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宝哥宝嫂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1-24 15:55:39 字数:11695
宝哥是全村第一个穿胶鞋的。
宝哥是全村第一个穿帆布雨衣的。
宝哥家有棵柿子树,结的是磨盘柿子。
宝哥家祖辈穷人。土改后分了地,为了保卫胜利果实,宝哥报名上了朝鲜战场。第二年,宝哥右半拉屁股上带着一个容得下大拇指的子弹坑退伍了。人都奇怪,子弹打在屁股上那不是往后跑吗?
宝哥不抽烟,却爱划一根火柴,待火苗熄灭后嗅那一缕袅袅的青烟,表情神秘而庄重,仿佛窥见了某种玄机。宝哥退伍时带回几颗子弹,那年春节,他把子弹撬开,火药摊在纸上。然后,下意识摸到火柴,刺啦划着了一根。当眉毛和头发呼啦一下着起来时,宝哥一步冲到院里,一头扎进了墙根儿下的水缸。还算没大碍,只是脸上脱去一层皮。自此宝哥从黢黑的庄稼人变成了白面书生。脸是白了,耳朵后面和脖子还是本色,人就叫他“铜勺子铁把儿”。
宝哥从部队带回两样稀罕物件,一件是雨衣,一件是胶鞋。只要下雨,宝哥必穿上雨衣串门,人家必称赞道,这雨衣中啊,啥料子啊?宝哥必回道,帆布。胶鞋就是解放鞋,下雨天宝哥不舍得穿,下地干活也不穿,开个会赶个集才穿。
宝嫂自从嫁过来,倒也勤快,一连生了五个闺女。瞧见一窝儿闺女,宝哥烦,宝嫂也烦。生四闺女时宝嫂拿剪子朝四闺女左耳垂上剪了个豁儿,气哼哼地说,叫你再来。谁知第五胎生下来还是闺女,左耳垂上竟然有个豁儿。
老话讲盗不过五女之门,宝哥确实被五个闺女拖累得家徒四壁。算了,命中无子,不跟命争了。宝嫂也累了,还落下月子病,总打又响又长的嗝。跟人说话,忽然呃——的一声,人家笑也不是,走也不是。
五个闺女一天天长起来,一个个打发了,也都生儿育女,成家立业。每逢大年初二,女婿来看老丈人,宝哥必定喝高。那一年,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吃饭,宝哥起身来到院里,在石磨上盘腿坐下,指着跟出来的几个闺女说,推。闺女们不敢怠慢,一拥而上,老大推一圈儿老二推一圈儿。几圈儿下来,女婿们看不下去,纷纷说,爹,俺推吧。大女婿推一圈儿二女婿推一圈儿。漫天雪花里,宝哥一圈儿圈儿转着,一会儿嗷嗷哭两嗓子,一会儿哈哈笑两声。
宝哥家像样的家具就一件枣红色方桌,亮堂堂的。四个小抽屉的铜拉手,明晃晃的。桌子原本是坠子胡的,人民公社时坠子胡欠队上工分,尾巴爷是会计,就把方桌拉来抵了账。礼尚往来,宝哥也不亏尾巴爷,把自己不常穿的解放鞋送给了尾巴爷。尾巴爷光脚穿了一天,磨了一脚底板燎泡,再不穿了。人问咋不穿了?尾巴爷答,烧脚。
宝哥退伍回来当民兵,大跃进时青年突击队有他,挨家挨户搜乡亲们粮食也有他,押高红中上台批斗也有他。
高红中被李红英捏死之后,公社干部找宝哥说,“你是民兵又是退伍军人,村支书你当吧。”
宝哥说,“中不中啊?”
