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红花籽田里互诉衷肠 第五十:满老爷家的糠粑粑
作品名称:远去的洞庭湖 作者:徐克映 发布时间:2019-01-18 18:05:59 字数:7387
第四十九章红花籽田里互诉衷肠
春天的洞庭平原,美得让人心醉。沉寂了一冬的湖水开始闹腾起来。撒籽的鲤鱼高高跃出水面,矫健的身姿带起一串水珠,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腾空的一瞬间通体鳞光闪闪,然后重重摔在水面,激起一朵清亮的水花。这叫“鲤鱼扳籽。”鲤鱼通过这样一种独特的仪式繁殖后代;黑壳鲫鱼们组成黑压压的庞大阵势,迎着春雨过后从渠道里冲向湖里的道道激流,斗水而上,它们习惯把自己的后代养育在风平浪静的沟港湖岔里。湖滩上新一茬的芦苇抽出嫩绿的新苗;枯黄了一冬的藁草,菖蒲,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尖尖。湖滩上的红芭根草一天鋪一层新绿。草丛中青蛙们母的驮着公的,进行着传宗接代的爱情游戏;水蛇们互相交缠着,不愿意虚度美妙春光。
农家女脱下了厚重的棉衣,换上鲜艳的春装,花枝招展,尽显女人的曼妙身姿。男人们的眼光热辣辣的停留在凸凹有致的美妙身体上,久久不愿离开。男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女人和春天一样美丽。
大田里,红花籽草盖住了洞庭平原大片农田,一望无际的翠绿之间,紫云英开得蓬蓬勃勃,绿的叶、紫的花十分妖艳。嫩绿与紫韵之间,散落着星星点点金黄的油菜花。犹如广袤的天空撒落晶莹的星星。辽阔原野的那种天远地远的恢宏景致,夹带着紫云英和油菜花的阵阵熏香,和波光艳潋的湖水组合在一起,交相辉映。上苍把人世间的绝妙景色,不经意地抛撒在这片荒凉的天地间。
杜司晨上完课从学校回青年组,路上,她顺道在红花籽田里掐了一把油菜芯。有学生送了几条鲫鱼。鲫鱼是很随便的东西,有刖口流水的地方,随手可以抓到。她跟学校煮饭的何师傅学会了一道菜,鲫鱼煮冲菜。所谓冲菜,就是将红花籽田里鲜嫩的油菜心摘回来,在开水锅里泡一泡,捂盖严实,两个小时后揭开盖,一股清香伴着一阵辛辣扑鼻而来。把冲菜切碎,与鲫鱼煮在一起,微甜微辛而又脆嫩的冲菜加上乳白色的鲫鱼汤,用湖乡人的话说,连小舌子也吞掉了。
杜司晨想让青年组的伙伴们也尝尝这种独特美味。当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她决定要找郭强认真谈谈。她再也不能忍受郭强这种不明不白的冷落了,一定要向他讨个说法。
经过小早的软磨硬泡,郭强抽丝剥茧般把和满秀的点点滴滴说了出来,并反反复复说,他无法面对小杜。他背叛了她,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他无法原谅自己。小杜越关心他,他觉得愧疚越深,他无颜面对杜司晨一片真情。一番话让小早十分感动,想不到平时大大咧咧的郭强,在感情方面如此认真执着,把爱情看到如此神圣。他奚落地说:“看你平日蛮阳光蛮爽快的,想不到你背地里搞出些花里胡哨的聊斋故事啊。”
郭强颓丧地说:“别说风凉话了,已经这样了,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脑瓜灵活,帮我出出主意好吗?”
