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篇』吸脂（第四十三章）

　　正忙于迎接市里检查的当口，大仲村支书付祥玉突然被镇党委宣布免职，原因是重中之重的供地工作没有做好。镇政府今年招来的一个大投资商，欲于大仲村东建设一个大工厂。双方于两个多月前就签了投资供地合同，原定于三个月内将四百亩地供到位的，可两个多月过去了，却还有百分之四十的农户没有在同意书上签字。看着最后期限越来越近，杨书记毅然决然地免掉了付祥玉，一夜之间就换上了郑伯海。
　　在大仲村这个拥有三千多人口的巨型村，付家是第一大户，郑家以四十口人之差紧随其后。两大姓氏的明争暗斗时强时弱地持续了五十多年，据说村里有心的老人算计过，建国以来付家出了十七位当家人，郑家出了十五位。镇级以上的大小干部付家比郑家少了四位，可是真正级别高的又比郑家多好几位。村里的党员，付家多于郑家三个。但这三个人中，又有两个与郑家有姻亲关系。这个大大的村子里，三千多口人之间像一锅粥一样常年累月地搅和着，在政治舞台上似乎势不两立，又常常要一起组成班子。谁是书记，谁自然就要在这届班子中占主导地位，也同时尽可能地在自己任期内多发展本姓党员。
　　付祥玉走马上任两年多来，似乎在努力打破着这种水火不容的格局，在工作中努力地去争取着郑家一部分人的支持。但是看来，他又失败了。付祥玉当着大老板，家里不缺钱，用他的话说“就是往里垫钱的活我也会撑下去，就为一口气，我就不信大仲村永远成不了一个团。”
　　可其他碗里的水还好端平些，唯独计划生育却就成了他的软肋。付家比郑家多四十口人，郑家一直心有不甘。郑家无论谁在台上，对郑家的媳妇超生从来不会真正去阻拦，在村委选举中，多一票都是多一份可能的呀！所以付家人便时常生出一股紧迫感来，自然不甘在人口数量上被追平。在付姓当家的时候，当然就会以同样暧昧的态度来对待自家媳妇的超生。一个人在台上时，你能允许自己本家超生孩子，自然就没有力度去约束对面的家族。所以，大仲村的计划生育工作总是落后。
　　轮到付祥玉当家了，他最初想终止这样的恶性循环。可是，当他动了念头，要带着镇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去抓付家的外逃户时，他自己的媳妇老娘首先就骂了他个狗血淋头：“让人断子绝孙的事你也敢做？你让人家以后怎么支持你当家？难道早晚要逼着咱付家自己倒自己台？再说了，你还有下来的那天不？”这一番怒骂，让他不敢动了。可付家在生，他就依旧阻止不了郑家。在农村，子嗣的事比天还大，他冲了两年多也没有能力冲开这道网。
　　郑伯海是郑家的能人，自然也是大仲村数一数二的富户。他比付祥玉只小五岁，却一直没能登上当家人的位子，只在两委里作个可有可无的配角。无论付祥玉怎样苦口婆心，他始终认定付祥玉是怀着“发更大的财”的欲望去登上支书的台子的，所以在以往的工作中，能暗中使绊子的，他决不手软。
　　这次的四百亩供地，郑家的地占了一百五十多亩。郑伯海暗地里串通所有郑家需要签字的户“坚决不签字”，就一个理由：付祥玉是卖地贼，价这么低，不签字！
　　眼看着付家的地全部供出来了，郑家的地却是一寸土不动。杨书记经过思虑，痛下决心：换将。
　　这样的换将手段，背后的谋略谁都看得出：付家的人反正都已签字无法再反悔，郑伯海若登上书记的位子，不出一星期必然四百亩地全部供齐。
　　一场换将风波，引来大家一阵慨叹。有人称赞杨瑞虎年轻有为手段高，有人骂他这是卸磨杀驴的不义行为，有人反对道“什么不义行为？工作至上！为将的不能拿下阵地自然要换！谁对工作有利就换谁上。”有人叹道这是无奈之举呀！尚玉没敢当众发过言论，大家可以说，她是只能远远地听。
　　这事儿，让她心生微寒，她忽然联想到“棋子”这个词儿，眼前仿佛出现一片风云剧烈的战场，兵兵将将你来我往死命拼杀，元帅坐在高高的指挥台上，冷静地俯瞰着战场上的一切。她甚至想到了那些东倒西歪的旗杆上在风中翻飞的旗子，想到了指挥台上穿透滚滚黄尘硝烟而来的那属于元帅的深遂目光。
　　晚间里坐在昏黄的床头灯下，她眼前再次翻涌起这个战场，便唏嘘道：“我觉得自己也是那些棋子中的一颗，一旦力量减弱了，就会被挪到个未知的地方。”
　　车永嘻笑道：“那是当然。你无力前进了，难道还要让你在那儿挡着后面的棋子前进不成？别多想了，走不动了就下来。我老婆可是金饭碗呢？总还有口饭吃的。”
　　尚玉无心嘻笑：“唉，和你聊个心事，你就总是这样言不搭句的给我乱扯！我们怎么就总是不能将一个话题完好地续下去呢？”
