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欢腾

　　冷在三九。
　　岗楼子像冻僵了，宁静的矗立在寒风里。
　　憋着满腔仇恨烈火的战士们，三三两两，蹲在坑里，影在坡下或卷曲在树后，凭所有的障碍、掩体，紧贴在冷彻骨髓的冻地上，盯着据点里的动静。
　　刘明生和刘丰年悄悄的在向掩护在道沟里的一群战士讲述着鬼子汉奸的罪行，从王树鹏惨死到王三元制造的惨案。战士们更有点耐不住了。谁把子弹狠狠地从枪膛里退出来，愤愤地骂着又使劲的推上膛，恨不能一下子把岗楼崩倒似的。
　　伪乡公所的墙头上，不时地晃动着人影，屋里在通电话——不知什么时候从岗楼下边的东屋里拖出了电线，好不容易接通又断了……断断续续能猜出岗楼上的鬼子已控制起东屋的行动……
　　接话的那英俊的面容还有点稚气的指挥员，一手握着电筒，一手按着话机，凝视着发白的窗子。忽然，一梭子机枪，像射在他的心上，猛一转身，眼睛里像喷出一股火焰，霎时“轰”地一声接着是一机枪。
　　“变故！”随着他愤然地声音，闪进一个人来，呼呼地喘着粗气，“两拨接了火……鬼子向东屋开了一枪。”
　　“兔崽子们！”只见指挥员“咣当”把话筒一放，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起的胸膛往下一沉，从肺腑里喷出一个“送”字，站在他面前的军人转身窜出门口。
　　硝烟弥漫在岗楼里，随着枪声和爆炸声，一团团烟雾升腾、卷扬，岗楼里打作一团……
　　新沿村在枪炮声里惊醒。
　　“拿岗楼了！”一声声的招呐喊，人们像在梦中，睡眼惺忪，顾不得穿好衣服就往外跑，一张张惊喜的脸，像那赶庙会、奔戏台，充街盈巷的朝村东口，一堆一伙的登在高处踮着脚的望着那硝烟缭绕的岗楼，积郁、惊恐的心一下子舒展开来。
　　刘顺霞、赵淑萍和董素环被喜竹拦住，耐着急切地心听她高兴地讲述道：
　　“可算盼到亲人了……这两年咱可算过的什么日子呀！多么想诉说诉说……一看一个个那模样，浑身滚得像泥猴儿……”扯起衣襟擦了擦眼“，这心里一翻腾，哪还忍心让他们难过，听说走了一百多里地，还没歇脚这不又打上仗了……”没等回话，匆匆的走了。
　　顺霞看了赵淑萍一眼，她正向素环交代去维持会要纸写标语。素环向街里去了，顺霞同赵淑萍向她家奔去。
　　家里里外门都敞着却不见一个人影，顺霞忙从柴草棚里摸出块大砚台和那锭一把粗的方墨。让赵淑萍编口号，她掸了掸砚台上的尘土研起墨来。
　　素环要来红绿纸张，还带来了银根、灵芝、明海几个小学生。顺霞把墨递给灵芝，赶忙去裁纸，枪声像刮风一样密集的响成一团。
　　原来，刘怀仁他们和小队上联系好了的一伙，让秃三给告了密，被鬼子紧紧地压在了东配房。怕时间一拖惹来城里的干扰，不能不采取硬攻的方法了。
　　吊桥的绳索被打断了，里里外外已分不出机枪声、步枪声，声音像年关集上的炮市。配房里刘怀仁的机枪打出了一溜火舌，紧紧控制着岗楼门口的枪眼，一位排长带了两名战士拥在一起提着一个汽油桶，顶着浸湿的九条棉被，像个甲壳虫爬过吊桥向岗楼门口蠕动着……急剧的枪声正是全面的对敌人火力的控制。
　　“吊桥下来了，一伙投降了……”明海跑来送消息，取了几条标语又跑了出去。
　　“冲进去了……要点岗楼！”万祯又匆匆的送来消息。
　　顺霞、淑萍哪还能安下心。拿着笔就跑出大门，多么想也去看一看啊。街上熙熙攘攘净是人，隔着村边上的树枝影影焯焯能看见岗楼顶，人们不顾流弹的危险，高兴地议论着。
　　“来了，来了！”好多人围拢着刘丰年带领的那伙已成为内应的伪军，直奔村口，打头的正是刘怀仁。他背着一挺机枪，边走边和人们说笑。一见虎娃、万祯他们大远就拍打着那歪把子喊叫：“小子，大叔这不是吹的吧？来，摸摸真家伙。”孩子们起哄一样跟着边跑边喊：“怀仁叔立功了！哈哈……快来看呀。”
　　红火热闹了一时，一伙人上了西头。人们又沉静下来望着岗楼议论起来。谁大声地喊叫道：“别和他们念佛佛一样谈判了，赶紧发送吧！”喊叫声刚一落音儿，一连响了四五声手榴弹。接着就是机枪声，人们清楚地看见岗楼上枪眼里喷着火苗子。
　　“秃三这小子非千刀万剐不行！”人群里发出一声声愤愤地咒骂。
　　“嗨，快看！”明奇急辣辣的喊道，“着火啦！”一股浓烟从二层岗楼的枪眼里冒出来。
