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长篇]吸脂（第三十九章）

　　张贴的举报信迟迟没听到有效的回音，向其他乡镇学来的那些比如在集市等公共场所守株待兔之策也渐渐没了效果。计生系统在全县大面积的撒网已经为民众普遍所知，谁还会挺着个没证的大肚子上街乱逛去？尚玉他们只得把精力用在认真的扫尾上，用往常的手法慢慢逼迫那些在尾子名单的怀孕外逃妇女，但是因为各乡镇之间打乱了界线寻找流引产指标，自己的尾子往往就会被别人送到了手术台上，所以这项也是收效甚微。
　　第一轮考核结束的那天，全县只有清河镇和另外两个乡镇没有完成任务而名排底末。在紧接着召开的全县计划生育工作阶段总结会议上，这三个乡镇受到了严肃的通报批评，如果第二轮的考核日结束依旧不能完成任务的话，还将被纳入全年度的重点管理。
　　杨书记动了脾气，将许永兴和尚玉叫到办公室，直接严肃批评：怎么迟迟不能放开手呢？落得今天如此被动。
　　许永兴解释道：我们没有及时地解放思想，手脚没有放开。慢了一拍，一步落后，便步步被动了。
　　尚玉诺诺地说道：我听闻其他乡镇已经开始将指标完全放到村级。
　　杨书记质疑：我们不也是放到村里了吗？
　　许永兴说：但是还没真正施加上压力，他们的积极性并没有完全调动起来。
　　尚玉补充道：随着难度的增大，全县有许多村已经开始通过各种关系打开路子，其中一些村子动用了高额的“营养费”作为补偿，所以我们镇的一些孕妇被别的乡镇吸引去了。
　　杨书记问许永兴：这个事，你知道吗？
　　许永兴点点头：知道。只是一时没敢走这条路。
　　杨书记愤然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保守着？该放开的时候一定要放开。
　　许永兴笑笑，行。
　　就这样，得了领导的许可。尚玉又召集各村居书记、主任、计生主任开会，告诉他们，多学习一下其他乡镇的经验，在需要情况下可以对那些进行流引产的妇女进行适当补偿。第二轮的考核中，我们将对各村居指标完成情况进行每周一排名，按时完成进度的村居将获重奖，完不成的将受重罚，排名末两位的支部书记届时还要到主席台前做检讨。对于已完成任务的干部、职工再提供有效线索的，流产指标每例奖励一千，引产指标最高可获得奖励五千元。
　　这一大步的迈出，一下子带来了赢取指标的春天。几乎每一周都会有两三个指标完成，清河镇的完成率开始飞快地上升。
　　尚玉知道，这一进展主要得益于几个得力的村干部，比如邱劲松，袁天茂、刘冬雨、郑海玲，他们不但很快就完成了自己村的任务，还能另外提供线索贡献给全镇。计生办里职工也有几个提供了有效线索的，但是例数却远少于村干部。
　　六月底的时候，陈凤梅果如王远中所料调到了松阳镇计生办。尚玉觉得清河计生办像又被抽了一道丝似的，日渐消瘦。听说苗霞因此而难过了一场，她眼圈红红地说如果庞道然不出事的话，自己这阵子也不会在清河镇上班了。这样的软话，苗霞第一次出口。这事儿，让尚玉意识到就是再强硬的人，也都有心弦被触动而一时松驰软弱的时刻。
　　到了阳历八月份的时候，清河镇的一轮指标就已全部完成，二轮指标完成率也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四。到九月三十日截止，计算第二轮指标完成率时，清河镇已经超出了百分之二十，这百分之二十，又可以计入新一轮的工作中。
　　半年来，全县都在不遗余力地寻找任务来源，随着“资源”的渐渐稀少，寻找难度就又大起来了，而且所索的“营养费”是越来越高。
　　在清河镇还没有解放思想的时候，尚玉听李方蕊介绍说一个大月份的孕妇通过中间人索要三千元“营养费”就能答应上手术台。而到了九月底的时候，在清河镇“成交”的最高纪录已经达到了一万元。即使如此高价，也不是你想找就能找得出来的。
　　介绍人都是谁呢？呵呵，广了，有来自各大小医院、诊所的妇科大夫，B超室大夫，有村干部，有乡镇干部，有时也有县直部门的干部。复杂的时候，一个孕妇要经过三到四层介绍人才能来到需要指标的村干部面前，这个村干部掏出的一万元“营养费”，经过层层抽剥，真正到孕妇本人手中或许就是三千元了。但是不到达成协议的那一刻，掏钱的人和“指标”本人是见不上面的，彼此都不相识。
