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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奶奶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1-22 16:46:38      字数:9043

  七,奶奶
  
  
  第一次看见“烧麦”二字,辛丑想到的是炉膛里的灶火。最上端蓝莹莹的,中间火红,底部金黄的灶火。从炉膛里拔出几穗麦子,搓去皮儿,每一粒丰满的种子上都有一线淡淡的鸭蛋青。辛丑就着奶奶的手心大口大口吞吃着。温暖,香甜。啊,麦子。
  
  “一说大炼钢铁,家家户户的铁锅全收走了,全砸了,还说砸锅不记账。凡是铁的,全弄走,大炼钢铁。想拿啥拿啥,箱子上的铁销也卸了,铁的铜的,都弄走。你不叫拿,由不得你,一回不中两回,到第三回还不让拿,就该挨斗了。开大会斗你,专门开你的批斗会。
  锅没了,吃大伙食堂。大伙食堂起先还中,人人放开肚皮吃,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一提共产主义尾巴就高兴,尾巴说,抓紧跑吧,早一天跑到早一天娶媳妇。懒人说,这怪好,省得刷锅洗碗了。有不省事的,馍咬一口就扔了,作孽呀。后来定量,一人一天七两,再后来一人一天半斤,再后来粮食越来越少,大锅饭变成大锅汤。再个把月,不中了,断粮了,散伙。高红中说,坚持公共食堂不准停火。不中啊,没粮食啊。青壮劳力全去大炼钢铁,光剩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上不去手,小的拉不开栓。棉花长得多好没人摘,玉米棒子长多粗没人掰,红薯烂地里了,粮食也沤地里了。
  该种麦了,高红中领着民兵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干啥?高红中说,一亩地撒种八斤,亩产200斤,要是撒种十六斤,亩产还不翻一番吗?啥是大跃进?这就是大跃进。就搁地里撒种,先竖着撒,再横着撒,后斜着撒。等苗一出来,我的娘哎,满当当。那长吧,也不剔苗,长到腿弯儿不长了。不长了不说,一粒籽也不结。
  公社干部让报产量,高红中说亩产一千斤。社员都笑。干部嫌少,说二杨庄亩产五千斤,你这一千斤不中。高红中就说,亩产七千斤。大伙都笑。干部说,这卫星放得差不多,给你们每亩留一千斤的口粮,多出来的缴公粮,全都上缴国家。一听这话,没人笑了,高红中也不吭了。
  没粮食吃啥啊?先吃玉米芯,磨成面,将就能咽下去,这是好的。难吃的是棉花壳,吃死人不少,为啥?拉不下来。恁爷几天不拉屎,我拿手给他抠。还有糠,真咽不下去。饿得呀看谁都是两眼冒光,一闪一闪。咋了?咋都成封神榜上的人物了?唉,不是,是自家饿得眼冒金星。后来吃树叶,槐树叶子软乎,能将就。桑树叶子硬,扎嗓子。榆树叶子最好吃,叶子吃完了剥树皮,老树都死了。人人饿得浮肿,不敢出门,一出门得扶着墙走。腿也肿了,一摁一个坑,半天起不来。小孩儿饿得头大脖子细,老鼠也瘦了,胡子花白,走路往一边歪。
