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伤癒
作品名称:滹沱河水向东流 作者:沧州子系 发布时间:2019-01-14 01:05:51 字数:4546
几经风雨阴晴,一晃已交冬月。自从接到志明那封信,人们又耐着性子等了二十多天。
这天,素环站在房门口的台阶上,仰望着混混沌沌的天空,又陷入沉思。“……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我成了襁褓中的婴儿……难得的是众所尊敬的‘家长’时刻不离身边……使我最感快慰的是,有时把我引入童年的回忆,有时同我一起云游理想的世界……”志明的信,她不知背诵了多少遍了,像一直伴随着她,成为精神的寄托,也因而引起她更多的遐想。
“素环,题全懂了吗?”赵淑萍想打断她那忧郁的沉思。从志明负伤后,为了迫使她精神转移,她留给她的作业多了一倍。“代数总复习题,再不能留下拦路虎……”赵淑萍认真地叮嘱道。
素环看了看亲爱的大姐老师一般,嫣然一笑,说:
“拦不住。”声音低低的却是那么自信,“只要在例题的范围内……”
“比猫画虎可不行,要举一反三,问个为什么?”
素环没有立即回答,若有所思的。片刻,恬静的脸上浮起一阵娇羞的红晕。那光彩照人的眼神落在赵淑萍脸上,说:
“大姐,为什么他一个人名儿也没提,净打些哑谜,那家长到底是谁?”
“保密嘛。思想总开小差儿,我看该放你的假了。”
“别,别!你不是说要问个为什么吗?嘿嘿……”
“顽皮鬼!”
怎能不惦记呢?赵淑萍虽在劝慰别人,他并不比谁心里轻松些。每当素环、顺霞或学生们一问村长,得到的依然那含糊其辞的答复时,她都和人们一起从村长的脸色、眼神和声调里窥探着,也同样会察觉到那神情是那么平淡、安详,无法捉摸。因而又同样感到一股心酸的滋味重复地充满心底。
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银江、虎娃、明奇、万祯、银根,从那次通宵达旦在王家坟里窥探村长出入的踪迹,断断续续熬了五六个夜晚。无奈又找到外村。偷偷走了田村,去杨庄,跑西堡,一个秋假颠颠儿的不下十趟。尤其是拿掉西堡岗楼那几天,多么想告诉个喜信儿啊,可是到哪儿去说呢?
这天,快吃晌午饭的工夫,几个人垂头丧气走了回来。在西疙瘩下边遇见老明爷爷拄了根木棒在道旁站着,从出事那天夜里摔了下子,一直没好利索。老人家老远的就问:“娃子,你们老师有准信了吗?”
“没有……”虎娃大声回答道。
“没有……没有……一打问没个准信。凶多吉少啊!”老人自言自语地低头叨念,哪儿顾得孩子们耳朵尖。
“什么?爷爷……”虎娃惊疑的向他跑了过去。
老人无意的话,自己还没在心里去哩,孩子们都认真起来,忙说:“没什么……无非都惦着吧!”
老人含糊地回答倒增加了孩子们的狐疑。虎娃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他赶忙抹了一把,闯闯地走向大道,银江领头,大家无声相跟着,明明知道白天村长不在家,他们仍然向着他家走去。按照银江的话是:“万一碰上了哩。”到家一问,却难能遇上那“万一”。
吃过午饭,他们又凑到了一块,来到素环家,顺霞、素环和赵老师正听小文娟比比划划讲述怎样拉着老胡抢走王三元家儿子的经过。进屋后,虎娃就把明爷爷无意中的那句话说了出来。这“凶多吉少”一下子搅乱了大家的心。素环忽然睁大了眼睛,惘然的望着刚刚油过的窗户。脑海里浮现起早压在心头的疑虑,他们家的洞条件那么好,为什么不能隐藏他?为什么两个多月了没见到人还不算,连个准地方都不告诉?为什么问起他,村长总是回答那么几句话……想着,想着,她的眼睛湿润了,眼泪掉下来,一头扑在了炕上,浑身颤抖着,抽抽噎噎忘乎所以的哭了出来。小文娟一见素环在哭,偎依在顺霞的怀里,挡起眼睛。银江、万祯、明奇直愣愣的盯着素环有些茫然,虎娃却后悔了。
顺霞压抑着悲痛的感情,说:“理智一点,素环……不过是老人们的一片心肠,怎么能胡思乱想呢……”
淑萍觉得这意外的情绪弄得屋里太闷人了,哪有这种事儿呢!她有些埋怨情绪,然而她很理解那位老人……“凶多吉少”只不过是老人得不到消息的一种恐怖感。他更理解眼前的学生们,他们虽然还没哭出来,可是他们的心里会比哭还难受……她想尽量消除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不能让学生们再演染悲怆的情绪。
“银江!”她亲切地呼唤道,“今天你们看见过村长吗?”
