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父亲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1-20 19:07:38 字数:12078
五,父亲
“啧,老头儿犟着呢。”奶奶道,“日本人来了,老头儿对恁爷说,恁几个年轻,跑得动,快跑吧。恁爷说,爹,你咋弄啊?老头儿说,别管我,快跑吧。老百姓都往村西沙窝儿里跑,刚出村,有人喊,辛庄,恁爹跳井啦!恁爷也不敢回去,一边哭爹呀爹呀,一边跑。”
辛丑的爷爷弟兄三个,全是手艺人,画匠、木匠和泥瓦匠。奶奶说大伾山庙里的神像就是爷爷弟兄仨一把泥一把灰糊起来的。
家族史是奶奶两年内集中讲述的,那时辛丑进修回来还没成婚。奶奶仿佛洞见了死神的机关,她尽力疏浚记忆的河道,好让辛丑回溯得更远。其实,家族的历史在“老头儿”处就断流了,从“老头”上溯的人和事统统湮灭。
奶奶不跟时间纠缠。她从不使用纪年,时间于她不是刻板的标尺,而是活泼的人物和事件,诸如一九某某年或民国某某年被她替换为大旱那年或发大水那年。
“开春,旱得呀。”奶奶摆摆手,“啥吃的都冇了,先把恁姑卖了,卖到了安阳,恁姑那年十二吧,哭得呀,”再摆摆手,“恁爷也哭,哭啥?搁咱家还不是饿死?走吧,早晚是人家的人。得了三升小米三升高粱,吃了没几天,又饿起来了。卖恁爹吧,恁爹七八岁,卖到山西。临收秋,鬼子扫荡,老百姓往沙窝儿里跑,跑到卫河边上,人多得挤不上船,恁爷先上去,我抱着恁叔,恁叔还吃奶呢,搁人堆里推过来搡过去。后头一个人说,大嫂俺给恁托着孩儿,恁先上去。还没顾上搭腔,那人把恁叔一把抓走了。我一回头,都是人,不知道是哪一个,也不见恁叔。我哭啊,俺孩儿哩?俺孩儿哩?恁爷听见了,喊我,咋啦咋啦?我光剩哭了。”
讲到伤心处,奶奶便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去厨房。约莫两根火柴燃尽的功夫,便回转来,仍坐在小凳上,或许接茬讲下去,或许说起另一个人物另一桩往事。
辛丑从没问过那被人抢走的叔叔的下落,正如奶奶所说,前边的路是黑的,谁知道走到哪儿啊?
“穷人是共产党的胆。”奶奶道,“日本人败了,国民党共产党搁沙窝儿里来回打,你来了我走了,我走了你来了,不管谁来,都管老百姓要粮食。共产党有办法,团结住了穷人。离了穷人,共产党不行。”
“嘿嘿,”奶奶一拍巴掌笑道,“快收麦了,恁爹自己从山西跑回来了,那可是1000多里地呀。”
辛夷的买主是运城新绛县人。辛夷到了主家起初学做豆腐,豆腐做得就推车到集上,啥时卖完啥时回来,回来再喂猪干杂活。一年下来,猪膘肥体壮,自家身量也见长。主家说,该干掏力的活儿了。
山西的冬天比河南还要干冷,穿得薄了骨头都结冰。大雪漫天盖地,辛夷跟着一群人每人背35斤白布,进山送给阎锡山的军队。晚上八九点钟上路,偷偷爬过鬼子的封锁沟。鬼子用挖沟的办法断绝山里阎军的物资供给。上山时手伸到半肘深的积雪中抓住草棵,一步一步挪。下山时坐在雪上滑行,省力是省力,一不小心滑下悬崖,寻不见尸首。次日临近中午到阎军的接收站,鞋袜和手脚冻成冰疙瘩。同行的叔伯嘱咐,去空地上蹦,千万别烤火,也不能用热水烫,要不化脓离骨,人就残了。
到了夏天,辛夷跟一群人每人背四十斤麦子给阎军送粮。交差后下山,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平地水深近一肘。辛夷抓住一个大伯的衣服慢慢跟下山来,走到山口天光大亮,一行人本想歇歇喘口气,忽听山上雷鸣般动静,抬头一看只见山洪裹着成千上万斤的大石头,直扑而下。一群人不敢跟山洪抢道,只得远远靠着崖壁等山洪过去。这时山道上由东向西驶来一辆胶皮轮马车,辛夷他们就向车把式喊,山洪下来了,可不敢往前去。车把式不听,驾驾地打马,想闯过山口,结果被山洪连人带车马冲下山去。望着滚滚的山洪,辛夷忽然起了纵身一跃的念头。
“儿啊,跟人家走吧,”辛庄对儿子辛夷道,“搁咱家得饿死。”
“爹,啥时候回来啊?”辛夷仰脸问。
“长高了就回来。”辛庄小声对儿子说。
我得回家,不能死在这里。辛夷想。