干部说,“说你中你就中。”
宝哥说,“那中吧。”
宝哥上任后断过的最头疼的案子是烈属怀孕。本家一个兄弟战死在朝鲜战场,撇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媳妇。当时政策是只要女烈属不改嫁,政府按月发给补贴。为这补贴,小媳妇一直守着寡。头两年,她过继了本家一个小女孩养着,谁知几年后小媳妇竟然怀孕了。有人汇报上去,公社问下来,宝哥专门开会讨论这事,大家莫衷一是,有人说叫她来问问吧,就喊了小媳妇来。
“弟妹,孩子是谁的呀?”宝哥问着,偷偷瞟众人一眼。
小媳妇低头站在众人面前,十指扭着,答,“咱。”
“孩子爹是谁呀?”宝哥问,又偷偷瞟众人一眼。
小媳妇仍不抬头,十指扭着,答,“咱。”
众人见这光景就说散吧。宝哥说下回不能这样了,就把小媳妇打发走了。谁知小媳妇生下这胎后,隔了年把又怀孕了。众人也厌了,说怀就怀吧,一个人也不容易。这女人就拉扯着三个孩子过自己的日子,大门上“烈属光荣”的蓝铁牌依旧挂着。
宝嫂多了个心眼儿,一次趁宝哥喝醉酒套话说,“我知道那两个娃儿是你下的种,你瞒不过我。”宝哥轻描淡写回了句,“我命中无子,要是我的不会不认。”
宝哥断过的另一件头疼案子是破坏悲痛。董文成家住十字街东边路北,六零年大饥荒时,董文成的媳妇饿死了,董文成拉扯着儿子过日子。转眼到了1976年,董文成的儿子娶媳妇,吉日定在农历八月十八,谁知毛主席竟在农历八月十六去世了。全村老少聚在戏台前开追悼会,细雨霏霏中乡亲们痛哭流涕,董文成哭得更痛。后天娶儿媳妇,要是不办吧,置办的肉啊菜啊都坏了。要是办吧,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在热丧之中。思来想去,董文成决定向毛主席请示一下。他心里念叨说,毛主席啊毛主席,俺的日子定在先,恁的日子赶在后,穷人家娶个媳妇不容易,恁可不能埋怨俺哪。请示过后,婚事照办,乡亲们也都赶去,帮忙的帮忙招呼的招呼。婚礼一结束,有人汇报上去,说董文成竟在全国人民悲痛时大办喜事,是破坏悲痛,是反革命分子。上边问下来,宝哥犯难了。一是自己也去喝喜酒了,二是董文成娶儿媳妇实在是打招呼在前。两天后公社来人调查情况,宝哥里外帮董文成说话。董文成也向干部解释他在心里提前给毛主席他老人家请示过了。
干部说,你请示了倒也可能,我问你,毛主席他老人家答应了没有?
董文成说,那没有。
干部说,没答应你还办,胆子不小啊,你不是反革命谁是反革命?
二话不说将董文成五花大绑,脖子里挂一个牌子,上写“破坏悲痛犯”。董文成的儿子提一面锣前头开道,董文成随后,民兵押着,从前街游行到后街,从后街游行到前街。董文成的儿子在头里敲一声锣,喊一句,“俺爷儿俩破坏悲痛,罪该万死。”董文成接一句,“罪该万死。”末了,将董文成绑走,将他儿子放回了家。还不错,第二年秋后就把董文成放了。
每逢村里放电影,宝哥格外费心。电影开始前是坠子胡的时间。不用报幕,面向或侧向观众,自拉自唱,或《拉荆笆》或《小姑子贤》,总能引起一阵唏嘘。
电影翻来覆去就那几部,《地道战》、《地雷战》和《白毛女》,对白都能倒背了,村民还是凑热闹爱看。也有心思不在电影上的小年青,总往大闺女小媳妇身边蹭,说不定哪个妇女忽然尖叫一声,人群就哄笑起来。
宝哥安排尾巴爷打场子。尾巴爷手持一根三米来长的竹竿,站在放映机旁边,听见哪儿有骚动,一竿子打下去,斥道,“骚胡!”众人就一阵哄笑。
宝哥当村支书之前也爱去十字街牌楼下扎堆胡侃,当了村支书,就不常去了。就算去,就算发言,也带有政治色彩。
一次有人挑起话头说,“许世友是少林寺出身,会真功夫。”另一个说,“他不行。他半路跑下山闹革命,功夫没学全,十八铜人打不过去,最后翻墙溜了。”另一个接道,“许世友不光武功高强,还会飞,从天安门上一飞,就飞到广场旗杆上停住。”另外一个道,“他酒量还大呢,茅台对瓶吹,两瓶不倒。”众人都说厉害。另一个道,“枪法也好。许世友给毛主席当警卫员,毛主席在里屋他在外屋。有人见毛主席,他问话要是不答应,甩手就是一枪。有一回他把一个女的打死了,一看是林彪的媳妇,急得哇哇大哭。”有人质疑道,“那林彪会愿意?”讲述着圆场道,“后来毛主席做媒又给林彪娶了一个。”“那还差不多。”质疑者显然满意这个结果。
“哎,你们说毛主席天天都吃啥呀?”
