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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 忆苦思甜剑走偏锋

作品名称:远去的洞庭湖      作者:徐克映      发布时间:2019-01-12 15:41:46      字数:3211

  郭强的病终于好了。郭强不“打摆子”了。
  朱大婶的菖蒲艾叶水没管用,公社卫生院的吊瓶也没管用。他的病怎么好的呢?没人知道。可是,时隔不久,真相还是被大家慢慢知道了。是詹有财的偏方治好了郭强的病。
  小早偷偷告诉梅花,梅花悄悄告诉给满大婶,满大婶闲聊时说出来了。大家才记起,詹有财手上还有治疗“打摆子”的秘方。上了点年纪的人都记起这事。由于詹有财很长时间没有出手给人治病了,人们渐渐淡忘了。詹有财也因此惹出了一点麻烦。
  上面来了指示: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要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教育,要忆苦思甜。队上只有一个地主,詹有财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这天,全队集体歇工。男女劳力集中在队屋里,围成一个圆圈坐下,地主分子詹有财坐在中间,形成一个包围圈。曾有财脸色有点灰暗,不停地抽着“喇叭筒”,浓浓的烟雾遮住他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政治队长岳春生主持会议。对于这样的会议,他驾轻就熟。他首先宣读领袖语录,然后命令詹有财站起来,向领袖像低头请罪。詹有财也熟悉所有流程,不用谁指挥,对着墙上的领袖像深深三鞠躬。嘴里念念有词:“我该死,我有罪。我该死,我有罪。”
  岳春生大声说:“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开的是忆苦思甜大会。我们贫下中农不要忘记旧社会的苦,不要忘记地主富农对我们的压迫剥削。我们贫下中农要把在旧社会所受的苦,所受的压迫剥削说出来,控诉地主富农的万恶罪行。詹有财也剥削过我们贫下中农,你们有的人还给他当过长工,打过短工。大家有冤申冤,有仇报仇。”
  青年组除余可可和杜司晨不在队上,其他人都参加了这个特殊的会议。他们怀着好奇的心情,想听听现实生活中的地主是怎样压迫剥削劳动农民的。
  岳春生的动员没有引起大的反响。妇女们趁这难得的休息机会纳鞋底,男劳力互相交换自家的烟丝,比谁的更有冲劲。
  岳春生见没有人发言,就开始点将了:“朱水生,你是贫协组长,你带个头吧。”
  朱水生是朱大婶的老公,此时正从满老爷的烟荷包里捏出烟丝,卷个“喇叭筒”抽得津津有味。听岳春生点名,抬起眼皮慢悠悠地说:“好吧,我就先讲。民国三十六年,我给詹有财犁湖田,詹有财自己犁浅泥脚的田,深泥脚的田偏要我给他犁。结果,我的左脚被蚌壳割开一道两寸宽口子,流了一地的血。地主就是黒良心,明明晓得犁泥脚深的田费力,硬要老子去,看,如今还有一个疤痕。”
  刘二老倌说:“那年你家里是没有粮食吃了,不是你自己求他去给他犁田的吗?说好五升米,结果给了你一斗米。你还占了大便宜呢。”
  朱水生不服气:“那他为什么自己不犁深泥脚田呢?那湖田淤泥齐大腿深,提一脚把吃奶子的力气都使出来,谁都晓得深泥脚田里螺蛳蚌壳多,容易伤人。雷锋同志还知道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让给别人呢。他怎么不向雷锋同志学习学习?”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满秀笑出了眼泪,她说:“二老倌,那时节雷锋还在娘的怀里吃济济(奶)呢!你要他去哪里学雷锋?”
  岳春生制止大家,说:“不准笑,严肃点。老朱说的没错,明明知道深泥脚田难犁,为什么自己不去?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贫下中农吗?打倒地主分子詹有财!”他举起手呼口号,可是没有人随他振臂高呼。见没人响应,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喃喃骂道,“丢你老冒,你们怎么不举手呢,下面谁发言?”他把目光转向梁湖生,“鸭拐子你讲,你老倌子给他家做过长工。”
  梁湖生抓着鸡窝似的头发,默了半天神说:“我老倌子好像没有说过什么。有一件事情不知道算不算?”
  岳春生鼓励道:“大胆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不怕。”真不愧为政治队长,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可惜末尾两字搞不清坨数了。
  梁湖生回忆说:“那年冬天,过小年了,詹有财要我家老倌子去帮他打糍粑.。娘老子看外婆去了,留我一人在家。我冷得厉害,烧起一堆芦苇杆子,结果,一场大火把我家茅棚子烧得精光。不是詹有财叫走我老倌子替他打糍粑,我家就不会起大火。”
  蔡进冬坐不住了,骂道:“鸭拐子冇良心,这也算忆苦?詹有财不是把你们一家接到他屋里过了年吗?开春还帮你家盖了房子,比你们原先那茅棚好得多。得了便宜喊肚痛。”他话锋一转,“要说苦,没有比‘五风’时节更苦的了。那时候冇得饭吃,你那老倌子脚杆子肿得像棒槌,路都走不稳,脸肿得像猪尿泡。硬是活活饿死的,几多遭孽啊!”
