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篇』吸脂（第四十八章）

　　今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晚。往往越是来得晚的东西，却越是去得快。
　　刚过了年开班第一周，县局便一份份的通知在网上飘飞：流引产指标又分下来了，而且更加细化；七大专项考核方案公布来了，足有四十页厚；第一季度的进站考核方案也出来了，此次进站将采取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进行。
　　听说，去年各乡镇为完成流引产指标而采取的那些手段惊动了上层领导，所引起的社会现象也让领导们意识到了结果和初衷的背道而驰。所以，今年的流引产指标便具体作了许多细化。分配给每一个乡镇的指标，都按比例规定死了要有多少二胎，有多少一胎，有多少例大月份，有多少例小月份，其中进站尾子又必须要占多少比例，其他未管理的案例又可以占到多少比例。依着这些细化了的新标准，那种满街乱撞来的、高营养费吸引来的孕妇就都不能计入指标了，因此上指标难度立刻上升了一大截。
　　七大专项考核方案，分别涉及到计生工作主要的几大块：人口统计、依法行政、计生技术服务、流动人口管理、计生协会服务、宣传教育以及计生药具管理。各个块块都自成为一个方案，对多长时间乡镇作一次考核，如何考核、如何计分、如何扣分等等都做了详细的说明。
　　看完这些密密麻麻的文件，尚玉觉得双肩似压上了千斤的重担，想像着未来的踉跄步履，胸中便生出一股闷来。拿过电话和李方蕊电话聊了会，旨在解压松绪。当然，她也常能给出些有见地的指点。
　　柳庄镇一直是松阳县计生工作的亮点乡镇。李方蕊任计生办主任的这三年，又将这一亮点的光芒更加增强。柳庄镇的计划生育年终总成绩每年都在前三里，看起来毫无悬念、稳如泰山。三年的辉煌，也给了李方蕊一个有力的理由，让她得到晋升副科级的机会，从而一切水到渠成。晋升后，她依旧在柳庄镇工作，就任分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副镇长。
　　对于这些新下来的文件，李方蕊自然也早见着了。当尚玉感叹“这活儿越来越难干了，怎的我就如此苦命，偏赶上了这么艰难的时代！”时，李方蕊笑道：“呵呵，其实这行当不是才变难的，这些年来，每年春天我们都会收到一些新的惊喜啊！”
　　当尚玉再感叹起“华袍内刺，美食咽喉、世事渐艰，处处危险”等境地时，李方蕊又告诉她：“其实每一件外形亮丽的袍子里面都点缀着大量的虱子，但你只要小心点别让咬着就行了，痒些没事。”
　　可如何不被自己袍子里面的虱子咬着呢？这是门学问，尚玉自觉还不能解透，她又看似玩笑着向她请教这门学问时，李方蕊叹道：“我们的处境其实差不多，天资也没什么差别，但正如许多事情要有天时、地利、人和一样，我们这活儿也需要这些，而且还有一些运气成分的。各门学问间其实都相通吧，只能在实践中慢慢领悟，没有人能一言即通。”
　　尚玉听了，便不再追问。
　　
　　第一季度的进站很快开始了。前面说过，此次的组织方式是全新的。具体就是由县局牵头，抽调各乡镇的三到五名技术人员分成或大或小的三十个组，再选出县局两名工作人员作为正、副组长，分别带领着一个个技术组分赴三十个乡镇去完成工作。
　　清河镇抽调的是纪珍、白相容和苏静芹三个人。王梅笑过了年后没再来上班，据说已办了内退。依清河镇的惯例，普通职工年满五十周岁是可以无条件办理内退手续提前回家养老的。
　　两天以后，苏静芹首先出发去了松阳镇。之后三天内，纪珍和白相容也分别去了柳庄镇和白石乡。松阳镇离家最近，听说进站日程长达四十天；白石乡的进站日程只有十七天，但是离县城足有六十多里路。三个人在离单位前闲聊了一通子，当白相容问苏静芹“更愿意去哪儿时”，纪珍在旁边指着白相容笑道：“嗨，又钻牛角了吧？你只是去出几天力干几天活啊，又不是挑地方养老！”