“油饼就大葱。”一人猜测道。
“那不会,油饼再好吃顿顿吃也腻。”
“包子,肉包子,素包子,喝鸡蛋汤。”有人提供其它食谱。
“是,是。”大家同意主食应该多样化。
宝哥认为饮食男女的话题缺少政治高度,他挺一下腰,表情郑重地对乡亲们说,“美国总统来了。”当年美国总统尼克松第一次访华。几个年青人原本蹲着,听见这话神色严肃愤愤然欲起身。宝哥伸出双手掌心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不要冲动,劝解道,“美国总统是来认错的。毛主席说了,这一回先不杀他。”众人纷纷扼腕叹息。
“苏修最不是东西!”乡亲们中有人具备国际视野,“咱们六零年闹饥荒,都是苏修逼债逼的。苏修爱吃猪尾巴,咱给他们的猪,多肥,他们不要,光割猪尾巴,把猪疼得呀嗷嗷乱叫。”有人提供另外的证据,“是。咱给他们的鸡蛋,他们用铁丝弯个圆圈儿,过不去的要,过得去的都不要,气得周总理下令把鸡蛋都倒进黑龙江了。”众人既认为苏修太不地道,也为周总理长了中国人的志气而感佩,又可惜满江漂的鸡蛋。
“省长”往往这时站起来,指着众人说,“愚民,全是愚民!”
众人疑惑,“咱几辈子种地,都是庄稼人,从来不会打鱼,咋成渔民了?”
公社革委会主任吴玉中的政治对手们从辛夷半边摁满图钉的脑袋上发现了政治斗争的秘诀,那就是绝对要比对手更无耻更无情,才能拥抱权力这个奖品。一夜之间,他们组织了名目繁多的政治团体,规模较大的有“八一风暴”,人数较少的有“造反公社”和“二七公社”等。大小头目们充分运用传统智慧,发扬合纵连横的手段,本着“团结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的统一战线原则,将几股力量合并为一个较大的组织,命名为“百万雄师”,公开与吴玉中为首的“造反总司令部”对抗。
敌对双方各自宣传自己的组织是革命的,是捍卫毛泽东思想的,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的。而对方是保守派,是保刘少奇保邓小平的。两派势力纷纷拉拢各色人员加入,拼命扩张阵营,从县里一直延伸到公社、农村、农场和学校。
两派常常组织示威游行,人人手持红塑料皮儿的《毛主席语录》,扛着大旗,打着三角形小彩旗,锣鼓喧天,汽车和拖拉机开道,车头上的高音喇叭震耳欲聋,边游行边撒传单,边撒传单边喊口号。两派队伍在街上遭遇时,先是辩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继而互相谩骂。或许双方都认定应该采用“肉体消灭”的终极解决方式,于是斗争从口水战、文字战上升为拳脚相向,继而拳脚变木棍,木棍变土枪,土枪变土炮,土炮升级为制式装备。
宝哥是在“百万雄师”攻打据守镇政府大院的“造反总司令部”时,被吴玉中紧急抽调来的。
“百万雄师”的人马挥舞着枪械,唱着歌冲了过来:
“革命风暴压不熄,卫水河边杀声起。
面对血腥的镇压,我们坚信胜利。,
啊,毛泽东的战士,愿将碧血染红旗!”
敌人进了射程,可以看清额头暴涨的血管,可以看见比夕阳还红的眼睛。枪响了,他们像被无形之网捞出水面的鱼,网线勒进了脖子,勒断了胳膊,鲜血滋滋地窜出来呼呼地冒出来。本来盼望无垠的海洋,好无拘无束的遨游,却被倾倒在沙滩上,徒劳地挣扎着,痛苦地翻滚着。他们仰面倒地,他们俯伏在地,他们张着口,咕噜噜吐着血泡,失去光彩的眼睛茫然而麻木。
“日他娘,你死我活呀!”躲在掩体后的宝哥紧紧攥着手中的猎枪,恍惚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朝鲜战场。
战斗结束,“百万雄师”因为装备差人员少,扔下十几具尸体撤退了。
宝哥找到吴玉中,说,“吴主任,我请一天假,把村里的事安顿一下,防备后院起火。”吴玉中拍着宝哥的肩膀说,“还是老战士素质高,快去快回,敌人随时会反扑。”
宝哥回村后没回家,直接找到尾巴爷。
宝哥问,“叔,国内形势你清楚不?”
尾巴爷问,“啥?”
宝哥说,“现在保守派真刀真枪跟咱革命派干上了!光今个儿在镇政府门前就死伤好几位同志,保守派也被咱们干掉十六七个。”
“好家伙!那咋弄?”
“咱们村一向是革命的,绝不能让敌人得势。”
“那是。”
“我捋了一下,最担心的就是董宝礼。”
“我看也是。”
“咱得结果了他。”
“中。”
宝哥右手做了个向下切的动作,说,“先下手为强。”
尾巴爷不耐烦地说,“你就说咋弄吧。”
“咱俩先垫垫肚子,等人脚定了,咱俩摸他家去,他必不防备,我先动手,你再下手。”
“中!”
