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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麻花辫子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1-22 17:34:35      字数:6415

  雪埋住了脚踝。
  打雪仗!堆雪人!打雪仗!堆雪人!
  男童们拽住朱丽老师的右手,女童们拽着她的左手,朱丽老师笑着,两根麻花辫子露在围巾外面,雪花飘洒在红围巾上。围巾好红呀。牙齿好白呀。辛丑紧紧攥着她的手。好暖和呀。突然不知怎么手就松开了,他向后倒下去,一直倒下去,离朱丽老师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拼命伸出手去,朱丽老师也伸出手来,喊着辛丑辛丑,辛丑却什么也听不见。辛丑软软地倒在雪地上,一直往下陷,一直陷下去。同学们围过来俯视着他,雪花从人群的缝隙间洒落。每个人都伸出手来,却无人抓得住他。他什么也抓不着他什么也听不见。妈妈。他只听见自己清晰地喊出这两个字。妈妈。
  
  辛丑醒来,见那人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辛丑想坐起来,抬起左手,发觉打着点滴。
  那人道,醒了?饿不饿?
  辛丑迟疑地问道,这是哪儿啊?
  那人道,“欢迎光临安阳铁西精神卫生中心。”一面摇床边一个把手。辛丑慢慢坐直,忽然想起什么,忙掀开身上的薄被子,见下身光着,急问,“我裤子呢?鞋呢?”那人轻拍一下他肩膀,语气平淡地说,“不慌。”说话间门被推开,一个胖护士甩着胳膊走过来,辛丑忙用被子护住裆部。胖护士走到跟前,掀开被子瞥一眼道,“可以下床了。”撤了点滴,转身要走,回过头说,“饭我给你端过来。”
  辛丑回头去看那人,那人伸出手,道,“我为你而来。”辛丑没伸手,问,“你谁呀?”那人道,“诗人和宇宙旅行家。”辛丑问,“诗人?”那人收回手去,道,“也是宇宙旅行家。怎么说呢?你的痛苦激发了一个弦,这弦震荡的能量穿过多层时空,被身处另一个宇宙的我接收到了。”他冲辛丑眨一下右眼,“我提前两天赶到,而你睡了足足三天。”辛丑想一下,问,“你刚才说这是哪儿?”那人答,“安阳。”辛丑皱眉道,“啥意思?我咋在这儿啊?”那人道,“安阳铁西精神卫生中心。这地方住了二十七个病人,只有你、我和她,”用下巴指一下窗外,辛丑望过去,并没看到什么,“只有我们三个是正常人。”辛丑摸不着头脑,低头想一下,抬头问,“到底咋回事儿?”那人道,“你被电了,左边的睾丸肿成这样。”他伸出左拳比划一下,“他们把你搁这里消肿,最多一周的时间,你将前往下一站。”
  辛丑耳边响起狗子那句话,哥,淡定啊。
  “你是?”
  “诗人和宇宙旅行家。”
  辛丑一时不知如何延续这场谈话,便说,“我得解个手。”刚想光着屁股呢咋去啊?那人道,“不碍事,都是病人。”辛丑起身下床,跻拉拖鞋。那人指着过道的玻璃门道,“左手。”
  我咋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狗子电了我,这一点确凿无疑。他们殴打李冠军,把李冠军打死了?栽到我头上?手机?手机可能在胖护士那里。给家里打电话。打给谁?没有朋友,没有兄弟,没有妻子,打给谁?儿子辛亥没手机。打给孩子的姥爷?不合适。他姥爷能帮啥?只能添些担心。我要回家。我要找狗子理论。我没帮冠军。我选择了逃避,他们选择了伤害。冠军死了,死在太岁里。我没制止狗子。
  我是个旁观者。我一直跟生活若即若离。我踏踏实实侍弄自己的菜棚,种菜虽说比种粮食宽裕不到哪儿,甚至比种粮食更费工夫,但我可以养活自己。我有八万元存款,足够了。我不愿意也不稀罕介入别人的生活,我也不乐意别人围观我的不幸。一个鳏夫。一个失败者。一个没有事业没有爱人除了儿子什么都没有的年过不惑的失败者。好像一直缺乏某种平衡因素,不是绊倒在显而易见的坎儿上,就是栽进显而易见的坑里。失败就失败好了,我向任何人哭诉了吗?我乞求任何人施以援手了吗?我甚至没向各路神明张口哀求。失败就失败好了,与人何干?我不要别人介入我的生活,不要同情,不要嘲笑。我只想跟生活保持距离。可是现在,像我这样生与死都打算独来独往的人,日子偏偏中风了。狗子想把我咋样?诬陷我杀人?判刑入狱?儿子会把我看做一个杀人犯吗?
  想到儿子,辛丑的心像封在罐头瓶里一样难受。
  “你内心满是模糊的恐惧。”那人在辛丑身后说道,辛丑一激灵,“一种没有对象的恐惧,笼罩全身。”
  “我解手时烦人家盯着。”
  “莫名的烦躁是恐惧的外在表现。”那人笑起来,“不好意思啊。”
  