　　接下来，清河镇的摊子也全面铺开了。此次来清河“助阵”的三位，一位是来自朱坊镇的万晴，一位是来自松阳镇的何丽，还一位是来自陶埠乡的袁敏。她们在县局秦明珠科长和秦“手下帅将”姜超的带领下同组工作。三个技术人员负责查体，秦明珠和姜超两人，一个在查体前负责核对身份证，一个在查体后负责在名单上销号。
　　说到秦、姜二人，不免要闲叙一下春节过后县计生局的几点人事新变动。
　　这次变动中，秦明珠与原科技科科长石南成互换场地，所以现变身成了科技科长。财务科的周敏科长因身体不适请了长期病假，财务科的工作就暂由小陈——陈宗负全权负责。其他还有几个职工从A科调到B科，不升不降的此处就不再多说。听李艳说她老公齐彬彬本欲出手的却终又作罢，应该是上位时机还不成熟吧。此次与秦科长一起来的姜超没有变动，依旧在宣教科工作，。
　　清河镇的进站日程是二十五天，比起平时来拉长了很多。但是因为流程比平时进站繁琐细致，所以速度必须放慢。尽管日程如此长，查体室门前也还是每天长龙阵阵、喧哗声声的。
　　日程虽只二十五天，但结束后还要半个月时间来扫尾，所以算起来这个工作组清河镇是要呆上足足四十天了。尚玉安排邢丽平每天陪着工作组一起用餐，如果没有其他应酬的话，她也是尽量相陪。早晨和下午，又安排了司机小刘准时接送她们上下班。
　　每天的午饭桌上，女人多，话便多，总不免闲聊。这天尚玉想起新下来的宣传教育专项方案来，笑着说要请教一下秦科长。
　　秦明珠笑笑：“呵呵，你知道的呀！我已经不负责这个了，哪敢指教！你问小姜吧！”
　　姜超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嗨！我就是个虾兵，能懂什么呀！秦科长你虽说已调到科技科，可是说起宣教工作来，你还是专家哟！”说着将大拇指向秦明珠竖道，“秦姐，非你莫属！别客气！”
　　尚玉笑道：“哗……都这么谦虚！是不是我们天天桌上无酒，慢待了哦？”
　　五个人连连摆手，秦明珠指指身边的三个技术人员笑道：“我和这几个小妹妹是没这爱好的。”再指指姜超道，“要喝，让他喝吧！”
　　姜超忙夸张的笑着推辞：“不行，不行，工作纪律第一！再者说了，你看看你们，一圈的红色娘子军，我喝个啥呀，连个对手也没有！”
　　尚玉笑道：“那要不，今天我们这些娘子军们联袂演出？试试看能不能陪得足你位唯一的男将？”
　　这一句挑衅，引得几个女人大笑着呼应起来，直要开酒。
　　姜超吓坏了，忙推辞道：“不敢！不敢！你们这哪是半边天了？可是压倒性的优势哩！我还是好好吃菜吧！”说罢，忙埋头闷声狠夹菜起来。
　　大家再度哄笑，见姜超怯了场便也未再“追赶”。
　　尚玉知道这真不是喝酒的场合，便转了话题，出口却还是刚才的事：“我现在愁的是，今年怎么这么多发稿任务？我们清河镇这样的中规模乡镇哩，省、市两级主流媒体上都要发三十多篇新闻稿件了，完得成吗？还有征文活动这块，虽然县里组织起来不算困难，可我们这点穷乡僻壤小地方，哪有那么多有才华的孩子呀！”
　　“嗨！”姜超听得换了话题抬起头来笑道，“都说尚主任认真，果然啊！你可别愁，车到山前自有路。你就让你们宣教员——那个谁——王云是吧？就让她多写，到时候你打听一下人家其他乡镇都是如何发的稿，学着就是了。”
　　尚玉拱手道：“你要是有什么路子，多给我指点着啊！”
　　姜超笑道：“呵呵，一定，一定！你也一定多问问秦姐，她以前常发稿子！”
　　秦明珠笑笑：“呵呵，说来，都是‘以前’的旧话了。也没什么路子，多写，多练，慢慢提高；多投，多发，混个脸熟。今年宣教这块儿，除了你刚说的这些之外，还有贯穿全年的示范村打造也是个大活儿。因为年前领导们就有此意，算是向其他县区取来的金经吧！你知道我们松阳县的计划生育宣教工作，在全平原市一直是比较薄弱的。等今年这些硬性任务一一完成下来，大概便可日月一新了呢。”
　　说过这些后，秦明珠即转而闲谈起当前的进站工作来，又谈了些技术服务的其他方面。尚玉一见此风，也只得使舵换话。