二人在尾巴爷的小黑屋里一边就着花生米灌下去一斤散酒,一边交换着对国际国内形势的看法。估摸人都睡下了,宝哥起身到屋外看了一眼,只见月悬天心,泄满地面的月光水银般闪动。宝哥回身进屋抄起门后的铁锹,尾巴爷抄起另一把,两人一前一后直奔后街。
街上空无一人。两人的影子踉踉跄跄的紧紧跟随,像是醉酒的偷猎者。
来到董宝礼家门口,宝哥隔着门缝瞥见隐约的亮光,他定睛看了一眼尾巴爷。尾巴爷和宝哥目光一对,只见宝哥那张被火药燎过的四方脸愈发苍白,一双细长的眼睛血红。宝哥拍门道,“宝礼兄弟。”灯光随即灭了,门吱呀一响,一人问,“谁呀?”宝哥咳嗽一声,那人道,“宝成哥啊?”脚步声朝院门过来,随着门闩响动,院门开了半扇,酒气先扑出来,董宝礼左脚迈出门槛,叫了声哥。宝哥身子往后一撤,铁锹抡圆了啪一记正中董宝礼面门。董宝礼没吭声,双手去捂脸,院里有个女人啊的一声尖叫。宝哥看时,见董宝礼媳妇身子一软,瘫倒在地。这时尾巴爷的铁锹照准董宝礼的脖子直直扎了过去,董宝礼喉咙里咕噜一响,身子顺着门框滑倒在地。宝哥照着董宝礼天灵盖又是一记,这边尾巴爷的铁锹再次扎进董宝礼脖子,只听呲一声,又黑又稠的鲜血喷在门板上。董宝礼头一耷拉,不动了。
二人抄起铁锹,抽身便走。俩人的影子急急忙忙撵着,比来时轻了许多。到了十字街,宝哥将手中铁锹递给尾巴爷,往西,回家。尾巴爷提着两把铁锹,往东,回家。
从头到尾,全村的狗没叫一声。
第二天董宝礼家没有一丝动静,一直捱到天黑,董宝礼媳妇李招娣哭天喊地,董宝礼唯一的儿子董怀远披麻戴孝四处报丧,说董宝礼头天晚上得急病,死了。
董宝礼出殡时,宝哥去了一趟。他瞄了一眼躺在棺材里的本家兄弟,安慰了李招娣几句。董怀远在棺材边跪着,宝哥盯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此后到死,宝哥和尾巴爷二人绝口不提董宝礼三个字,也再没登过董宝礼家的门。
他俩哪里知道,那夜躲在堂屋门后,清清楚楚目睹整个凶杀过程的另有一人。
眨眼文化大革命结束,眨眼改革开放了。
坠子胡走街串巷叫卖老鼠药的时候,宝嫂怂恿宝哥找些进项。架不住媳妇啰嗦,宝哥做了些笤帚、箩之类,想着换些零花。邻村自然去不得,太掉架子,那就去镇上。镇上不逢会不赶集,货下得慢,干脆去县城。月亮还没下去,宝哥驮着几十斤编织品上路。太阳落山前,宝哥一身臭汗骑车回家。风里来雨里去,几年的披星戴月,并没攒下多少钱。
1983年深秋,一天傍黑,宝哥骑车出了县城往家赶,一时走神,忘了招呼前后来车,直接拐弯变道。身后一辆拉圆木的大卡车躲避不及,猛踩刹车,一根木头挣断绑索,箭一般射了出来,不偏不倚正中宝哥脑袋。宝哥泥麻袋一般摔了出去,大卡车凭着惯性从前轮到后轮,将宝哥碾成一滩肉酱。
丧事办完,宝嫂精神显出恍惚,人前人后时常自言自语。乡亲们说,又显灵了。
也是这一年,高大象当上了村支书。
“这一辈子吧,跑得慢是叫穷撵上,跑得快是撵上穷,咋着都不中。”这是宝嫂在宝哥去世后,回首前尘,对自己上半辈子所下的定论。
宝嫂自小聪明。一次族里长辈出题目说,“桌子和耧共100条腿,问几张桌子几张耧?”其他小伙伴嘁嘁喳喳猜来猜去,宝嫂脱口而出,“1张桌子32张耧。”
宝嫂过门后,农活不惜力,家务更是拿得起放得下。单说纺花织布,从摘花、拣花、轧花、弹花、纺线、经线、络线、成布到剪裁,除了染色,宝嫂样样在行。长白布之外,宝嫂还会织长条、大小方格等。凡有新花样,宝嫂只需把在手里,数数几根红线几根黑线几根黄线绿线,就能依样织就。织花布的诀窍在于经线,生手吃不准,宝嫂不藏着,手把手教人家。
宝嫂样样爱在人前,就因为没儿子,底气不足。大伾山上拴娃娃,宝嫂几乎把每棵树都拴了红绳。凡是庙都进了,凡是庵都去了。不论哪路神仙,泥塑的石刻的铜铸的金镀的,头都磕了,香都烧了。和尚给的签也批了,道士送的符也烧了,一套一套的卦辞签注宝嫂倒背如流,就是不生儿子。吃偏方吃蝼蛄吃土元吃壁虎,腿多的蜈蚣没腿的蛇,都吃了;炒着吃焙着吃磨粉吃囫囵个儿吃,还是不生儿子。
不生儿子也罢,只是宝嫂落下打嗝的毛病之外,还得了个头晕症。
那年除夕,漫天雪花,宝嫂抱着老母鸡,叫上老大老二出门,宝哥追着问,“下着雪抱个老母鸡去哪儿鬼混啊?”宝嫂头也不回答道,“卖去。”出门往北,再折向西北,娘儿仨奔二帝陵方向,边走边喊,“卖了,卖穷鬼卖杂病!”碰见一棵槐树,就让老大抱住母鸡,自己双手合抱槐树,喊,“卖了,穷鬼杂病卖给槐树了。”两个闺女跟着喊,“卖了,穷鬼杂病都卖给槐树了。”再走再喊,“穷鬼杂病都卖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都来了!”
