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十九)
作品名称:五里雾 作者:雪峰枫竹影 发布时间:2019-01-16 12:33:45 字数:5225
见谭香很快报到了,王维仁十分高兴,立刻叫保卫科送来了播音室的钥匙。
这是一个满是艺术情调和女人气息的办公室,窗明几净,床铺整洁;扩音器、话筒静静地望着新来的主人。谭香伸手拽开一个抽屉,呀,整整齐齐的好多磁带;她又拉开另一个,哇,全是唱片;她转身又拉开了边柜,啊,镭射音响!
王维仁跟在身边,像一个周到而得体的导游,领着她一一介绍着。与谭香的好奇和惊喜不同,王维人始终保持着矜持和淡然。在他的心中,此时的谭香,完全是一只幼稚的充满好奇的天真的小鹿,小心翼翼地接近一片新奇,自己千万不要再惊走了她——赵楠不就是被心急的自己吓跑了嘛!
“我是不是很孩子气?”谭香突然回头看着他,掩饰不住兴奋,问道,
“不,怎么是孩子气呢?”王维仁没提防她会这么问,自己又在溜号,一时显得有点狼狈,但马上很亲切而尊重地对着她一笑,说,“这是激情。”
“墙壁镜告诉我,你从后面看我的眼光很特殊。”谭香天真、顽皮地说,“是不是这样的?请你告诉我,王书记。”
“啊,特殊?哪儿呢,什么啊?”王维仁以为她觑破了自己的内心,惊慌不已。
“什么叫激情?我有激情吗?”谭香步步紧逼道,王维仁听出她的话里似乎带着一股冷峻和嘲讽。
“我是说,你有工作激情,也就是工作热情嘛!”王维仁辩白说。
“工作热情,哈哈哈!”谭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自己这么大胆地和王书记这样说话。她只知道,反正是死活一身汗,进也是它,退也是它,何不豁出来,痛痛快快地一活呢?
王维仁忽然严肃地说:“局系统年终检查后,厂里要去省城采买设备,你看看广播室需要啥不。”说完,也不等谭香说话,他掉头出了广播室。
谭香只用一天工夫,把机器操作全弄会了,读音尚不够过关,如“坚持”“深恶痛绝”等既有音调错误,也有词汇积累问题,还有她虽然是汉族;但因为居住地蒙汉杂居,至使她发音很不规范,“草”“嫂”不分……这可难坏了穆标,几番努力之后,他真有些心灰意懒:“怕是……王书记,还是……”王维仁手一摆,不待他说出什么:“她的工作已被人顶了,谭香没有退路!”
谭香呢,吃力地学,很刻苦。这还不算啥,最让她难堪的是,人们总喜欢把她和赵楠比,她有点抬不起头来。甚至有时会想,不如当初选择放弃,否则哪会有今天的肉体和精神的痛苦?