　　“着了，着了……七窍生烟！”孩子们欢欣跳跃，拍手叫喊……
　　“别吵，别吵，你们听——”谁竭力的维持着，可是欢腾的人群哪儿还能使他们不出声，不一会儿，像从刚楼顶上掉下一个人来，接着从窗口里飘出一个白布单子。
　　“快看，又一个！”
　　“投降了，投降了！”一声声呐喊从岗楼附近传到村口，又传到街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听不见枪声，只有欢声笑语一片乱纷纷。万祯、明海、银根、万义，围上了淑萍、顺霞和素环，争着抢他们手里的标语去贴。
　　纷乱中街里又传来消息：“军队进西口了！”银江呼哧呼哧跑来传信儿，倒把人们闹糊涂了。岗楼上还没撤下来呀？刘川来了一说才知道拿岗楼的是小迎她们跟走的那个部队的一个连，现在进村的是整个部队。
　　一提大部队，万义瞪着眼睛忙问：
　　“吕司令来了吗？咱看看去！”孩子的话是天真的，却表达了人们的愿望，引起了无数的联想。
　　“不知小迎和明芳她们来了没有？”素环的话还没等谁回音，村长被一伙人簇拥着来了。只见他高兴地比比划划讲着什么，大远望见顺霞她们点了点头，走到水簸箕那儿又被一伙上年岁的人们围上了。人们看见村长旁边是闫志明和付金涛。原来他俩晚上长谈后从老吉家出来。在胡同口遇上刘明生，得知刘万禄领部队要拿炮楼的消息，忘乎一切的跟了去，亲眼看着自己的学生指挥了整个战斗。
　　淑萍、顺霞、素环随在刘川身旁很快沿着北面的高坡趋了过来，一面和付金涛寒暄，一面听志明的介绍：
　　“……汉奸们内讧，分成了几伙儿。”志明站在水簸箕台上，兴致勃勃，像在村民大会上作报告。从的介绍里，人们得知，怀仁他们作为内线被秃三他们破坏了，才动了干戈。等把怀仁一伙接出来后，又有一伙差一点把秃三他们作为投降的见面礼捆绑出来，正剑拔弩张的时候，岗楼上漓漓花花看见城西北角上有面膏药旗摇晃了几下子，以为鬼子要来接济，秃三趁机开枪打死了那个主张投降的，硬把一伙人逼到了鬼子们占的最高一层岗楼上，准备顽抗待援。
　　“兵贵神速。”费了那么多唇舌，劝他们认清形势，放下武器，却迟迟不见反应。再不能不做硬打的决定。这可就显示了万禄这个年轻指挥员的才智。结果拉开架势后工夫不大，随着秃三被从岗楼顶上扔了下来，窗口上就挂起来白旗……
　　志明讲的兴高采烈，宣扬着漂亮的战斗，漂亮的指挥，真有点为万禄的成长、进步，洋洋自得的架势。
　　“嗨，这帮汉奸！”志明的话刚一落音，老村长接着说：“平时人模狗样，这工夫……你们就等着看看吧。一个个那兔孙子样，比唱戏里那丑儿还逗笑……”
　　“早料到他们早晚有这一天……”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刻一到，准报……”
　　人们一高兴，话儿也多了。
　　“快来看呀，大部队来了！”银根大粗嗓子使劲的喊叫着。人们抬头望着村里，移动起脚步，朝前走去。
　　“真盼到这一天了，咱的队伍来了，岗楼拿了，双喜临门呀！”张秋菊和瑞灵、喜竹他们说笑着朝五道庙走去。
　　谁能不高兴呢！一年多了，恐惧，哀怨，悲伤……郁闷，压抑一下子解脱了。人们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高兴。
　　刘吉昌、王兆年一队队的把战士们送往号好的房东户。可是人们还死乞白赖的往自己家里拉。战士们笑盈盈地喊着“大娘，有住处了。改时间一定到家去看大娘、大伯。”受了委屈的人们呀，多么想拉上战士们诉说诉说在看不见他们的日子里受的屈辱啊！可是话未出口眼泪先簌簌的掉了下来……呜呜、咽咽……再也张不开嘴。万祯见娘哭，鼻子一酸也擦起眼泪。银江上前用手把他一扒拉，悄悄地说：“别哭！”虎娃眼尖，隔着不少人就看在眼里……眼前浮现了银江那种坚强、忍耐的面孔，也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他同万祯的遭遇，自然又想到爹和王校长，想到闫志明被刺伤的的情境。那天夜里的情境又缠绕在他的脑海里，使劲的咬住嘴唇，不敢再多想……
　　玉福、志明陪着部队的几名同志来到五道庙上。这里人最多，地方也宽绰。一个脸庞清秀、白皙，中等身材，两眼炯炯有神的年轻人，向着玉福和志明点了点头，笑容可掬的讲道：
