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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李约翰(上)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1-17 12:41:30      字数:12055

  四,李约翰
  
  “我中华物产丰富,万样具足,并不缺少什么。”李夫雅直截了当地说道。
  “是吗?据在下所知,前朝康熙帝曾作诗赞美耶稣。诗曰,而今基督恩光照,我也潸潸泪满襟。况且自1909年始,我中华使用庚子年赔款每年选拔百多名优秀学子赴美留学,所学多为农林、机械、矿产和铁路等科目,民国以来留学青年更多。”艾礼士慢悠悠答道。
  李夫雅一时语塞,想一下道,“你们这洋教讲什么?”
  艾礼士恭恭敬敬答道,“爱人如己。”
  “儒家也讲爱人,仁者爱人。”
  “仁者爱人原是不错的,那智者呢?况且在下以为仁者爱人是高高在上,并非平等无分别的博爱,阁下以为呢?”
  李夫雅不知如何作答,再问道,“神和佛有啥分别呢?”
  “佛是觉悟者,佛对生命和宇宙的认识达到了至高境界。神是创造者,神创造了生命和宇宙。”
  “信佛和信神有啥不同呢?”
  “信佛是成为好人,信神是因信称义,成为神眼中的义人,将来可以得永生。”
  “那不信的人呢?”
  艾礼士顿一下道,“按《圣经》上说,自然要下地狱。”
  “若是一个好人,比如岳飞,不曾听闻过你们的神,如何信?难道也要下地狱吗?”
  “好人与坏人是神因着信与不信而定的,不是世人通常判断好坏的标准。并且,神施行最后的审判时,就像把山羊和绵羊分开一样,自然要加以区别。”
  李夫雅略一思忖,问,“孔夫子这样的圣人会怎样呢?”
  艾礼士斟酌一下,道,“孔夫子曾说过不语怪力乱神敬而远之的话,我想,他可能没认识到神和道是合于一的吧?”
  这是1935年7月里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热风漫无目的地游荡,开封城的街道上行人稀少,狗在阴凉里伸着舌头,诊所门头上“慈济医院”四个大字被毒辣辣的日头暴晒得比诊所内的患者更显疲惫。屏风后一位年轻的洋护士与病人轻声交谈,艾礼士一面应付着李夫雅的提问,一面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李夫雅站起来冲艾礼士礼貌地点一下头,迈步经过通道走进诊所后面的教堂。李夫雅只是受不了消毒水那烂红薯般的气味,他当然料不到这场谈话将会是李家三代人磨难的开始。
  
  李夫雅生于民国元年,字惟大,名和字都取自《汉书》里“夫惟大雅,卓尔不群”一语。李夫雅自幼喜欢画画,十几岁时,山水、花鸟、人物便无一不能,尤其擅长仕女画。李家乡下有百多亩良田,开封城里经营着绸缎庄,鼓楼西街有二进院的大宅子,家里养着马夫,出入乘胶皮轮大马车,女眷外出乘两人抬的小轿。
  李夫雅结识沐恩堂的浸礼会传教士艾礼士时,艾礼士已来华传教二十五载。
  那天下午,艾礼士送别李夫雅时拜托他画一幅以基督教人物为主题的画像。此前教堂的宣传画是耶稣被钉十字架的画面,景象凄惨,拿来送人,群众往往回避。
  “你知道,”艾礼士笑道,“善良的人不喜欢悲剧。”
  李夫雅第一眼看到那张宣传画时,被画上“十架宝血洗全球”一句话困住了。虽经艾礼士解释,知道耶稣以宝血洗去人类罪愆的意思,但还是觉得如此血淋淋的用词不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趣味。李夫雅潜心构思,一周后将一幅一肘见方的以松柏和牡丹为背景的《圣母圣子图》交到了艾礼士手上。
  “还有比阁下更合适的人选吗?”艾礼士端详着神态安详宛如送子观音的圣母和圣母怀中白白胖胖的围着红肚兜的圣子赞扬道,“十架恩典满全球这句话改得好。”
  教堂随后大量印制,以此画送人,百姓满面欢喜,纷纷双手去接。艾礼士随后邀请李夫雅再创作一些类似题材的画作,李夫雅即以《圣经》中的故事和基督教中的符号,比如鸽子、十字架、天使等,结合中国人的喜好画了几幅。其中尤以《最后的晚餐》有趣,画中耶稣和十二门徒均着汉服,戴方巾。耶稣细眉长目,颔下三缕胡须,神情从容活似开坛授徒的圣人。门徒各个神色坦然,就连叛徒犹大也无奸诈惊慌的表情,看上去师徒们正在商量一场远足的细节。
  此后逢礼拜日,李夫雅常来听道,并向艾礼士索要了一本《圣经》。李夫雅对基督教由陌生到熟悉,由隔阂到好感,1936年五旬节期间,李夫雅受洗成了基督徒。