  睡完午觉,胖护士推门进来,走到辛丑跟前扔过来一条大裤衩,说,“你的手机、鞋还有鞋垫下的银行卡都在我那儿,走时给你。”辛丑忙说,“谢谢谢谢。”胖护士并不答话,抄起饭盒出去了。
  辛丑四下打量,发觉这是一幢甜甜圈状的建筑。一水儿的大玻璃围了一个环形的管状,玻璃门隔出了几个房间,一棵偌大的海棠塞满了天井。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射进来,闷热的空气让人感觉像浸在水里。
  隔壁房间和天井里散着几个人,或蹲或坐或独自向隅或念念有词,或神秘微笑或木然呆视。
  海棠树下坐了一个。
  辛丑走到窗边往外细看,海棠下的人转过脸来,是个年轻女子。忽听身后有人说,“想起啥了?”辛丑回头,见诗人光脚立在身后,下巴指着海棠树下的女子。
  辛丑回眸再看,女子脸一侧,两根麻花辫子甩动,像极了一个人。
  “你的时间不多了。”诗人道。
  “兄弟你贵姓?咋称呼啊?”辛丑问道。
  “免贵,在这个星球我姑且姓澹台吧,澹台明灭,是否别致?”
  辛丑正寻思是哪几个字,那人又道,“在我来的那个宇宙,我不是这个名字,你也不叫辛丑。”
  这货竟然知道我的姓名,没准儿真不是神经病。
  诗人正色道,“即使满身伤痛,看不见未来,也要前行。这是你们这颗行星上一位诗人的原话,辛丑兄要坚持下去啊。”
  辛丑心说在这个地方谈未来真是恰如其分。
  “我送你一首诗,估摸你马上就会用到。”诗人从口袋抽出一张折叠的稿纸,递给辛丑,“送给你的女神。”
  辛丑将信将疑地接过来,草草扫了一眼,还给诗人,推门走了出去。
  
