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太岁>四,李约翰(下)

四,李约翰(下)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1-19 09:59:56      字数:10259

  刘三别子推开工棚的门时,李子宜刚刚翻开字典把手摁在“丑”字上。刘三别子伸进头来笑着问,“哪位是李老师啊?”有人应道,“哪个李老师啊?”刘三别子笑道,“就是给人家讲道理的李老师。”众人笑起来,指着李子宜道,“这就是给人家讲道理的李老师。”李子宜见来人并不认识,从铺上直起身子问道,“你谁啊?”刘三别子把门掩上,右脚尖踮着一点一点地走到李子宜跟前,斜坐在炕沿上,伸手拽着裤脚把右腿搬上炕,说,“俺是咱村的木匠,姓刘,都喊俺刘三别子。”众人又笑。李子宜还未说话,刘三别子笑着说,“俺好听故事,栓柱说李老师讲故事最在行,俺专门来听李老师讲故事哩。”众人又笑起来,一个说,“那你来对了,李老师肚子里都是好故事。”李子宜还未开口,刘三别子从兜里摸出一个烟盒大小的铁皮盒,道,“莫合烟,好东西,俺兄弟搁新疆给俺寄回来的。”一面展开一张报纸裁成的两寸大小的纸片,捏上一撮黄澄澄的烟丝,两手拇指和食指一捻,舌头伸出来左右一舔,卷成一根烟,递给李子宜道,“来一袋,可得劲。”旁边有人道,“莫合烟好着哩。”李子宜本有些膈应,不好不接,勉强夹在指间。刘三别子刺啦划着火柴,李子宜伸头点着,一口烟下去,像是谁朝自己的嗓子眼儿开了一枪。他晕晕乎乎往后便倒,斜靠在墙上,俩眼球被啥推着一样拼命往鼻准处挤,恍惚听见众人哈哈大笑。约摸半分钟,李子宜睁开眼,一股烟从嗓子里冒了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擦眼泪,刘三别子笑道,“头一回都是这,往后就离不开了。”李子宜这时才注意到刘三别子的牙齿和嗓音一样都是深色的,他咳嗽着问,“你刚才说啥?”旁边人插话道,“王队长派他来听故事哩。”众人又笑。李子宜仔细打量刘三别子,只见他一张脸花生壳般坑坑洼洼,俩鼻子眼儿一大一小,头发间散着几片木屑,披着一件灰溜溜的蓝上衣,岁数比自己大了近一轮。李子宜问,“你弄啥的?”刘三别子道,“咱村的木匠,咱村小学校的课桌板凳都是俺打的。”李子宜道,“哦,你想听啥故事啊?”刘三别子伸手指指李子宜手边的字典,说,“恁那经上的故事。”有人插话道,“呦,那可不敢乱讲。”刘三别子冲那人笑道,“咱的嘴严实。”李子宜莫合烟的难受劲儿还没下去,于是道,“中,有个这故事,你听听喜欢不喜欢。”刘三别子身子往前探探道,“喜欢喜欢。”李子宜道,“说从前有弟兄俩不和睦,后来因为分家打架,当弟弟的一身蛮力,把哥哥打伤了,心里害怕,就离家往外地谋生。”众人都不作声,刘三别子卷一根烟插在油亮亮的一寸长的竹烟嘴里,叼在嘴上,盯着李子宜。李子宜道,“一晃好多年,弟弟在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只是心里割舍不下,光想回老家。终于有一天打定主意,收拾细软把老婆孩子带上,就往家赶。一路上风餐露宿,这一天来到了河边,过了河就到家了。天色已晚,渡口没船,就搁岸边安营扎寨,想着歇一晚再过河不迟。忽然从北边过来一个人,浑身绫罗绸缎,气宇轩昂,指着弟弟说,你想过河吗?兄弟说是,想过河。那人说,我是河神,你来跟我摔跤,赢了我,我背你过去。赢不了,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弟弟一听,说,摔就摔。俩人比划起来,半天没分出高低。河神说,中啊你。弟弟说,那你得背我过河。说话间,河神照弟弟的大腿窝儿摸了一把,弟弟的腿当时就瘸了。河神一把搡倒弟弟,说,滚吧,哪儿来回哪儿去。”李子宜停下,众人默不作声。刘三别子砸吧砸吧嘴,道,“俺搁家排行老三,俺弟兄仨和和睦睦,分家没打架。