  李夫雅虽说归入了耶稣名下,但他的宗教生活仅限于礼拜天。开封是河南省会,比教堂有趣的去处自然不胜枚数。李夫雅在日记中写道,“礼拜日赴教堂听艾礼士布道。午后,二三好友来访,同赴勾栏。老鸨言新来沪上名花,果然大可人意。”上午崇拜上帝,下午狎玩名妓,李夫雅的灵魂与肉体相安无事。
  1937年,李夫雅的长女因病夭折。同年,李夫雅的夫人因悲伤过度,也不幸离世。
  1938年7月,开封沦陷,国民政府“以水代兵”扒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被大水毁掉家园的难民像失掉羊圈的羊群般涌进开封城。
  鬼子在开封城内大肆掳掠奸淫,艾礼士一面将教堂空余房间腾出来安顿体弱多病的难民,一面成立了女青年会,对避难的女青年给予缝纫、刺绣、织袜和制鞋等分工,以资收容兼传授技术。李夫雅捐出钱款,购买剔过肉的羊骨,合着小米,每晚熬粥救济灾民。
  常有鬼子在教堂门前调笑勾引妇女,艾礼士总是挺身而出,不温不火地与鬼子交涉。这时美国尚未与日本宣战,鬼子打量着诊所门头上悬挂的美国国旗,往往悻悻而去。
  1941年12月,美国对日本宣战,开封城内的鬼子准备抓捕教会的牧师。艾礼士将一千多册基督教英文典籍托付李夫雅保管,准备回国。
  “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唯独钟情中国?”艾礼士站在带篷的马车前,双手揉搓着,沉浸在自己的问题中,“我在中国度过了最美好的三十年,可三十年间中国人所受的一切并不美好,上帝却仍不断地加增砝码,他将怎样释放你们呢?”
  李夫雅没有回答,他的担忧如夜色般越来越重。
  “再见吧我的朋友,”艾礼士同李夫雅握一下手,抬头望着诊所门头上的十字架,“它会引领我们再见的。”
  街道上没了人影,轻云后的月亮满怀心事。马车向城东南方向驶去。艾礼士一行六人将按计划先抵达山东登州,汇合其他传教士,再转赴青岛。
  此前李夫雅虽然名列教会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但是并不负责教会的具体事务。而现在,他不得不独自同日本人周旋。日本人监控任何事,包括教会内部事务,甚至派了两个探子逢礼拜日来听道。不久,日本人组织了一个“华北基督教团”,要求信众全部加入,并且每个人都得填一张表格,内容包括爱好、朋友和日常习惯。如果信众出远门,还得向宪兵队汇报具体行程。
  从这时起到1945年的四年间是李夫雅一生中最为煎熬的时光。李夫雅对上帝的认识从宁信其有到必信其有,也不再把艾礼士看做外国传教士而是当成了自己的榜样。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以苦为乐,在困苦的生命中做着登天的事业。屡屡失望,屡屡绝望,恐怕还要死而复生几回,方可攀上山顶,与圣徒并立。”
  1945年鬼子投降后,李夫雅曾试图联络浸礼会,但因内战爆发,一切作罢。
  1949年新政权建立,李家在乡下的田产被农民分了,绸缎庄在公私合营中被政府收走,大宅子也搬进了几户革命群众。
  开封“三自”教会成立后,沐恩堂被充公。李夫雅无力抗争,他自己行将不保,怎能保护一个美帝国主义传教士留在共产国家的财产呢?他只是隐瞒了那批英文书籍。
  儿子李子宜中学毕业后,立志侍奉上帝,主动加入了“三自”教会。李夫雅虽然内心不情愿,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阻拦儿子。
  李夫雅对李子宜说,“儿啊,咱是信神的,共产党是无神论,你硬要上前,考虑过下场没有?”
  李子宜答道,“爸,我思量过。孙中山是基督徒却没能救中国,现在共产党打下了江山,是不是神要借着共产党来复兴福音啊?”
  李夫雅沉吟道,“咱爷儿俩都不懂政治,我想着共产党把咱的田产和房子都收走了,它会不会再夺走咱的神啊?”
  李子宜昂头道,“房子和田产事小,福音事大。”
  李夫雅叹一口气,没再说话。
  
  1958年秋天,“三自”教会在开封第一楼大饭店召开扩大会议,会议的主题是反右学习。会议开始前,沐恩堂的周鸣岐牧师向与会人员散发了一份材料,揭发李子宜家藏匿美帝国主义反动传教士遗留的反动书籍。绰号“玻璃芡”的周鸣岐比李子宜大十多岁,个头中等,两个颧骨又高又大馒头般粘在脸上。主持人宣布开会后,周鸣岐第一个发言。
  周鸣岐道,“李牧师,一千多本反动书籍的事情你交代一下。”
  李子宜道,“周牧师咱们都是信神的,你知道,不合适的话咱可以不说,但绝不能瞎说。你看过这些书,你说说咋反动?”