秋后,辛夷的主家被阎军点卯送两千多斤麦子,主家派辛夷赶车上山。辛夷使唤牲口并不在行,力气也小,勉勉强强进山,进山就遇到悬崖边一个长斜坡,坡长不过二里地,高倒有十丈。辛夷想出一个靠山倒的招儿,在前头抓住骡子的辔头,自己倒退着上山。幸好驾辕的是老牛,辛夷只喊驾驾的号子,步步小心,算是过了斜坡。交完差天已黑透,原路返回,走到长斜坡,辛夷干脆让牲口当家,自己抱着鞭子就跟着,老牛和骡子拉着空车溜溜达达竟然稳稳地下了坡。回到家,开门的伙计又惊又喜,说,估摸你回不来了,真有种。
鬼子投降后,辛夷越发想家,偷跑了两次都被主家抓回去吊在树上毒打,榆木棍子打折好几根,辛夷只好沉下心来等机会。清明这天,趁主家去上坟,辛夷找块麻布往身上一披,揣上几个馒头溜了。一天工夫,往东跑出去百十里地。一路上走走停停,饿了讨饭,讨不着打零工,一个多月后到了五龙口。辛夷记得清楚,四年前正是从这个小渡口过的河。一条货船堆了满满的麻袋,慢慢驶离栈桥。一条摆渡的篷船正等客人,船老板头上扎着条脏乎乎的手巾,敞着怀坐在船头抽烟。辛夷摸摸口袋,一个铜板没有。他扭头张望,看见北面一家没有招牌的小饭馆,辛夷走过去,冲老板招呼道,“老板发财啊。”老板光着上身,肩上搭一条手巾,在凉棚下炸着油条,瞅了辛夷一眼道,“走。”辛夷笑道,“俺不是要饭哩。”老板问,“你要啥?”辛夷笑道,“要两个铜板。”老板没吭声,将两根油条捞在笊篱上,放下长筷子,皱着眉打量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半大孩子。辛夷道,“俺家是黄县梁乡的,过了五龙口一天到家,就是没有船钱。俺给恁出两天力,要两个铜板,够过河就中。”老板问道,“打哪儿来啊?”辛夷道,“运城。”老板问,“卖那边了?”辛夷道,“是。”老板抬眼望望河里的渡船道,“撑船的是俺兄弟,俺给他说一声叫你过河就是。”辛夷道,“不中。”老板问,“为啥?”辛夷道,“欠恁的人情俺还不了。”老板道,“心还挺大,你会干啥?”辛夷腰一挺道,“磨豆腐最拿手。”老板道,“咱不磨豆腐。”辛夷腰再一挺道,“和面更在行。”老板道,“中,有啥你干啥吧。”
两天后,辛夷辞别饭馆老板,搭船过了河。
路两旁的麦子已然黄透了。
天近正午,遇着一位头戴一圈草帽沿儿的老农。辛夷上前问路,老农问,打哪儿来呀?辛夷答,山西。又问,家是哪村啊?又答,牡丹村。老农侧身拿烟袋杆儿往东一指道,十里地,回家吧,今年好收成。辞别老农,约摸一个钟头,辛夷摸到了家门口。二大娘凑巧在门口立着,只是辛夷离家时还是孩子,现在已长成少年,二大娘认不准。辛夷开口问,这是辛家不?说话带了山西口音。二大娘听不清楚,问,这谁呀?说的啥呀?辛夷的娘正在屋里纺花,听见辛夷说话脱口喊道,俺儿回来了。跻拉着鞋迎出门来,娘儿俩抱头大哭。二大娘说,别哭了,进屋吧。辛夷擦把泪问,娘,俺爹哩?娘答道,在南地给许家看瓜哩。辛夷拔腿就跑,二大娘说,你看看,风一样。
辛庄正坐在瓜地的庵里抽烟,忽见一个半大孩子从北面急慌慌跑过来,心想谁呀这是?待听见辛夷直着嗓子喊爹,辛庄起身道,老天爷,梦灵验了。辛夷跑到跟前,辛庄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问,饿不饿?爹给你藏了个大面瓜。转身从草席下摸出瓜来,辛夷接过来就吃。辛庄问,甜不甜?辛夷答,又甜又面。
辛夷回到家就上了村东头的完全小学。读了三年,回回考试都是头名,字也漂亮,作文常当范文给同学们传看。
1949年夏天,辛夷报考边区政府在长垣县开办的会计学校。放榜那天,榜单前围满了人。辛夷个子矮挤不进去,就站在粪堆上从后往前找自己的名字。找到一半儿,听见同学喊,辛夷你考了头名。众人听见喊声,自觉让出一条缝儿来,辛夷挤进去,见自己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
进了学校就是干部,公家管饭。饭票和菜票头一回发到手里时,辛夷真想大哭一场。
“多少啊?”辛夷攥着一沓子饭票和菜票问正在一张一张查数的同学夏樊。
“三十斤,”夏樊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数数?”
