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寻觅

　　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之后，七天没听到志明的消息。
　　……
　　“你见到村长了？”
　　“见到了。”
　　“还真是那句话啊，是区里安排的，他也不知道准在什么地方，让等一等慢慢的打听。”董素环以低沉的语调回答赵淑萍。俩人斜对面坐在窗前沉默了起来。
　　“奇怪！怎么六七天了还闹不清在哪儿？”赵淑萍沉思的自言自语。
　　“谁？”暮色里素环影影焯焯看见门口有个人。
　　“是我啊，环子。银根没在这儿？”
　　“老明爷！”素环赶忙跑过去把门开开。
　　“不进去了，我去找找他。今儿个吃过晌午饭见银江说去看他们闫老师就慌了，忙着跟了出去，这喒活儿了还没进家……”
　　老明边说边向回走，素环跟了几步就站在了门口，看着老人的后影，耳鼓里还响着“说去看看他们闫老师……”莫非他们找到地方了？他木呆呆的站在门前，直到看不见老爷爷的影子，才转身慢慢的走回来，她的心又乱了。
　　“什么事儿？”赵淑萍没等她坐下就问。
　　“找银根。”素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引起心绪翻腾的那点意愿。她没说出来，俩人又无声无息了。
　　片刻，猛然站起身来，说：“我得再到玉福叔家去一趟。”话一出口，人已走出大远。赵淑萍望着她轻捷匆促地走出栅门随手带好，胡同里立即传来跑起来的声音，脸上浮现了一丝快意。“这个机灵姑娘的心又沸腾浮躁起来了。”爱情太神奇、神秘了，它真的能使热恋着的姑娘们敏感、聪慧，触景生情，油然，自己的心也激烈地跳动起来……
　　那也是深秋一个幽静的夜晚，坐在河边那满坡红叶的山坳前，潺潺流水伴随着她和辛浓的切切和语……
　　一阵凉风，使俩人偎依得更紧，觉得只有相互接触的部分是那么温暖、舒适，她的心也是激烈的跳动着……他第一次接受拥抱的一刹那……一闪念，赶忙悄悄地埋在心底，把那幻境般的想象，顿时转移到这个天真无邪炽热的热恋着的姑娘身上。不觉嘴角上挂起一丝笑意。忽然，又觉得爱情是那样奇特，有时候它能使一个腼腆的姑娘勇敢起来，不顾一切的表露自己的心情……他多么希望她能从那儿得到一个满意的消息啊！
　　然而，他依然很失望。他们绝不会想到村长此时此刻正活动在王家坟上。
　　在小偏的房前，刘玉福在和谁说着什么，忽然从房后传来“唧唧……嗤嗤……”的声音。
　　“奇怪，哪儿来的画眉叫……”
　　听村长一说，小偏忙摘下挂在墙缝里的镰刀，蹚着秋莎的落叶，“嗤啦，嗤啦”转到房后去了。两只惊鸟从头顶掠过，稀疏摇曳的树影已经显得十分黯淡了。可是他在房山墙角一出现就被银江、万祯看见了。两个小家伙忙蹲在树丛里，哪知银根却没发觉有人过来，见听不到银江他们的回音，“嘘嘘嘘……”的又吹起来。
　　“谁？”
　　四周沉静无声，小偏听了个真切，怕有人给祸害树，要看个究竟，径直朝坟里走来了。
　　“你不要动！”银江接了下万祯。“我把他引出去。”
　　“不！”万祯抓住银江的胳膊说：“我跑得快，我去……”话音一落，一蹿，跳出大远，“嗖嗖”的向北跑了。
　　“小兔崽子不怕狼吃了你……”小偏影影焯焯见是个小孩子，也没再往前追，嘟嚷了几句“哗啦，哗啦”蹚着没膝深的坟草又回房前去了。银江从草丛里爬起来，“蛐……蛐……”用片草叶轻轻地吹了两声，立即听见蒿草拨动的声音，他猫下腰使劲从草尖上望去，就见银根冲他来了。
　　“轻点儿……”银江警告说：“你乱吹什么……”埋怨着银根。小银根却毫不介意的趋近银江悄悄地说：“村长在房前。”
　　“是吗？和谁？”
　　“就他的声音听得清楚。”银根喘着粗气，十分小心的样子。“我正要招呼你们，被小偏哥听见了。万祯哩？”
　　“他跑出去了，要不小偏非找来不行。你别动，我到前边去看看。”