好在有陶慧佳这些伙伴。她们用实际行动鼓励她,支持她,这成为了她的一个新的动力。自从当了广播员后,她就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播音室了,回女工宿舍时也不忘向她们询问业务上的有关问题,那虚心的样子,谁见了都钦佩。不知不觉中,她有了长足进步。
一天,陶慧佳找到她,说了文章朗读上的问题,说:“朗读文章,全在一个‘情’字,发于情,形于声,听着才更有味。”她帮谭香在赵楠留下的资料中找相应材料,还真有一两个朗读带,其中李默然的和葛兰的,还比较清晰、完整。她们如获至宝,特别是谭香,听着朗读带,揣摩着语音、口型,不厌其地练。在谭香看来,现在吃苦,但可以解决长远问题,甚至一劳永逸。自己再也不用去重复使用那些冰冷的化验器具,不用闻到那各种气味,不用风雨无阻地忙着去车间,去料场,去水泥大库,不用因为怕谁的训斥而小心翼翼。
她想告诉蔡英杰这里的变化,可缺少勇气。分手时争吵的声音和情景,顽固地占据着她的心里,她不愿意再迁就他。以往想到蔡英杰,她会感到愉悦和憧憬,现在这感觉没了;而且他的笑,他的心跳,全部静静地远离了一样,不再撩动她少女的情怀。“我这是怎么了,英杰?”夜深人静时,她几回回拿起他们的照片,泪眼婆娑,失声痛哭。哭过之后,她惊异地感到蔡英杰的影像就淡几分,她内心的歉疚感就减弱几许。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谭香的播音技术和朗读水平,都有了新的进步。除了规定的日子,她基本是自由的,准备一下材料,找一下资料,或者练习一下技能技巧;如果都不想做,那就把一切一推六二五,去户外逛逛,找伙伴聊聊。当然,最多的还是办公室听听歌,收听一下自己喜欢的《今晚八点半》《文学之窗》,或者天津台的相声、辽宁台的评书……红云的节目甚至曾争分夺秒挽救了一个要轻生的青年,这尤其让她感到艺术的神奇。
好几天时间王书记没再来播音室,她也一直没机会问去省城的事情。她幻想着自己也跟着去省城玩玩,那多美!省城离越秀一千多里。一千里有多远?她从家里来这儿上班,就感觉已经很远了,路总也走不完似地。可是这才三十里远近啊。省城有多大?车很多,但很多是多少呢?都说省城是个开放的地方,那一定有外国人了?从照片上她看到过外国人,她看外国人的样子,怎么个个像《西游记》里说的那样啊?这不是妖精吗!事实上,他们就是这样子,噢,真有意思!桂瑛见过外国人,她羡慕得要死,女人也人高马大地,屁股有二盆大,哈哈……
这天下午,桂瑛来了,约她一起去洗澡。谭香高兴地跟上她就走,连围巾也忘了拿。
洗完澡,才想起外面挺凉,该包着点脑袋。浆洗房的小辛刚来,她肯定还得洗一会儿,谭香冲雾濛濛的澡池里告诉一声,把小辛的围巾严严地褁到头上。她和桂瑛说着话,出了浴池,过晾晒场,然后是化验室,谭香油然升起浓浓的感慨。曾几何时,自己在这儿看书,求教,专注地作实验,填写报告……她想起白洁——这丫头还那么忙,去播音室没有几次呢。
忽然桂瑛碰碰她的胳膊——拐柳路上走来一个人,是王书记。谭香立刻蹲下身,说:“鞋里好像有个沙子——你先走。”桂瑛看她一眼,下了拐柳路,消失了。
谭香站起身,迎着王维仁走去。正在低头走路的他见了她,很觉意外似地:“小谭哪,快让人认不出了。”
“去夏平,”谭香很不自然地问,“咋去,是厂子车吗?”