  周鸣岐道,“美帝国主义反动传教士的遗毒,当然反动。”
  李子宜道,“这一千多本书与政治无关,这样,你说哪一本哪一句反动吧?”
  周鸣岐道,“每一本每一句都反动。你不要抵赖,这是立场问题,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李子宜道,“我是信神的,当然站在神这一边。”
  周鸣岐道,“这句话就反动!”
  李子宜道,“你曾同家父共事,我当你是父辈,我不知道你为啥要陷我于罪,但我明确答复你,书籍属于私人物品,受人之托,不便上缴。但是可以开列书目,也可来人现场检查,证明不是什么反动书籍,这中吧?”
  周鸣岐站起来道,“态度,请大会主席及各位委员注意此人的态度。”
  李子宜也站起来道,“你到底想弄啥?”
  周鸣岐道,“鉴于这种态度,我建议将李子宜开除出教会!”
  李子宜道,“依我看,该开除的恰恰是你这种构陷同工的人!”
  会议主持者和其他与会人员都直直地瞪着李子宜,记录人员飞快地记下二人的对话,只是李子宜的每句发言后都注上了“态度恶劣”四个字。
  会议结束不久,李子宜被打成了右派,成为全国基督教最年轻的右派分子。
  一夜之间,风华正茂的李牧师成了“阶级敌人”。
  
  这当口,缠绵病榻的李夫雅走到了人生终点。
  李子宜斜靠在床头,将面如金纸的父亲搂在自己的左胸,轻抚着父亲的胸口,安慰道,“爸,万事放心。”李夫雅喉咙里呼噜噜响了一阵,抬起手指着墙角那一堆遮挡了半面墙的英文书籍,对儿子说了一个字,“信。”李子宜含泪点了点头。
  夜色像倾泻下的油漆,粘稠而厚重。庆祝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四十周年的游行群众提着灯笼从院门前经过,阵阵口号声伴着焰火腾空而起。
  满耳的笑语喧哗,满眼的绚丽焰火,李子宜坐在堂屋外廊的台阶上,想到了自杀。
  四十年后,李子宜对儿子李约翰描述那个夜晚,“当我起了自尽的念头时,耳边忽然响起主耶稣问门徒彼得的那句话,你爱我比这些更多吗?我登时泪如雨下。我问自己,上帝会跟我开这么阴险的玩笑吗?不,不会,上帝自有美意。我才二十岁,我要活下去,我不能自己把名字从上帝的册子上抹去。”
  安葬完父亲,李子宜与其他各行各业的右派分子共十七人被下放到中牟县雁鸣湖畔的枣棵村,由群众监督劳动改造。李子宜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垒自己住宿的工棚。工棚建在村南头五百米处的一块高地上,西面是地表撒了霜似的几百亩盐碱地。向东步行五分钟,穿过一片杂树林就到了湖边。工棚是没有梁的砖木结构,坐北朝南,门西侧垒了灶台,灶台上方是工棚里唯一的一扇窗户,门东侧靠南墙一拉溜十七个土炕。第二年入冬前,李子宜他们先在北墙外加垒了一堵防风墙,而后将土炕改成可以烧火的大炕,众人烤地瓜般挤在一起总算对付过去了漫长的严冬。新居落成后的第一个访客是一只拳头大小的刺猬,浑身白刺,它惊慌地在十七双鞋之间刷刷地窜来窜去,甚至躲进一只鞋里不肯出来。
  十七名右派分子先被派去拆平雁鸣湖畔的一千多座无主坟头。绝大多数坟墓已被盗挖,棺椁内尸骨凌乱,四处散落的墓碑仿佛岁月残缺的牙齿。李子宜留心察看墓碑,发现最早是明朝天启年间的。有的碑上只题了名讳和年月,有的则背面刻了长篇的墓志铭。平第一座坟头时,众人就是否应先祭奠一下亡魂起了纷争。众人的吵嚷声惊动了监督他们劳动的民兵队长王栓柱,王栓柱跑过来直眉楞眼地问,“吵吵啥哩?”一个人答道,“虽是无主之墓,也当敬畏逝者,理应祭奠一下。”王栓柱呵斥道,“恁爹呀恁娘呀?嗯?挖!”坟中尸骨就地火化,石碑拉走筑桥铺路,棺木拆散做木料,墓砖用来修建大炼钢铁的土高炉。若挖到金银珠宝或文物则如数上交,当然,也挖不出什么金银珠宝。
  平完坟头后,李子宜他们为大炼钢铁的工地送煤和木材。十七人分为两班,七个人装车,十个人拉车。车是平板车,车斗前后围着荆芭,每天四趟将燃料送到二十里外的工地。李子宜他们想出一个省力的巧法,就是将后车的车辕压在前车的车斗下面,十辆车像火车车厢般一节节连在一起。火车启动,头车的人偏腿坐在车辕上,单脚划地控制方向和制动。
  每天十二小时的体力劳动,粮食定量却越来越少。窝窝头从杂面变成了红薯叶子面,捧在手里还舍不得马上吃掉。牙龈发肿,牙齿无法正常咬合,咀嚼食物时常发出两块砖头摩擦的声响。李子宜感觉自己像一块躺在车床上的钢坯,饥饿像锋利的车刀闪着寒光,迫不及待要将自己一刀变成废料。
  王栓柱禁止李子宜他们私自捕鱼和挖掘植物的块茎,“要是叫我发现,”他指着工棚内唯一的一口铁锅,“连锅端。”
  周而复始的劳动和饥饿,让人一睁开眼就陷入绝望。李子宜只是想不透,一群人怎么就可以凭空地惩罚另一群人?谁给了他们这个权力?来自上帝的惩罚,我心甘情愿地领受。可是他们,凭什么?
