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篇』吸脂（第四十四章）

　　大仲村接着上任了一位新的计生主任——冯光霞，郑伯海的堂侄媳妇。冯光霞年近四十，初中文化，说话慢吞吞的，写字也慢吞吞的，走起路来却飞快。白生生的脸上散淡地落着些雀斑，看起来性子有些内敛，当着村里百姓们说笑几句都就会露出羞涩的笑容。
　　尚玉带了八个人来到大仲村，意欲帮冯光霞全面整理整理今年的工作档案材料，顺便指点一二，好尽快将她领上道来。
　　一清点资料，却少了五六样要紧的。问冯光霞别处还有吗？冯光霞笑笑：“她们就交给我这些。”在工作人员将整个办公室清点了一遍无果后，尚玉拨通了荣长秀电话问询，荣长秀在电话里言语诚挚：“我什么也没有动过。宣布了辞职后我就将钥匙交给郑伯海了。你也知道，这些年我干的那么煎熬，如今我自己辞的职，又没什么留恋的，怎么可能再去给别人使绊子？”又发了几句其他感慨，也就挂了电话。尚玉将电话打到李玲那里，结果也是一样的，都没有动办公室的档案材料。
　　苗霞笑道：“就知道是白问。谁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有不打自招的？”
　　尚玉听着扎耳，回道：“无论有没有，总得问问，这是常规。”
　　在电话里，她客客气气温温和和地提醒荣长秀和李玲，让她们想想看是不是还有什么——平时为了工作方便放在家里填写的——档案忘记拿回办公室来了。
　　几天以前还是上下级关系的时候，她可以直来直去地说话，以上级的口吻吩咐命令。她们也还可以掏心掏肺的诉苦闲聊，甚至有时开开玩笑。而今一下子形同路人了，因为她又与她们的“对立敌人”立即合作了，这就甚至连路人也不如。荣长秀和李玲还是素质高些的，能这样客客气气回答她，如果换了有的人，直接给你个冷脸骂腔你也得受着。她们干了这些年工作，落得如此结局，她心里也是多少不忍的，又怎么敢直接拿着怀疑的心去看待呢？
　　郑伯海新官上任，正拿出十二分的积极劲儿来面对工作。尚玉尚不了解这个人的秉性，无法预知与他的合作会怎么样。
　　想起付祥玉来，心里的况味就更复杂了。曾经，她尚玉是怀着十分尊敬的心情看他的成功的，像看一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一样。而今，她带着凝重的心情看着英雄一夜之间的功败垂成。曾经，他们像一个战壕里的弟兄一样对酒谈心过。而今，因为一纸任免命令他们就成了陌生人。这些杂陈的况味，让尚玉面对郑伯海时心境总是难以平复。
　　午饭间，冯光霞问尚玉：“这些资料还能补齐吗？”
　　尚玉还未作答，王远中在旁边笑道：“原件就是我们造的，新件自然我们也能造齐备。”
　　郑伯海一听很高兴，带着十二分的诚意恳求道：“那拜托各位了！”
　　邢丽平笑道：“说不得拜托，这局面只能大家一起应付。不过，说话容易干活难啊！没有两天的整工夫，别想弄出来，这还得是十几个人按照各自的业务范围一起动手。”
　　冯光霞高兴地说道：“只要有救就好啊！”
　　郑伯海哈哈一笑道：“是啊，幸好不是姥娘哭儿——没舅了。”一语引得大家哄然。
　　尚玉对这句话笑不出来。她又想起付祥玉来，如果换了他，这样的情境下，是断然不会开出如此玩笑的。看来郑伯海真像他自己所表白的，算是“一个粗人”吧！言谈玩笑与付祥玉有极大的风格差异。不过，工作交际自然不能以个人喜好用事，只要是真心配合的，她都得真心以待，将距离拉近。
　　这原则用在景立军那儿，一样适合。她不喜欢景明灯的为人，更加不喜欢景立军这一类人。景明灯本是盼着熬完这一届，到时办个退休的，却不曾想这么快被逼宫了。其实景明灯的态度已是路人皆知：既不退其位，也不谋其政。这样的心态如果放在十几、二十年前也是可以勉强度日的，而如今这时代，社会像一架大机器一样飞速运转着，你占在茅坑里总不出成绩，自然就有人会请你出局。