“哦,是啊。”王维仁打量着她,好像要看出她的心思。
“那……”谭香欲言又止,手指在围巾穗子上揉捏着,讷讷难述的样子。王维仁也不催促,就那么耐心地等她说话。“我,我也想去夏平!”说出了心事,胆子也大了,不错眼地盯着王维仁。
“你也想去,就这事?”王维仁问,谭香用力点点头。王维仁说了句“去吧”便头也不回走了。谭香看站在那儿,望着王维仁背影连声说:“谢谢王书记!”鸟一样飞快跑开。
谭香飘回广播室,还在兴奋之中。简单收拾放好洗澡用具,她把自己一下子扔进了沙发,感觉特舒服,舒畅,特惬意。“我要去省城了!”她在心里狂喊着。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她高兴地唱着歌,一甩头,围巾散落掉下,她这才猛然想起应该先给小辛送回围巾。她把自己的围巾围好,拿了小辛的围巾,一路小跑着奔向浴池。走过厂长办公区,路过车间办公区,经过水渣晾晒场,终于到了浴池。谭香喘着粗气,进门,向左——女浴池方向。第一个门是洗衣房,第二个门才是浴室。浴室又分内外两间,先进到更衣室,然后再进入浴池。谭香看看表,供热水时间已过,眼看是饭时,这里应该早就快没有人了。
洗衣房的门锁着,显然小辛还没洗完澡。她来到第二个门前,伸手推开了门,抬脚就要进去。这时门里的屏风后传来一人男人的声音:“别动……”谭香张大嘴巴要叫,听到一个女人娇声娇气地嗔怪说:“哎呀,你轻点嘛!”谭香头皮“轰”地奓撒起来:什么情况?就在她不知进退时,里面又传出大集上屠夫拍肉的声音,同时有喃喃语声揉进耳朵:“……又白又嫩的……”“老驴头,咯咯咯……嗯……”
这回谭香才听出是他们,他们在……她的手使劲撑住门框,定了定神,脚下才有些气力……
浴室的门悄悄开了一道缝,小辛满面红晕地探头左右看看,又缩回去。王维仁迅速闪身出来,抬脚就走。突然他“咦”地叫了一声,捡起一条围巾。小辛见了,失声尖叫:“哎呀!”王维仁盯住她问:“认识?”小辛控制了一下自己,说:“滑了一下——手里什么,围巾?”走上前,抢在手,说,“谁泡晕了头,把围巾都丢了!”王维仁还在那儿费力地想着。小辛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还不快走?”王维仁一激灵,看她一眼,匆匆溜走了。
小辛脸色苍白,倚在那里,一副六神不安的样子。
王维仁从浴池出来,几步折进了医务室院子。陶恨冰见他进来,放下手里的器具,去找香烟。王维仁说:“先来点水——后天,也就是冬至日,准备陪宴,中午。”刚从女人身边离开,围巾还在眼前晃悠,思绪还影响着他的表达;他甚至不敢正眼瞧陶恨冰一眼——不是因为难堪,这事太凑巧,太意外,意外得叫人害怕。
“王书记,你不舒服?”陶恨冰也注意到他的神色好像不对,递上一杯热水,问。
“天冷的关系吧——啥事没有。”王维仁接过水,迫不急待地呷了一口。
一杯热水喝完,心情放松了些,脸色也恢复正常。两人又唠会儿别的,王维仁起身告辞。临出门,手一拍,想起什么似地:“噢对了,我那有一个防疫通知,好像是——关于肺结核的,你去拿来?”
两人出了屋子,陶恨冰带好门,然后走到花坛边。上面有块纸箱纸,晾着许多切成片的草药。陶恨冰捏了几片放到嘴里,慢慢嚼着。看到王维仁诧异的目光,他嘿嘿一乐,说:“甘草,有点咳嗽——走吧。”
送出陶恨冰,王维仁在屋里烦躁地踱来踱去。
是谁丢下的围巾?他知道自己进去时过道上鬼也没有一个,怎么凭空就出来一个围巾!半年前在四车间办公室突然杀出个程咬金,这回在浴池又杀出了花木兰?那一只鞋,这一条围巾,它们仿佛脚镣和枷锁,加在了自己身上;他要挣脱,却无论如何也不行,他感觉反而越挣越紧似地。
他端过杯喝了一口水,肚里像有一条虫爬过,引得全身一阵冰凉!他倒在沙发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这时,要说最不好对付的,要属李介直和孔祺增。这两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他这个在厂里一手遮天的人也感觉发怵,这样的事情要是让他们知道,不知又要搞出什么事情来。