　　银根挪到一个石碑旁坐下，见银江从坟边慢慢的向前转去，坟旁剩下银根自己。他向四处看了一下，似乎觉得天更黑了，累累坟茔阴气森森，一阵轻风在草上飘动，发出了“沙沙”的声音，活团儿像爹讲《聊斋》时血鬼架风的声音，顿时觉得头发根子一竖，待他刚刚一冷静，忽听“扑楞楞……”赶忙把脖子一缩，不觉心里又一怔，真有点害怕了。“是山鸽子……”自言自语的为自己仗着胆。工夫不大，银江又蹑手蹑脚的回来了，问：“怎么房前没人？你赶紧去找万祯，你俩从东道边上转过去，截一下，我绕到西边，咱们在门前道南那棵大树下边见。”银江说完，“嗤啦，嗤啦……”蹚着蒿草走了。银根站在那儿瞄着蒿草尖尖从树丛的缝隙里向四处张望着。周围一片黑森森、迷迷蒙蒙看不了几步远。他使劲的看呀……到哪儿去找呢？小家伙不知不觉又捋了一片草叶放在嘴里，“吱……吱……”的又吹了两声，再没敢学画眉叫。
　　“蛐……蛐……”坟东北角上有应和声。
　　银根高兴地朝着回声的方向摸去，俩人在坟边上会合后，按着银江的主张悄悄地向南边绕过去。走到了东西大道上，依然连个人影儿也没看见，只好转到坟南边的大树下，银江早等在那儿。
　　“什么也没看见。”万祯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仨人无言的站了起来。
　　这儿仿佛比较亮一点，显现出坟地那黑黢黢、阴森森的轮廓。
　　“是他，一点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他能上哪去？”银根尽量的证实着他的确看见了村长。
　　“他一晃跑到哪去了呢？非看见他往哪儿去，找不到闫老师……”银江自言自语迟疑地思索着。
　　“对。坟地里准有地洞。”万祯歪着脑袋，很认真的样子。
　　“我到小偏哥屋里看看。”银根一迈步就被银江拦住。
　　“那不行，他不会告诉咱们。我看呀，咱们豁着待一宿，看他从哪儿出来。”
　　“啊呀！一宿不进家，家里不找咱们？”
　　“不怕，他找不着。”
　　“不吃饭了？”银根有点为难的样子。
　　“净事儿，不坚决你就回去吧。”
　　“谁不坚决？”银根不服气的回答。
　　“那你怕这怕那的。”
　　“我才不怕哩！”
　　“别吵，别吵！”万祯调和的说：“我看咱们豁出来吧。咱仨都上王家那大牌楼座上去。那儿能看见南边这一大片坟地，还能看见小偏大叔这屋门，咱们像过年三十支应它一宿，准能逮住他们。”
　　银江使劲瞅着比自己小好几岁的银根，真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找虎娃，偏偏让他跟来了。
　　“按万祯说的你敢不敢？”银江生怕银根胆小，紧紧盯着他。
　　“谁不敢谁是小鬼。”银根鼓着劲的说。
　　“走！豁出来就豁出来，看谁胆小。”说完，小家伙领头朝王家那牌楼走去……
　　且说董素环一股猛劲摸着黑跑了两条街，垂头丧气刚刚回到胡同口，老明爷和丰年从胡同里出来了。
　　“打听到消息了吗？”丰年忙问素环。
　　“没在家……孩子们还没回来？”素环回答后反问道。
　　“银江、银根和万祯他仨在一块儿，傍黑的时候有人见他们在木道沟堤上来……”
　　“这黑更半夜上哪儿去找，回家去等吧。”老明爷无可奈何地说。
　　“先回去吧，爷爷，丢不了他们，孩子们道道儿多着哩。”素环话虽这么说，心里的疙瘩却更揪的紧了。他看着两位学生家长慢慢向街里拐去，转身要往家走，才看见赵淑萍站在门口。原来她把老明爷和银江他爹送出大门还没转身就听见了素环的声音，正在那儿等她。
　　“白跑了一趟。”
　　“可不，这又添了几个学生，黑了还没回来，多么让人结记，不的我去找找他们？”素环还在犹豫。
　　“你到哪儿去找？是村里还是外村，连踪影摸不到，回去等吧。”俩人相跟着又回屋里去了。
　　他们哪能知道，几天来志明在纳闷葫芦一样的坟茔里多么心焦呀！虽然佐之、玉福和刘锡谦没断人的陪着送饭、送水、接屎、端尿，县里还专门从大队上派来一名卫生员洗伤敷药，尤其是刘川来了后，社会、自然，古往今来，海阔天空，多少丰富的知识、情趣，苦心的填充着他的精神生活，也难免一阵阵怅惘、浮躁，而且照顾得越是殷勤，心里越是不安。因为这一切更莫过于离开了那天真的孩子们。就在这个晚上，玉福照着手电筒，卫生院给他换好药，见他不住的摇着头。