起初乡亲们把这事当笑话,久而久之,宁信其有的人多起来,就有村民效仿。除夕或大年初五迎财神的日子,或抱老母鸡或牵一只羊,往村北空旷处去,边走边喊,所喊内容因人而异,不外“好的都来孬的都去”的祈福。
宝嫂第一次晕厥没带来任何经济效益,哪怕是一个鸡蛋。那是伏天的一个下半晌,众人在牌楼下聚堆,宝嫂随人说笑,突然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咋叫也不醒。众人忙去喊宝哥,宝哥跑来时,宝嫂倒醒了。
宝嫂卧床整整两天,后来她给乡亲们讲起那天的情形,说自己本来好好地站着,忽然对面过来一个白胡子老头,指着她说,正找你呢。手执拂尘在她脑门儿上梆地敲了一下,她眼一黑,晕倒了。
宝嫂姑妄言之,众人姑妄听之,因为白胡子老头“正找你呢”这句话并没对上乡亲们的心思。
过了些日子,众人又在牌楼下聚堆,宝嫂忽然身子一软,瘫在地上。众人手忙脚乱上前施救,只见宝嫂双目紧闭,紧握双拳,吁出一口气来,道,
“急急如律令,
玉皇大帝下命令:
家家吃白馍,
人人穿条绒。
干部不准凶,
不能坑群众。
阴阳日月最长生,
天理从来辨分明。”
念完后慢慢睁开双眼,问众人道,“咋了这是?我在哪儿啊?”众人被她一套说辞唬得摸不着头脑,不敢多说什么,七手八脚将她搀回家。待到明月升空,宝嫂鬓角斜插一支大大方方的凤仙花,脖子围一条花手巾,腰间系半条花床单,手擎三炷香,带着老四老五来到十字街,面南而立,恭恭敬敬望月而拜,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口中念念有词。而后像带着两只鸭雏的母鸭子一般,一摇一摆回了家。当天夜里,宝嫂的行径成了全村炕头上的谈资。
第二天一大早,宝嫂打开院门,门前赫然搁着一篮子白馍,馍上蒙着块白布手巾。
这篮子白馍让宝嫂认定“天命在我”,她打定了主意要将沟通神人两界的重任一肩挑起。
宝嫂花费一周的时间亲手编成一个蒲团,厚约一指,直径约一庹,边沿饰以莲花花瓣。她盘腿而坐,双手合十,演练了几次,而后选定吉日,要在自家的柿子树下开坛讲法。宝嫂这边厢开讲,那边厢听众自带坐具闻风而来,以宝嫂为中心一圈儿圈儿排开,要听宝嫂究竟讲些啥名堂。
宝嫂开口道,
“北海北,南山南,观音菩萨造画船。
船底船帮檀香木,玉石玛瑙砌栏杆。
南天门上菩提树,伐下一棵做桅杆。
王母娘娘船头坐,七仙女来把浆扳。
西天古佛掌着舵,太上老君篙来掂。
渡人哪,渡人哪,有上船的没有?