三十斤。一天一斤,敞开肚皮吃也吃不完。我这个黄嘴小麻雀的叫花子,再不用要饭了,再不会饿肚子了。
辛夷叫得出学校食堂所有伙夫的名字,一天三顿饭他早晚两顿在食堂帮厨,择菜洗菜和面蒸馍,到饭顿儿跟伙夫一起吃饭。省下的菜票换成零花钱,省下的粮票换成粮食,趁着假期背回家去。
辛夷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该背诵的内容用红笔涂色,能模仿的好句子用蓝笔涂,读不懂的用黑笔框起来。一本书读完,洗手的胰子倒比墨水消耗得快。夏樊说,别人一肚子墨水,你是一肚子墨水加胰子水。夏樊比辛夷年长七八岁,家有老婆孩子。那天晚上,夏樊一脚立在地上,一脚蹬着宿舍的煤球炉子,手指着屋顶宣布,“我想好了,我要著书立说。”同学们都瞅着他,夏樊继续道,“曹丕说了,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不朽啊同学们,著书立说,不朽啊。”辛夷问,“那你著啥书立啥说啊?”夏樊手指着鼻子道,“咱是庄稼人,当然跟农事有关。恁听听白居易写的,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多形象多亲切,流传千年,不朽啊。”夏樊口里说着,双手舞动,不料脚下一滑,身子前倾,伸手去撑,人扑在炉子上,胡子刺啦一下燎了一圈儿。同学们笑起来,说,“咦,以后喊你夏燎胡子合适。”夏樊抹着胡子说,“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啊。”燎胡子的第二天,夏樊的媳妇来了,把同学们的枕巾、床单和衣物统统洗了一遍。媳妇前脚才走,夏樊后脚就给媳妇写信。他趴在桌前,攥着钢笔轻轻敲一阵门牙,落笔道,“亲爱的糟糠,同窗都赞扬你的勤劳。另,晚上就寝前别忘了关鸡窝门。”
夏樊那句“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话在辛夷心里扎下了根。经历了无数次的石沉大海后,辛夷一篇题目为《劳动》的小文章终于在《长垣日报》发表了。辛夷写道,“到了家就有活儿。一场暴雨过后屋子漏了,屋顶得泥一下。别人家是带房脊的瓦屋,哪块瓦漏了就换哪块。我家是平顶的泥屋顶,漏一处就得把屋顶泥一遍。我赤着双脚在麦秸泥里踩来踩去,直到泥和得又黏又稠。爹掂着瓦刀站在房顶,朝霞把爹的半边脸映得红彤彤的。我仰头注视着爹,觉着爹离我很近又很远。我满满地铲一木锨泥,往后荡一下,口里嗨一声,借力把泥扣上房檐。一天下来,屋顶泥好了,俩手掌也起满了泡,两臂像断掉一样,腰像桩子般无法弯曲,足足睡一天才能缓过来。
这还不算最累的。玉米收割后得铡了玉米秸才能犁地,寅时,爹悄悄喊醒我,我迷迷糊糊穿衣起床。爹扛着铡刀,我背着铡墩,爷儿俩在溶溶的月光下奔南地去。夜雾沉沉地徘徊在旷野,露水打湿了头发和裤腿。到了田里,爷儿俩坐在田垄上,爹从怀里摸出半块月饼递给我,说,吃吧,地主家也不常吃哩。
日上三竿,玉米秸铡完,我捋一把玉米叶子擦拭铡刀。爹像一棵庄稼般立在田垄上,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汗,搭凉棚瞅一眼日头,说,下一场透雨,沤它两天再犁不迟。”
夏樊在班上朗读了这篇小文章,一个同学说,“辛夷你写的是俺家的事。”另一个抢话道,“啥呀?明明是俺家的事。”
辛夷从邮电局领了一万元稿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夏樊。星期天,他请夏樊吃了驴肉火烧。
辛夷发表的第二篇文章叫《参观》,讲的是学校组织学生参观安阳金钟卷烟厂的事。文章写道,“太阳还未起床,我们就出发了。半晌午时到了安阳金钟卷烟厂,这是我第一次参观工厂。一进大门,迎面是一栋三层楼高的生产车间。第一层烟屑弥漫,烟味呛人,同学们不自觉地捂住了鼻子。一人高的切削机隆隆地响着,将烘干的整片烟叶切成碎片,碎片穿过一台机器变成了黄灿灿的烟丝。烟丝被传送带缓缓送上卷烟机,穿过卷烟机,烟丝就变成了一条一条的烟条。烟条像没有穿戴盔甲的战士,抱着烧成灰烬的理想缓缓开进一个长长的铁卡子,被均匀地切成一根一根后又自动分成了二十根的一小堆。裁好的烟盒纸在前面静静地等着,像一个个躲不开的归宿。”