再一个俺这腿是胎里带的,不是人家摸瘸的。”众人笑起来,说,“就是个故事。”李子宜倒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是说你哩。”刘三别子笑眯眯地说,“俺跟你说李老师,俺不想听这打架的,俺想听木匠的故事。”李子宜问,“哪个木匠?”旁边人插话道,“耶稣不是木匠吗?他想听耶稣的故事。”李子宜问道,“是不是啊?”刘三别子道,“对,俺就想听听这个木匠到底说了些啥,叫恁这些文化人都信了?”李子宜道,“哦,这样啊,中,那咱讲讲耶稣的故事。”刘三别子摆手道,“甭慌,今个儿累了,回头俺拿一包烟丝来,不能叫李老师白讲。”说罢站起身,冲众人点点头,“走了,歇吧。”一点一点走到门口,扭头冲李子宜道,“回头再来。”刘三别子关门出去,众人议论道,“实在人。”李子宜靠着墙捧起字典,想,刚才我倒有些过分了。
  第二天,刘三别子没来。
  第三天傍黑,刘三别子推开了工棚的门,伸进头来笑着说,“都在啊?”众人忙招呼,“来吧来吧,李老师等着你哩。”刘三别子一点一点走到李子宜炕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黄草纸包,放在李子宜身旁,笑道,“慢慢抽,还有哩。”旁边人道,“咦,这礼不轻,李老师好好讲啊。”李子宜放下字典,问,“哪咱开始吧?”刘三别子递给李子宜一根卷好的纸烟,划火柴点着,说,“李老师尝尝这个。”李子宜抽了一口,感觉能降住莫合烟的冲劲了,问道,“有啥讲究吗?”刘三别子腰一挺道,“那讲究可大了,”他转向众人,“卷莫合烟还得用新疆本地老维子的报纸,香,印汉字的不中。要是带相片的报纸,咦,一抽满嘴黑油。”众人笑起来,李子宜道,“那咱开始讲吧?”刘三别子道,“讲,讲。”李子宜抽口烟道,“说从前有个财主,膝下两个儿子,这一天小儿子说,爹,我要分家单过。他爹说,中。就把小儿子那一份给了他。小儿子把自己那一份变现,带着钱去外地鬼混。没过多长时候,叫人家坑的坑骗的骗,身上一个铜钱也没了,饿得受不了,只好去给财主家放猪,一天三顿跟猪一块吃,晚上跟猪一块睡,时不时还叫人家骂一顿。小儿子醒悟过来,哭着说,俺爹给长工吃的住的都比这好,我却搁这受罪,我得回去跟俺爹认错,说我没脸当你的儿子,叫我当长工也中。于是他就启程回家,这一天走到家,他爹正搁门口张望,远远看见就喊,俺儿回来了。小儿子上前抱住他爹的腿说,爹呀,我错了,从今往后我听你的话,再不胡缺六弄。他爹说,快来人,拿干净衣裳给俺儿换上,赶紧做饭,杀猪宰羊。刚巧大儿子从田里回来,一看这阵势就对他爹说,爹,我天天搁家干活,也没见你杀猪宰羊。俺兄弟把钱都花在窑子里,叫人坑的坑骗的骗,两手空空回来了,你倒张罗大吃大喝。他爹说,儿啊,你天天搁家,啥不是你的?你兄弟浪子回头,死而复生,咱不该高兴吗?”李子宜停下,拿眼去看刘三别子。刘三别子抽口烟,慢慢道,“这故事说的是俺。”众人都不吭声,刘三别子继续道,“年轻时候不懂事,光惹俺爹生气,俺娘气得直哭。俺爹死那年,俺没搁家,俺爹伸着三个手指头,死活不闭眼。”刘三别子拿手背擦一下眼睛,对李子宜笑道,“这个木匠一讲就讲到人心里了。”众人笑起来,李子宜道,“还有更好的。”刘三别子道,“今个儿累了,李老师恁歇吧。”说罢将右腿放下炕,对众人道,“走了,歇吧。”一点一点走到门边,回头冲李子宜道,“回头再来。”李子宜想下炕,身子还没动,刘三别子开门出去了,众人议论道,“真是个实在人。”
  刘三别子再来时,用平板车拉来一张碗橱。众人将一人高的碗橱抬进工棚,靠在灶台北墙。“杂木的,”刘三别子指着碗橱说,“颜色不好看,傻结实。”随手打开手中一个布袋,向李子宜神秘兮兮道,“好东西。”李子宜伸过头去,只见半布袋土褐色肾状的豆子。
  “山药豆?”李子宜接过布袋。
  “是,山药豆。”刘三别子笑道,“大补啊,李老师你撒在南墙根儿,不用管它,它自己长,秋天能收半麻袋。”
  “我一直闹不明白,这山药豆到底是山药的娘啊还是山药的儿啊?”