小早抓抓头皮说:“其实,杜司晨是很善良的一个人。你也是对她思念过度,误打误撞陷入情网的。我想,只要说清楚,真心道歉,杜司晨会原谅你的。”
有小早从中周旋,事情慢慢有了转机。
知道了事情的枝枝叶叶,杜司晨哭了整整一夜。她做梦也没想到,他竟和满秀还真有那种事情,太不可思议了,太让人伤心了。不过,郭强的真心悔过让她心里有所触动。特别想起他为自己犯过的过错而痛不欲生,饱受煎熬,不由一阵阵心酸。伤心、痛苦、感慨、心疼,诸多情绪折磨了杜司晨好几个晚上。
小早说,解铃还需系铃人。郭强的心结还得要杜司晨去化解。她气过后痛过后,决定收拾起心情,认真和郭强谈谈。
晚饭的时候,大家对杜司晨的鲫鱼煮冲菜赞不绝口。唯有郭强捧着饭碗,慢慢扒着饭,默默吞咽,满腹忧伤。杜司晨看着,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
太阳向湖的西面沉下去,天空和湖水幻化作一片丹红。晚霞把淡淡的红晕撒在红花籽田里,染出了如梦如幻的色彩。杜司晨鼓足勇气对郭强说:“走吧,有话跟你说。”说完,头也不回地朝红花籽田里走去。郭强迟疑了一会,慢慢跟上去。
杜司晨沿着被红花草遮掩的田间小路朝大田深处走,紫云英的淡香,油菜花的浓香,在晚风中飘散,晚霞像一层轻纱罩住一地姹紫嫣红。田野顿时显得飘渺起来。不远处,杜司晨的背影在晚霞里显得影影绰绰。在郭强眼里,那身影像仙女飘移在五彩霓霞的幻境中。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杜司晨选一块红芭根草浓密的田埂坐下。郭强看看周围,不远处有一个稻草垛,他以三步跨篮的动作跑过去,抽出一把干稻草,挽成草把,放在杜司晨身边,轻声说:“春天湿气重,垫上吧。”
杜司晨心里一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起身将草把一分为二,一个自己垫着,一个放在地下,说:“你也坐吧。”
郭强犹豫了一下,在杜司晨身边坐下了。
杜司晨单刀直入:“你的事小早告诉了我。郭强啊,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你不该伤我的心啊。”
郭强一听,眼泪喷涌出来。他把脑袋埋在双膝间,狠狠揪住头发,浑身颤抖。半晌,他抽抽噎噎道:“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不是人,我是畜牲......”
杜司晨伤心地说:“自己做了错事,还不理人家,你知道这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吗?”说完委屈地呜呜哭出声来。
郭强双膝跪倒在红花籽天田里,压倒了一片紫云英,压倒了几株油菜花。他抓住杜司晨的手说:“你抽我吧,狠狠地抽。我不是人,我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司晨啊,我太龌龊了,我配不上你,我已经不值得你爱了!”
杜司晨扬起手,抽了郭强一巴掌,这一巴掌很响亮。杜司晨连自己都一愣,这一巴掌是为了解恨吗?为了发泄委屈吗?她愣了片刻,看着满脸悔恨的郭强,猛地扑过去抱住他,气急败坏地说:“你是个混蛋,你是个熊包。做错事了连认错的胆量都没有?你宁愿自己跟自己拗着,憋苦了自己不够,还让我一起受煎熬,你怎么这么狠心呢?”她越说越气,伸嘴狠狠咬住了郭强的肩膀,连衣带肉一起咬住。
郭强不由自主的抱紧杜司晨,任由她发泄。虽说肩膀有点痛,心情却一点点开始轻松起来。
好一阵子,杜司晨松开口了。抬头问:“痛吗?”
“有点痛。”郭强老老实实回答。
“为什么不叫呢?”
“你肯咬我了,我心里舒服。只要你能解恨,咬吧,咬死我也心甘情愿。”
两个人搂抱得更紧了。那种互相熟悉的气息,那令人心暖的体香终于回来了。郭强贪婪地吸允着,此刻他才知道,他生命中不能没有这种气息,不能没有这种体香,没有她,他的生活像一潭死水,他的生命会一点点凋零。他抱住杜司晨长久不松开……
五十满老爷家的糠粑粑