  海棠树下的女子犹如一汪冰泉。
  女子上身穿红底碎花对襟的小半截袖,三颗玳瑁纽扣泛着幽幽的光,杂乱的颜色和雪白的膀臂相得益彰。双手的颜色恰似猫爪的肉垫。黑色西装短裤衬着象牙白的腿。膝盖圆润而小巧。粉粉嫩嫩没有染色的脚趾挤在一处,正像个头不均酣睡的婴儿。
  这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吗?
  肉香。不是脂粉气,是年青女性肉体的香气。
  辛丑踅摸过去,女子瞄他一眼,侧过脸。
  辛丑咳嗽一声,轻声哼道,“你那美丽的麻花辫,
  缠呀缠住我心田,
  叫我日夜的思念,
  那段天真的童年。”
  女子回过脸来笑道,“唱歌这个场景我倒是没梦见。”辛丑口里支吾着,一面端详这女子,见她鼻梁直挺,与李静确有几分神似,只不过眼睛细长而且是单眼皮。辛丑抬眼往室内望去,澹台明灭冲他比了一个大拇哥。
  “这病号服配大裤衩,让您搭出国际范儿了。”
  “啥?”
  “声音还行,不涩不破,大叔还会唱啥?”
  “不是,我看见你的麻花辫子——”
  “好看吗?这是赵雅芝款的,我还会文艺复兴款。”女子右手食指绕着辫梢,笑容散入空气中,像是均匀撒开的酵母粉。空气开始膨胀,海棠树叶窸窣抖动。
  “你咋会在这儿啊?”
  “您说,我是不是真的病了?”女子收住笑容,“大雁南飞,我哭。大雁北来,我还哭。”她摆弄着左手无名指上一枚一元纸钞折成的纸戒指,“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姑娘咋称呼啊?”
  “您一定要回来救我,我从来的第一天就梦见您,整整十一个月了,这梦支撑我到今天。您会来救我的,会的,这是命运。”
  “姑娘咋称呼啊?”
  “好说。小女子姓李名杏,家住卫河源头百泉村。”
  “李杏?”
  “嗯,又是李子又是杏,又酸又甜水果派。”
  “我叫——”
  “我知道,我梦到了。”
  “你咋在这儿啊?”
  “他们欺负人。”
  “谁?”
  “我学的设计,毕业就在家开个网店,不卖什么,只卖些自己设计的各式灵符。”李杏轻轻摇动双肩。
  “啥?”
  “小玩意儿。一张宣纸裁成各种形状,题上随便吃不长胖符,5块钱卖给想减肥的。写上保生儿子符,10块钱卖给想要男孩的。连升三级符,100元卖给官迷。就是图个乐儿,不当真的。谁知干部说我扰乱计划生育,把我关这儿了。”
  “你家里人呢?”
  “弟弟妹妹都在读书。”
  她是不是跟每个人都这样讲?她跟那个诗人不是一伙的吧?一伙骗子?骗我?我有啥好骗的?
  “其实简单,他们就是要钱。”李杏仰脸看着辛丑。
  “谁要钱?”
  “医院呀,他们一个人要两万八。您得找个顶包的,病人数目对不上,有钱也白搭。”李杏身子往前一探,轻声道,“别吃他们发给您的药,一粒也别吃。”
  “啥药?”
  “啥药都别吃。”
  “没给我吃药,净输液了,消肿的。”
  “那就好。”李杏点头道。
  辛丑抬眼去看澹台明灭,对李杏说,“你先忙。”
  “这里能忙啥啊?”李杏笑道,“大叔您忙吧。”
  
  澹台明灭见辛丑回到室内,笑着说,“你爱上她了。”
  辛丑没答话。
  “轻信和易受诱惑是你的软肋,记住。”
  “兄弟你谁呀?家是哪儿啊?”
  澹台明灭没理会辛丑的问题,继续道,“不过这事儿你没错。”
  辛丑上下打量他,只见他一袭囫囵个儿的病号服,没有扣子没有口袋,头上身上手上没有饰品。两只脚光着。身量比自己略高。面孔似曾相识。黑发蓬松自然蜷曲,遮住了耳朵。眼神满是神秘,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在说,我了解。
  辛丑试探着问道,“李冠军现在咋样了?”
  澹台明灭笑一笑道,“时间一到,自然分晓。”
  这货是不知道呢还是不愿意告诉我?
  澹台明灭问道,“你相信我来自另一个宇宙吗?”没等辛丑回答,接着说,“这超出了你的知识极限。你走后,我也就走了。”
  “兄弟你到底是谁?”
  “我没看错。在另一个宇宙,你说着不同的语言,过着不同的生活,但你还是你。”
  辛丑本想问在那个宇宙我有妻子吗?她还活着吗?叫啥呀?话到嘴边改口道,“你咋来咋走啊?我是说你乘啥交通工具啊?”
  澹台明灭笑道,“你猜。”
  