　　许永兴在听了尚玉的汇报后接着就找田善华汇报。田书记说：“这个矛盾早已显露出来，也是到了解决的时候了。镇里其他工作近来开展得也极其艰难。”
　　时隔两天，经过领导们两番约谈，景明灯终于主动写了辞职书。景明灯辞职，没有支部书记，景立军作为村委会主任也就自然地挑起了主持工作的担子。景立军的以将逼帅之计算是圆满成功。
　　结是解开了，瞿燕却还一时回不来。赵天华问景立军怎么办？景立军立即推出了一位小媳妇来代理。尚玉的意思本不想换人，可是眼下瞿燕归期无计，总得有人干这活呀！她估计景立军或许还有一层意思：你瞿燕不是远远地躲开等待坐收渔利吗？我偏让你鸡飞蛋打！
　　景立军推出的小媳妇叫林晓梅，是位高中毕业生，写得一手好字。相貌气质、言语举止没一点农村媳妇的做派，整个一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背过眼去，赵天华问景立军哪找来的这么个小媳妇，能干这粗活吗？
　　景立军笑笑：“自家侄媳妇，能不能干，试试看吧！”言语间也听不出把握来。
　　赵天华笑道：“她那文化水平理解力肯定没问题，可是像个没沾过泥的洋娃娃似的，只怕经不起摔打。”
　　景立军应道：“嗨，什么不都是个锻炼过程吗？”
　　袁付波也说不看好林晓梅，两个人在尚玉面前谈起此事来。尚玉说：“先应付着吧，你们下去时把纪珍一块带着，我看她与瞿燕长得倒是有几分相似，就让她在教林晓梅业务的时候也尽可能多熟悉村子情况。到时若真抽着这个村，实在不行就让纪珍充当瞿燕上去应付。林晓梅只作为新培养的查访员身份吧！”
　　赵天华迟疑道：“那纪珍那边……”
　　尚玉说：“没事，我和她说。这是工作，她没有不同意的余地。”
　　“呵呵，”赵天华说，“可这事儿，真要用上了，充当得成功还好，若出了失误，只怕有些委屈呢！”
　　尚玉笑道：“有失误也不会记她头上的。而且，我相信以她的机灵也不会有事的。”
　　接下来，纪珍便以瞿燕的身份投入到了景田村的迎查工作中。
　　与纪珍一对比，林晓梅就显得总不入路子。她和老公常年在市里工作生活，只是去年临生孩子时才不得已辞职返乡，所以对景田村很陌生，走遍一村也只认得自家几个叔伯婶娘大小娃子，对于计划生育工作就完全是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和心态了。纪珍指导着她填一些表册，领悟还算快，可是一牵扯到需要调节的数字文字，还有需要记忆的一些工作常识，她便不行了。
　　因为想让相关的农户用心配合年终检查，景立军便马不停蹄地带了她和纪珍一起入户做思想工作。纪珍因为是暗里顶的瞿燕的位子，所以只敢旁听谈话却不敢以村干部的身份多言。可到了林晓梅这儿，却也是只听不说，纪珍就感觉这个林晓梅不入角色，和尚玉讲，尚玉笑笑，她怕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其实这类入户工作，就是在聊着家长里短的同时，于不觉中把一些面临检查组时需要注意的事项教给户中的主妇。面临入户检查的领导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说话做事又要掌握什么分寸，这些概念，必须要表达出来，又不能像给人家上课似的一本正经地说教，那样反会惹人生出逆反心理来。这就需要干部与主妇间在平时已结好的融洽关系来做铺垫，一切方显得自然。而林晓梅，在景田村并没有这样的人缘基础，她又好像放不下身心来从此与大家打成一片。所以，她除了进门出门打句招呼，就是沉默了。
