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春雨滴滴入心田

　　大地里除了怕鬼子放火，一堆堆散放的秫秸、谷草，早已一无所有。天高地阔，显得格外空旷。闫志明和赵淑萍缓慢地走在去往田村的大道上。他不时的把手伸在衣襟下面去捂着肚子，显然还是不大舒服。当他感觉已经走到两个岗楼的等距线时，抬头前后望了望。赵淑萍很快意识到，他们正处在两股敌人的窥视之下。她说：
　　“两个多月，你一定度日如年，很不易熬过来吧。其实外边的生活可充实多了。”于是她把近来发生的人们所希望、所追求的一桩桩新事物；把形式上依然存在的两个岗楼；把多数伪军如何为自己留后路，不再被看成啖肉血的魔鬼……尤其是区长让素环给岗楼上讲话时，伪军们如何互相维持注意的听着，更讲得活灵活现，说都是老胡说的，当时他正在岗楼上——你知道自从处决了王三元，他已成了这一带的英雄。只要不遇见日本人，出入据点和以前进乡公所一样通行无阻……当然，这是一个方面。坏的也有，人数虽不多，能量还不小。他把一些死心塌地的汉奸紧跟日本鬼子屁股转的罪行也讲了不少。把秃三跑到岗楼后如何结识了一帮亡命之徒，做了不少孽，至今野心不死，想串通去石家庄投奔王冠盈的事都讲了。
　　志明说：
　　“事情是复杂的。什么东西也有两个方面。”
　　“是啊。”赵淑萍接着说：“也正是他们这些死心塌地的汉奸们教育了多数。听说那个王赞了吧，当参议员的时候多么受尊敬啊，真像个变色鸡，脸红红的眨眼变成了紫的，一下变得那么坏，玩女人，抽白面儿，单一起工作过的干部，让他给抓了六个。据说抓他的那天晚上还扬言‘别看你八路多，搞不住我王赞不出窝。’也说不清老胡怎么那么能耐，他趴在人家窗子上听得真真切切。等他出来解手，老胡早等在厕所里。旭东说他们在外边正等得着急，忽然一个黑东西从厕所的墙上一晃，啪叽摔了下来。人们一惊，正是他。嘴里还堵了块布。那天明生也参加了。他们一连从这几个据点掏出了五六个臭名昭著的汉奸。”
　　从对面走来几个人，望见志明远远地就打着招呼：“……真拣了条命啊！已经好利索了？好好养养吧。倒是没瘦，可捂白了……”
　　“孩子们多么盼望你快点好了呀。总想去看你，就是打听不到在哪儿……”
　　志明一个个的答应着，感激着，心里热乎乎的。看见人们脸上又有笑模样了。几个人一边走一边不住的说着话，顺风又送来一句：“真是好样的！”
　　赵淑萍继续介绍着近来的变化……
　　远远望去，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两个妇女挎着篮子向他们走来。越来越近，忽然停了下来，瞅着他们站在了路旁。志明定睛望去，绽开了笑脸，向着赵淑萍说：
　　“看清是谁了吗？”赵淑萍放慢了脚步，紧皱眉头眯缝着眼睛看呀，看呀！一个铜铃般的声音划破这四野的寂静：“赵老师还没看清？”
　　“王玉芝？你姐儿俩。哈哈哈……”赵淑萍开心地笑了。“你们闫老师又考我这近视了。”
　　“俺们正要去看闫老师。多时就想去，又怕白跑道儿，他们男生白跑过好几趟，哪儿也打听不到闫老师养伤的地方。好利索了？”王玉芝一连气说了一大串，可是却依然拘谨稳重，彬彬有礼的和老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玉明终究小几岁，性情也较活泼，赶紧依偎到赵老师身旁，瞪着明亮的眼睛望着志明，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什么似的……
　　“走吧。咱们到你们学习组去。”志明向着王玉芝：“听说你们坚持得很好，秋假都不停课。”