  “谁也不是,它是它自己。”刘三别子笑道,“咱这盐碱地种不了山药,山药豆倒是长得可好。”
  “哦,”李子宜笑道,“好。”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右派分子李子宜头上多了“牛鬼蛇神”和“封建迷信黑头目”两顶帽子。
  秋分那天晌午,王栓柱领着两个红卫兵找到了李子宜。“叫你回去辩论哩。”王栓柱老远喊道。两个红卫兵都是没长胡子的孩子,一身军装,腰扎军用皮带,背着军用水壶。“不是叫是押!”一个孩子手指李子宜高声道。李子宜扔下锄头转身跟两个孩子就走,王栓柱说,“给你们派个驴车。”
  李子宜跟两个红卫兵赶到沐恩堂时,教堂前围满了人。衣服、书籍和圣物凌乱地堆在门前空地上,大门两侧贴了巨幅红对联,上联是“炮轰黑教堂”,下联是“棒打旧思想”,正门上的横批是“毛主席万岁”。房顶上一个孩子挥舞着一面红旗,红旗上绣着三个鎏金的毛体大字“红卫兵”。三四个孩子从教堂里拖出两张长椅,背对背靠在一起。一个胳膊上戴红袖标的男孩子站上椅子喊道,“把封建迷信的黑头目周鸣岐押上来!”李子宜正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闻言凝神望去。只见几个孩子押着一身圣服、头发乱糟糟的周鸣岐牧师从教堂里出来,到了椅子跟前,孩子们站上靠背,把周鸣岐拽了上去。周鸣岐低着头,手里握着木制的十字架,两条腿哆哆嗦嗦。戴袖标的男孩子喊道,“世上从来没什么救世主,伟大领袖毛主席才是世界人民的大救星。”其他孩子挥舞着拳头喊,“让他说让他说!”周鸣岐嘴唇一动一动不知说了什么,孩子们喊道,“听不清听不清!”戴袖标的男孩子照周鸣岐的小腿上猛跺一脚,周鸣岐脚下一滑,骑在椅子背上,双手本能地去扶,忘了手里还有十字架,没能抓住靠背,一头栽下来,颧骨重重地磕在椅子角上,翻倒在地。周鸣岐双手捂着脸,哎呀哎呀叫着在地上打滚。
  戴袖标的男孩子喊道,“把牛鬼蛇神李子宜押上来!”押李子宜回来的两个孩子架着李子宜上了长椅。戴袖标的男孩子拾起十字架,指着李子宜问道,“你还信不信上帝?”李子宜低着头不吭声。男孩子握着十字架朝李子宜头上狠敲一下,“说,还信不信上帝?”李子宜忙去护脑袋,嘴里嘟嘟囔囔。男孩子呵斥道,“大声点!”李子宜忙不迭点头道,“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罪人。”男孩子朝李子宜头上又敲一下,“说,还信不信上帝?”“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罪人,我有罪。”男孩子再狠敲一下,“问你,还信不信上帝?”“不了不了。”“呸!看你那怂样!”男孩子朝李子宜脸上啐了一口。“抄他的家!”几个孩子喊道,“他家窝藏反动书籍,一把火给他烧喽!”孩子们把李子宜从长椅上拖下,推搡着朝西去。李子宜扭回头,只见堆在地上的衣服、书籍和圣物燃起黑烟,烟柱直直地升上去,夕阳照耀下,他隐约想起了古人的某句诗。
  李家二进的大院子在教堂西面二百米远,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搬进了好几户人家,只给李家留了两间正房。孩子们破门而入,将一千多册散着霉味儿的英文书籍堆在院中空地。李子宜脸上带着口水,低头站在书堆旁,心中默默祷告,“主啊,请宽恕我的软弱吧,我还能怎样呢?”