　　“怎么样，伤口疼吗？”
　　“不，感觉很好，膨胀劲也小了。”
　　“还有哪儿不舒服？”
　　志明瞅着玉福笑了笑说：“见不到学生们太憋屈了。”
　　“哼！知道你闲不住，伤好了想在这儿躲安生也不可能，还愁见不到小学生们……”
　　“咚咚咚……”忽然头顶上有跑动的声音，人们不由得一怔，侧起耳朵再听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黑更半夜谁跑到坟上干什么？”玉福惊疑的说道。小油灯也被吹灭了，里边漆黑，死一般的宁静了下来，人们屏着呼吸的听着。每每听见外边不怕是一点点什么动静，心就像那钟摆一样摇荡不安地跳动……一丝光亮从通道里闪烁了一下，片刻又一闪。有人进来了。
　　“听见动静了吧！”小偏还没钻出通道口就问道，没等回头又说：
　　“有几个小学生在坟圈里。天傍黑我就觉着有个景，咱这地方哪来的画眉叫声，我猜就是这帮孩子们。到处找他们闫老师，总在盯着村长似的，问了一回又一回。从那天让我抢白了一会，总也不让朝面了。吃过饭我不言声顺着坟边绕了个圈子，果真又碰上他们了。这下看得可清楚，三个小家伙脊梁冲脊梁的安安稳稳在这顶上坐着哩。我一问不要紧，腾腾腾撒腿就往西跑了。”说着，小偏拿手电筒照了照志明，志明正咧着嘴笑哩。
　　“嘿嘿……咫尺天涯！也好，总算听到他们的动静了。”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唯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刘玉福对刘川的念诵自然不去费解，他想到的是素环三番五次的打听，孩子们捉迷藏似的找他，太难为他们了，说：“小偏哥你想个办法，好好地跟他们说说把他们劝回去。”
　　“我再试试吧。小孩子们可机灵了，这两天总躲着我……”说着钻进那通道，“踢嗒踢嗒”的向外边走去。志明的心里却翻腾起来了……自觉虽无杜甫的《孤雁》那样热烈执着的情感，然而人们一声声“咫尺天涯”“昼夜寻觅”，铁石人也难能不思绪缠绵。眼前自然又映现了银江……素环……师生们的影子。银江他们本来是在王冠盈家祖坟牌楼里藏着哩，见什么动静也听不到，仨孩子互相仗着胆溜到了丫头坟上，不料被人发现了，往西跑了一程又悄悄藏在草丛里，等小偏回到小屋里了，他们又慢慢的摸到王家那牌楼里，下决心要监视一宿。
　　小偏受了玉福的嘱托又走出房门，四处寻找了一番，再没发现孩子们的影子，他自己却暴露在孩子们夜鹰一样的眼底。
　　“又来了，跟咱们牛儿上了……”万祯乐呵呵地说。
　　“这回咱哪也不跑了，他找不着。”银江粗声粗气地说。仨人的眼睛紧紧地盯上了小偏。
　　“谁呀？”宁静的夜里突然这么一声，把几个孩子吓的一激灵。“看你们还在哪儿藏。这是什么好地方……赶紧回去，家里到处找你们哩……”
　　“嘿嘿……瞎咋呼啥哩！”银江给他俩仗着胆量。
　　“嗤……嗤……”
　　“别笑！”万祯伸手按了一下银根的肩膀，一边注视着小偏，见他走了不远又回去了。万祯松了口气说：“他算伴不住咱们。来，靠紧点。”仨小家伙紧紧偎依在那牌楼座上，警惕的四处巡视着、巡视着……在这寒风砭骨的深秋夜晚，抖动着小身体，不知什么时候朦朦胧胧的都睡着了。
　　等他们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大高。透过落叶稀疏的树丛，一缕缕的光芒洒满了整个坟地。
　　“嘿嘿……”银江颤抖了一下憨笑道：“白冻了一宿。”
　　“银江！”
　　“谁？啊！董老师——”
　　“董老师！”
　　董素环在坟边上正向他们招手呢。
　　仨人踏着半枯焦的蒿草，笑眯眯地朝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