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第1179天
1959年9月11日星期二晴(第1179天)
梁旭昌一瘸一拐地往食堂这边走,我饭后回宿舍迎面看见了他。他把咱班被评为红旗排的消息告诉了我,只是第二名,生产指标上,我们落后于一排和三排。我们排第二的原因是:1.文娱活动搞得好;2.开展了技术革命,利用了车子;3.我排过去落后,授予红旗表彰我们的进步。
晚上开座谈会,谈了劳动几天来的收获。我说这次劳动收获有一点:加强了群众观点。王作昌说这次劳动中,大家都有很大的进步。还应当看到别人的进步,才能更好地激励自己。说得对。
开会时,女生总来得晚,因为饭没有了,只得把原定7点开会改为7点半。女生来了,我叫她们回去。潘常静用尖溜溜的声音说:“告诉开会,到时候又不开!”
我说:“你别这样,我解释过了,拖延时间是有原因的。”
午间落了一阵雨。我担心把肩垫湿了,我对陈本凯说:“找个人去拿肩垫吧!”
“广和去拿了。”
今晚的发言中,人们常提我的苦干精神,使我感到惭愧。因为我在劳动中还表现有些自私行为:那天下雨,我着急了,解不开绑在绳子上的肩垫,竟用力把它挣断了,对别人、对生产不是很关心。
晚上10点钟,我还没睡着,脑海里回旋着一天的印象,走进幸福的憧憬中了。在幻想里,我可以按照理想去描绘自己,然而生活习惯常常是不可动摇的固守自己的行动。的确,个人的存在是客观的。
我们睡的屋子是泥干燥室,头上就是天窗,清淡的月光斜照在墙壁上。忽然从门外传来惊恐的呻吟声,接着是柔声地安慰,然后又是痛苦的呼唤;声音在耳畔扩大了,紧急的脚步声立即在门口响起来。
“王作昌,快起来!”
我这才听出这是张淑贤的声音。大约怕惊醒刚睡着的人们,故意使语调从容不迫。王作昌哼了一声,外面压低的声音更急切:“快起来!吕去霞病了!”
人已经背进来了。王作昌只穿一条裤衩,跳下床来。潘常静匆急地说:“快给腾地方!”
睡在王作昌旁边的人也起来了,王作昌嘴里说小心点儿,光着脚把病人从潘常静的背上抱到炕上。
“是咱们班的。”我这时才听出个究竟来,一下跳到地上。想到有许多女生,又跑到床上把搭在头上的裤子拉下来,一面穿,一面系裤腰带,向门口旁边王作昌的床位那里跑去。
吕去霞脸色苍白,头无力地动着,在剧痛的时候,就挣扎着把头向枕边一甩;潘常静又把它正过来,两条腿一阵阵抽搐着,两只手乱动。我把手压在她的脉搏上,感觉她的手已经凉了,她绝望地说:“潘常静,我不能活了!”
潘常静说:“你安静些,不要紧!”
小油灯点起来。吕去霞说起胡话来:“唉呀!你看那小油灯……我们在哪儿呢……不,回去!我们宿舍多好!”然后,她又把双手放在潘常静的脖子上,发出无力地哀叫:“潘常静……”
“我在这儿呢!”
很多人从床上跳下来,长裤都没穿,把病人围起来了。有滕云阁、张庆绵、老师、同学、几个支委。后来,厂里的党总支姜书记也来了。人们惊惶地小声交谈:
“吕云霞,你感觉怎样?”
“给你喝点水呀?”
“说胡话呢……”
“手都凉了!”
“是脑症吧?”
“嘘……小点声,需要安静!”
滕书记坐在床边,微张着嘴,嘴角向里发着呆。我催他去把裤子穿上,他没回答。病人现在清醒了些,她就对大家说:“大伙睡觉吧,明天还得上工呢,我不要紧,现在哪儿也不痛了。”
潘常静说:“大家隔远儿点吧,她看人多心里不安。”
躺在吕云霞这个位置上睡觉的人裹着被坐在床里头,这时被别的同学叫了过去:“到我的被窝里睡!”