从今世到来生,从此岸到彼岸。
糊涂人,解脱了。聪明人,不解馋。”
听众之中老年妇女居多,听得不甚明白,下来就向年轻人打听。于是陆续有读书识字的前来一探端倪,并且为了宝嫂所讲到底是释家抑或道家而各执一词。宝嫂不理会别人的说法,只要是农闲时的下半晌,不管听众多少,一律开讲。
那日宝嫂见众人肃静,开口道,
“五行相生有真义,心不诚来信不灵。
大慈大悲应声到,众生普渡在修行。
一画开天,再画辟地,
人立其中,万法自成。
三世因果,一以贯之,
三千世界,万法归宗。
无影无踪,无形无相,
无始无终,无色无味,
无来无去,无生无灭,
无来也来,无去也去,
无增无减,无大无小,
无贵无贱,无富无穷。
心无形象,烦恼即是,
心若著小,烦恼即到,
心若著大,烦恼更盛。
人间超大难,世上挽狂流,
凡听我言者,一切自丰盛。
闻者生智慧,信者得富贵,
从此无苦难,天下永太平。”
众人从这话里挑不出毛病,只是似懂非懂。不管懂与不懂,众人还想再听。
宝嫂讲法的内容屡有重复。时而言语通俗,时而玄之又玄,以心、灵之类大而化之的居多,不时掺杂自我修养的内容,比如“趁水和泥,宜修口德。和悦待人,荫泽后生”之类。总之随性而发,不拘一格。
只要乡亲供奉,求问祸福吉凶宜居宜行之事,宝嫂不吝点化,只是用语含混不清,模棱两可。比如牲畜走失,求问方位,宝嫂多答“西北居之,各守其位。”求问远人归期,多答“足行千里,安静无亏。”求问前程,多答“英雄架势,气数天定。”求问考试成绩,多答“文笔生辉,瞻前顾后。”宝嫂另有“三不问”,就是“不问鬼事,不问风水,不问坟地”。这“三不问”反倒增加了宝嫂的神秘性和可信度。
宝嫂整日打坐在蒲团上,腰腿疼的毛病渐渐显出来。这天宝嫂对五闺女说,“娘腰疼得厉害,去,喊尾巴爷来给娘扎针。”五闺女噔噔噔跑到尾巴爷的小黑屋,说,“爷,俺娘腰疼得厉害,喊你去扎针哩。”尾巴爷弯腰对五闺女说,“妮儿,回去跟恁娘说,腰腿疼归爷管,嫦娥不归爷管。”五闺女噔噔噔跑回来说,“娘,俺爷说你是嫦娥,他管不住。”宝嫂反倒笑了,说,“这个尾巴,去,给恁爷㧟一篮子鸡蛋。”鸡蛋到了,尾巴爷自然就来了。既然开了头,尾巴爷就常来,赶下半晌,坐在厨房,等宝嫂安置好饭菜,陪着宝哥喝两盅。临走捎一棵白菜或几个馍,晃晃荡荡回自己的小黑屋。
这时节宝哥还健在,夺他性命的那根圆木一年后才会射出。宝哥起初只当宝嫂有口无心闹着玩的,不成想每日上门听讲的、供奉的、求问的络绎不绝,平日里比过年还要热闹,门槛已磨下去了一寸。
宝哥私下问宝嫂,“你啥意思?装神弄鬼的?”宝嫂并不看自己男人,闭目答道,“法无定法,柳暗花明。”宝哥气哼哼道,“我这辈子算是毁在你们六个逼玩意儿手里了!”气头过去,想宝嫂也没有作奸犯科杀人越货,就没再多问。
宝嫂名气日隆,邻近县市常有开小汽车的各色人等前来礼拜,日常所受的供奉也不再限于白馍和鸡蛋,竟有了花花绿绿面值不等尺寸各异的钞票和粮票。夜间宝嫂和老四老五把钞票粮票一张张叠好,娘儿仨动起了脑筋。吃的喝的自家消耗外带送人,好打发,这一堆纸可藏在哪里保险呢?想来想去,宝嫂在厨房老灶爷的壁龛下用勺子下挖了四指,将一沓纸放进去,老灶爷一屁股坐上,严严实实,娘儿仨笑了。
宝哥去世后,那日宝嫂正在院中讲法,忽然门外挤进来一位年轻道士。道士灰布头巾束发,横插一根木簪,一身青色道袍,斜挎褡裢,一言不发立在人群后静静地听宝嫂说辞。待宝嫂停顿时,道士稽首,高声道,“原来是王禅老祖在此地现身说法,真是震雷彻耳,了知因果。”
宝嫂吓了一跳,抬眼看这人,还没顾上答话,来人又道,“云梦山中弟子混元,叩见老祖。”宝嫂赶忙应道,“杂乱无章,大道真常。”道士答道,“谢老祖点化,告退。”言毕径直出门去了。
宝嫂原不知自家来处,平素所讲之法无非几十年来从各样道听途说里攒下的一鳞半爪,现在有方外之人点化渊源,身份已明,倒添了信心,也惹得一干信众更是笃信不疑。