　　“乡亲们，大家受苦了……我们多么盼望回到冀中啊！可是，一踏上老根据地，心里就觉得难过，我们军队没尽到责任，让父老兄弟姐妹们吃尽了苦头……”
　　“别提这个……你们是东挡西杀，总不能光守在哪个村里……”
　　“是啊。到底又把你们盼回来。要不是你们，东留庄岗楼上还不定要办多少坏事呢……”丫头大声的说，刘吉昌也豁达开朗的为部队说着好话。
　　“对，没有共产党，就没有子弟兵，就没有边区。我们老百姓永远不会见天日。离开了你们，要说受苦受难那委屈可就大发了……过去的就不要提了。就看看同志们这身打扮，也能知道吃的苦头不比咱老百姓少哦……”老明爷也搭话道。
　　“大家安静下，听政治部王主任讲……”玉福维持了一下，人们安静下来，又聚精会神的瞅着这位年轻的主任。王主任说：“形势迅速好转……与冀中人民在地方党组织的领导下艰苦卓绝、不屈不挠的斗争是分不开的。老乡们，黎明前的黑暗就要过去了……正如党中央分析的那样，日本鬼子侵华美梦将随着西欧战争和太平洋战争的爆发，很快就要破灭了……”
　　“哗……”赵淑萍一带头，顿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俘虏……”人们闻声向着东街望去，黑压压的人群围拢着押解俘虏的军队进村了。
　　“同志们，乡亲们……”王主任看到人们活跃了的情绪都注视着押来的俘虏，想迅速结束他的讲话，眼珠一转，触景生情，顺势往东一指，说：“看吧，这就是抗日战争最后的结局。就讲到这里吧。”台下又是一阵热烈地掌声。
　　孩子们早迎着押解俘虏的队伍撒腿跑起来。
　　闫志明、付金涛、刘顺霞、赵淑萍、董素环、刘玉辰站在庙台东边一起议论着，刘川也插了进去，一阵哄笑后，顺霞竭力抿起嘴，赵淑萍俩酒窝快挨到嘴角了，还在讲着什么，董素环笑得直不起腰来，闫志明张着嘴竭力抑制着自己，踮起脚往东张望了一下，远远看见明奇和虎娃向这里飞跑而来i，不一会儿，喊了起来：“万祯，万祯！万祯来了……”人们又交头接耳嘁喳了一阵子，才知道黎明时分，就是带领尖刀连包围的岗楼，为乡亲们报了仇。
　　不知谁说“怎么这么巧！是他吗？”
　　“是他！”身后忽然闪出个军人，说：“大伯，你们好！他已经是我们尖刀连的连长了。”随着把头向四周点了点。
　　闫润堂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面对面的打量着这个叫他“大伯”的军人……一下子认出来他就是明新……他紧紧的盯着明新的脸，手颤抖了，一个多么坚强的汉子……英雄了大半辈子，从不掉泪的眼睛现在有些湿润，说：“你们都来了，没忘了大家，给乡亲们报仇来了……做梦都盼着你们呀！”那囿于狭隘观的要强心，肝胆义气的情感，对年轻人所寄托的希望，一股脑儿的迸发了出来。
　　张秋菊领着一群妇女，正在各家串着收敛战士们该洗的衣服，听说明新回来了，一窝蜂似的围了上来。
　　“啊呀，小新呀，这要在别处可认不出来了，你们看发变得有多么出息……见到你娘了吗？得多么想你们呀……”瑞灵大婶高兴地喊叫道。
　　“这回可得多住些天……这可不再东颠西跑的了……”张秋菊也感慨道。
　　“明芳哩，没一块回来？”喜竹的话还没落音，王兆年笑嘻嘻的搭腔了，脑袋一点一点的，说：“这是行军打仗，什么太平年间回家省亲哩，兄妹俩还找到一起……”嬉皮笑脸的逗了一句。
　　喜竹哪肯忍受，眼珠子一瞪：
　　“啊！打仗就不兴兄妹俩叫个并肩作战……你不知愁可懂个屁……”
　　“哄”一声逗得人们笑开了。
　　万禄正和老师们打着招呼，庙台前被这叔嫂俩逗得乱笑着的人们，又都向他投过来亲切的目光，他又赶紧的向人群走去。
　　“小禄子可真成大人了，这孩子长了一脑袋……你看他那五大三粗的……”
　　“个大小，这心可发变了，能领兵打仗了。没白欢送你，你小子，算你有出息！”
　　“你娘刚才还在这儿，看见了吗？”
　　“我得先把这些人交代好了……”他仰头指着那一群俘虏。“大婶、大伯，过一会儿我再来看你们……”说着，匆匆忙忙去追赶队伍。银江、虎娃、万祯、明奇、明海、银根、小五子……一大帮学生也紧跟在后边，拖罗罗一窝蜂似的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