“没有。”银江回答道。
“你们想法悄悄的找一找……不论找到或找不到,天黑的时候来告诉我一声……”她非常婉转地把几个学生打发走了。目送着几个学生无声息的悄然离去,转过身来看了看趴在炕上的素环,胸脯还一鼓一鼓的喘着气。她没立即去招呼她,她要等她冷静一点了再去理她。她和顺霞都有着同样的心情。从志明离开后,空虚、思念,心像悬了起来总落不下似的,在生活中缺少了他……一个多么纯真的同志、战友。心里都够苦涩的了。虽然没有像这个可爱的姑娘与志明关系上的那一层,然而,志同道合的战友,在这朝不保夕的环境中息息相关,生死与共,形成的真挚情谊,是比什么都宝贵的。她多么同情素环啊!她炽热的爱着志明,可是她从没有听到过他们各自的直接地表露。她看见过她在志明面前那么一瞬间脸上羞涩的泛起过一抹红晕,今天她却忘乎所以了。索性让她哭个痛快吧……这明明是虚惊。她们无言地坐在屋里,沉寂,沉寂……小文娟简直要受不了了,明亮的小眼睛看了这个看那个,在顺霞的怀里伴随着他们的不安不住的扭动着身子。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志明又从洞口出来,正坐在小偏的热炕上,倚着窗户晒太阳哩。
原来,小偏等银江他们走后,在窗前给了志明一个信儿,溜溜达达就离开了门口。这样的活动十多天来已成规律,每当阳光射进窗户的时候他就给志明创造这几个条件。门一锁他向远处一溜达,省的别人找他,把人们引到门前影响志明晒太阳。就这样,咫尺眼前,两不相见,归根结底,环境要求隔成了天涯海角。
天傍黑的时候,佐之回来了。银江和虎娃虽没找到村长,但遇到了区长,心里更是得意。像俩得胜的将军,大大方方笑眯眯的跟在区长的身后。
孩子们虽然没有说明,但佐之知道老师们找他们为了什么。所以他一进门就笑容可掬地说:“今天志明就回来了……”在他来说先传出这么个消息,只是为了解脱大家对自己的逼问。对顺霞、淑萍,尤其是素环和银江、虎娃他们,这突然地见面话,却成了天外飞来的喜信,小屋里立即活跃了起来,人们再也顾不得和他寒暄。
“真的吗?已经好利索了……”顺霞喜出望外,一反平时的稳重、沉着,简直是跳跃着迎接他了。
几乎是同时,淑萍说:“在哪儿?怎么没和你一块来?”
素环却极力的捺抑着激动地感情,只安安稳稳地叫了声:“佐之叔!”闪身挤出门去,溜到院里,走出大门,跑到了街上。好像志明就在区长的身后,正和人们打着招呼,在街上逗留着似的。然而,此时的街上,却冷冷清清。她踌躇了片刻,茫然地向着村边走去……
落日的余晖映在树梢上。枣树早已光秃秃的,杨树也没叶子了……好像眼帘映出的一草一木都有一层神秘的透明的光辉,遍地那么透亮,有点天高地阔的感觉。然而,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她茫然的迎着凉风站了多时,焦灼一样的心,冷却了,希望变成了忧郁。失意、惶惑……慢慢地又向家门走去。迈上门台,倚在了外屋门上。只听淑萍说:“俩多月了,大家连个养伤的地方都不清楚,接待了无数次悄悄跑来的外村同学,也只有使他们扫兴而归。当然,为了安全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也真让学生们等的着急了,你们真是不能体会大家的心情啊!”一向沉着的赵淑萍,几乎是带着颤抖的声音说这番话的。佐之笑了笑说:“我情愿受你们的责备……素环哩?骂大叔一顿我都不怪。我也早不愿看着你们着急了……不过,你们可知道,组织上的考虑是正确的,事实已经证明锡谦同志的果断决定非常英明。起初我是建议留在村里的。老实说,那样你们每天都可能看到,当时讲了很多理由也没被采纳,觉得按锡谦同志的意见会带来许多不方便。实际上也是如此,区委的每个同志都为志明接过屎尿,曾轮流的守护着。锡谦同志曾冒着风险亲自去为志明取药,担着责任陪同县委的同志看望安慰……伤口半尺深呀!要不是斜着穿刺,几乎就要透腔了,多么严重……两个月完全愈合。大家都清楚我们的条件,这在战争的环境里可以说是一个奇迹,所有能弄到手的好药都用上了……现在才越感觉更重要的是多亏了那样的环境没受到任何干扰……大概这正是你们埋怨的理由。”他委婉的开脱着赵淑萍的埋怨情绪。赵淑萍默默地领受着。
顺霞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听佐之这么一说,一句也用不上了。她紧咬住嘴唇,骨碌碌满眶转动的眼泪几乎要滚落下来。党组织对一个普通的教师所给予的关怀,激起了内心的冲动,埋怨情绪顿时变成了热烈的感激和自豪,觉得自己幼稚、狭隘,有点自私。
“闫老师回来了!”是明奇的声音。华阴还没落,人已飞奔到院里,大声喊叫道,“俺们搜索着闫老师了!”