星期天,辛夷又请夏樊吃了驴肉火烧,另外给夏樊买了二两红薯干烧酒。俩人蹲在酒铺子门前,夏樊抿一口烧酒,嘶嘶地吸着气,说,“你要不朽了辛夷弟,不朽啊。”辛夷啃着火烧饶有兴致地盯着夏樊,夏樊的两只耳朵慢慢红起来,红艳艳透着亮。夏樊再抿一口烧酒,嘶嘶地吸着气,两眼湿湿地说,“我还得努力啊,努力。”
1950年,辛夷分配到银行当了一名信贷员。下乡放款时,辛夷斜挎一只土褐色的带盖儿布包,面值一万元的华北人民银行发行的纸钞把背包撑得满满当当。他一走进村口,几个光屁股孩子便飞奔去报告村长,“村长,银行的那个小孩儿背着钱又来了!”村长便撂下手中的活儿,一边往外走一边招呼道,“把大黑狗拴结实,别咬着他。”村长迎到辛夷,便领到需要贷款的农户家。要么在院中枣树下要么在堂屋正当门,辛夷从背包的夹层抽出蓝色硬纸板封面的记账簿,趴在油腻腻黑黢黢的方桌上,一笔一画填上贷款人的姓名、用途和期限。然后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演算纸,牙咬着左手中指的指甲,右手捏着铅笔将贷款的本息计算到小数点后两位。最后,替不识字的贷款人签上名字,贷款人摁下一个鲜红的指印。鸡在桌腿和人腿之间穿梭觅食,灰头土脸的土狗蹲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辛夷将记账簿放回背包的夹层,掏出一沓纸钞,一张一张数好了交到贷款人手里。到了饭顿儿,村长派饭,辛夷随农户吃饭,吃完给人家打个证明,农户凭着证明可以到乡公所兑换粮食。天色尚早,辛夷便背着包赶回乡里。天晚了,就留宿在村长家。
辛夷最喜欢收款这个环节。还款期限到了,贷款的农户中两成是一分钱也还不上的,三成凑不齐款项,得拖欠一段日子,还有五成盼着免除一部分。辛夷便将各家农户的情况分成“减、免、缓”的三类申请,报告上去。上头批了,辛夷便赶去农户家补办手续。当农户千恩万谢把辛夷送到村口时,辛夷感觉自己就是观音菩萨莲花座前的散财童子。
十五岁的辛夷盼望着下乡,就像初次钉上蹄铁的马驹渴望着奔跑。他一天徒步三十里地,四十里地也行,整个人处于一种不知疲倦的状态。田野还是以前的田野,庄稼还是以前的庄稼。大地嘶嘶地冒着热气,麦子嗖嗖地灌浆,蜜蜂嗡嗡地传递花粉,牛车吱呀呀走过,狗汪地叫一声。所有的声音都闪闪发亮,绿的红的成群结队地扑面而来。卫河还是那么从容地流淌,时不时一条鲤鱼跃出水面。他想不出更好的句子形容这年画般的景色,只好喃喃地背诵那些涂了红墨水的句子。他走着背着,背着走着,一切如此美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去哪儿都好,只要不去山西。想起山西,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他走着背着,背着走着,时不时无缘无故跳一下,肩上的布包一蹦一蹦。
他常打二帝陵前过,常望见那两棵身姿挺拔树冠苍翠的柏树。那天他忍不住走过去,抚摸着龟裂的树皮和裸露的树干,想,你们这两个哭不出声的家伙,都见识了些什么呢?两个前世的冤家,这么老,这么忧伤和安静,今生是来互相还债的吧?只是我的姐姐和弟弟不知道咋样了?遇着啥样的人家?娘和爹绝口不提,好像他们俩从没来过世上。爹娘欠谁的债呢?姐姐和弟弟欠谁的债呢?我欠谁的债呢?当年如果纵身跃进山洪,怕是一切债都还清了。他抬眼朝二帝陵上望去,看见娘坐在岗子上,慢慢梳理着乌黑的长发,轻声哼唱着。
隔三差五,辛夷总有小块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大作家最近又写啥了?”辛夷习惯了同事这样跟他打招呼。1955年,辛夷调进报社当通讯员。通讯员没干两年,辛夷上调到安阳地区行政公署。二十岁的辛夷寸发直立,双目有神,嘴角常抿着,透着一股子劲头。辛夷对每件工作都干劲十足,对每件事都想得通,可日子却平平淡淡,根本不匹配他的热情。他好像等着什么,到底等什么呢?