  他偷偷抬眼环视四周,忽然发现周围的人和物一片晶莹,亮闪闪的,仿佛童话里的水晶世界。他忙擦眼,才发觉双眼早已满含泪水。
  说来也怪,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间彤云四合,院内平地起了旋风。点火的孩子有些犹豫,戴袖标的男孩子喊道,“改天再烧!”孩子们七手八脚将书搬回房间,贴上封条。临走时,戴袖标的男孩子用十字架敲着李子宜的脑袋扔下两个字,“罪人!”
  
  1976年的秋天还剩下一半的时候,工棚里只剩下李子宜一个人。伙伴们陆续返回原单位,每一次告别大家都热情得语无伦次。李子宜尽量装作和大家一样兴奋,提高嗓门,笑声爽朗,用力拍着同伴的肩膀,使用一些诸如你小子之类表示亲昵的词汇。然后,在常来玩啊的告别声中独自回到工棚。
  “都走了?”王栓柱推开工棚的木板门,“你一个人搁这儿等谁啊?”
  “我正寻思呢,”李子宜笑道,“我等谁啊?”
  “别寻思了,走,跟我回家。”王栓柱伸手来抓李子宜的铺盖。
  “你听我说,真不合适。”李子宜欠身摁住身旁的铺盖。
  “咋不合适?自家兄弟咋不合适?”王栓柱在铺上坐下,抽出一颗纸烟递给李子宜,“别抽你那莫合了,换一袋。”
  “你想想,你都当爷爷了,俺还没寻见媳妇哩,”李子宜接过纸烟,“会合适?”
  两人笑起来。
  李子宜隔三差五回家一趟。一千多册书胡乱堆在地上,他随意翻开一本,霉味扑鼻而来,除了霉味还是霉味。他仿佛到了别人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想着回到那只有一扇窗户的空落落的工棚去,总想着翻开那本卷页的《新华字典》。
  只剩下我。
  二十年。仿佛一世,仿佛昨夜。
  二十年。没有棱角的光阴路人般连个招呼也不打,便过去了。
  二十年。神像指甲锉般慢条斯理地打磨我,我何尝不在打磨自己呢?
  二十年。从下弦月到上弦月,从春月的碧绿到秋月的橙黄,二十年来月亮从不爽约。我该是这颗行星上最了解月亮的人,每晚它都是新月,只有爱慕它的人才会察觉。绝不是一个,它绝对是三百六十五个,独自拥有这么多的月亮,多么奢侈。
  什么也没做,只是像一个气象观测员般见证了雁鸣湖一花一草的荣枯。苍苍蒹葭啊,你凭什么比我先白了头?那两株喜欢沙土地的迷迭香,花托柔弱,花形内敛,孟春时节谨慎地绽放淡蓝色的小花。“迷迭香,献给回忆。”我的回忆呢?新娘手中扎着彩色缎带的迷迭香象征爱慕和忠贞,我的爱人呢?多么想呼唤一个女人的名字,哪怕是最最俗气的红啊梅啊,一万次地呼唤。没有,可是没有。我遍寻三叶草,据说五千株三叶草中才会有一株四叶草。没有,依然没有。不过,一定有个女人在等我,并且她知道我在寻找她。春风常含着她的体香,秋水常映着她的明眸,是的,她是我来这里的一个原因,也是结果之一。
  堇色花朵的猫薄荷更喜欢肥沃的碱性土壤,它等不及迷迭香谢幕便匆忙登场。最有趣还数雎鸠。当一只雎鸠直白地一声“关”时,几乎同时,另一声“关”就会回应。朴素的鸟鸣从来是“关关”,绝没有“关关关”。单音节的关不该是爱人的名字啊,不可能所有的爱人都叫关啊?关应该是我爱你,回答也是我爱你。不过两只雎鸠不停地关关,不像示爱,倒像斗气呢。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它们和我是一剂药方里的不同药材,相互配合,相互效力,相互欣赏。认识它们,多么幸福。
  神啊,我还是忍不住抱怨。您为什么向我隐瞒这么久?这偌大的雁鸣湖原来是您赐予我的产业。是的,这是我的产业,更是我的接生婆。您为什么向我隐瞒了二十年之久呢?