  胡茬子刺刺啦啦像小猫舔着手心。我需要一把刮胡刀。辛丑站在大玻璃窗前,凭着玻璃的反光打量自己。精神病人不需要镜子,可不是吗?他们没有“我”,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还在。海棠树下空无一人。病人应该两个或三个住一间病房,不知道李杏在哪间。
  我要回家。辛丑不敢回想狗子电自己的情景,哪怕想起走进派出所那间屋子,牙龈就会刺痛。这里应该可以逃出去,这是医院不是监狱。几天来没见其他人,只有胖护士。门从外面锁了。大厅一个保安,门房一个门卫,应该可以逃出去。
  “逃不出去。”澹台明灭不知何时站在辛丑身后,“你还有下一站。”澹台明灭递过来一个电动剃须刀。
  辛丑更习惯刀片式刮胡刀,可以剃去下颌的软毛。辛丑接过来,问道,“下一站是哪儿啊?”
  “我不知道。”
  “我以后会咋样?”
  “你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澹台明灭道,“你沉睡在恐惧中还没有醒来。”
  
  雪埋住了脚踝。
  打雪仗!堆雪人!打雪仗!堆雪人!
  男童们拽住朱丽老师的右手,女童们拽着她的左手。朱丽老师笑着,雪花飘洒在红围巾上,两根麻花辫子露在围巾外面。牙齿好白呀。围巾好红呀。辛丑紧紧攥着朱丽老师的手。好暖和呀。突然不知怎么手就松开了,他向后倒下去,一直倒下去,离朱丽老师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拼命伸出手去,朱丽老师也伸出手来,喊着他的名字,他却什么也听不见。辛丑软软地倒在雪地上,一直往下陷,一直陷下去。同学们围过来俯视着他,雪花从人群的缝隙间落下。每个人都伸出手来,却无人抓得住他。他什么也抓不着他什么也听不见。妈妈。他听见自己清晰地喊出这两个字。
  辛丑擦去眼泪,起身下床,下意识去摸纸烟,想起纸烟在胖护士那里。
  “抽我的吧。”澹台明灭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去洗手间抽。”
  窗下的冬青修剪得整整齐齐。院子里无人走动。阳光将水泥地面打得晃人眼。电动推拉门紧闭着。门房里的电风扇不紧不慢摇着头。
  “我要回家。”辛丑转过头来盯着澹台明灭。
  “现在不行。”澹台明灭毫不迟疑地说出这四个字。
  “为啥?”辛丑拧起眉毛。
  “无法改变。”澹台明灭用食指弹弹烟灰。
  “你到底谁呀?”
  “诗人和宇宙旅行家。”澹台明灭面带歉意。
  辛丑把脸转向窗外。
  “你要回来救她,她就像一道绚丽的彩虹,在她之前所有的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不,李静才不是过眼云烟,李静就是一道彩虹,我生命中的第一道彩虹。李静不是过眼云烟,她那两条飞扬的麻花辫子至今在我心上唰唰作响。
  错在我。第一次头疼时就该带她上县里检查,脑瘤也不至于长成葡萄大小。错在我。这些事为什么都让我赶上了呢?我受了诅咒吗?谁他妈的诅咒我?
  回来救谁?李杏吗?凭什么?我不想对任何人负责。
  辛丑在窗台上摁灭烟头,扔出窗外,扭头走出洗手间。
  “时间一到,自然分晓。”澹台明灭在他身后说道。
  