1964年春天,辛夷以安阳行政公署宣传干事的身份在滑县道口驻村。一天偶然听村干部说村里有户姓采的粮食贩子,常年在卫河上贩粮食,土改时被群众乱棍打死,留下个寡妇和一个闺女。闺女叫采虹,学习要强,考上了滑县师范。三年大饥荒时寡妇娘饿死了,采虹起初不知道,回家后得知消息,精神上就恍惚起来,只好退学在家休养。辛夷心里一动,当即要村干部带他去看看。村干部领辛夷到了一户人家,门从里面闩着。辛夷隔着门缝凝神观看,只见一个扎着两根麻花辫子的女子站在花椒树下,灰上衣,湖蓝的裤子,一双黑布鞋。女子左手握着铁锹,右手搭凉棚正往树上瞅。花已谢了,满树的花椒绿莹莹的,比芝麻大不了多少。村干部叫门,女子开了门,也不说话也不抬头看人。村干部介绍说,采虹,这是咱地区的辛干事,听说了恁家的情况来看看。辛夷还没说话,采虹飞快地瞥一眼辛夷,说,咱去公园吧。村干部接茬道,你看看辛干事,这闺女跟谁都说这一句。辛夷伸手抓过采虹手里的铁锹,说,中啊,去公园,去哪个公园啊?一面走到院墙下铲杂草。采虹和村干部跟过来,采虹说,三角湖公园。辛夷头也不抬说,安阳啊?采虹说,城墙可高可陡。辛夷说,中,咱去三角湖公园。辛夷把草铲完,归拢到一处,铁锹递给采虹,说,明天我还来。
第二天,辛夷跟村干部来到采虹家,二话不说,抄起铁锹就清理墙角的杂物。采虹就跟着,也没话。
第三天,辛夷把厕所里秽物清到粪堆上。辛夷走时心想,两天没说咱去公园吧这句话了。
第四天,辛夷再来,和了泥,爬上院墙,把活络的墙头砖挨个砌了。干完活儿,俩人在花椒树下坐着说话,采虹的眼神忽而明亮忽而惊恐。
第五天,俩人仍在花椒树下坐着说话,辛夷笑着问,“为啥想去三角湖公园啊?”采虹看着辛夷,那目光穿透辛夷的眼睛,落在远处,“那是我去过的最远最好的地方。城墙上野花蓝蓝的,粉粉的,一蓬一蓬,可美了。”采虹顿一下,“要是我早一天回家,娘不会饿死。”
“过去的事老搁在心里不好。”辛夷站起身来道,“屋里用打扫不?”便抬腿进屋去,采虹起身跟着。辛夷推开堂屋门,见房间干干净净,飘着淡淡的香胰子味。辛夷不好再往套间进,便退出来,对采虹说,“有啥烦心事只管说,说出来就好了。”采虹点了点头。
第六天,辛夷忙完,俩人还在花椒树下坐着。辛夷问,“夜里一个人害怕不?”采虹眼中掠过一丝阴翳,低声道,“狼,一到黑都是狼,刺啦刺啦抓门,一直抓到天亮。我备下两把剪刀,一把对付他们,一把留给自己。”
第七天,辛夷临走时,采虹一把拽住辛夷的胳膊,还未开口,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辛夷握住采虹的手说,“你说吧。”采虹哽咽着说,“走,离开这村,咱去恁家。”辛夷说,“别怕,我回去开介绍信,后天来接你。”
后天,辛夷带着介绍信和一大包水果糖去见了村干部。而后,在村民们疑惑地注视下带着采虹离开了村子。
隔天上午,二人早早到了安阳城南的三角湖公园。堞墙间几株新绿遮掩了去冬的衰草,高过城墙的柳枝在晨风中轻轻摇摆。玫瑰色的朝霞落在采虹干净的衣领上,二十岁的青春泛起一层晕光。辛夷望着采虹清瘦的侧影,并不清楚俩人的未来是怎样的,他只是清楚自己变成了一块水果糖。采虹眼中的阴翳已然消散,平添了一丝逃脱后的惊喜,她一手轻折柳枝,一手挽着辛夷说,就是这里。
来年春天,儿子降生。“是个小子。”护士把襁褓中的儿子递过来,辛夷双手轻轻捧住,他端详着儿子皱巴巴的沾着血迹的小脸,哇一声哭了出来。“咋了?”爹和娘围过来,急慌慌问道。辛夷不说话,哭得更痛。“是不是少点儿啥呀?”娘接过孩子问,辛夷止住悲声道,“啥也不少,就是高兴。”
1966年盛夏,全国上下学习焦裕禄精神。黄县的沙灾碱灾不比兰考轻,辛夷向上级要求下基层,到家乡去工作。正巧行政公署把治碱试点定在黄县梁乡镇,于是明确辛夷为镇第一副书记,专门抓治沙治碱。梁乡镇的吴书记本名吴玉中,他写“玉”字时爱连笔,乍一看像“不”,群众私底下喊他“不中”。在辛夷看来,比自己年长近十岁的吴书记却很中,起码吴书记口才比自己强。吴书记开会时讲话从不用稿子,滔滔不绝,记下来就是一篇文章,简直是口吐铅字。
辛夷带了三个同志下到乡里,访农户,转地头,看衣食住行,听群众心声。一次趁着放电影,辛夷对群众说,“乡亲们,咱不能悲观,鼓起精神来,打一场硬仗,治好盐碱灾害。乡亲们看到了,我把老婆孩子带来了,治不好,我不走。”一个中年人接话说:“辛书记,你往哪儿走啊?还去山西呀?”大伙就笑。提起山西,辛夷动了情,他含着泪说:“大家都了解我,了解俺一家几辈人。咱祖辈都是穷人,不能再穷了,大家说是不是?”众人纷纷表态说,啥也别说了,只要辛书记领着,说咋干就咋干。