  那天下午,在675号里程碑处,一台拖拉机在车队右前方忽然减速下道,头车的人无法用单脚摩擦地面来消抵十辆车的巨大惯性,车队直直地撞上拖拉机,头车挂面般瞬间碎成几段。后车接连撞上去,伴随着咔嚓咔嚓的断裂声。车厢和车轮分离,车厢像是摆脱了重力,尽力奔向抛物线的最高点。李子宜腾空飞起,车轮擦着手臂飞过,辐条发出呜呜的响声。同伴们惊慌而茫然,身子扭曲着在空中翻转,夕阳中的煤块像镀金的流星般从身边翻滚着徐徐前行。那一刻,李子宜仿佛悬停在空中,照相机般记录下所有的细节。他和一个同伴的目光交错,本想和那人打个招呼,只是那人惊叫着摔了下去。李子宜甚至瞥见拖拉机的司机走下驾驶座,摘下手套,张着嘴,惊恐地望着漫天飞舞的人、车和煤块。在重重地摔向田垄的一刹那,李子宜注意到了道边那块里程碑。675。675公里。谁距离谁675公里?开封距离北京?还是我距离神?李子宜翻身坐起,抹去脸上的泥土,打量着四分五裂的车子和东倒西歪的同伴,哈哈大笑。笑过几声,没有响应,他起身走到渠边。一个同伴斜躺在水中,眼镜耷拉在鼻子下面,因高度近视而凸出的眼球茫然地望着某处,鲜血裹着气泡从嘴里咕噜噜冒出来。李子宜蹚水过去,想把他拉起来,怎么也拉不动,才发觉一根车辕扎透了他的小腹,血像惊慌的蛇群从腹中四散逃出。
  李子宜抱住车辕拼命往外拽,车辕分毫不动。李子宜喊叫着,起来,起来!拖拉机司机站在岸上,用脏兮兮的手套擦着额头的汗说,不中了。同伴们围拢过来,一个抓住李子宜的胳膊说,不中了。李子宜停下,呆立片刻,转身跌跌撞撞爬上岸。他举起双臂,向东跑两步再向西跑两步,扑通跪倒在田垄上,哈哈大笑两声又嗷嗷嚎哭两嗓子,仰头喊道,“我们是你的苦胆吗?”
  不到一周,李子宜就在积年的落叶上踩出了一条横穿小树林至湖边的小路。岸边的沙地落叶般柔软,两三只黑冠红爪的水鸟贴着水面掠过。仿佛被重物坠着,月亮缓缓升起。李子宜双臂抱膝面湖独坐,像一尊陶埙。
  卑贱的生命比灵魂更轻。我比死于车辕的同伴死得更真实。
  谁剥夺了我们的一切?谁驱赶我们伏在刀下?为什么?凭什么?
  躲,无处躲。逃,无处逃。仿佛置身寒冰地狱,动弹不得,慢慢冷却。
  主啊,你是最忍心的,比忍心更忍心。主啊,你是最冷酷的,比冷酷更冷酷。
  你默不作声。你为荣耀自己而允许这些吗?
  主啊,我何尝乖僻,你为何以弯曲待我?