  李杏在海棠树下坐着,低头看手里的一本书。
  辛丑走过去,李杏抬起头来,说,“我想好了,不卖灵符改卖泥人儿,泥人儿没一分本钱。你平日里骑个三轮车出去收酒瓶,戴个草帽,见人就喊,收酒瓶。累了呢,就在车座上坐着抽颗烟,脚蹬着斜梁,任夏日的微风吹拂着您花白的长发。”她瞄瞄辛丑的表情,“我呢在家捏泥人儿,烧制,上色,我们村的河泥胶性特棒。咱把泥人儿分成系列,中国的外国的,古装的时装的,田园的都市的,单个儿的成套的,还有宠物系列。封装在酒瓶里,不会开裂,配上底座安上架子附上证书,纯粹手工。大的做成轿车那么大,小的做成摆件儿,绝对挣钱。”
  泥人儿。我就是泥人儿。四十年来越活越脆弱,一滴眼泪就足以让自己变回一滩泥。
  辛丑在她身边坐下。
  肉香。
  “只是苦了您了。”
  “哪有轿车大小的酒瓶子?”辛丑从李杏手里拿过那本书,随手翻着,书中满是各种颜色的字母和水果般的插图。
  “看你,含胸驼背老气横秋的,别学蜜蜂把生命耗在伤口上。”李杏拍一下辛丑的后背,“那叫异形瓶,可以订制。”
  “我想回家。”辛丑合上书本。
  “当然先回家啊,不然在这里做啊?我们订制一个屋子那么大的瓶子,”李杏双臂展开比划着,“把家安在里面,阳光是纯净的,空气是过滤的,听不见任何烦心的嘈杂,别人也听不见我们的情话。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把瓶子漆成任何喜欢的颜色,紫的,粉的,蓝的也美。一周一换,一个月换一次也行。”
  今天是我们认识的第六天,她竟然有这样的念头。世上有这样轻浮的精神病人吗?
  “那跟这里有什么区别呢?”辛丑抬头环视一下玻璃幕墙。
  “当然有区别,”李杏争辩道,“自由,玻璃是一样的,区别在于自由。”
  “你说你梦见我?”
  “你觉着呢?”
  “是,区别在于自由。”
  “哦,是的。”李杏扬起下巴,“嗯,我在河边洗脚呢,青石板可凉可凉,水可清可清。忽然游过来一条二尺长的红鲤鱼,我还想呢,这么大的红鱼。谁知鱼探出水面,开口说,我叫辛丑,等着我,我来救你。我想问你为啥救我呀?你却打了个滚儿,溅了我一脸水花,游走了。”李杏侧脸看着辛丑,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
  “你最大的心愿是啥?”
  “嗯,”李杏点一点头,“遇见你之前吧,我想变成一个玻璃人,谁也看不见的玻璃人。遇见你之后呢,我想,跟你一起变成玻璃人。”李杏盯着辛丑,牙齿轻轻咬着粉粉的舌尖。
  这个女孩儿像落入网罗的猫头鹰,不动声色地等待夜色降临,好抖擞翅膀一去不回。我是谁?一个鳏夫。四十拐弯带着个半大孩子混了半辈子攒了八万块钱的前民办教师。媒人介绍的都是拖儿带女的中年妇女,粗手粗脚粗嗓门。现在我置身何处?下一步去向何方?竟然跟一个精神病人调情?这不像一个局,那么李杏的目的是什么?那个诗人说我即将前往下一站,会是哪里呢?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回家,只想隐藏到波澜不惊的生活中去。
  “我要安静,安静地读书,安静地亲热,安静地生儿育女,安静地看他们长大。”李杏自顾自念叨着,“哦,对了,我还没见过大海呢。我要先去看海,海水一定很满很满。要不我们把玻璃屋安在海边,好吗?”
  我要回家。跟狗子掰扯掰扯。要报复吗?不用吧,只要能回家。我要回到无挂无碍的日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侍弄我的菜棚,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娶妻生子,子孙绕膝。
  “你会回来救我吗?”
  “会。”辛丑的回答听起来更像安慰。
  “再说一次,你会回来救我吗?”李杏笑道。
  “会。”
  “我没别的指望。要是不能来,你别责备自己。”李杏侧过脸来盯着辛丑的眼睛,“你没有责任,不用向任何人负责。”
  
  精神病人和天才就是一念之差。警察来带辛丑的时候,辛丑想到这么一句话。个别病人具备某种天赋,可以巧妙地掩饰自己的病症,甚至可以骗过医生。李杏是不是呢?
  警察里没有狗子。辛丑对警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家。警察没理他。
  胖护士把手机和纸钞等杂物交给辛丑时,悄悄用食指点了一下辛丑的鞋。到大厅时,辛丑回头扫了一眼,李杏在玻璃墙后使劲挥手。没看见澹台明灭。
  坐上警车,警察给辛丑戴上手铐。
  “我要回家。”辛丑道。
  没人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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