  孤雁拍打着翅膀掠过十月的湖面,滑过水面的影子似一条欢快独行的鱼。
  一颗星星闪了一下,巨大的天幕撕开了一道缝。神啊,你孤独吗?我猜你孤独,绝对的孤独,至高无上的孤独。不然,你为何总以孤独作为奖赏呢?
  你在我们无法想象的时空之中,身披不沾染一粒微尘的的华服,孤独地徜徉在圣殿。
  您承担了万物的孤独。而我,承受了一个时代的沉默。
  主啊,我在您眼里是一包粉剂还是一粒种子?是的,我该是一粒种子。一粒种子必得落在田里死了,才会结出许多籽粒来。我必得在这块土地上重生,才能成就您的美意,是这样吗?
  那块675里程碑,我在那里开片。我在那里迷失,也在那里醒来。
  主啊,你是扳道工吗?为什么每每在命运的岔口将我推得更远?也许你认为更近?
  675。675里程碑。我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下去,676,677,678……而不是674,673,672……不是倒退,而是前进。一步一步地前进,直到得见神的国度。我要扣响那扇庄严辉煌的金光闪闪的大门,对迎接我的六翼天使大声宣告,是的,我是一步一步走来的!那怯懦和怀疑的躯壳倒在了675里程碑处,我越过自己的尸首,一步一步走来的!
  绝不是玩笑,我坚信,这一切绝对是您的美意。我是不是洞悉了您的秘密?我就是您的秘密吧?
  没变成兽,更没变成虫,我依旧是元气滂沛的人。我曾经偏狭,猜忌,动摇,我给自己套上枷锁,亲手擦得锃亮。我向您坦白,我曾私藏了黑暗。不过,当光愈来愈弱时,我并没有歌颂暗。我祈求您的宽恕,祈求您像宽恕仇敌般宽恕您的儿女。
  满怀仇恨的儹越者垒起墙,只留了一个门,所有的美好都成了禁忌。他们满怀惧怕,他们惧怕爱。我没走这门,这门后没有自由。我属于墙外的世界,属于您建造和应许的世界。我庆幸没有阻挡您,您果然自有预备。
  肉体日益枯干,灵魂愈发强健。
  您还是这般年轻,永远这般年轻。我怎能衰老?我是一个神迹啊。
  四十岁,好得很。四十岁,了不得。
  只有绚烂,没有凋敝。只有热切,没有懊悔。只有透彻,没有晦涩。
  我刚刚从深渊中冒出头来,我还没畅游呢!
  忽然,月光骤然亮得刺眼,一束光直射李子宜。他侧过脸,本能地抬手遮挡,强光打在眼睑上像糊了一层浆糊。一瞬间光暗下来,李子宜摇摇头,试着睁开眼。强光消失了,他将右手遮在前额处,勉强朝月亮望去,月色依然轻柔。就在他放下手臂时,一只萤火虫落在了右手食指上。他轻轻将手掌挪至眼前,不,不是萤火虫,是一朵火焰,一朵从指尖生出的火焰,像一朵无忧花。金黄的火苗,蓝色的火芯,在指尖跳动,全无热感,全无痛感。
  哈,这是你吗?