  活着是为了苟活吗?我死给他们看。那又怎样?他们只会指着发胀的尸体嘲笑。不,我不要轰轰烈烈地死,绝不要死在这里,我要扎扎实实地活着。我不能倒下,不能任蛆虫洞穿我的指望。
  李子宜将脸俯在膝上,低声抽泣道,爸,我错了。
  
  敦敦实实的王栓柱比李子宜年长五六岁,像一颗刚刨出来的土豆。王栓柱顶看不上由他监督改造的这帮人,平日里虽不刁难,却也不通融。一天下午,王栓柱趁人少时偷偷塞给李子宜两个红薯面窝窝,李子宜一愣,赶紧收了起来。隔天,王栓柱瞅机会踅摸到装车的李子宜身边,若无其事地说,“俺信共产党。”李子宜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便敷衍道,“好。”王栓柱接着说,“俺娘跟恁一样,信耶稣。”李子宜多少明白两个窝窝的来历了。王栓柱眼光扫着四周,接着说,“俺信俺娘。俺娘说,信耶稣的没坏人。”李子宜本想说你这逻辑不对啊,话到嘴边改口道,“咱娘说的对。”王栓柱随口问,“哪你为啥反对共产党?”李子宜苦笑道,“我的罪名是右派分子,不是反党分子。”王栓柱道,“俺看一样。”起身离开了。以后的日子,王栓柱隔三差五塞给李子宜几个窝窝或一把炒黄豆或一把红薯干。李子宜终于憋不住,趁没人时问王栓柱,“咱娘啥时间信的耶稣啊?”王栓柱答,“早了,三十年前,那会儿还没俺哩。”李子宜又问,“咋就信了?”王栓柱答,“开封城里大鼻子蓝眼睛的洋人来俺村传教,给俺娘看病,还不要钱,俺娘就信了。”李子宜随口道,“感谢主。”王栓柱道,“俺娘也爱说这三个字。”他似乎来了兴致,接着说道,“那一回俺娘去挑水,桶不小心掉井里了。正巧邻居大伯路过,帮俺娘捞了上来。俺娘说,感谢主。大伯一听,二话没说,把桶又扔井里了。俺娘还说,感谢主。”李子宜大笑道,“感谢主!”王栓柱转身走了。
  夏天的工棚是蚊虫的殖民地,李子宜他们前半夜点燃各种可以产生烟雾的植物茎叶来抵抗蚊虫,后半夜只好任蚊虫挑拣可口的血型大快朵颐。冬天,单薄的墙体根本无法阻止尖锐的北风,躺在被窝里和躺在风地里没有区别,这时的李子宜真想变成一床晒在阳光里的棉被。
  夜晚像某种扎了根的疾病,让人痛苦得清醒。越是清醒越想读书,除了《毛主席语录》,哪里有书?对了,读字典,读《新华字典》。随意翻至一页,随意按住一个字,就是它,拼音声调笔画本意含义组词示例,恰如一豆灯火的汉字就像亲人。随便一个字都盘踞在历史的隘口,随便一个字都曾目睹善与恶的博弈。一个字就是一条幽径,通向词汇的群山句子的深渊。一个字就是一本史册,浸透人的挣扎人的思索。所有的汉字都像蝴蝶花的笑脸,神秘而得意。所有的汉字都像奔向清水的羊群,恬静而满足。每个字都像熊熊篝火中的鹅卵石,不动声色的炙热。每个字都是比银杏更古老的活化石,生机盎然的沉默。坚硬却富有弹性,孤独却包容万千。他们是盗贼视而不见的宝藏,他们是暴君无法销毁的铁证。李子宜在巨大的汉字群里攀缘而上,一横,一折,一撇,一捺,一弯,一提,乐此不疲。讲究方,讲究正,唯独不讲究圆,零一样的圆。真想变成一个字,一个最生僻的字一个磨损最少的字,隐藏在厚厚的时光中,永不为人所知,多好。
  
  雁鸣乡没有大炼钢铁的任务,干部说,别人大炼钢铁,咱乡不能落后,咱大炼尿素。有设备吗?没有。有技术吗?没有。哪咋生产?干部说,啥是尿素啊?面条是面粉做的,尿素就是尿做的。不就是尿吗?钢铁人家都炼得成,咱炼不成尿素?动员群众捐献大锅,自己炼。哪还有锅啊?早被大炼钢铁弄走了。干部从大炼钢铁的工地捡回来100口大小不等的铁锅,在湖畔垒起了100个土灶。锅有了,叫群众来尿。100口大锅一晌就尿满了。有人出点子说,生产尿素有偏方,每个锅里点上几滴童子尿,尿素才好使。简单,叫孩子们排队来给锅里滋一泡。没有柴火?叫群众把家里的柴火拉来。不够?砍树。万事俱备,那点火吧?别忙,这么隆重这么喜庆的大事,得唱歌,庆祝庆祝。十六个右派分子没有唱歌的资格,一边待着眼红去。干部、民兵和群众情绪饱满地排列在100口盛满尿汤的铁锅旁,一声号子,众人高唱道,“天上繁星点点,地上红光闪闪。小高炉遍地开花,新中国跨上骏马。谁英雄谁好汉,高炉旁比比看,嗨,比比看!”