王维仁从年轻时的激昂中奋斗过来,到老了却好上了这口儿,再也没有了冲杀的劲头,原先的工作魄力变成了现在的专断和霸道。有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变化,相对比之下,他也瞧不起现在的自己,可是一次次自责后,往往是更加理直气壮地堕落。对此,他自己也无能为力,对权力的运用,对女人的占有,已经成为他仕途末期的兴奋剂,是它们还不时让自己产生那种奋发有为的荣耀和成功的欢悦。妈的,为了这个荣耀和欢悦的可持续,他也要揪出破坏自己美事的人!“但他们在哪儿呢?他们是谁?”王维仁想把它们放到一条线上琢磨,但随即摇了摇头。
“铃——”电话猛然响了起来,王维仁跳起,盯着电话愣怔怔地狂想:会不会……
电话仍然在很有耐心地响着,那样子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就在屋里。”
王维仁冲过去抓起话筒,里面立时传来一个听来很胖的人的声音:“喂哎,王书记嘛?”是财务科长杨成彪!他立刻回道:“我是王维仁。”对方问他是不是有时间,他要单独见面。王维仁停了一霎,对着话筒低声说:“你过来吧。”
五分钟过后,杨成彪挪动着臃肿的身子,挤进了王维仁办公室,活像滚进一个棉花包。进了屋,他摘下耳套,一只手伸进衣兜,倾身凑到近前。王维仁看着他,没有动,也没说话。
杨成彪眼袋肥大的鱼眼,专注地瞄了王维仁一眼,抽出兜里的手,把一叠百元大钞放在他面前;又回手掏出一叠票证,悄声说:“钱和单据都在这了。”
王维仁瞥单据一眼,掂了掂那叠钱,目光投向杨成彪。杨成彪会意地说:“老规矩,四六成。”
王维仁又瞅瞅单据,向杨成彪抬抬下巴颏。正好杨成彪转过身去,陷进沙发,扭动身子,费力地掏着香烟,没理会他。
王维仁靠近一步,晃了晃手里的单据,望住杨成彪。
杨成彪斜倚着身子,伸出圆胖粗大的腿,很是惬意地吐出一口烟圈,不紧不慢地说:“抹到了卡车、面包车的修理帐上——放心了,平衡的。”说着又掏出两页纸,“这是我带回的,你看行不?”
这是两张汽车承修登记表,进场日期、车主单位、发动机号、底盘号、车型号,都具体记录;检修项目栏填的更细,连洗车服务都记录上了,“赵楠走那天……”王维仁看着卡车修理记录项目时突然说话了,
“她坐的是064号,但在容余文化馆就下了车——她以为我们真要去七里营。”
王维仁又摇了摇手里的单据,说:“其余的……”
“年检过后,你去夏平前一并付清。”杨成彪离开沙发,挪到他跟前,耳语般地说。
“怎么个提法?”王维仁把钱装进衣兜,不放心地问。
“自然是分批提出——我的稍后两天。”杨成彪很自信地说,“其实,一次性提出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以防万一嘛。”
“嗯,这样稳妥。”王维仁满意地说,把单据又退还给杨成彪,“这些罚款单,你处理掉。”
杨成彪瞪着鱼眼,看着王维仁。王维仁朝隔壁指了指:“他们都在……”
杨成彪会意,揣起罚款单,挪到屋门口,轻轻地打开门,然后闪身出去,带上门,走了。
李介直病了,所以这次年检预备会由柏世铭主持。按照惯例,局系统检查之前,厂子里先来个自检。
人们陆续到来。柏世铭发现妇女主任线云和工会主席里山还没到会。旁边的厂秘书穆标小声提醒他:“上次你布置工作时就没有他们。”
柏世铭惊骇地瞪大眼睛,问:“真的吗?”穆标确信地点点头。“你快去叫来,不,电话叫吧。”柏世铭向四外看看,人们在聊天,没有注意到他们。柏世铭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心中暗自庆幸,幸亏有这个自检,不然漏洞就大了;他又拿出年检通知仔细看了一下,果然是有女工和工会工作检查项目。可上次怎么把他们落下了呢?该死的,他们竟也没有问一下!还有秘书小穆,他怎么也没有提醒自己!亡羊补牢,还算及时。老柏呀,你什么事都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