  浮肿了就进浮肿院。浮肿院是公社办的,一个村一个,咱村的浮肿院就是赵恒广家。前院后院,堂屋、东屋还有西屋,席子往地上一铺,横七竖八躺满了浮肿的社员,一个个油光发亮,活似吹了气的猪。先前分赵恒广的家产,宅子给谁谁不要,凶。尾巴胆大,尾巴说我不信邪。背了铺盖跑去睡了一宿,二一天死活不去了。人问咋了尾巴,咋不去了?尾巴摆手说,披头散发,浑身是血,也不说话,光哭。人问谁呀?尾巴不往下说。进了浮肿院,早上发一个消肿丸,麸子和黄豆搓成的药丸,大夫说吃了消肿。不管用,一浮肿就完了,手脚肿得看不见指头,肚皮又薄又亮能看见水。一浮肿就死了,两眼陷进去,挤成一条缝。死了就拉走埋,埋人的没力气,埋得浅。董孝书头一天埋,二一天叫狗刨了出来,手叫狗叼跑了,眼珠子叫老鼠啃了,还少一条腿。干部问,腿去哪儿了?有人报告董孝书的本家兄弟董孝清生火做饭,干部去董孝清家一查,锅里正炖着肉。一审,董孝清承认了,腿是他偷的,饿呀。这算好的,还有牲口样一头栽地里的,死路上的,没人埋。
  得亏没饿死,要不一辈子活个囫囵人儿,到头来便宜狗了。
  大牲口都饿死了了,就剩一头牛。董广福他们几个偷来杀了,正搁火上炖,叫干部逮住了。民兵拿枪托往死里打,打得董广福走不成路,在床上躺了个把月,死了。牛肉叫干部弄走吃了。
  咱家搁地窖里藏了点红薯,后半夜跟恁爷俺俩偷摸着生吃一个,不敢生火也不敢点灯。高红中领着民兵搁院墙外蹲着,光听谁家有生火做饭的动静。恁爹恁娘在公社饿得不狠,托人半夜里捎回来半袋子小米,十来斤吧,没法吃啊,不敢生火。
  十字街董文成家的爬着来了,看见我头都抬不起来,细声细气说,三姥娘,给个馍吧,饿得慌。我的娘哎,不敢正眼瞧她,饿得都脱形了,俩眼陷成两个黑窝窝,颧骨比鼻子还高,皮像一层黄表纸,包着骨头。我弯腰给她半个生红薯,她咔嚓咔嚓咽下去,差点儿噎死,到底了还是饿死了。
  高绍银偷了把豆角儿,叫高红中知道了,先吊起来打,后用小针在脸上扎小偷两个字,一边一个,还抹上墨水儿。死了,最后饿死了。
  后街董文祥家的偷了几个萝卜,叫高红中知道了,拿大针把文祥家的嘴缝了个严严实实。饿死了,活活饿死了,那还不饿死?
  高红中整人的孬法多着哩。鲤鱼抠腮,就是拧耳朵端下巴。啃猪蹄儿,就是狠拗人家的手腕儿。还有拧螺丝,用筷子夹住十根手指头,使劲拧,满手血泡,疼得钻心,可会整人。
  都这了公社还来检查。一到检查,高红中领着民兵一家一户发个白馍,叫搁门口立着。干部来了,老百姓举着白馍,一边晃一边吆喝,大跃进好,大炼钢铁好,这个好那个好。
  哎呀站不住,倚着门框,光喊好,这个好,那个好。
  馍不叫吃,收走,再来检查,再发给老百姓。
  反映?反映给谁呀?村子出不去,民兵两头堵着呢。
  上缴公粮完不成,高红中领着民兵挨家挨户搜粮食,只要能吃的都抢走。还不够,怕老百姓藏粮食,想个孬法叫大搬家。张家搬李家住,李家搬王家住,各家原来藏的粮食,这一搬家算是瞎了,不敢回去挖呀。敢回去,报告你,开会批斗。
  后街的董孝书,退伍兵,多利落的人儿,大高个儿,会开拖拉机。老话说使牛汉,八碗饭。一搬家,饿得不行,半夜回老院子挖粮食,叫发现了,批斗。还是饿,又回去挖,又叫发现了,又批斗。咽不下这口气,上吊了。不上吊也得饿死,早死早托生吧。
  
  三年时光吧,不是人过的,狗都不如。
  收了秋,四清工作组来了。
  组长姓邱,浚县人,长得像个爱抵人的牛犊。
  工作组走家串户挨个谈话,也来咱家了,恁爷不会说啥,我没啥说。问村里干部孬不孬,欺负人不?我说中吧,还中。
  腊月里一天,喇叭广播说早上八点搁戏台开大会。
  人站满了,我跟恁爷搁人堆里挤着。台上干部说,能坐都坐吧,别站着。人都往下蹲,坐板凳的,坐马扎的,也有坐地上的。
  邱组长搁桌子后头说,社员们,咱大队四个生产队,2000多口人,说实话,都遭罪了。这几年大饥荒,饿死100多口,死绝了5户,有富农也有贫下中农。这回四清,组织上掌握了一些情况。现在,把高红中押上来。
  乡亲们一愣。两个民兵一人摁住高红中一条胳膊,押到戏台中间,高红中的俩手搁背后捆着。