  一曲唱罢,点火,社会主义的尿素眼看就成了。
  尿液沸腾时,刺鼻的骚味儿瞬间弥漫开来。骚味儿钻进鼻腔,钻进脑壳,每一个神经末梢都颤栗着狂舞。树上的鸟雀最先逃离,村民、民兵和干部像被黄鼠狼追赶的鸡群,弯着腰,伸着脖子,捂着口鼻,边跑边咳边咳边跑。顷刻之间,方圆十里之内只剩下了十六个知识分子。
  十六个知识分子笑了。他们笑得喘不上气。他们边笑边流泪,他们边流泪边笑。原来骚气中的欢笑这么畅快淋漓!多久没有开怀大笑了?他们笑着咳着他们咳着笑着,他们笑得直不起腰他们笑得在地上打滚。他们把毛巾浸透湖水,勒住口鼻。他们脱下衣服挥舞着,跳跃着。他们光着屁股在100口大锅之间追逐着,蛋在他们的腿间扑棱棱甩过来扑棱棱甩过去,忽左忽右的,就像政治。他们高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骚气。”他们朗诵,“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闻骚气,低头看尿汤。”他们引经据典,“学而时习之,不亦骚气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骚气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骚气乎?”
  李子宜捂着毛巾向同伴们宣布,“同志们,咱们这些墨客终于活成骚人了!”
  同伴们欢呼,“把骚人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骚人永世不得骚气!”
  李子宜喊道,“听我说,咱不能只当一天的骚人,柴火省着点烧,明天还得继续骚气,把他们熏得不敢来,咱们才会自由。”
  对啊,还有明天呢。他们从100个灶里抽出燃烧的木材在尿汤里浸灭,堆在灶旁。
  然后呢?也笑了,也喊了,也舞蹈了,也吟咏了,也饿了,吃啥呀?
  摸鱼,摸虾,摸河蚌,骚人不吃定量的红薯叶窝窝了,骚人今天要开荤。没有盐?盐是知识分子的阶级敌人吗?不是啊。这世上比盐更有力量的是啥?知识啊!自己熬盐!
  到处都是盐碱地,地表亮晶晶的一层白粉,薄的是盐霜,厚的就是盐层。刮回来,腾出一口干净锅,熬!一大锅水熬完,锅底静静地躺着一层一粒粒雪白的结晶体。尝一口,又咸又鲜。
  哈哈,盐!知识终于派上用场了!这世上除了权力还有什么高过知识呢?
  篝火点燃,秋日的湖水平添了凉意。十六个右派分子高涨的情绪像入夜的秋风般慢慢凉下来,他们散卧在湖边柔软的沙地,像守卫着一座空城的战士。
  银河无声地流淌,众星近在咫尺却飞速地远去,它们是刚刚毁灭呢还是刚刚新生?我学会了笑,重新学会了笑。笑是上帝赐予人类的最好玩的礼物。不是吗?哪个动物咧嘴笑了?独独人可以欢笑,也可以嘲笑,更可以自嘲。主啊,想起你我就止不住地流泪,正像以色列民坐在巴比伦河畔哭泣着怀念锡安。今夜或是昨夜或是明晚,还有谁流泪思念你呢?他们身在何方?他们经历了什么?神啊,你离我而去了吗?这一切果真是你允许的吗?是的,没有你的许可连一只麻雀也掉不下来,可是你为什么放任这些呢?你为什么备下这么大的试探这么大的熬炼给你的儿女呢?您的安慰何时临到我们呢?这是您的曲笔呢还是落款?我是您的隐喻呢还是替身?主啊,您以您的血救赎我,更以我弟兄的血清醒我。我曾经多么得愚蠢,我何尝是传道人?我该是自己的牧师,该是抵抗自己的角斗士。我以软弱抵抗,您以沉默受降。您不动声色,早看穿了我凹凸不一的尖锐乖张。不是吗?我不要做聋哑残缺的器皿,我不要做缺少偏旁的汉字。我们和解吧。我何尝认识真理呢?求您赐下智慧,好使我摸着自己的病灶。求您把您所有而我所无的品质赐予我,好教我像您一般完全。神啊,求您启示,使我知道哪些当坚守哪些当弃绝。神啊,也求您赐给我坚守的智慧和弃绝的勇气吧。