  金宝的父亲再林胡子接过来说:“那个‘红鼻子’打人好狠毒,三指宽的竹篾片,没头没脑地抽打,打得像刷把子。那年,过了‘寒露’了,西北风刀子一样割人。那天,天还冇亮,天上打白坨子霜,他逼着我们打赤膊挑氹粪,还要边跑边打‘哦呵’。跑得慢了,竹篾片就抽过来。妈妈的,老子挨了几篾片,背上肿起好高,痛得衣服都穿不上。”
  刘二老倌说:“詹有才也不是好家伙。那年我们家的炉罐锅伙被他收得干干净净。大食堂的饭吃不饱,时常心涝寡涝,捉条鱼都没有地方煮。有一次我捉了个脚鱼,去食堂偷了个蒸钵,关起门在房里用泥砖架个灶,煮了满满一蒸钵脚鱼汤。心想全家饱吃一餐,詹有才鼻子比狗的还尖,闯进屋里一脚把脚鱼踢翻。喷香的脚鱼汤撒了一地。娘的,比土匪还凶恶。”
  满老爷插言:“就是那些人搞浮夸,一亩田只打几百斤谷,被他们说成几千斤。粮食都上交了,饿了我们作田的人。复生大块就是那年饿死的,好威武的劳动力啊,一个人背得动一部水车呢。可惜了”!
  李韦良他们越听越糊涂了。不是要大家控诉旧社会地主詹有财的罪行吗?揭露他曾经是怎样剥削压迫农民的,提醒大家不要忘记旧社会的苦吗?可是听来听去么也听不出他们的苦在哪里,听不出地主分子詹有财的可恨之处在那里。倒像是在翻古,在回忆开心的往事。书本上的地主,如《半夜鸡叫》的周扒皮,恶霸地主刘文彩,为偷集体的辣椒而杀害少年英雄刘文学的老地主,都是一些十恶不赦的坏蛋。眼前这个地主,和那些地主不一样。难道地主阶级也可以分好坏吗?往下更叫人糊涂。回忆旧社会怎么就扯到“大跃进”时期呢?旧社会没有吐出苦水,大跃进时期的苦水却源源不断。人人都窝着一肚子火,有说不完的怨气。
  岳春生仿佛猛然醒悟,大声制止道:“跑偏了,跑偏了。要你们回忆旧社会,控诉地主富农,怎么扯到大跃进里去了呢?”
  刘三老倌说:“詹有财这个人大家都知道,问问你家岳二老倌,过去压迫过他没有?”
  岳春生说:“人心隔肚皮,饭甑隔木皮,谁知道地主分子安的什么心?就拿那天晚上给下放学生诊病,我认为他就没安好心。”
  满老爷说:“诊病也有问题吗?那你说说他有什么坏心思?
  岳春生说:“第一,他把药方藏起来,不给贫下中农治病,就是暗中对贫下中农不满,对新社会不满;第二,为什么突然又给下放学生治病,就是想拉拢腐蚀不明真相的年青人,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别有用心。”
  郭强听不下去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从心底里感谢詹有财救了他;岳春生牵强附会地说道,令他很气愤。他忍不住站起来说:“他拉拢腐蚀我们有什么用?人家好心好意救了我的命,你反而说他别有用心,简直胡说八道。”
  岳春生早就对郭强充满怨恨,见他敢在众人面前公然挑衅,怒不可遏。一下冲到郭强面前,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狠狠地说:好哇,你敢替地主分子说话,站在地主阶级立场。今天老子就要批判你、斗争你。”
  李韦良看见岳春生气势汹汹,郭强大病初愈,怕郭强吃亏,连忙拦在中间说:“有理说理,不要动手。”
  岳春生拨开李韦良,抓住郭强的衣领叫道:“老实点,站到詹有财一边去,接受贫下中农的批判。”周小早冲过来掰开岳春生的手,不满地说:“他病刚刚好,经得起你这般拉扯吗?松开松开。”
  几个人揪扯在一起,互不相让。
  满老爷磕掉烟锅里的烟灰,慢吞吞站起身走过来,瞪一眼岳春生说:“你作为政治队长,批地主就批地主,怎么把下放学生拉进来?这不是转移斗争大方向吗?把手松开。今天是斗争詹有财,你抓小郭做什么?”
  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盛气凌人的岳春生见满老爷一瞪眼,立马收敛了。他狠狠瞪了郭强一眼,悻悻地松开了手。
  紧接着满老爷宣布:“今天会就开到这里。会开完了,岳春生你也好向上面交差了。耽误了半天的工夫,真不值得。大家都回去,吃完中午饭大家早点出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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