黃梅季节,春雨像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拖过,天地间细雨蒙蒙,洞庭湖泛滥起来。
春荒,像瘟疫一样在洞庭平原蔓延。
农历年一过,有经验的农家开始小心谨慎起来。每餐饭不敢全部用大米煮,莲藕、芋头、红薯这些平日里当菜的东西纳入主食范畴。农家主妇将这些杂粮拌在米饭中,做成杂粮煨饭。节省大米,细水长流。
青年组情况不妙。国家提供的伙食费和计划粮已经没有了,他们现在得靠自己赚工分养活自己了。可是,他们还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农民,好多谋生的诀窍没掌握,好多的农活还不能得心应手。按照多劳多得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他们出一天工只能获得八分工,只有“全劳动力”的一半多的工分。湖乡人靠生产队的那点收入仅只能维持一半生计,余下的得靠祖们传下来的生存技巧、生活技能维持。如利用田边地头种杂粮,喂养家禽,巧妙安排主杂粮搭配等等等等。下放学生不会,因此,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
全队一百多号人,辛苦一年,稻谷倒是收了一谷仓。公粮上交了一半。每斤稻谷国家按八分钱一斤收购,公粮收入总共几百元。这就是全队的现金收入。按出勤率分配,每十分工合四角左右。下放学生出一天勤约合人民币三毛钱。当然,还有一项收入。队上留下的那部分稻谷,也是按劳分配。每十分工分到一斤多稻谷,下放学生每天可以分得一斤稻谷,一斤稻谷的出米率七两左右。下放学生每天的劳动报酬也就七两米加三毛钱。
他们经过两年多的劳动锻炼,人晒黑了,饭量大了。吃饱饭成为一个不小的问题。
正月刚刚过去不久,青年组只剩一箩筐米了。尽管王小灵小心控制米的数量,大米每天令人心惊肉跳地少下去。挨到早稻插秧的时候,他们的米箩基本告罄。
洞庭湖的暮春景致依然迷人。湖水清亮,芦苇菖蒲青翠。春末夏初的雨淅淅沥沥延续了十来天,湖里满了,沟里满了,洞庭湖像个臃肿的妇人,饱满而慵懒。然而,一年一度的春荒像瘟疫一样弥漫在景色美丽的洞庭湖平原。
李韦良、郭强、小早随着中午收工的号令,在渠道里洗干净脚上的泥巴,急步匆匆回青年组。王小灵跟每个家庭的主妇一样,提前一个小时回家做饭。
早上每人吃了两碗“烂巴饭”,“烂巴饭”量虽多,却不耐饿。这个时候恰巧也是菜园子里青黄不接的季节,白菜莴笋已结籽,黄瓜豆角还是秧苗。下饭菜就靠剁辣椒了。吃过不到一会,肚子似乎就空了。没有油荤的饭菜吃下去不到一气工夫,就像稀泥倒进渠沟里,没了踪影。肚子空空的,心里空得慌,令人心神不定。饿的滋味真难受,肚子像戳穿了气的皮球,瘪得前胸贴后背,肚子一空,心里慌得厉害。还不到上午歇气的时间,饥饿一阵阵袭来,想吃点什么的欲望十分强烈。空旷的天空,空旷的大地似乎更增加了心慌饥饿的感觉。
郭强尤其饿得厉害。他个子大,肚量也大,饥饿感更加强烈。今天的工作算是比较轻松——抓杂草。他个子高,弯下腰抓草比别人格外费力。他吃力弯下去,大手将杂草抓拢来,团成一团,扔到田垄上。他忍着饥饿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心里盼望着时间快点过去。哪怕是一碗“烂巴饭”,好歹也能安抚一下辘辘饥肠。时间好像故意与人作对,中午收工的号令迟迟不见下达。
郭强夹在抓草的人群中,有气无力地抓草、扔草,忍受着时光的煎熬。就在他伸腰扔草的一瞬间,他眼睛突然一阵昏花,直冒金星。幸亏李韦良在旁边一把扶住,才没有倒在水田里。小早一旁问:“怎么啦?”郭强定了定神,指指肚子苦笑道:“空了,没燃料了。”饥饿特能传染人,听郭强一说,大家肚子里像藏了个青蛙,咕咕叫起来。小早发现德保在吃什么,咬出脆脆的响声。小早问:“德保你吃什么呢?还吃得蛮有味的。”德保笑笑:“茡密。”小早问:“茡密是什么?”德保说:“你们城里人叫蒲齑,看,就是这。”他扬起手上的一把东西。小早一看,细细的茎下吊一个圆圆的东西,大的如蚕豆,小的像黄豆,颜色白白的。他好奇地问:“这能吃?”