这天宝嫂坐坛开讲,言明前些日子讲法实为南天老祖显灵,自家本是南天老祖座下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此番受命下界,乃为教化生民且一传万世,永葆太平。为平定四方,特要点兵点将。
如何点兵点将呢?宝嫂发下话去,八月初三灶王爷诞辰这天登坛拜将。
一大早,戏台子前围满了人。巳时整,人群骚动,都往南张望。只见一队人涌了过来,队伍前面四个年轻人合抬一把靠背椅,宝嫂一身白衣白裤端坐其上,双目微闭,怀抱一捆缠了红绳的麦秸。老四老五一身红,随在椅子两旁,各举一根木棍儿,棍子上各悬一块红布,分别写着“出将”和“入相”。椅子稳稳当当落在戏台上,抬椅子的四人两边分列,老四老五站在宝嫂左右手。宝嫂睁开眼睛俯视一遭众人,开口道,“拿令箭,耍大刀,各家好汉叫俺挑。姓董的,姓辛的,位列仙班不能少。”众人默不作声。宝嫂环视众人,道,“董某某。”董某某随即从人群中挤到台前,从台阶上去,站在宝嫂跟前,低头拱手道,“末将听命。”宝嫂将手中缠红绳的麦秸抽出一根,道,“今敕封你为东天门常胜将军。”董某某上前接过麦秸,拱手施礼道,“末将谢恩。”退在一旁。宝嫂依次封了东西南北四天门将军、四大金刚及四大罗汉共十二人。这十二人受封时都是日常打扮,有的还掂着农具,好像不知道今天要受封。敕封完毕,宝嫂开口道,“汝等一十二人前世乃天界星宿,今世降在凡尘,乃为造福众生,只待修满功德,方可重归仙界。”这十二人并排站在宝嫂面前,各人手持麦秸,同声道,“愿听调遣。”
这十二人受封后,言语做派同以前没啥分别,照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是乡邻看他们异于常人。是命中注定该着这十二人受封还是宝嫂另有私心,旁人不得而知。只是宝嫂要把四闺女嫁给镇守南天门的董将军,四闺女却满心不乐意。
“傻闺女!南天门是进天庭的正门,南天门将军比那三个门的将军官大。再则说,董家祖传做醋的手艺,镇上开着醋坊,一年能挣一个摩托。你嫁过去就当家,将来生下一男半女,产业就是你的了。”
“啥董将军?就是醋将军!浑身酸臭,还不认字,不嫁!”
没嫁给醋将军还真对了。一年后四闺女嫁了个县城的工人,正赶上可以买卖非农业户口,婆家出钱,四闺女摇身一变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
衣服打小都是宝嫂一手裁成,每晚睡觉前都用毛巾蘸着盐水擦牙,五个闺女整日收拾得像清水里长成的蒜苗。虽说一母同胞,五个闺女的行事做派却截然不同。老大老三老五像随地躺卧的小狗,说话随意,“腚疼”这样的词张口即来。老二老四像爱洗脸的小猫,说话低声细语,走路轻抬轻放。眼看闺女们依次长成,提亲的不绝于途,宝嫂心里自有盘算。宝嫂对宝哥说,老大老三老五模样齐整,得嫁个有点啥的男人,要么吃公家饭要么会技术。老二老四面憨心不憨,得配个管得住的男人,免得半路换将。宝哥道,你生的你当家。
嫁过去就是人家的人,吃了亏也不能总回娘家搬救兵,宝嫂就给闺女们传授媳妇熬成婆婆的谋略。宝嫂说,“男人第一次打你,你就笑着跟他说,打一次少一次。”五闺女问,“为啥笑着说啊娘?”宝嫂道,“男人第二次打你,你喊上公公婆婆做个见证,找把剪子,咔嚓一下把左手小拇指剪掉一节,说,下次谁再打我,我绝不剪自己的手指头。”五闺女问,“没剪子咋办啊娘?”宝嫂斥道,“用刀!”
共产党最见不得“有组织”三个字。
起初黄县公安局摸底排查,认定宝嫂不过是个借算命看相敛财的村妇,没有政治图谋。待到宝嫂自封大元帅,招兵买马封官许愿,已经有了“组织”的雏形,黄县公安局决定“揭盖子”,一举捣毁以宝嫂为头目的封建迷信团伙。
这日宝嫂正在柿子树下讲法,忽然门外汽车喇叭鸣响,片刻三个警察从人堆里挤到前面,为首的警察指着宝嫂喝道,“停!”宝嫂还未答话,警察上前一步问道,“说实话,你是谁?”