  指尖的火焰像一颗夜明珠,两朵,三朵……十个手指都燃起了无忧花。火焰蔓延开,气定神闲地蔓延开,脸庞,眉毛,头发,身子,全着了,整个人像一束盛放的无忧花。
  这是你!这就是你!
  李子宜站起身来,疾跑两步,纵身跃起,扑向千番磨消的雁鸣湖。
  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李子宜看到了水中摇曳的满月,看到了无忧花的倒影。
  “这就是你。”鼻尖儿入水的一刹那,李子宜看到这四个字滑入水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形,像四条重获呼吸的鱼。
  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无忧花在水中怒放。他舒展四肢,慢慢下沉。
  无忧花在水中怒放。他睁开眼睛,看见两滴清澈的眼泪融入栗色的湖水之中。
  
  1978年,李子宜收到了“摘帽通知书”。延至1981年,所有罪名彻底平反,做冤假错案处理。李子宜重返讲坛,并被推举为教会的负责人。
  虽说恢复了正常礼拜,教会却找不着一本完整的赞美诗。李子宜从一千多册英文书籍中拣出几本,凭着记忆一字一句试着翻译。译成后反复吟唱,若有错漏,再请弟兄姊妹修改。
  比赞美诗更难收拾的是人心。自“反右”到“文革”结束的整整二十年间,一部分信众没能经受住试探,或轻或重地伤害了其他弟兄姊妹。现在,这些人想回归教会。他们是否反省和忏悔了?他们该不该向受害者道歉呢?何种形式何种程度的道歉?受害者会原谅他们吗?接纳这些加害者会不会导致教会的分裂?
  “他们是魔鬼的同伙!”持反对意见的同工对李子宜道,“你受的啥罪你忘了?”
  一次聚会上,赞成接受和反对接受的两派争吵不休。一人道,听李牧师说。众人都噤了声盯着李子宜。李子宜将因超负荷劳动而变得葡萄藤般扭曲和变形的双手举到眼前反复端详,他仿佛看见了十朵燃烧的无忧花。片刻,他缓缓道,“咱们信神的,哪有自己?”众人默不作声,李子宜继续道,“还不是效法主耶稣,活出基督的样式?主背负了一个十字架,我想,我们不光要背负自己的十字架,更得背负弟兄姊妹的十字架。”话音刚落,人群里有姊妹失声痛哭。
  众人的纷扰解开了,个人的私事浮了上来。李子宜常在夜深人静时祷告,“主啊,我的父神,我生命中最大的蒙福就是那些未获您回应的祷告,它们引领我寻求您的旨意。只是儿子有一件心事,儿已年近半百仍孑然一身,我没有妻子不就是您没有儿媳吗?这是您的家事啊,求父做主,儿子坚信父神必有预备。儿一无所有,已将自己全部献上,现在更将婚姻的难题一并摆上,求父给儿子做主。奉耶稣基督圣名祈求,阿门。”
  祷告后李子宜脱衣休息,却辗转反侧,无法安眠。干脆,披衣而起再祷告,再脱衣躺下。仍旧满腹心事,忽而想东忽而想西,忽而哑然失笑忽而泪湿枕席。再披衣而起,一人独坐。如是反复几度,方沉沉睡去。
  除夕,李子宜整理文稿直到鞭炮在街道上炸响。