　　车永歪着脑袋看看她几秒钟，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掀起她的下巴：“朕召你来，可不是聊天的！”
　　尚玉怒火顿起，“啪”地将车永的手打开：“那你另召其他妃嫔吧！”说完便自行去了小卧室。
　　
　　付祥玉被免职后隔了一天，计生主任荣长秀和查访员李玲便对前来找她们干工作的赵天华和袁付波宣布“我们不干了！”
　　赵天华回来找尚玉汇报：“她们是付家的人，自然也没法长远地干下去了。我和小袁劝她俩好歹再给支撑一个月，等各级检查完了，下半年的工资完完整整地拿到手多好！可她俩说了，半年工资不就两千块钱吗？不要了！我说市里检查就在眼下，你们这样突然撂了挑子，让村里一下子到哪里去找人接活呀？可她们又说了，那是郑伯海的事，与她们何干？我和小袁看着我们俩是说和不了了，也就回来了。”
　　尚玉问：“见着郑伯海了吗？他怎么说？”
　　赵天华苦笑道：“他倒十分热情，可一时也没招使。他说人倒好找，可是拉过来就迎查怕是不行。”
　　尚玉顺口答道：“那是自然。”
　　赵天华转而笑道：“郑伯海对我们满口说着拜托请求的话，让我们这边帮忙想法子。哼，说起来他郑伯海是活该犯这愁的。要不是他倒掉付祥玉，怎么会有这些事？”
　　“哼哼！”尚玉冷笑道，“他活该受这罪吗？可是他受不着。现在这担子在我们身上压着了。他大仲村要在市里检查中出了事，县里还不一样将账算到我们清河镇头上吗？”
　　“那现在……？”赵天华请示道。
　　尚玉想了想，对赵天华说：“你先给郑伯海说，让他把书记位子上的事一应揽下来，安排好那些硬性工作。计生主任的事，我再和许镇长汇报一下，看看领导意思吧！”
　　第二天下午，和许永兴这边刚拿出大仲村的应对方案来，赵天华又过来找尚玉汇报：“景田村瞿燕也辞职了！”
　　尚玉感觉才刚颤微微喘了一口小气，立马又要头大了：“为什么！”这自然是第一反应。
　　“瞿燕昨晚上了去甘肃的火车——回娘家了。我和袁付波今天下午去景田村安排事儿，她不在家，一打电话，她说她奶奶病重，必须回去。”赵天华说。
　　“这……”尚玉不知怎么说了，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呢？可这样说话又显得不通人情，亲人病重的事还能择时吗？隔着上千里的路，瞿燕好几年才回次娘家，没个把月是不会回来的，可是这当口她不在，景田村的检查怎么应付？
　　赵天华略低了点语调：“尚主任，我感觉不是那么单纯的事儿！这中间，应该有其他缘由牵扯的。”
　　“哦，你说！”尚玉迫不及待。
　　“前两天我去景田村时，景明灯就没出面，只是瞿燕招呼了我们。当然，书记不出面本也是常有的事。可我打电话时，景明灯却叹了一句说‘你看我到村委去还有什么意思吗？’就挂了电话。我当时问瞿燕，瞿燕小声说‘没人听他的了，都听景立军的，早晚得废掉。’又和我们说了几件村里的事情，都表明景明灯被架起来了。景立军手里有钱，自从选上了村主任，就慢慢生了想当个整家的心。景明灯这两年越来越怂包，把个钱越攥越紧，根本不敢和景立军抗衡，这才渐渐成了摆设，其实大家也都知道这些，都以为景立军会在下届选举时再动手，只是没想到他这样等不及了。瞿燕这样突然匆匆忙忙回娘家，我觉得大概是想等景明灯和景立军之间的抗衡落定了再回来吧。”赵天华分析得头头是道。
　　尚玉问道：“瞿燕和哪一个关系近些？我记得他丈夫家好像也姓景的。”
　　“呵呵，”赵天华笑道，“此景非彼景。瞿燕家和景立军与景明灯都不近。景田村只有景姓一家独大，其余小姓从来不成气候。只是这姓景的自己也是三派，也就是三个家族。景明灯这边是三支，他从个小队会计经过十年历练成支部书记，现在要倒了；景立军这边是二支，早些年只是做生意挣钱无意来争官；还有一支，前十几年出了个景立刚，在景明灯当小队会计那阵子正是火候，如今太老了，他那支就没有了能主事的。近几年景立军起来了，结了不少人缘，景立刚那支基本就被景立军收了。瞿燕家就属于景立刚这一支人。”
　　尚玉不由叹服：“哦，这些事，有点印象，只是不知道这么细致。这么说起来，景立军真是有征服力呢！”
　　赵天华不屑地笑道：“什么征服力！那样的穷村子，有钱就是万能的。当然，也得舍得。”
　　尚玉无意去讨论“能力”的评判标准，嘴里叹道：“嗨！怪不得俗语说：祸不单行。咱这葫芦还未按下去呢，就又浮起瓢来了。——这结，我也解不了。我得再找许镇长去。”
　　“行，那我先回去了。”赵天华说道，便自行忙去了。
　　尚玉知道，景田村这结儿，其实许永兴也解不了，得再往上走才行。但是，她只能找他汇报。逐级汇报，这是工作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