孙福海在假前还和吕去霞是好朋友,这时也被吵醒了,穿着短裤,装着上厕所去。穿过人堆,不十分认真地从人们脑袋的之间的空隙间向病人望了一眼,然后溜走了,表示他对病人没有特殊的关切。
老梁叫了一声:“支委都出来!”刘雅文老师、滕云阁、张庆绵都出去了。他们说:“用大卡车送她去医院!”
“她扛不了颠簸呀!”
“可以坐在驾驶室里叫一个人抱着。”
“这也是个法儿,叫四个女生抱着,多垫些被子!”
“行!”
“往学校打个电话要轿车!”
“夜里谁接电话?再遇到个不负责的呢?”
“打一下试试。”
电话是在大清农场那边,马上叫了辆卡车,现把车上的煤卸下来,开到大清。
在这段时间里,王作昌为了找医生,忙坏了。他从场部把一个护士拉了来,又把事情告诉了姜书记。护士摸了下脉搏,说:“没有仪器,不能检查。”他又跟那个护士去找那个有经给的老医生。老医生穿着旧泥外套,硬领翻上来,走时屋内。大家欢喜地给他让路。
“你哪儿痛?”他问,声音脆而高。
病人说:“耳朵痛,带着头痛。”
“哪边?”
病人把痛的部位指给他看。
“左边不痛吗?”
“不。”
“腿有什么感觉?”
“发麻。”
他把病人的腿向胸的方向压了压,问:“这样有什么感觉?”
“唉哟,不舒服!”
老医生用锥尖划她的脚心,活动活动她的脖子,又在病人的脸上划了两下。因为眼力不行,就问病人别的地方有没有红印,王作昌把两道明显的红印指给他看。医生又听了一下病人的心脏,把病人的被盖好了以后,对大家说:“不要紧,还是中耳炎穿孔。如果是脑症,划她的脚心时,大脚趾应该往外,其余四指向下勾,而她是一只脚没感觉,另一只脚是只有四个脚趾向下,大脚趾都不动。脖子也不硬。”
后来,他在病人的额角、眉尖下、耳前三个部位针灸了。病人很安静。厂里的一位干部跑进来,高兴地说:“电话打通了,轿车就要来了。司机老周说,没人值班,就他一个人。我说,一个人也得来呀!”
大家商量怎样把病人抬出去。找了一个双人床上的铁架,把捆行李的绳子拿出来,于东坡又抱了一床被子来。滕云阁诡秘地说:“这几天幸亏没让她上班,要是一累,那就更遭了。”
刘雅文声调爽朗地说:“喂,先生,让医生坐车去,如果有个一差二错的,咱也有个交代,让他在车上给病人打针。”
“对对,不能在这儿久放。”
王作昌跟医生到南山去拿三联单,叫我跟他一起去。西北方向,沈阳的上空,挂着半圆的红月,四周是浑浊的烟雾。夜很凉。一路上王作昌打听病人是否有危险,我说:“她可能受了点精神刺激。晚上开座谈会的时候,她说,她看到大伙的干劲那样大,自己有些不安,个人生活问题处理得也不怎么好,这样,病就大发了。”老王说:“是的。她昨晚开会时,我就看她捂着耳朵,难受的样子,我把褥垫给她坐。”
抬吕云霞到大洼去,一共10个人:我、王作昌、丁国文、李耀才、于东坡、张宏毅、陈本凯、岳广和、潘常静、张淑贤、两条扁担,四人抬,走的是小毛道和烂泥道,又淌水过河。一个人在前面探路,一个人打手电筒照路,路又不熟,一面走,一面互相提醒:“注意!脚上有石头!”“别掉到井里去!”“老盖别往那边挤呀!把广和挤到沟里去了!”
还是把道走错了。老丁说:“我们在屯子里走就对了,怎么走到村外面来了?”
张宏毅说:“老于!看你给领哪儿去了?”
