岭，林海雪原，冰天冰地。
　　《林海雪原》是一本厚厚小说，作者叫高波。童年读过的那书。在那厚厚书里，有杨子荣、少剑波、白茹，还有座山雕、小炉匠、百鸡宴、桦树林、夹皮沟的小货车以及“莫哈莫哈，大晌午说话，谁也没有家，防冷涂的蜡”的匪话和杨子荣正用匕首往桦树上刻记号的影子。不知胡生是不是在白桦树上刻下了什么记号，切莫迷了路径。深林里有老虎，熊瞎子，求佛菩萨保佑千万别叫他撞上了，平安无事，让他的俊丽的身影子往好处闪现！后悔当初不如和他一起去赏玩林海，到高山顶老虎豹子上不去，好坐山观虎斗。以前就听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非常贵重。胡生的性格是奋斗到底不回头犟牛，他若得知三宝的事儿，不干回一火车皮才怪呢！此时，化子好像听到胡生在唱京剧：“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钱给智慧又给胆，一个元宝头上戴，两块银元挂脖间，金钱指出乌云散，为发财——来到大兴安！”没事没事，胡生确实高兴地在唱京剧哩。欲知胡生一路到东北生活如何？且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