　　“同学们都不愿放假……觉得每天不在一起学习一会儿，就像有件大事没办一样……大家想不让赵老师知道，闫老师养伤连个地方也找不到，就够赵老师惦着了，她腿又不好，知道了再去辅导假期里也休息不了……俺们就自己学，有难题就问问小学的刘老师……”
　　四个人肩并着肩一边说一边走。闫志明想着锡谦同志征求他意见时的情形，对眼前已和自己一般高且稳重大方的王玉芝上下打量了几回，认识更坚定了似的，问道：
　　“最近区里有人到你们村里来过吗？”
　　“刘政委和李主任来过……”王玉芝回答道，声音有些沙哑，显出不大自然的样子。“正要去找老师们商量哩……我能行吗？我总觉得到区里去可不比在自己村里，没念几天书，斗大的字还不认识几布袋，再说就算认识几个字，就能给人家解决问题……妇女们那事儿复杂着呢！我说‘不行’，李主任说这是你们校长推荐的，半年前区委就让你们学校输送干部，你们校长说要谁给谁……是嘛，闫老师？”闫志明笑吟吟地说：“啊？政委和李主任来找过你了？”
　　“找过了，还催让快去理。我讲干不了，刘政委说，你做个副手，我一看，好家伙，李主任身子笨的行动都不方便了，很快就要休假，妇救会的事一股脑推给我……还说上什么正副手啊……你说我能行吗？闫老师。要当个干事吧，瞎凑合了。”
　　赵淑萍听着王玉芝滔滔不绝说的绘声绘色，脸上深陷的两个酒窝和那咧起的嘴角越来越近，按捺不住“咯咯”地笑开了。
　　闫志明也笑着说：“行！去就是要做工作，既要工作，就不怕挑重担。至于难不难，俗话说‘难是不会，会了就不难。’开头遇到些问题不知怎么处理是可能的，可是，一回生二回熟。况且遇事还可和别的同志商量、请教，要依靠区委，不能有多大困难……”
　　玉明见他们光顾说话走的很慢，说了声：“我先走了。”没等谁回答，就燕飞似的朝着村里奔去……
　　赵淑萍思索着：“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工作上不担心，我倒是想到，玉明自己在家可能有一定困难，上学、做饭、家务事儿，你们不是还种了几亩地吗？”
　　“那倒没什么。原来我也很担心，怕给村里增加麻烦，后来我舅说，他们能帮我忙，光在生活上就好办了。”她笑了笑说：“我很希望他能上‘抗中’，那我就更无牵无挂了。可是现在到哪儿找去，准去路西了……”玉芝说着，自己也觉得是奢想，眼下办不到，悄悄笑了。
　　志明伤好这是头次走远道儿，觉着肚子不舒服，向路旁跨了几步，慢慢地坐在秫秸堆上。玉芝赶忙过去问：“怎么了，不舒服吗？闫老师。”
　　闫志明并没正面回答，说：“玉芝的想法倒很好，只是眼前不行。不然这样吧，让她到我家去住，省的往返跑十六里路，回去再自己做饭……”
　　“那赶情好……以后再说吧。反正这喒也不集中上课。”说着拉着赵老师也一起坐在秫秸上。
　　赵淑萍说：“怎么样，走道儿太多了吧！”
　　“不要紧，坐一会儿就会好。不疼，只是发木，觉得往下坠，牵扯这条右腿，迈步不得劲儿。”志明说着向四处张望了一下：“这地方倒很好，一边是河堤，一边是村庄，哪个岗楼也看不见了……”
　　赵淑萍也随着向远处张望了一下，象有点轻松了似的笑了笑。王玉芝叹了口气说：“什么时候就不加这份小心了……”
　　志明看了看这个天真大方的姑娘正期待的望着自己，说：“快！日寇的侵华战争就像一只凶残贪婪的恶狼陷进了泥潭越走越深，狡猾的家伙是会回头的……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鬼子首尾不能相顾。在华北来了个以攻为守，以进为退，搞了这次大扫荡，所谓强化治安，安定后方，其实，是为了抽调兵力去太平洋作战，估计咱们早做准备，为时不长就得举行战略反攻，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国土……”
　　“上级有精神吗？”赵淑萍高兴地问道。