宝嫂双手合十道,“南天老祖座下——”
警察从腰间拔出枪来,咔啦一声子弹上膛,问,“你是谁?”
宝嫂忙答,“董宝成家的。”
警察回身对院里院外众人喊道,“听见没有?听清没有?她不是什么这这那那狗屁神仙,就是董宝成家的,就是你们常喊的宝嫂。再搞封建迷信,通通抓起来,拘留十五天,罚款一千块,领头的判刑十年,听见没有?”
不等众人答话,警察抬手瞄准西墙根下酣睡的黑花老母猪,砰的一枪,母猪哼都没哼,登时毙命。众人大惊,妇女小孩哭声四起,乱作一团,纷纷往院子外挤。
宝嫂听见枪响,眼一黑,头一晕,瘫在了蒲团上。
来年入秋,高大象的儿子高敬轩点着了邻居家的麦秸垛。麦秸垛本不值几个钱,村民只当他顽皮,高敬轩的娘上门给人家赔了不是,事情就过了。
宝嫂从这一把火中发现了机会。
宝嫂对五闺女说,“闺女啊,人这一世,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活着不易,托生为女人,活着更不易。可咱要吃要喝,双手攥空拳,咋弄吃咋弄喝啊?”
五闺女此时还未出嫁,梳一条大辫子,黑黑的刘海遮着前额,脸蛋儿像去壳的荔枝。
五闺女问,“咋弄啊娘?”
宝嫂道,“咱得抓资源。”
五闺女问,“啥是资源啊娘?”
宝嫂道,“就是生产资料。”
五闺女问,“啥是生产资料啊娘?”
宝嫂道,“就是土。咱是土人,还得从土里刨食。”
宝嫂领着五闺女去高敬轩的纵火现场查验了一番,发掘出了资源。
宝嫂伙同五闺女天黑后悄悄出门,寻偏僻的麦秸垛偷麦秸。回家后,将麦秸一沤二晒,几个通宵下来,二十顶簇新的手编草帽堆满了堂屋的枣红色方桌,娘儿俩的食指和拇指也全肿了。
宝嫂指着一堆草帽对五闺女说,“这就是资源。”
宝嫂编的不是寻常草帽,而是遮阳帽。只消一个星期天,二十顶样式稚拙的草帽被二帝陵的游客一抢而空,换回了一百元。宝嫂再接再厉,跟五闺女把街坊们的麦秸垛又偷了一遍,几个通宵下来,一堆麦秸变成了二十顶带花边插鸡毛的工艺礼帽,这回娘儿俩的手指没肿,结了厚茧。又一个星期天,二十顶工艺礼帽被二帝陵的游客一抢而空,换回了二百元。
当乡亲们再次挤满宝嫂家院子时,宝嫂毫无保留地手把手教众人草编手艺。当麦秸在乡亲们手中上下翻飞时,宝嫂受二帝陵游客的点拨,用玉米棒子皮儿编织起了汽车坐垫。棒子皮儿要硫磺熏过才能使用,宝嫂不懂这门技术,就雇了工人。有了工人干活,自己就有了时间,宝搜抽身跟五闺女去了趟黄县东北的清丰县。
原来清丰县有人创制出了新式麦秆装饰画。据说麦秆画始于隋唐年间,麦秆要经过“熏、蒸、漂、刮、烫、剪、刻、编、绘”等多道工序,一般不着色,根据构图剪裁、粘贴成装饰画。因为新颖又环保,麦秆画竟卖到了日本。
宝嫂跟五闺女自清丰县回来的第二天,就在镇上租了一间小门脸儿。
第二年,宝嫂给麦秆画注册了商标。商标图案是一个年轻女子的侧影,一条大辫子搭在丰满的胸脯上,下面三个手写体大字:五丫头。
“五丫头”系列手工艺品不仅卖到了日本,还越过太平洋销到了美国。
那夜宝嫂跟已为人母的五闺女在院中闲坐,一牙新月高悬天中。
五闺女忽然笑着问,“这会儿比那会儿咋样啊娘?”五闺女说的那会儿显然指宝嫂开坛讲法的日子。
宝嫂停下手中的蒲扇,双眉微蹙,皱纹拥挤在前额和眼角,沉吟道,“万祖下界,千佛临凡。有未来佛,下方传道。天上地下,或生或灭。欲逃此劫,各证果报。”
五闺女听得云里雾里,怀里的孩子咿咿呀呀要到姥姥身边去。宝嫂伸手把外孙抱在膝上,道,“我今已脱皮相,只盼南天老祖网开一面,许我得脱劫难,重返仙班。”
言毕,宝嫂抬眼久久地凝望着一钩新月,仿佛那里正有一面“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的大旗猎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