一场治沙治碱的战役就此打响。白天,男女老少齐出动,深翻土地,施农家肥和追加化肥。夜里,年轻人组成突击队从卫河引水,水车链子哗哗的响到天亮。
辛夷总结了一套治碱的顺口溜在全县推广:
盐碱本在土壤中,水在地下和空中。
晴天蒸发水上升,盐碱物质留表层。
盐碱本身有毒素,幼苗接触难活成。
科学治碱有办法,开沟抬田加水冲。
农家肥和尿素,灵活运用第一层。
如若盐碱不听话,深耕压它十八层。
地不亏人,来年夏秋两季的粮食亩产均超过了往年。
进入1968年,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越发复杂。3月18日,安阳地区行政公署挂牌变为安阳地区革命委员会,简称“地革委”。梁乡公社也随之变为梁乡革命委员会,公社书记吴玉中任革委会主任。
辛夷对所有的工作都满怀热情,他时刻践行着举起右手宣读的比黑夜还庄重的誓言。他从不认为政治运动就是权力斗争,他自然也意识不到政治运动将如何影响自己的命运。共产党救了自己,共产党救了天下的穷苦人,没有共产党,自己咋会有书读?不还得逃荒要饭吗?他认定共产党毛主席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此前的“三反五反”、“四清”、“社教”以及“反右”等政治运动,都是中央部署下来的工作。如果某些方面发生了偏差或错误,完全是个别地区个别人的极端作为,并不是中央的路线错了,中央的路线始终是正确的。现在党中央毛主席开展文化大革命,非常及时。武装斗争结束了,就是要来一场文化斗争。文化大革命,听听,这名字起得多好,说着就带劲。彻底革一下封建思想和资产阶级的命,把我们的干部群众塑造成新思想新文化的社会主义新人,不好吗?不对吗?毛主席高瞻远瞩,毛主席胸怀寰宇,毛主席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种子,随时随地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我们都要虚心甘心做毛主席的小学生,毛主席这位先生不光教育我们还爱护我们,毛主席不是说了吗?要像爱护眼睛般爱护我们的干部。说得多好啊!谁的话都没有毛主席的话更贴心。毛主席这么爱护我们,我们怎能不誓死捍卫毛主席呢?谁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对毛主席,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打倒谁。
吴玉中可不是这样想的。黄面孔上两块向下突出的腮骨像两块护甲,常年穿灰中山装,左胸口总别一支钢笔的吴玉中心里有一份政敌名单,辛夷排在第一位。
吴玉中学生出身,家住黄县城关。1944年,读完六年完全小学后,十五岁的吴玉中加入了皇协军。一次例行巡逻中,吴玉中等五人被共产党的区小队俘虏了。当民兵喊缴枪不杀时,吴玉中第一个扔下枪,对同伴喊道,他们是共产党,是穷人的队伍,咱们缴枪。区小队的战士把吴玉中的表现对区领导做了汇报,区领导专门找吴玉中谈了一次话。在遍地文盲的情况下,小学毕业就是秀才,区领导随后安排吴玉中做了区上的文书。
虽说参加伪军不到一个月,可吴玉中忌讳这段历史。凡遇同事聊起抗战的话题,他总是借故走开。吴玉中就任梁乡镇书记前,同样经历了辛夷所经历的历次政治运动。他从斗争中得出的结论跟辛夷截然不同。他认为所有人都是自己的对手,都可能成为自己升迁途中的敌人。哪里有什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不犯我我也要犯人,并且要先发制人。历次血淋淋的政治运动告诉自己,“人”可能随时会出手要了“我”的性命。我要密切联系最广泛的最爱动摇的群众,团结次要敌人,干掉主要敌人,最后再消灭次要敌人。当你顾虑良知和道德时,你已经被打倒了。不但被打倒在地,还要被踩上一万只脚。辛夷这个叫花子出身的年轻干部,脑子灵有办法,群众基础扎实,比自己年轻,是自己上升道路上最大的障碍。这个辛夷总是精力旺盛,新点子层出不穷,虽说他表面上一副心不在焉的孩子气,谁知道他私下里怎么做的怎么想的?他绝对在算计我。我如果不干掉他,他一定会结果了我。我还等啥?