  邱组长说,放开他,高红中你认罪不认罪?高红中不回头,硬着脖子说,我有错,没罪。邱组长说,好,你说说你有啥错。高红中说,刮共产风,吃大伙食堂,把社员家锅碗瓢勺弄走,后来大搬家,没收社员家里东西,搜社员家粮食,那是根据县委的部署,在公社干部监督下干的,不干不中,现在都栽到我头上,我不服。咱村饿死100多口,死绝五户,我心里也不好受,啥办法啊?粮食都被国家调走了。六零年咱四个生产队,连一粒种子都没有,咋种地啊?咋会有粮食给社员吃啊?大伙食堂也只好散伙,饿死人都在那会儿。我也向公社反映了,要求发放救济粮,吴书记叫我带人到社员家搜,说一准能搜到粮食。我领着民兵搜了十几家一粒粮食也没搜到,就不搜了。吴书记还骂我无能,要打我的右倾。说我多吃多占,身为党员那是不该,算我自私自利,可我不多吃多占老婆孩子也早饿死了。
  话没说完,邱组长一拍桌子站起来,说,高红中你贪污盗窃还有理了?走上前去照高红中脸上啪啪搧两巴掌又照腿上跺一脚。可怜高红中也是七尺高的壮劳力,叫跺倒了,裤腰带耷拉着,露着肚皮。
  邱组长往前站站,说,乡亲们都发发言,多诉苦,受过高红中迫害的先发言,深入一些。
  坠子胡掂着胡琴,哈着腰站起来问,边拉边唱边诉苦,中不?
  邱组长说,你坐下。
  恁宝嫂站起来说,我诉苦,那一年高红中非说我偷玉米,我说没有,他咬着说有,逼得我当着他的面拉了一泡屎,才放我回家。大家乱笑。邱组长摆摆手,还没说话,后街姓李的女社员,叫李红英,站起来说,你那叫苦?你坐下听我诉。老百姓跟着喊,叫李红英诉苦,她苦大仇深。邱组长说,李红英你上台来诉苦。
  李红英挤到台前,扒着沿儿上去,站到高红中跟前,说,六零年二月里,俺家五口人饿死三口,公公婆婆俺男人。俺男人饿死到卫河工地上,尸首都没见着。公公婆婆浮肿,起不来床,不能下地干活,高红中说不劳动就不给饭吃,熬了三天饿死了。我和闺女拖着浮肿的腿,搁工地上拼死干活,一天才给两个糠馍两碗清汤。俺闺女打春都二十了,一年多没来月经,胸是平的,像个小子。我记得可清,那年闰二月,二月29号晚上,俺娘俩睡下了,忽听着哐哐的砸门。我披上棉袄起来,问,谁啊?高红中说,开门。我赶紧开门。高红中一身酒气,一步跨进门来就往屋里闯。我撵着他问,咋了高书记?高红中进了屋,说,点上灯。我点上灯,高红中直勾勾盯着被窝里俺闺女,俺闺女吓得哆嗦成一个了。高红中从怀里掏出两个白馍扔到床上,说,叫恁闺女陪我睡一觉。我说,闺女腿都肿了,瘦得一把骨头,高书记恁不嫌弃,睡我吧。高红中说,你脱衣裳我看看。我解开怀叫他看。高红中问,你的奶子呢?我说吃不饱,扁了。高红中又叫我把裤子脱了,他上下打量,见我瘦得没个人形,就踢我一脚说,谁稀罕你个臭逼。我赶紧跪下抱住他的腿,还没说话,听见院里民兵喊他说,高书记,南边地里抓住个偷青苗的。高红中抓起两个馍,踢我一脚,扭头走了。我爬起来,闩上门,俺娘儿俩抱头痛哭。
  李红英说到这儿,台下群众哭成一片。
  李红英指着高红中说,高红中,我没冤枉你吧?要不是我饿得没人形,那天晚上你会放过我,嗯?咱村多少妇女叫你糟蹋了,你自己说。
  高红中在地上躺着,不吭声,也不动弹。李红英上去踢了高红中一脚。
  邱组长站起来说,大家还有啥苦,都诉诉。
  没等人吭声,李红英忽地蹲下去,伸手到高红中裆里,一把抓住,喊,看你个龟孙有多孬!高红中大叫一声脸都绿了。李红英双手伸进去,两手攥住,咬着牙喊,你个龟孙!高红中蜷着身子杀猪样嚎叫。邱组长忙喊不要打人,快拉开。民兵上前拽李红英,李红英死活不松手,俩民兵硬把她拉开了。高红中蜷成个虾米一动不动,有人小声说,是不是捏死了?