老于说:“你埋怨我干什么?我就走过一次,谁能记那么熟?”
老王说:“别急,你往前走,好好用手电照照。”
“照路!照路!”我叫道。
王作昌说:“我看熄一下吧,电快用完了。”
岳广和心烦了:“你们吵什么?”
李耀才气呼呼地说:“换哪!换!”
我们终于站到泥水里去了。张宏毅说:“放下放下,探探路!”
我说:“反正都湿透了,淌水走吧!”
“你往哪儿走哇?”
“往大洼呗!”
“你走得对吗?”
“别人走过嘛!”
我们又往前走了几步。泥沙已经没膝盖了。张宏毅把我换下来,急忙一转,把在旁边扶着吕云霞的潘常静给晃倒了,坐到水里了,她喊道:“唉呀,我坐下了!”
王作昌说:“找一个干净地方把病人放下,出去三四个人找道!”
老丁在前面叫着:“没有道啊,只能在水里淌!”
老王去了又回来说:“凡事总得有个商量啊!你看,转过小房就是条好道!”
终于上了大道,小车已在那里等上了。吕云霞上了车,张淑贤抱着她,张宏毅跟了过去。潘常静弄得很狼狈,说:“我的裤子净泥,怎么坐车呀?”
王作昌说:“我有两条,脱一条给你!”
他把裤子递过去。小车开走了。老于路上挺高兴,嘿嘿笑着。我问:“你笑什么”
他说:“鞋拔掉了!”
“拔掉了就提上呗!”
“你说的倒简单哪,掉水里、泥里,哪里摸去?嘿嘿嘿!”
他傻乐……
我们把床架放到食堂里。看到簸箩里还有饼子,王作昌说:“老大爷,我们晚九点就出发了,实在是饿了,你能不能给点吃的?”
“不行,管理员不在这儿,咱可不敢答应。”
老炊事员就只有这句话。我们用各种不同方式进行动员。老于说:“咱们都是一个单位的,弄点饭吃管什么?又不是白吃。咱们都是辽大厂矿的,一个单位的嘛!”
李耀才彬彬有理地说:“李大爷,我们是送病号,实在是饿了,我们吃完了给你留个条,保证没错儿。”
我也加入了,说:“大饼子也行啊,一人一个,放在火坑里一烧就行。老大爷,你是不是怕负责任哪?这黑天下晚的,叫我们上哪找管理员哪?其实,也不用你负什么责任哪,我们留个条,有什么问题,我们承担就是了。”
那位女炊事员来火了,说:“三更半夜的跑这儿吃饭?”
“锅里是什么?这么香?”我说。陈本凯立即用鼻子闻了闻。
那老头始终重复不敢做主那句话,不慌不忙刷他的锅,烧他的火。于东坡说:“老大爷,你不用做饭哪,有剩饭我们吃点就行。”
老头镇静地说:“我涮锅烧水。”王作昌摆出世故的样子,慢慢地说:“管理员是谁呀?黑天找不到可咋好?”他拿起炉钩,给人家烧起火来,说:“这东西好烧吗?”
“不好烧也得烧!”女炊事员没好气地说。
“怎么不烧煤呀?”
“哪儿来的煤?我们自己烧吧,你烧我不放心。”
“找周厂长去。”老于说着,跟老丁出去了。回来时,拿了个条子,说,“这回可得给我们饭吃了吧?”
原来,他把周厂长从床上叫起来,说我们是辽大白泥矿的。厂长先问了病号送没送走,然后披上衣服,用信封写了一张条子:每人三个饼子,一碗茄子。
老炊事员很抱歉地说:“其实是管理员不在,我不敢做主,吃顿饭怕什么?”
王作昌打圆场说:“其实,咱们都是一家人哪!”王作昌给他写了一张要饭票的条子,属上中文系15班的名号,管他和谁要呢。他还写上了经手人的名字。
早晨4时归来。梁旭昌起床时对我们说:“你们上午睡觉,别上工了。”他昨晚坚持要去大洼,我严厉地把他撵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