1970年夏天,造反派把辛夷列为“必须打倒的走资派”。镇政府大院和街道上贴满了炮轰辛夷的大字报,机关食堂里最集中,四面墙贴满,中间还拉上一排排的铁丝网,挂上各种字体的大字报。人们在各种颜色的大字报之间来回走动,边读边抄。辛夷好奇,这些大字报都写了自己哪些事呢?他趁没人时偷偷溜进食堂,一遭看下来反而笑了。真不知道造反派从哪儿找的材料,洋洋洒洒的不是牵强附会就是无中生有。辛夷心里反倒踏实了。
大字报之后在机关食堂开辩论会。造反派的民兵丁排长走到台前,念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语录之后,回身指着桌子后的辛夷说,“你搞实验田,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成绩越大越给资本主义脸上贴金。你用化肥,请专家,不依靠贫下中农,你说你走的是不是资本主义道路?”丁排长光脚穿布鞋,裤腿挽至膝盖,小腿上青筋暴起,像盘着一堆蛇。丁排长的文化程度是对“目不识丁”这个成语的讽刺,他不但认识丁,还认识人、大和天,其余的就靠猜了。辛夷没料到丁排长会从治沙治碱下手,他顿一下答道,“用科学方法治沙治碱,叫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叫资本主义吗?社会主义不叫群众过好日子吗?”丁排长又说,“你给辛九拉了一车面粉,拉拢腐蚀群众,必须检讨!”辛夷站起来道,“那不是面粉,那是化肥,尾巴叔没老婆没孩子,帮他干点儿活不多。你不用再扣帽子了,我表个态吧,我辛夷要是多吃多拿多占了一分一毫,全家锯手锯腿,咋样?”全场百十号人鸦雀无声。片刻,丁排长像是问桌子后面的吴玉中又像是自言自语道,“那大字报贴出来了咋办?”辛夷应道,“咋办?咋贴的咋撕。”起身离开了会场。
虽说从批斗会脱了身,可辛夷心里并不干净。他猜测丁排长应该是受吴书记的指使,他只是死活想不透吴玉中到底想干什么。我哪些地方做错了?治沙治碱不对吗?吴书记要打倒我吗?打倒我干啥?担心我这个副书记抢班夺权吗?他的目的到底是啥?他整我想达到啥目的?这些问题时时刻刻像刀一样割开他,每想一次就割一下,每割一下都洇血。我跟吴书记没啥矛盾啊,无非是工作上观点和方法不同而已。远无仇近无怨,到底为啥啊?干脆直接找吴书记开诚布公谈一次,就我们俩,有啥话都说开,不就行了吗?
吃过晚饭,辛夷骑车直奔镇上。不过十里的乡间小路,却比以往更加漫长。轻云后的月亮探出半边脸,滑过耳畔的风声格外生动。
辛夷推开吴玉中办公室的门时,烟气弥漫中的一屋子人全愣住了。辛夷随便问道,“开会啊?”吴玉中对丁排长等人道,“先这样吧。”一群人起身往外走,没一个同辛夷打招呼。
辛夷拣张凳子坐下,对吴玉中说,“吴书记,我跟你汇报一下思想,做一个自我批评。”
吴玉中并不看辛夷,合上面前的笔记本,抽口烟道,“我们都要自我批评。”
辛夷往前挪下身子道,“我还年轻,工作上考虑不周全,态度和方法也欠妥当,吴书记你多担当。”
吴玉中道,“年轻不是资本。”
辛夷愣一下道,“吴书记你给指一条路吧。”
吴玉中道,“密切联系群众。”
辛夷想你不是官腔就是废话,你到底想咋着呀?于是道,“我辞官回乡务农总可以吧?”