  该回家过年了。他走出讲坛北侧的小屋,正要伸手去关灯,忽然发现西面窗户下隐隐约约坐着一个人。他走近两步,看侧影像是常帮自己校对讲稿的杨念慈姊妹。杨念慈因为家庭变故,年近三十尚未成亲。平日里杨念慈帮这个帮那个,却寡言少语,像隐身暗处的榫卯。李子宜径直走过去,杨念慈低头看着面前的一本书,也不作声也不抬头。李子宜挨着她侧身坐下,一言不发端详着她,两人都不说话。一片红晕慢慢浮上杨念慈的脸颊,染红耳朵,再漫过脖子。待这片红晕下去,李子宜轻声道,“要是好人都绝了后,谁来传福音哪?”杨念慈仍不作声,脸上再浮一片红晕,染红耳朵,再漫过脖子。李子宜再等这片红晕下去,轻轻握住杨念慈的手说,“走,回家吃饺子,茴香苗馅儿的,可香了。”
  出了正月,婚事提上日程。三月里一个晴朗的上午,俩人换了外套,戴上套袖,打算把房子粉刷一下。李家的大宅子原是北房七间,三间正房里李家只剩了中间两间。院子大门三级台阶,二门半尺高的门槛,进出不方便,后搬进来的两户人家便在东耳房南边的的墙上凿了便门,对着一条小巷。刷着刷着,杨念慈停下,说,“你回一趟雁鸣湖吧。”李子宜随口问道,“弄啥?”杨念慈道,“找些苇子,编个床。”李子宜问,“编床弄啥?”杨念慈拿排刷四下里指了指,道,“空落落就一张行军床跟一堆书,咋结婚啊?”李子宜笑道,“哦,这样啊,放心吧,耶和华以勒。”杨念慈一跺脚道,“就会说这,叫上帝给你个双人床我看看。”李子宜还没答话,只听外面有人喊道,“李老师?李老师搁家不?”李子宜隔着窗户一看,叫道,“三哥!你咋来了?”放下灰桶两步跨到外廊,一面回身招呼杨念慈道,“这是咱雁鸣湖的刘三哥。”一面对来人说,“这是恁弟妹。”刘三别子搓着手笑道,“弟妹搁家哩?”杨念慈刚应了句,只见一个比刘三别子高出一头的年轻人跨进二门,憨憨的嗓子冲刘三别子道,“爹,车进不来啊。”刘三别子道,“来来,见恁叔恁婶子。”年轻人上前喊人,李子宜上下打量着这夏布般干净的孩子,口中道,“好小子,比恁爹俊多了。”转回头问刘三别子,“弄啥啊?”刘三别子从兜里摸出烟盒,一面卷烟一面笑咪咪道,“栓柱听说李老师要结婚,连夜伐了一棵水曲柳,搁家解开了,催着俺爷儿俩拉来。”刘三别子转脸冲杨念慈道,“弟妹,一天三顿饭恁管,最多半个月,俺爷儿俩把全套家具给恁打出来。”李子宜哈哈大笑,冲杨念慈道,“我说啥?耶和华以勒。”杨念慈嗔道,“就你能。”刘三别子不明就里,笑道,“是,以勒,以勒。”
  
  第二年春天,儿子李冠军降生,李冠军就是李约翰。
  李约翰学会的第一个词是“谢谢”,谢谢爸爸,谢谢妈妈,谢谢主。那次杨念慈才将炸馍片摆上桌,李约翰伸手去抓,杨念慈忙摆手,噘起嘴唇向上指指。李约翰抬头望望天花板,迟疑地说,“谢谢电灯。”
  快乐与烦恼共同成长,只是烦恼好像屡屡占据上风。李约翰高中毕业后考取了省城的圣经专科学校,李子宜和儿子李约翰曾就志向谈过一次话。
  李子宜道,“儿啊,荆棘满布,天路难行啊。”
  李约翰扬眉道,“我将披荆斩棘。”
  李子宜道,“将来找媳妇都难哪。”
  李约翰笑道,“主是良人,我为新妇,怕什么?”