  台下有社员带头喊口号,打倒高红中!高红中装死!不准躺,跪着!
  俩民兵回身去拉高红中,没拉动,跟邱组长嘀咕了几句。邱组长大声说,天不早了,乡亲们先回去吃饭,下半晌继续开会。又说,安排两个社员,出身好的壮劳力,下半晌高红中要是还装狗熊,扶着他接受群众批评。就点了恁爷跟尾巴,说,恁俩吧,恁俩都是贫下中农。
  尾巴有胆,恁爷胆小,这活儿算是难为他俩了。恁爷跑到十字街代销点买了斤烧酒,俩人边喝酒边合计,一斤酒咕咕咚咚叫他俩灌完了。
  后半晌天阴了,起了风。
  喇叭广播,开会了,到戏台集合。
  高红中还在原地躺着,一动不动。邱组长说人到齐了,开会吧。叫恁爷跟尾巴上前。恁爷跟尾巴上去,一人架住高红中一条胳膊。高红中大个儿,胖,高出他俩一头。恁爷跟尾巴他俩硬是架不起来高红中。
  尾巴摇着头跟邱组长说,不中,肚里没食儿,身上没力儿。
  邱组长说,肚里没食倒是有酒,晌午喝了多少?
  尾巴说,不多,半斤。
  邱组长说,这样,补偿给你五斤烧酒,高红中起不来,你挂个牌子,充一回高红中。
  尾巴伸出右巴掌,一正一反,说,十斤。
  邱组长说,嚯,跟党讨价还价?
  尾巴说,五斤就五斤。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纸牌子,尾巴双手举过头顶,站到台前。
  邱组长说,尾巴就是高红中,社员们接着批斗。
  尾巴站不稳当,左右乱晃,群众乱笑。邱组长上前一步说,大家严肃点,谁上来诉苦?
  话刚说完,只见躺着的高红中腾地一下坐起来了。有人喊,诈尸了!乡亲们炸了锅,哭的叫的,看谁跑得快吧。我也吓哭了,腿也软了,没跑两步,不知道谁搁后面推我一把,噗通趴地上了。
  只听见邱组长喊,社员们不要乱,不要跑。谁听啊?有人一把拽住我,拉着就跑,跑出去几步,才看清是恁爷。
  到家了,风也大了,雨也下了,又下雪,一晚上风搅雪没停,那风嗷嗷叫,瘆人。
  一早起来,喇叭广播说,高红中死了,没有诈尸,乡亲们不要害怕。
  高红中死那年,他儿子高大象三岁。”
  
  江青是奶奶最恨的人。
  奶奶从没有咬牙切齿地谈论或诅咒过谁,江青除外。
  “江青吃西瓜上笼蒸,这西瓜一蒸,还能吃?”
  “江青用牛奶洗澡,牛奶腥气得要命,身上啥味啊?”
  “江青想当女皇帝,照相穿凤冠霞帔,叫周总理一巴掌打掉了。”
  “大夫不让毛主席翻身,江青硬要翻,这一翻,毛主席一口气没上来。”奶奶双手一摊,暗示毛主席翻身的结果。
  “毛主席刚咽气,江青就翻箱倒柜找钥匙,想夺家产。卫兵说钥匙华国锋拿着呢,江青去找华国锋要,华国锋不给她,江青伸手把华国锋的脸挠花了,华国锋一恼把江青给粉碎了。”
  奶奶坐在枣树下,用小麦色的桃木梳子一遍一遍梳着垂到腰间的白发,谈论着一个距她545公里之外素昧平生的女人。
  辛丑在报纸上看到江青自杀的消息时,第一时间想到了奶奶。奶奶两年后才会离开这世界,辛丑没将这一消息告诉她。辛丑不明白,直到奶奶去世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还是不明白奶奶为什么如此恨一个毫无瓜葛的女人。
  奶奶的回忆宛如皇上的起居注般仔细,爷爷却从不参与补充和品评,爷爷只关心他的寿材。黑漆寿材停在东屋,爷爷时常里外敲着板材,眼神里满是喜爱和期盼。某一天爷爷会穿戴整齐崭新的寿衣,平躺在里面,双手叠放在胸前,满脸安逸。
  上学第一天,爷爷领着一丝不挂的辛丑走到校门口,挥手说,进吧,念书吧。
  满校园都是光屁股的男孩儿女孩儿,密密麻麻像大地结出的果实,又像献上祭坛的祭品。爷爷挥手说,进吧,念书吧。辛丑走进校门,混入光屁股的孩子中,光屁股走进教室,光屁股坐在长条凳上。
  爷爷站在窗外盯着辛丑,每一条皱纹里都流淌着笑意。
  爷爷也是这样送父亲进的学校吧?