“能,要不你尝尝。”德保递给他几个。小早接过来尝尝,笑道:“好吃,有甜味,还蛮脆嫩。哪来的?”德保说:“这田里到处都有。看,顺着这苗下去,就能抠到一颗茡密。”田里时不时看到几根小苗,小早顺着一根小苗抠下去,果然抠到了一颗小小的茡密。郭强也学着抠,不一会,也抠到了好几个。他掐掉苗,将茡密在水里洗了洗,全部塞进嘴里,有滋有味的嚼了嚼,一口吞下。有点遗撼地说:“味道不错,可惜太少了。”
这时,午饭收工时候到了。大家急急忙忙洗脚上岸。青黄不接的五月天,谁不是饥肠辘辘啊。
三个人回到青年组,四方形木桌上仍然一碗剁辣椒,揭开锅盖,小半锅稀饭。看着半锅稀饭,每个人感觉到了形势的严峻。王小灵是一个十分细心周到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这个时候煮稀饭给大家吃得。三个人默默地盛稀饭,李韦良给小灵也盛了一碗,并招呼:“小灵,出来吃饭吧。”小灵在里屋回答:“你们吃吧,我吃过了。”
希里嗦啰一阵,稀饭一扫而光。望着空空的锅底,三个人意犹未尽。
等三个人走了,王小灵收拾东西。她舀半碗水放到锅里,锅里还有粘在锅底的一层薄薄的稀饭皮,她用锅铲将稀饭皮刮起来和水搅在一起,成了半碗米汤;她挑了点剁辣椒和在里面,慢慢喝着,心里愁云密布。箩筐里米已见底了,离收割早稻只少还有一个月。这一段时间怎么过啊。别人家有杂粮参合,青年组什么也没有。本想向家里求助,可是她开不了口。外公虽然身居要职,但是每月也就三十斤计划粮。老头性情耿直,求人或者多占的事情他做不出来。她不可能从老人三十斤粮食中打主意;母亲每月也是三十来斤计划粮,每个月要给已经离婚的爸爸匀出几斤。爸爸工作辛苦,生活条件又差,男人饭量大,每到月底指望着前妻接济。父亲已经够可怜了,她不能和父亲争粮食。
每每看到男生饿狼一般的吃相,心里特不好受。男生劳动强度比她大。比如挖田角,推氹粪,挑湖草,都是下大力气的。吃不饱怎么做事?如今到了绝粮的边缘,她真不忍心和他们争吃这点可怜的稀饭。王小灵望着门外满满当当的湖水,一筹莫展。如今是满水季,加上阴雨连绵,平时多如牛毛的鲫鱼鲤鱼纷纷躲到深水里休养生息去了。就连无处不在的青蛙,也像土行孙一样消遁得无影无踪。天堂一般美丽的洞庭湖平原,几乎找不到聊以充饥的东西,饥荒笼罩着这块青葱翠绿的黑土地。
一连几天,越来越清的稀饭使得他们日渐消瘦。李韦良下巴尖了,头发盖住耳朵,皮肤黧黑,若不是那双眼睛显得睿智和自信,外形看上去就像一个湖乡农民了;小早骨瘦如柴,走路也东偏西倒,脸色菜青;郭强脸夹深陷,强壮的体格几天之间像是缩了一圈。
这天中午,三个人踩着高低不平的泥土路面回家。李韦良第一个揭开锅盖,他看到的几乎是半锅清汤,锅里数得过来的米粒泡在稀汤中。他心头一沉。其实他早就清楚,粮食不多了。随着越来越清的稀饭,他估摸着箩筐里米不多了。今天的结果,虽然心有准备,但想不到来得这么快,他知道箩筐里可能已经完全没有米了。
女生房间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心有不甘的想证实一下米箩是否真的空了。余可可的床空着,米箩放在余可可的床上。米箩里面真的空空如也,连竹篾缝里碎米也没留下一粒。小灵歪在自己床上一动不动。看着她愈来愈瘦弱的身形,李韦良一阵难过。饥饿让他们每一个人都脱形了。他轻轻说:“小灵,起来吧,是水也起来喝一碗。”小灵没有一点反应。他提高声音说,“小灵,起来喝一碗吧。”小灵依然不动。李韦良心头一紧,连忙摇摇她的肩膀。他摸到的是咯人的骨头。王小灵依然一动不动。李韦良慌了,大声说:“小灵你怎么了?!小灵!你醒醒,小灵......”
小早正准备埋怨小灵怎么做这样的饭。听李韦良声音不对,连忙跑进来,看到王小灵这个模样,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一边哭一边连声呼唤:“小灵,小灵,你醒醒啊......”