　　又过了一周，松阳镇计生办主任华之明打来电话：“听说周敏科长诊断的是乳腺癌呢！”
　　尚玉闻听顿觉一身冰冷，怎么会呢？她不敢想像那么一朵美丽优雅的花儿就这样从此枯萎，这真是个残酷的事实。
　　再过了十天，清河镇的大进站日程结束，开始坐等尾子。尚玉安排邢丽平看顾好“家里”这摊，便随了华之明等几个乡镇计生办主任和李方蕊这位“原主任”一起去市医院看望手术后的周科长。
　　周科长的病房在十一楼六号房里，打开门来，好一个温馨的单间！室内鲜花遍布，姹紫嫣红地怒放在一应洁白的底色上，甜美的清香弥漫得满屋。
　　周科长的丈夫热情地招呼着大家，他告诉大家手术很成功，只是一时体力还恢复不来，所以有些不支。周科长微笑着招呼大家，正试图欠身坐起被大家赶快阻止了。她的脸色煞白，神智却很清醒，苦于无力多言，便看着丈夫和她的一帮子同事们闲聊。聊的自然都是客气话，这阵子即使谁真想说几句体己话却也不敢，生怕动了情而让周科长更加伤身。所以，大家坐了约摸十分钟便要离开，临别的时候，周科长慢慢说道：“谢谢你们啊！这个时候真心地惦记着大姐，说明我们缘浅情却深的。只怕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常见面了，我是无缘再去和大家一起工作了的，你们好好干吧。”说过后又赶紧掩饰着一眼的落寞，努力地展露笑容。
　　大家听得这话忙答道：“哪能呢？现在医学技术这样发达，许多人动了手术后都又健健康康活到七老八十哩！大姐你好好休息，我们有空再看望你。”言罢便轻轻告辞了。
　　出了市医院，大家便寻起酒店来，打算简单地吃点午饭。这餐自然是由李方蕊来买单。
　　坐下来后，朱坊镇的赵成真主任不免又提周科长的话来，叹道：“唉，我就见不得漂亮女人生病啊！”
　　华之明笑讥道：“什么心地嘛！漂亮女人生不得病？难道就活该丑女人生病？”
　　赵成真笑道：“真的，像周科长这样的，一朵花似的，猛然间就谢了，谁见了也伤心！一棵草枯了的事，总不至于太伤心吧？”
　　尚玉接道：“我也是受不了。还记得第一次见周科长，真是惊艳啊！就好像眼前猛然出现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她虽是青春不再，却也是一样的摄人心魄——唉，说来真是残酷，只怕以后她真的不能再去上班了！”
　　李方蕊望着尚玉的脸笑道：“妹妹啊，你以为党的活儿就这么迷人吗？得了这样的大病还想再上前线去火拼？谁不就此休养了？”
　　“是啊，你们还记得我们单位的王召夫不？”赵成真说。
　　“两年前那个流管员？怎么会不记得！”陶埠乡的主任陶家林说道，“多年轻能干的一个人，一个食道癌就倒下了！这两年怎样了呢？”
　　赵成真摇摇头：“没倒下。才四十出头的年纪，还没有周科长大哩！现在活得——看起来好好的，班不必上了，工资照发，医疗费有保险报销。可就是精神头不行了。有次他媳妇哭着说‘从前只当他心铁人也铁，常常地因些琐事就治气，如今可什么心都不敢让他操，什么气也不敢给他受哩！平日里不敢使唤一下，生怕累着伤着了。只要他好好养着，眼跟前有这个人就好啊！’你看，享福了吧？可这个闲字啊，我看也是精气神上的一把刀。”
　　白石乡的付永成赞同道：“的确如此！别看我们这会子天天忙得抓瞎发焦，累了烦了直想摞挑子，可领导若真的和我说‘你什么不必干了，回家养老吧’，我还真受不了。换个岗位嘛，倒还使得！”
　　员外镇的主任马青海笑道：“哈哈，你听听，身子忙惯了，命也就贱了！要让我养老去，我马上就像中了头彩一样高兴！”
　　付永成笑道：“你还不老哩，尚不知味啊！”大家便纷纷地讨论起这个话题来，表达着自己是不是能接受这样的待遇。
　　尚玉听着，也默默地问了一声自己的心是什么意见，可是心没有说话。她笑了，这心还“钝”如一往，总是不能及时地回答设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