  “背书吧。”晚饭后爷孙俩在枣树下坐定,爷爷摇着蒲扇对辛丑说。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辛丑大声背着,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爷爷喜欢每一个从辛丑口里流出的字,好像这些诗篇是他千年前亲手写就的。
  那天辛丑放学进门,黑漆棺材从东屋挪在了堂屋正门,盖子错着。辛丑扒着帮往下看,爷爷身着簇新的黑棉袄黑棉裤,脚上一双黑棉鞋,白白的鞋底足有二指厚。头戴一顶缀着红帽球的黑色瓜皮帽,不是辛丑平日里爱闻脑油味儿的那顶。尾巴爷、坠子胡还有五六个年轻的或坐或站,抽着纸烟大声谈论着什么。
  “叫爷吧,再不叫就叫不着了。”尾巴爷叼着纸烟对辛丑说。
  “爷,爷。”辛丑叫着,爷爷一声不吭。
  出殡那天,辛丑在家门前摔碎了瓦盆。坠子胡说,一下摔碎,越碎越好。瓦盆摔碎,杠夫起杠,队伍奔村东的坟地。坟坑早已挖好,棺材慢慢续下去。一锹一锹的土落在棺材上,辛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悲痛。他不觉得爷爷从此离开了他,离开了奶奶,离开了村子。从坟地回来就开饭,大锅烩菜,四指宽的肥肉片儿,就着白馍,真香啊。
  晚上,辛丑缩在被窝里,听见奶奶锁院门,他从被窝里探出身来喊道,奶奶,锁上门俺爷就回不来了。奶奶答,他来了再开。
  爷爷一个人在坟地冷不冷啊?冷了饿了他就回来了吧?
  
  “恁姥姥家没人,死绝了。恁宝嫂说这样吧婶子,叫采虹头一天搁俺家住,娶那天从俺家娶。咱背靠背,方便。就是,恁爹也说好,省事,恁娘也同意。一大早,恁爹推自行车出门,一大帮人呼啦啦跟着,一步来到宝家。宝家不开门,尾巴就喊开门吧给糖。门一开,尾巴满地撒糖,小孩子乱抢。进屋接上恁娘,出门上自行车,往后街,再往西,又往南,从骡子家门口拐回来,到咱家,绕村子转个圈儿,把媳妇娶了。”
  辛丑对于奶奶所描述的父母结婚的场景,可以想象出更细微的情节,比如孩子们争抢糖块时是否流着口水,他只是想象不出母亲的模样。他认定母亲跟朱丽老师一样,圆圆的脸蛋,大眼睛,两根麻花辫子,笑的时候可能有酒窝可能没有,有或没有,都那么漂亮。可是奶奶为什么把他俩的照片统统烧了呢?