李韦良说:“小早,快去叫满老爷。”又对郭强说,“快去大队部请高医生。”高医生原在公社卫生院,由于富农成分,最近被清退回来,在大队当拿工分的赤脚医生。满老爷赶到的同时,高医生也到了。高医生替小灵把了把脉,翻了翻眼皮说:“严重缺营养。饿的。”
满老爷看了看他们的米箩,又去揭开锅盖,连连跺脚:“你们这些人啦,没米了怎么不告诉我!这不,出大事了!只有‘五风’的时候饿坏过人,而今出这样的事情,还是出在青年组,出在下放学生身上,我真是该死!”他一面悔恨不已,一面交代高医生赶快抢救。
高医生给她吊了葡萄糖,王小灵慢慢苏醒过来。
不一会,满老爷领着梅花来了。梅花手上拎着小布袋,里面十来斤米。梅花二话没说,淘米煮饭。李韦良拦住梅花说:“不能这样,你家里没有多少米了,给了我们,你们自己吃什么?”满老爷拉开李韦良,痛心地说:“伢崽,什么时候了啊,还你们我们的。你们的父母知道你们这些伢崽妹崽在这里没饭吃,饿晕了,不心疼死啊。我也是做父亲的人,将心比心。现在救人要紧,再吃不上饭,你们几个都会倒下去。”平日话语不多的满老爷,不停地自责。
他们至少一个礼拜没有吃过正经的米饭了。梅花送来米,还送来辣椒罗卜,腌豆角。喷香的米饭,可口的下饭菜,应该是一顿不错的午餐,大家边吃边心事重重。李韦良想得更多。梅花送来的十来斤米能吃多久?而这点米也是满老爷一家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在这粒米贵如金的饥荒季节,十来斤米对于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星期不挨饿,意味着延续生命。在之前,他们确实不知道饿的滋味。如今,肚子里没有一滴油水,吃下去的饭被疯狂的胃液顷刻消化。肚子空空,心里慌慌,看到什么都恨不得啃几口。白天在田里做事,眼巴巴看着太阳。上午盼着太阳快快上升,恨不得用竹篙把它顶上中天,好快点吃到午餐;下午又盼着圆盘早点落水。尤其到了晚上,睡梦中被饿醒,背心贴着肚皮的感觉十分煎熬人。梦境中啃着油汪汪的猪蹄,咬着喷香的鸡腿,吃得酣畅淋漓。咬痛舌尖醒过来,嘴边流着涎水,胃里泛出酸水。什么叫饥肠辘辘,这时才有切身体会。饿得实在睡不着,起床想找点什么。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喝口水,重新躺下。翻动一下身子,胃里面的水“哗啦”响一阵。响声更添加饥饿感,饥饿使夜拉得更长,黑夜无尽头,饥饿亦无尽头。
几天来李韦良想着一件事。队上人口多的人家,老人外出讨米,壮劳力隔三差五去湖对面挖湖藕。他不可能去讨米,也不会挖湖藕。唯一会的是画像挣钱,挣点吃的。
晚边时候,李韦良去满老爷家,他想告诉满老爷一声,他要去出一趟。这事是不能请假的,这是属于资本主义尾巴,是当前政策不准许的行为。但是,他不想瞒着满老爷,满老爷像是他们的亲人。得告诉他自己的去向,也是一种尊重。大队那边,他根本不去理会。什么资本主义尾巴,去他妈的鬼去。他得让他的伙伴们不饿肚子,留条小命度过这段饥荒。这是当前唯一想做的事。
满老爷在菜园里浇菜,满婶子在厨房里忙碌。她看见李韦良进来,赶紧捂上锅盖,尴尬地笑笑。这时,梅花急急忙忙闯进来,连连喊道:“妈妈,我饿死了。”说着,揭开锅盖,拿起一个黄色的饼往嘴里塞。李韦良笑着说:“婶子,有什么好吃的啊?”满婶子连忙捂住锅盖,说:“没什么好吃的。”李韦良觉得奇怪,满婶子向来大方,特别是对他们下放学生,只要家里有的,从不吝啬;今天却遮遮掩掩,一反常态。好奇心驱使,他夺下梅花手里的粑粑,仔细看看,放在嘴里尝尝,粉渣直掉,放到嘴里粗粗拉拉难以下咽。糠粑粑?他看着梅花问:“你们吃这东西?”
梅花爽朗地笑道:“怎么啦?好多人家都吃这个,挺饱肚子的。”
李韦良听德保说过,糠粑粑很难吃,吃进肚子里发涨,还拉不出屎来。本来是喂猪的东西,荒年荒月,人们万般无奈,跟猪争粮食。米糠里面有些较细的糠粉末,极细的碎米,饥饿的人们用细罗筛筛出这一部分,做成粑粑充饥。糠粉原本粗糙,用水调和,捏成饼状,没有油,在烧红的锅里焙熟。黄黄的,看起来不错,还有一点米糠的香味,吃到嘴里却粗粗拉拉的,进入喉咙卡得喉管生痛,不喝点水根本咽不下。尤其是大便时,糠饼渣吸干了大肠壁的油,干涩的糠渣堵着肛门,憋得人满脸通红也拉不出大便。德保常常苦笑着说:“吃了糠粑粑,得进不得出。屙屎不用手抠拉不出屎来。”
李韦良将糠粑粑放到嘴里尝尝,咬一口粉渣纷纷掉落。嚼一嚼,嘴里像塞满木屑,口腔与舌头被粗糙的糠渣摩擦得有些麻木,久久难以下咽。他没有吐出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吞咽。半块糠粑粑他吃了很久很久。想不到满老爷家也开始吃糠粑粑了。他心里顿时像塞满了糠粑粑,堵得十分难受。是他们连累了满老爷一家。他决定不见满老爷了,他对梅花说:“告诉你爸爸,我要出去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