　　志明诙谐地说：“不是估计嘛。这是我的分析，”
　　淑萍说：“多么盼望那一天啊！”
　　“抗战胜利了，也自由自在的上上学。”王玉芝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
　　志明右手伸在衣襟下按着肚子，侧身遥望着田村方向，看见两个背着粪筐的孩子出现在村头。他坐直了些身子，仔细望去，认出来是两个学生。只见他们在村口稍微停顿了一下，就朝着这里来了，走得很快，接着后边是三个女生，其中一个是王玉明。他不由得向周围巡视了一下，赵淑萍已意识到他的心情，忙站了起来，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说：“来来吧，这儿也很背静。”志明说。王玉芝早去搬来了几捆秫秸摆在志明和淑萍他们的前面。
　　背粪筐的两个学生来到了跟前，看见志明赶忙放下粪筐跑了过来。然而到了相距两三步的地方却又站住了，像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显得局促不安，站在那儿轻轻的叫了一声：“闫老师！”脸有些红涨，眼睛湿润了，再不知应说些什么好……几个女生老远就跑了起来，把玉明拉了大远，像看见了久别的亲人，伸开两只胳膊一起扑向赵淑萍，一左一右紧紧把她抱了起来，片刻间放开手回头一起站在闫志明面前，几乎是一起躬身鞠了个躬，说了声：“闫老师好了？”忸怩着身子靠近志明，随着坐在了秫秸上。还没等他们坐稳当，又来一个男生和老师们招呼着也围在秫秸上。志明看着眼前一双双明净的眼睛，笑吟吟的在望着自己，说：“正好过了一个秋假没和同学们见面了，听王玉芝同学说，你们的学习一天也没有间断……”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嗯！”“太好了！这不仅说明同学们的刻苦学习的精神，还说明了对个人的理想和抗战前途的必胜信心。和赵老师我们听到后，都非常高兴。人呐，是得有点精神，有点抱负，无论做什么事情，有恒心，有毅力，就有成功的希望。荀子的劝学篇就有‘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意思是说，要雕刻一件什么艺术品，一直刻下去，不半途而废，就是坚强的金石也是可以镂成器具的。学习如此，抗战亦如此，眼前的形势不也很快变化着吗？只要全国人民共同努力，不愁鬼子不以失败而告终。”
　　学生们聚精会神的听着，脸上流露出很得意的神情。
　　志明看了看赵淑萍。赵淑萍会意的问：“同学们都带书了吗？”
　　“带上了。”
　　王玉芝说：“我通知同学们是到我们家上课哩。大家见说闫老师来了，伤刚刚好，走不快，就都跑到这儿来接了。”
　　“好，那就在这儿上课，语文依然讲两个年级合选的活页教材第八课，按计划进行。同学们可能早学到前边去了，这无妨，要反复学，记踏实……”赵淑萍说：“我先讲，然后闫老师上算术。今天咱们这样，我先讲课文，然后解答同学们的提问……最后留下三个题目，同学们任选一个，下次上课时看作文。”说完后学生们纷纷到粪筐里、篮子里取出书来坐在原地开始听讲课。
　　赵淑萍声音不高，可是在这万籁俱寂的旷野里回荡着，觉得恬谧中清新悦耳。像一滴滴春雨注入学生的心田，滋润着那旺盛的求知欲，沁抚着青年人埋在心中的理想、抱负和希望。志明默默的看着眼前听课的学生，只见他们不时的互相传递着眼神，一会儿紧皱眉头，一会儿绽开笑脸，一会儿坦荡安闲，一会儿跃跃欲试。或明或暗，或外露或内涵，不同的神情表示着各自的思想激情，也流露着对老师的敬佩、爱戴和自豪感……思绪一集中，伤疤的隐痛早忘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