吴玉中盯了辛夷一眼,道,“何去何从要服从组织安排。”
辛夷腰一挺道,“你还想把我打成阶级敌人不成?我家八辈子贫农——”
吴玉中打断他道,“很多人背叛了自己的阶级。”
辛夷直直地问道,“你到底想干啥?”
吴玉中道,“要相信党。”
辛夷起身道,“我要找上级领导汇报!”
吴玉中抽口烟道,“走资派到哪儿都走不通。”
辛夷摔门走了。
三天后,镇革委会办公室通知辛夷下午三点钟到机关食堂开会。这天刚巧逢集,辛夷骑着自行车到了镇政府,等在大门口的丁排长手一挥,呼啦啦上来四个民兵,架着辛夷进了机关食堂。
黑压压的人群无声地闪开一条小道,辛夷环顾四周,只见众人眼睛里除了漠然就是仇恨。民兵把辛夷押上台,坐在桌子后头的吴玉中开口道,“辛夷,这次再不交代问题,死不悔改,组织上绝对严肃对待。”辛夷挣开民兵,上前一步道,“叫我站着还是坐着?”吴玉中说,“坐下说,只要交代错误。”辛夷心里明白这帮人急着给自己定性定案,索性不坐了,他面向众人高声道,“我坚持抓革命促生产,错在哪儿?你们调查了一年多,折腾来折腾去,啥罪状都不成立,不是最好的证明吗?”丁排长插话道,“辛夷,文化大革命这几年,你屁股到底坐在哪一边?”他那响亮的啰音听起来像一群回光返照的病人在争吵。辛夷反击道,“我支持抓革命促生产。”众人一时噎住。吴玉中冲丁排长使个眼色,立时冲上来几个人,摁住辛夷就是拳打脚踢。丁排长手指辛夷喝道,“绑了!”民兵将将辛夷捆了个结结实实,将一块写着“走资派辛夷”的木牌子挂在辛夷脖子上,辛夷二字打了黑色的叉叉。全场响起“打倒走资派”的口号声,丁排长手握剃头推子大步过来,对民兵道,“摁结实!”两个民兵将辛夷的胳膊往后猛一抬,辛夷的头不自觉低了下去。丁排长掐住辛夷的脖子,剃头推子紧贴辛夷的头皮,噌噌几下就给辛夷剃了个阴阳头。
又硬又直的寸发一绺一绺飘落时,辛夷想到了采虹。采虹坐在窗前,牙齿咬着彩色的橡皮筋,编着麻花辫子。小圆镜子中,采虹的额头圆润而丰满。
丁排长扔掉推子,对摁着辛夷的两人说,“别让他动!”丁排长从兜里掏出一枚图钉,朝辛夷头上使劲摁了下去。图钉刺透头皮时,辛夷感觉像一头扎进了冰水里,他啊地叫了一声。丁排长并不收手,第二个,第三个。。。。。。,眨眼工夫亮闪闪的图钉摁满了辛夷没头发的半边头皮。
“把走资派赶下台!”愤怒的人群喊叫着。
两个民兵把辛夷拖下台,辛夷无力挣扎,他透过眼前的血污往两旁张望,忽然发现一张张面孔竟是那么得熟悉,愤怒的仇恨的漠然的嘲笑的一张张面孔竟是那么得熟悉。他凝神细看,是自己!竟然全是自己!是那个风雪中背粮上山的少年,是那个立在船头渡过五龙口的青年,是那个城墙上手挽爱人的新郎,是那个盐碱地中挥汗如雨的年轻干部。
辛夷猛地挺起腰,他几乎跳离地面,扭头望向台上。那站在在台子正中,满脸狞笑,两手叉腰的不是吴玉中,正是辛夷!
世界沉寂下来。
辛夷仿佛一头栽进了虿盆,潮湿闷热,四壁黏滑,万蚁噬骨,万蛇钻肤。
这是一场梦吗?绝对是梦。何时醒来呢?
辛夷拼尽全身的力气大喊道,“不!”他只喊出这一个字就被民兵死死地掐住脖子摁下头去,愤怒的责骂声和高昂的口号声随即淹没了一切。
民兵将辛夷拖到政府大院一间杂物室,门一打开,采虹和儿子扑到了怀里。原来造反派趁辛夷前脚骑车出门后脚就把娘儿俩诓了过来。见到妻儿,辛夷的梦醒了。
没人知道辛夷一家三口如何熬过了那个初秋的夜晚。
早上丁排长跺开房门时,只见辛夷夫妻俩挂在梁上,四岁的儿子闷死在被子里,三人的尸首早硬了。
被采虹留在祖父母家的辛丑,这时节刚刚断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