  “好端端吵起嘴来了,我正搁厨房蒸馍,赶紧出来,走到东屋,喊恁爹,辛夷!恁娘手里举着半块烤红薯跨出门来说,娘,恁看恁儿,不吃红薯光吃红薯皮儿。我一听笑了,还没说话,恁爹从屋里挤出来说,红薯皮儿好吃。恁娘说,谁家不吃红薯吃红薯皮儿啊?我笑着说,采虹你不知道,他从小跟他爹要饭,吃不上红薯,光拣人家扔的红薯皮儿。恁娘说,现在不用要饭了。恁爹说,不用要饭了,红薯皮儿也不能扔。
  大年三十吃罢年夜饭,恁哥好端端就发烧,烧得呀烫手。着凉了?肉饺子吃多顶住了?吐的恁爹满身都是。这可咋弄?恁娘急得直哭,恁爹说,去镇上看大夫。不中,雪下得正大,地上的雪一尺深,别说骑车,推都推不动。恁爷说,儿啊你去喊恁尾巴叔。恁爹问,尾巴叔中不中啊?恁爷说,比咱俩中。恁爹转身就走。尾巴来的时候,恁爷说,九弟,你有多大本事使多大本事。尾巴说放心吧三哥。恁爷提起个灯笼,说,九弟,我去高王庙。尾巴说,中。后半夜,鞭炮震天价响,恁哥的烧总算退了。恁爷像个雪人样回来了,灯笼也扁了。我搁厨房给他仨调了盘白菜丝儿,抓了一笸箩炒花生,他仨围着小方桌,你一口我一口滋溜滋溜喝着。尾巴笑眯眯地问,三哥你去高王庙跟高王爷说啥呀?恁爷手一抬,还没说话,泪先下来了。恁爷抹一把泪,说,一路跟头摸到高王庙,一步一滑爬上台阶,灯笼也摔灭了,未尝开口之先,我先趴地上嗷嗷哭了一阵子。哭罢了,我站起来指着高王爷说,高王爷啊高王爷,俺辛家祖辈穷人,就没过上踏踏实实的好日子,这也罢了,算俺没本事。俺祖辈老实人,没骗过谁没坑过谁,你高王爷为啥老跟俺家过不去啊?你忘了你这金身还是俺爹领着俺弟兄们一把泥一把灰给你塑起来的?光欺负老实人,你是啥鸡巴王爷呀,啊?我辛庄今个儿要砸了你的金身,拆了你的破庙,看你个龟孙还孬不孬!我转圈儿找家伙,也没锨也没镐,转到高王爷身后,寻见个砖头。我拿起砖头就砸,三下五除二把高王爷的右脚砸掉了。它的右脚吭哧一下正砸在我的右脚上,疼得我一激灵,人倒醒了。我寻思这高王爷叫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不定发善心显灵了,俺孙子的烧是不是退了?也罢,我先回家看看,烧退了还则罢了,要是没退,再砸它个龟孙不迟。
  尾巴说,哎,骂它一回显灵了,不骂它它不好受。
  恁爹说,爹,高王庙是文物,可不敢破坏。
  恁爷说,狗屁!咱跪它它是王爷,咱不跪它它就是个狗屁。”
  
  奶奶摔倒在厨房门口,手里的瓢甩到了西墙下。
  “恁爷回来了。”奶奶躺在床上笑着对辛丑说,“搁院里,他跟着。搁屋里,他还跟着,也不说话,就跟着,嘴里的热气都喷到我脖子上了,就不说话。”
  “后来呢?”
  “后来我跟老头儿说,我知道你想我,我也想你,我死了就去看你。”
  宝嫂在床沿坐着,五闺女立在她身后。宝嫂用手掖着奶奶的被子角,对辛丑使个眼色说,“不碍事,骨头没断,躺两天吧。尾巴爷来看了,说不要紧。你搁家给三姥娘做点好吃的。”
  街坊们依次来探望奶奶,他们坐在床沿,坐在凳子上或倚着门框,谈论着村里的新闻。
  随后几天,奶奶的状况急转直下。大口大口嘶嘶地吸气,大口大口咯咯地呼气,无法吞咽食物。鼻梁塌陷,鼻翼无力地堆积在上唇。两臂伸在空中乱抓,皮肤又干又冷,头发干枯,脑袋仿佛陷在一堆麦秸里。
  “恁姑长得像恁爷,漫长脸,大眼睛。一步一回头,娘,娘,哭着走着,走着哭着。”清醒的时候,奶奶脸上的皱纹平展开,眼神也忽然明亮,“等我老了,埋恁爷东边。年年清明,该烧纸烧纸,该薅草薅草。”
  房间里开始弥漫腐臭。生命正在奶奶的身体里噼噼啪啪地死去。
  听觉是最后消失的,无论怎样呼喊,奶奶没有丝毫反应。
  毫无印象的父母永远去了。
  爷爷像庄稼一样活着和死去。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尊严,像庄稼一样活着和死去?