　　这样一来，景立军的担子便繁重琐杂起来。好在，新官上任，积极性就是一把能斩断乱麻的快刀。
　　
　　时间在仓促中过得飞快。八天以后，迎来市考核组的正式考核。
　　这次，清河镇被抽中了。但是，样本点不是最悬乎的大仲和景田村，不是硬件设施最差的萧河沿，也不是最规范上乘的袁店子、小埠子。高中“头彩”的是个中等村——齐河口。用许永兴的话说是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齐河口村主事计划生育工作的三大主力都是女将：泼辣大方的支部书记郑海玲，圆润和善的老计生主任齐凤兰，年轻能干的查访员卢巧芬。
　　市检查组一行来了八人。有三男一女在村东第二道巷就悄悄下了车，没打招呼就敲门入户调查去了，其余四人和司机继续前行来到村办公室。
　　这时，郑海玲其实已接了“线人”的电话，却假装不知情，与走进大院的市领导握手寒暄。
　　郑海玲一张嘴，用赵宁的表扬之词是“能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上至高级领导，下至乞丐走卒，男女老少，一应有词儿。”她今年四十有三，娘家大仲村，与新任书记郑伯海正是五服之内的兄妹。她和夫君在外乡做生意十几年，捞足了第一桶金，便携夫带子返乡创业，在家里盖起三层小楼房，开了家小型超市。虽是过的夫家日子，可她在河口一带的名气早已狂超夫君齐家周了，时常有人提起齐家周时便呼作“郑海玲她男人”。你看，这怎能不说是一个农村女人的人气之大成呢？前年的换届选举中，她在家族中人的鼓动下一举夺魁，如今在齐河口村已独领风骚两年。
　　郑海玲一上任，就规划了几件大事。先将办公楼修葺一新，又将村里所有主道硬化，同时着手解决了五保户赡养、低保待遇归位、六小死巷的打通、排水沟的网化等几大前三届的遗留问题，而今正着计于村里青年住宅楼的建设。两委干部和老百姓中有许多人当初估计盖的楼房不会好卖，可是真正到了动手报名预售的时候，四座楼却没出两个星期就被挑空了。郑海玲干事的手笔，使得齐河口村许多男人都暗中情服。但是暗服归暗服，陈旧的观念也并不能因她就一日而改了，许多人背里便笑骂这是“母鸡打鸣”呢。“母鸡”怎么也能“打起鸣”来？“公鸡”们怎么能甘心支持呢？好事的人们常常从吹过的风里捕捉一些信息加工加工，一段一段的色彩艳丽的段子也就编得有鼻子有眼了。
　　当然，以郑海玲的个性，并不会为流言改变一分的。她干起事来坚持一味的泼泼辣辣无拘无束男人作派，又不忘记穿金戴银描眉画目好提醒大家自己是个女人。在酒桌上喝高了兴，也时常嗲起嗓子来与男人玩笑调情，让许多贤妻良母们生出几分羡慕嫉妒恨去。
　　这边检查组被迎到办公室里，郑海玲殷勤招待着，带组的领导——黄主任，接着“随口”问起村里的计生基本情况，郑海玲一应对答如流。黄主任温和地笑道：“好头脑嘛！你们齐河口大特色呀——女将兴盛，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我看齐河口妇女能顶一个天了。”郑海玲连连地边谦虚边道谢，同时拿眼看看窗外。
　　窗外，卢巧芬穿梭一样的来来去去。想来齐凤兰这会子在查访室是绊住了查看档案资料的领导了吧？她心内思忖道。齐凤兰身经百战，又处世圆润玲珑，加上年龄这么大了，即使有点细微错处，各级领导来检查时也常常在她的“谦虚”加“老态”甜蜜言语下放她一马，而且放得极其自然，毫无不负责任的嫌疑。只要卢巧芬调度好入户组的走访情况，别访出什么意外来，便万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