  第十五天的晌午,王栓柱提着一篮子杂面窝窝来了。他惊奇地发现十六个光屁股的右派分子非但没有饿死,而且面带红晕,眼神闪烁,个个像是怀春的少女。王栓柱把篮子放在地上,左手叉着腰,右手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靠。”
  
  春天如果迟到,雁鸣湖便赌气似地拢严各色小动物不准露头。菖蒲及早醒来,虽说水意淋漓,可单薄的身板孤零零得瑟瑟发抖。灰雁挟着春洪汹涌而至,盘旋几匝,头雁调整好角度,朝水面滑翔,红红的蹼激起一道长长的水花。刚一收住翅膀,便呼朋引伴,急冲冲地吞吃青草和小石子,彼此应和的欢快的鸣叫声驱散了菖蒲身上最后一丝寒意。昆虫的喜悦从它们飞行的姿态里表露无遗,小动物也从雁鸣湖的怀中挣脱出来,活蹦乱跳。风从湖面掠过,水色明亮,人也变得亮堂。苍鹭的叫声猛听上去像三个月大的小狗的吠声,如果不被打扰,它总将灰褐色的双翅有意无意地向上耸起,长长的脖子向前伸着,像一个落魄之徒。它能保持这一姿势长达一刻钟,猜不透它在思考还是紧盯着水下的猎物。点水雀波浪般飞翔,像是炫耀身手。四月的烟雨漫不经心地在湖面浅斟慢酌,烟气升腾,天地间全是水汽,一切都湿漉漉的,时间也湿漉漉的。天晴时,一队小学生踏春而来,唱着歌嘈嘈切切地飞过。女教师衣着朴素,体态轻盈,像芦苇上的翠鸟。入夜,四月的天空是狮子座的领地。狮王高昂着硕大的头颅,款款地巡游天中。耐心,耐心等到十一月中旬,就在十四十五两日秘而不宣的夜晚,盛装的流星欢唱着颂歌掠过轩辕十一,狮王瀑布般的鬃毛将被辉耀得金光闪闪。每当此时,李子宜就会想起面如金纸的父亲。
  芦苇,这明喻的森林是雁鸣湖最具号召力的植物。朝霞染上芦苇梢时,露水便和假想的爱人分手,一滴一滴坠落湖中。再重的忧伤也重不过一滴露水吧?任何事物都有两面,唯有时间例外,然而计时对于雁鸣湖没有意义,一切顺着芦苇的节奏就好。五月里的芦苇高不过人,笛膜的选取常在此时,最好是小满前四、五天,拣避光处粗细适中的苇子截取上中段,湿布裹了带回去。芦苇的宿根浅浅地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人或牲口踩来踩去也不碍事,只是惊动了拇指长的小鱼忽而聚拢忽而散开。人们没忘记菖蒲的功劳,端午时把它和艾叶扎成一束,高悬门楣,算是奖赏。同属天南星科的茨菰低调得多,叶子和花也不招眼,藏于水下的球茎最适合炒肉,只是哪里去找肉呢?水鸭嘎嘎叫着从芦苇丛中撵出来,黄鼠狼——雁鸣湖最老于世故的哺乳动物——叼着鸟蛋不慌不忙地在崎岖不平的草丛间闪转腾挪,甚至腾出空儿来得意洋洋地瞥了李子宜一眼,似乎在说,瞧,热乎乎的晚餐。
  漫天星斗恍若飘摇的流苏,灌木丛中的浆果偷偷地成熟。夏夜宛如一阕悠长的夜曲,虫声像是锯齿,将夜一寸一寸锯短。若想安稳地度过夏天,就得跟雁鸣湖混在一处。湖水满满的,像要跃出湖岸。戏水最好选岸边齐腰深处,若是靠近芦苇丛,怕要惊动换羽的灰雁。俯视水面,倒影圆润而亲切。靠近水面,影子却往下逃。越靠近,影子逃得越快。鱼就没有这么调皮,总是雍容娴静,即便把手伸向它,它也是不动声色地摆一下尾鳍,掉头而去。其他还好,只是得离黑黄相间形似兵蚁的青腰虫远一些,它在皮肤上爬过时会留下一条细细的灼伤的红线。不要随手拍打,否则它那长不足一厘米的身体里饱含的毒液会让皮肤迅疾起泡,然后糜烂。青腰虫起飞时先展前翅,再展后翅,就是一瞬间。折叠时先收两个后翅,眼花缭乱如同把被子叠成三折那样把后翅叠藏在前翅下。而且左右翅不是同时折叠,到底先左后右还是先右后左呢?李子宜始终没搞明白。
  湖底石头寥寥,证明雁鸣湖不是冰川运动或地壳沉降的遗迹。沙质的湖底是一个缓斜坡,湖的最深处到底深有几许,没人知道答案。乌云带着凉爽的诱惑和湖面上的云影上下夹击席卷而来时,雁鸣湖被压扁了。鲤鱼频频露出脊背,像是窥探消息。雷声说响就轰隆隆地响,闪电更与众不同,仿佛聚集了所有的电流,炸响的一刹那,枝状的分叉几乎触摸到湖面,像一张亮银色的网撒向水族。然后,隐藏在闪电之后的主人似乎突然改了主意,利爪收敛,一切归于炫目之后的黯淡。暴雨过后,天地澄澈,李子宜总是恍惚听见钟鼓楼的钟声。他清楚这是幻觉,可还是屏息凝神,期待听见第二响。