原来,他和万祯两人又在木道沟堤上转悠了半天。天黑了要往回走的时候,在王家坟坟道上碰到了志明正慢慢地往回走哩。
刚才的失望和烦恼,乍一听到学生们传来信息的喜出望外,一起涌上素环的心。一种强烈的感情犹如一股热浪冲击着她有点茫然失措。随着顺霞、淑萍和学生们赶忙迎了出去。志明已走到院心。顺霞和淑萍迎在门台两边,银江、虎娃等早跳下台阶,一人抱住志明一只手。素环涨红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红肿肿的眼睛盯着志明,他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显得更加黑亮。她呆呆的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睛却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晶莹的泪珠又满眶滚动着。
“银江,快让闫老师进屋。”顺霞催促着,银江和虎娃赶紧拉着志明往屋里走,素环才移动脚步在后边跟上。
佐之诙谐地说:“我算把志明交给你们了。以后再不要向我要人了……”顺霞和赵淑萍俩人的眼光接触的一刹那,同时转向了素环。素环笑吟吟的,为了摆脱这种尴尬的处境,更是由于独特的心情,对佐之说:“大叔,不要问你们走多么远了,给你们做点饭横是必要的吧!”说着就往外走。志明伸手把她拦住,说:“吃过饭了。请坐一坐吧……”
佐之依然有点逗笑的说:“俩多月你们少做多少饭呀……可是总由人代劳啊!”
素环本来想说“那一定要感谢大叔了。”可是她不能接受他的话,只是抿着嘴笑了笑。心里话“你们活该!”
志明把疗养的经过向大家诉说了一遍,讲起自己的感受:“什么是‘组织’?这次我才深刻的理解了这其中的真正含义。六十九天,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离人……”声音低了下来,片刻,接着说:“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是革命这个链条把同志们连接在一起,形成力量的源泉。没有组织,我们将一事无成……我躺在铺上无时无刻不在想学校,想同志们,想学生,是什么东西把我们团结得这样紧密,是组织,是党领导的学校。觉得这就是我们事业的链条维系着的千千万万个细胞的结合体。每当品味这些观念的时候,就觉得同志之间的深厚情谊是可以和父母手足相比拟的……听说大家太为我操心了,银江、虎娃他们一帮学生找过多少个村子,跑遍了木道沟大堤,还在王家坟通宵达旦的守候着,想找些蛛丝马迹……嘿嘿……太感谢你们了!咱们要把这种感情,一同倾注在抗日救国的事业上,倾注在我们的‘抗战教育’上吧!”他高兴地抚摸着虎娃的头,亲昵的看着学生们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接着说:“把我们的学校办成一个小小的抗日堡垒……”
“闫老师不走了吧?”明奇腼腆的问。
“不走了!”志明回答着望去,孩子们的脸上像绽开一了一朵朵鲜花,有点羞涩又满足的笑得非常灿烂。
见气氛缓和了下来,赵淑萍问:
“你的信上不少哑谜,让我们猜的好苦。那位‘家长’是不是刘先生?”
志明笑了笑说:
“我想不会难住你们的。”
“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十多天了吧,正拿西堡炮楼的那天被县里找走了……不用说又是为我。大概没能家来看看……”他把眼光深情地移在顺霞的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