  李子宜叹了口气,没再言语。
  
  头天晚上在人群中一把拽住辛丑的是狗子。
  狗子告诉他,瞎子翻墙逃走了。县市两级领导正观看节目,不敢惊动,村里临时凑不齐人手,要辛丑帮忙在桥头守着。
  “哥你在桥上站着就行。”狗子说。
  辛丑没有拒绝。
  舞台处灯火通明,个把小时的工夫,戏散了,人和车都往北去。又个把小时,人脚定了。辛丑领着黄狗,从桥上溜达着回了家。
  第二天午觉起来,辛丑在枣树下坐着。一只戴胜从北边飞来,落在南墙上,歪头瞄他一眼飞走了。辛丑心里不干净,起身直奔村南的舞台。经过骡子媳妇家时,骡子媳妇站在门口,眼望着舞台的方向没说话。
  满地碎纸屑和塑料袋,舞台已拆卸一空,钢结构把太岁戳得密密麻麻满是大小不一的窟窿。裂缝像是撕开的面包,纤维纵横交错,用手探探,潮湿却没有液体渗出。
  这物件一天天一刻刻地肆意膨胀,吞噬一切,没什么能阻挡它。
  辛丑在太岁上坐下,往北望去。李约翰正朝这边走来,像一团积满了闪电的雨云。
  李约翰走上太岁,与辛丑并排坐下,辛丑递给他一颗烟。
  “瞎子去寻找光明了,”李约翰神色平静地说,辛丑没有答话,李约翰又道,“估摸现在到北京了。”
  “以后咋办?”
  “这次尾巴爷被碾死和大伙补偿搬迁,都是瞎子领头跟镇上交涉。”李约翰说,“咱得帮帮瞎子的老婆孩子。”
  “那是。”
  李约翰从脖子上摘下一个枣木雕成的十字架,长约半拃,递给辛丑,“哥,留个纪念吧。”
  “你啥意思?”辛丑接过来问道,李约翰还没答话,只见从北边慢慢驶来一辆轿车。车停下,狗子和一个人下了车。李约翰和辛丑没动。狗子和那人走上太岁,朝二人走来。
  狗子直接问李约翰,“瞎子是你放跑的吧?”
  李约翰站起来,道,“是咋着,不是咋着?”
  狗子撇嘴道,“呦,脾气不小啊,长本事了。”
  李约翰高声道,“你们囚禁盲人,你们长了眼睛却是瞎子。”
  狗子对那人说,“所长你看,承认了,就知道是他干的好事。”
  李约翰道,“你们阴险,你们诡诈,你们怯懦,你们张狂。”
  狗子指着李约翰厉声道,“骂人不是?打你啊!”
  李约翰道,“凡是妇女生的,我一个也不惧怕。”这句话刺痛了狗子,他口里骂着,上前一步一脚踹在李约翰肚子上。李约翰没有倒下,后退一步道,“你们仇恨怜悯,你们嘲笑公平。”狗子上前一步骂道,“恁娘!”又一脚踹在李约翰肚子上。李约翰仍没倒下,再退一步道,“你们口里满是谎言,你们心里满是恶念。”狗子和那人一起上前拳打脚踢,李约翰招架不住连连后退,道,“你们是地里的杂草,早晚薅出来烧着!”
  辛丑站起来,喊道,“哎,咋回事儿?咋打人哪?”
  李约翰边躲边说,“你们不能肆意妄为,这是我的国,这是我的民。”狗子喊道,“叫你背课文,叫你背课文!”一边追打李约翰。李约翰站立不住,一脚踏空,歪倒在太岁的裂缝里。二人上前对着李约翰的头和胸猛踢猛跺。辛丑紧跑几步,喊道,“不能打人!”狗子猛一回头,指着辛丑道,“滚!”
  李约翰挣扎着想从裂缝里爬上来,狗子朝李约翰的头顶狠狠踹了几脚,李约翰整个人消失在了太岁里。
  辛丑不敢过去也不敢坐下,就呆立着,心砰砰跳着像悬在秒针上。
  狗子二人停手,蹲下,摸出纸烟点着。
  辛丑喊道,“打死人啦,冠军弟,冠军弟!”李约翰没有回音。辛丑对狗子喊道,“狗子你快打电话救人!”
  狗子和那人对视一眼,将烟头摁灭,起身指着辛丑高声道,“你杀人啦!”
  辛丑惊道,“啥?!”
  二人猛扑过来,一人拧住辛丑的一只胳膊,往后就推,辛丑仰面倒地,狗子用膝盖抵住辛丑的胸口,厉声呵道,“你杀人啦!”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