  现在轮到奶奶。
  谁能胜过死亡呢?
  电灯里橙黄的钨丝呲呲作响,继而燃烧起来,火苗像颤抖的蛇信子。一刹那夜空亮如白昼,所有的蛾子,活着的死了的,呼啦啦狂舞。一瞬间光明消失,黑暗重新塞满天地,所有的蛾子,活着的和死了的,扑簌簌落下。滚烫的眼泪奔涌而出,脸颊灼得生疼。死亡。辛丑忽然明白了死亡的含义。辛丑双手抓挠着胸口,想把它撕开。不,不要死。一个也不要。我不要死,爷爷不要死,奶奶也不要死。可是哪个活物不是终将独自面对死亡呢?谁能为我们抵挡死亡呢?钨丝呲呲作响,再一次燃烧起来。灯泡也着了,燃烧的灯泡一圈圈变大,西瓜般大小,磨盘般大小,通体透亮,从房梁上一点一点坠下。一尺了,一寸了,终于挨着鼻尖儿。松香的味道。想开口,舌头却粘在上膛。像躲开,身子却焊在床上。这一滩树脂般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将辛丑浸没,钻进耳朵,溜进鼻腔,漫入口腔,到了肠道,进了血管,将辛丑从里到外严丝合缝地包裹成巨大的琥珀。心跳越来越沉越来越慢,辛丑闭上眼,在无涯无际的窒息中昏睡过去。
  水,凉凉的,喝一口下去就将暑气撕开一道口子。一只大黑蚂蚁乘水而来,辛丑用一根小棍儿搭救它,再将它浸入水底。大黑蚂蚁挣扎着浮上来,转着圈儿飘远了。
  日头将沉,渠边的辛丑乏了,喊道,奶奶,吃杏。奶奶在树下纳凉,应道,来个人儿吧。娘儿俩就等着。一会儿从南边儿悠悠来了个人儿,总是个子高高的,戴着泛白的草帽,肩着农具,脚后跟着地一步一步踱过来。奶奶站起来冲那人说,大兄弟,俺小孙子想吃杏哩,恁给俺跺一脚吧。那人并不答话或者就嗯一声,草帽拿在手里,放下农具,仰着脸,绕着杏树转一圈儿,看准某一处一脚跺上去,杏扑簌簌落下。嫌少,那人再转,再跺一脚,杏又扑簌簌落下。奶奶说,中啦中啦,恁拾点儿吃吧。那人并不拾,戴上草帽,肩上农具,悠悠地走了。
  辛丑是听见花猫的叫声醒来的。
  他推开东厢房的门,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花猫蹲在奶奶的胸口,扭过头瞟了他一眼。
  奶奶两条胳膊露在被子外面,眼睛微闭,嘴巴微张。
  “奶奶。”没有回应。辛丑抱起猫,去找宝嫂。
  “奶奶老了。”
  “啊?”宝嫂应着跟出来,五闺女撵在身后。辛丑走到自家院门,两腿忽然发沉,再无法挪动分毫。他靠着墙慢慢出溜到地上,猫从怀里跑走了。
  “我的三姥娘啊,咋说走就走啦?”片刻,宝嫂和五闺女从院里出来,边哭边逐家逐户地报丧。
  没有了。一个也没有,这世上没一个亲人。
  一只喜鹊从天而降。好大一只喜鹊,鹰一般大。它两爪前伸,双翼展开,稳稳地落在门头上。黑黑的头。黄黄的喙。灰灰的身子。黑白相间的羽翼。折扇般的尾巴。
  铺天盖地的喜鹊从四面八方飞来,巨大的翅膀搅动着空气一涌一涌。它们落在房顶上,枣树上,院墙上,悄无声息,每一只都像另外一只,每一只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使者。
  辛丑闭上眼,在六月的阳光里慢慢闭上眼,寒冷从指尖一寸一寸蔓延至全身。
  就这样长眠不醒,多好呀。
  
  奶奶隐瞒了爷爷顶风冒雪去砸高王庙的另一个原因。当然,辛丑也永远不会知道那在襁褓中被人抢走的叔叔是土匪李白爪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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