　　这个现象的渐渐浮出很是让人震惊，转而是难过。我们的管理政策，最后衍变成了什么？成了中介们的一把肥厚的收入，成了计划外怀孕妇女的一腔理直气壮的索要，成了村干部颈项上的一道纸枷锁，成了各级计生领导干部们手间的一个烫手山芋。
　　这个烫手的山芋，大领导抛给小领导，小领导抛给村干部。村干部们站在最底层，他们没处再传抛，只能放手心里用冰冷的金钱给它降温。可是用来给山芋降温的冰冷的金钱来自哪里呢？稍有常识的人就能明白，当然来自于人民。这些孕妇们本来就是计划外怀孕，按照政策应该无条件流引产的，而今却可以躲起来等待最大的买家，得到公款来源的“营养费”补偿。而且这些等待买家的孕妇，都是本来就不想超生的孕妇，或者想要儿子的却查出怀的是女儿，所以就顺水推舟给了买家一个大大的人情，自己也顺便得些实惠。那些意外怀孕的，本来发现怀孕时才两个月，照往年的情势便赶紧自己掏钱做去了，而今年就完全可以悄悄地等待着，到了四个月时便可待价而沽。如果这家人人脉再足够宽广的话，直接联系到需要指标的人，便可以索得高额的营养费。
　　呵呵，一个政策就这么滋生了一个疯狂的行业，滋长了这么些光怪陆离的现象。转来转去，肥的是谁，瘦的又是谁呢？尚玉最不敢想像这个事实。作为她，倒是没肥也没瘦，却是从中枉顶了一场巨大的压力。
　　十月的天气已经凉爽，疯狂的“市场”却依旧火热。
　　在尚玉的手中，已经有两个谈妥的指标资源，无奈都欠些时日，不够大月份的指标标准。正在一筹莫展中，尚玉又接到一个电话——刘务正打来的。
　　刘务正告诉她，自己眼前有一个足月份的引产指标人选。这个孕妇四十三岁了，大儿子在读大学，小儿子读初中，当年生过小儿子后恰巧赶上“皮下埋植避孕术”正试行，所以没有结扎。这两年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就将节育环取了出来，没料到偏偏就怀上了。她不想让村里知道自己怀孕的事，所以费尽周折、避近就远地托了亲友想让清河镇送去手术。只要求为其保密，营养费一个数就行。
　　一个数，就是一万整，在时下属于正常价位了。尚玉答复说，等我问一圈几个还缺指标的村子，看看有没有能接受这个价的吧。挂了电话后又忽然想问下其他情况，便再拨通刘务正的电话：“刘书记，这位叫什么名字呢？户籍哪个乡镇的？”
　　刘务正在电话那嘿嘿地笑：“这个啊，我还真说不出来，也是别人转手介绍过来的，你知道现在这行情，在没谈妥之前，我们没法知道人家真实身份的。”
　　尚玉笑道：“呵呵，我以为别人不能说也罢，你老兄还不能说吗？”
　　“我真不知道。”刘务正笑道。
　　“行，那这样吧，我明天给你回话。”尚玉也就不再问了。其实她多问一句，只是因为中间隔着转手人，怕会有不懂行内规定的弄错了情况，到跟前再发现有其他错节就麻烦了，所以想先查一下资料，落实一下情况心里好有个底。没想到刘务正竟不知道，或许，他连她也防着吧。在桥头村拆迁时，关于邱晓杨那事儿，虽然赵宁是轻手操作的，只怕刘务正心里也会有些不舒服。这阵子肯介绍资源给她，已是不错了。呵呵，当然，钱的动力是谁也忽视不了的。
　　接下来尚玉打了几通电话，终于给这个资源找到了下家。
　　隔天下午，尚玉带了单位一帮人、村干部和刘务正与那个孕妇接了头。双方一起谈妥条件，串好前情后事的“口供”，就是说得演一出逼真的“抓孕送孕”小戏给服务中心负责引产指标确认的领导看。领导看得相信了，证件审查合格了，才是查体，才是手术，手术成功，便是大功告成，点钱了事。
　　女人装作一幅“一不小心被逮到了”的样子，委屈、惊恐、伤心、愤怒样样表情都写在脸上，在尚玉手下们的扭送加看护下送到领导面前，再送上查体室，最后送上手术台。在台上打完引产针后，趁着其他人不在眼前的短暂空隙，尚玉低声问这个女人：“你和刘务正早就很熟识吗？”
　　女人认可道：“那当然，那是我二姑夫家的二侄子。他人可好了，也出息哩！”
　　尚玉笑应道：“是啊，是啊，大好人。”心下也便明白了刘务正说“不知情况”的话是在防着她了。
　　而转念一想，防着她也正常啊，站在孕方与送方的相对立场上，她凭什么让他相信呢！如果她得了线索后透露给这个女人户籍所在地——柳庄镇计生办的主任李方蕊，将这个指标拱手暗送给柳庄镇，然后从中拿回报或者与李方蕊作同等交换，孕方的利益不就倾刻全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