  十月的雁鸣湖像一个汉子壮实的脊梁。李子宜喜欢傍晚时分沿湖岸向南或向北漫无目的地散步。每次散步,裤腿总会粘上几颗苍耳。那天他走得太远,甚至发现了一株叫不上名字的纤细的旋花植物。他心头浮起一阵莫名的欣喜,禁不住开口歌唱。哪里有曲调?哪里有歌词?只是喊叫。果树好像没有,除了一棵海棠,再无其他果树。为什么没有果树呢?他登高而望,湖的形状仿佛椭圆。他询问过路的村民,村民对李子宜口中的椭圆一词不太适应,停顿一下道,圆的,跟镜子一样圆。李子宜再问,这湖啥时有的?村民侧着头想想,道,秦始皇那会儿就有了。李子宜笑起来,村民反而正色道,真的。其实何时有的倒无所谓,因为往东南过黄河,往西到太行山,往北到聊城,方圆三百公里之内再没有比雁鸣湖更富足更诱人的水体了。
  满滩的芨芨草挂了霜,蟾蜍们悄声商量着如何隐藏起来,收割芦苇的时候便到了。村民们霍霍地磨着苇镰,小心翼翼地用拇指肚试着锋刃。归枣棵村的水面大约二百亩,村民和李子宜他们一同开进芦苇荡。男女们此起彼伏哼着号子,芦苇随着撒野的号子一片片倒下,满地狼藉像一场内战,这场战争将持续到春节前。切断、压捆、装车,整道工序要四个人协作才能完成。记不清哪一年,记不清什么缘故,浩浩荡荡的芦苇林只剩下一根苇子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晃,像远人的手语。妇女们将头和手臂裹得严严实实,她们干活的进度一点不比男人慢。打一捆也就挣四毛钱,每个人每天挣四元多,这是村民们的收入,李子宜他们没有一分钱的报酬,只是借机改善伙食。午餐时,众人在芦苇丛中散坐,说着隐晦的笑话,时而爆笑,姑娘们往往涨红着脸转过头去,只是村民们尽量回避和李子宜他们搭话。日落时村民们互相招呼着回村,李子宜的腰却直不起来。到了晚间,更疼得无法入睡,恨不得把腰掰断重新接上。
  少了摇曳生姿的芦苇,雁鸣湖像褪去盛装的新娘。生性孤僻的西伯利亚寒流是多疑的歹徒,它策马南下,一马平川,所到之处收获一片萧瑟和厌恶。雁鸣湖极不情愿地封冻,冰像无力飞动的云层铺满湖面。第一天的冰面像一个拙劣的阴谋,才踩上一只脚,就咔擦咔嚓响个不住。候鸟无踪,留鸟收敛,鱼在冰面下笨拙地游动。大雪说来就来,一层一层落下,雪花之大让人想起燕山。雁鸣湖终于像一个闹够了的婴儿,沉沉睡去。
  雁鸣湖私下里似乎喜欢这独处的三个月,可是斑鸠却不解风情,执意陪伴它。颈部一片扇状碎花,像围了一小块披肩的斑鸠好似患了雪盲症,李子宜踏着积雪咯吱咯吱向它走近时,它两只小眼睛瞪得溜溜圆,咕咕叫着一动不动。李子宜纵身扑过去,两手紧紧攥住它,它还是不动声色地咕咕着。肉色的爪子冰凉,飞禽特有的气味温暖而干净,羽毛仿佛一匹绸缎。这执拗的小精灵。李子宜和它四目相对,莫大的孤独瞬间笼罩了他俩。上帝所造的一切生命是如此完全,增加一分便是卖弄,减少一毫就是屠杀。从未缺席,上帝始终在场。他是编剧,他是导演。他开启大幕,他亲手落幕。我是这舞台上的什么角色呢?我一定要耐心,要平静,直至剧终。心存敬畏,是何等的幸福。是的,这小小的斑鸠也是这样想的。李子宜双手往前一送,斑鸠扑啦啦飞两下落在草丛间,仍旧不慌不忙地轻声咕咕着。
  整个冬天像浆洗的内衣,干爽却不熨帖。最有力量的仍数太阳,阳光是雁鸣湖季节变换最有力的证词。时而无限悭吝时而无限慷慨,封冻在它,融化也在它。雨水之后,惊蛰之前,冰融化了。芦苇悄悄发芽,比去年更销魂。
  新的轮回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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