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遁入空门（5）

　　化子听说有人找，拽着慧生来到大门前。化子人不咋的，眼睛却毒，一看便知此人是谁了，又瞧了胡生一眼，没屎推尿地离去，省得招惹麻烦。惠生斜着眼珠子仔细审视那青年，见顶多二十来岁，四尺多高，背驮面圆，脸蛋儿像安了两个涂了红漆的乒乓球似的，凹鼻粱，宽嘴巴，浓眉下死鱼似的眼，目光呆滞；穿着破旧的黄棉袄，露着絮子，在风里摆着；脚趾从松着鞋带的烂运动鞋里发出了叉，粘着煤屑，脖子黑乎乎的像缠着裹脚布；满脸污垢，像多日没洗脸一样——显然是扒拉煤车来的——这不是小捣机吗——赤链蛇的颜色，媚娘的身段——你不是在湖北广水玉雕厂上班吗？咋混成了这，咋找到了这？惠生斜着眼，心里冒着一连串问号。原来，小捣机在玉雕厂干得有声有色，老板就把女儿给了他。夫妻和睦，跟前有个小孩，日子美满。因老板鼓捣一批宝石，加工首饰，他得知价钱昂贵后，忘乎所以，顿起贪婪之心，留意了可乘之机，偷了一斤多。当销脏时，被有个工人发觉，报告厂长。厂长透给了老板。老板是捣机的岳父，心性刚硬，想捣机当初饭都吃不上，收留你，又成了我的女婿，不念感恩，还存这样的坏心眼，简直是养不着的狼心狗肺的贼！女儿都给你了还偷我？偷鸡摸狗好丢人，打跑不要你烂渣子！越想越气，气得七窍生烟，盛怒之下，逮着小捣机暴打一顿，仍然怒气不息，硬说女儿怂恿去偷的，逮着女儿好骂一顿。其女脾气性烈正直，气得直哭，把捣机又狠狠折腾了一回。父亲说：“把他作了不要他！”女儿说：“要是杀人不偿命，早就送他上西天了，河南人是有几个靠得着的？开始就看他不地道，你硬说他可怜，挺老实的。这下好了，原形毕露，贼肠心肝，养他不得，留他何用？撵他走吧！”合计好久，父女意见一致，拽着捣机，好衣服给他一扒，穿身破烂，按倒地上，脸上用红漆写个“偷”字，赶跑了。
　　到了胡庄，来吴妈家，说自己如何被冤枉，还说人家狠毒，不念骨肉之情，把他逐了出来。吴妈听得眼也红了，说湖北蛮子没几个好人，咋会给他们倒插门呢？捣机哭咧咧地说：“吴妈呀，怪我主意打错了，后悔也晚了，这脸咋有法见人呐？难道我只有死路一条吗？”吴妈泪着昏花眼，用煤油反复洗了捣机好几次脸儿，才弄掉红漆，安慰道：“没事儿，有我呢。”拿袖头擦一把眼，到里间取出一封信来说：“看看，里面有路子的！”小捣机上过小学，见是化子的信，忙着打开看，见说胡生在河北临济寺当了僧官。捣机眉间拧个疙瘩，脸阴得要下雨，怒冲冲道：“他把俺家害得七零八落，见他？恨不得吃了他！”吴妈心里说，这孩子还是死心眼儿，以后咋混人呀？一家飘零四散，依靠谁呀？她也替他感到绝望，沉思良久，对捣机耳语好大一会儿，叫捣机头里有个缝儿，变聪明些，也好找个生路。捣机听吴妈开导，真是开了窍，点头应了。
　　吃过饭，吴妈给了盘资，但他舍不得花，到了信阳，扒上拉煤的火车，一路找到临济寺来，图谋门道。惠生见得小捣机这派光景，心想，这污秽的侏儒，挺能耐的，竟然刨到老根来！就感比吃一只绿头苍蝇还更腻歪，你咋不从煤车摔死呢？他就斜了小捣机一眼，怕老和尚收他出家，说道：“师父，人不上五尺不可相遇，这歪瓜烂梨来，对寺院没好处！他侏儒劲就是念佛嘴念破了，极乐世界也不收，怕他影响净土市容！”师父说道：“说那么儿多有何道理？问你他到底是不是你的侄子呢？”惠生打主义断不敢承认肮脏赖，玷污自己声誉了，说道：“哪有这样的侄子？胡家宗族岂有如此的丑八怪？辞走罢了，免得亵渎义玄禅师的临济祖庭！他是丧门星，快快叫他滚开吧！”
　　小捣机闻言顿时脸子一青一黄，捶胸跺足，“哇哇”大嚎起来了，边哭边诉白：“小爹啊！俺家被你害完了，没人告你状，难道你不知道吗？装内像干什么？我也不念旧恶，千里万里投你，咋好说不认就不认了，还撵哩？想你近佛善了，不料照样儿地毒？你不承认不怕，化子叔叔总不能不认吧？”说着鼻子一把泪一把，扯着大嗓门大呼大叫，声音在寺院回荡：“化子叔，化子叔，你在哪里呀？胡生不认我了，撵我走的，你快来呀……来晚了他能打死我呀！寺里瞎眼子咋收这样的毒蛇呀？”
　　听到叫化子，他胡生心里怂了，想化子来不把事情搞砸算能？话峰一转道：“开个玩笑，侄子就当真了？老佛爷智慧大哩，不收坏人的。你咋还是那么儿的‘石碓碓’？”便拿出十分同情的样儿说，“可怜的捣机毛啊，人小胆不小，敢冒冒失失千里迢迢来乱找？倘若错了，再捣机也不行的，后果不堪设想！”
　　老和尚笑起来，说徒弟道：“你这演的哪一出戏呀？既是侄子早该认了，哪来的许多啰嗦？”惠生说：“啥事儿都得考验考验嘛。”小捣机抹了眼泪，似笑非笑地说：“小爹呀，村里都说你在北京华书编辑部写书的，很快就出黄金宝书，一本能卖几百块钱呢。当时我也信以为真，想着去北京找你，正愁着‘老虎吃刺猬没法下口’的，还是吴妈家见到化叔的信，说你在这里当官了，我这才心里一亮，找到你了。临来，法宠还叫给他问信，问寺院收不收罗圈腿？若收，他也来出家，要修铁李拐哩。”惠生嗔道：“你胡扯个什么？你是老虎，我是刺猬？还想冤冤相报不是？”捣机赶紧说好话：“小爹别在意，老虎不老虎，刺猬不刺猬，只是比喻算了。我学的心量大哩，像天地一样啥事都能装得下呀，外表不咋的内心可咋的，有人说过我是圣人呢。”慧生“噗嗤”一笑“啊吃”一个喷嚏，唾沫星子喷到捣机脸上道：“你说啥？圣人？剩人吧！就你这样儿影响寺院尊容，还提罗圈腿的？咹，寺院是垃圾收购站呢？还立着干啥？快给老和尚叩头！”
　　捣机不晓啥是叩头，弯弯脖子就不知咋办了。惠生说他：“学公鸡打鸣啊？脖子弄得像锄钩！这形象，像鸡冠蛇，毒哩！”说着抬腿给捣机腿弯就是一脚，“扑嗵”一声，捣机跪到地上，惠生捉着他的头连连下按，说道，“学磕头！”捣机笑着说：“好玩好玩，脖子原来僵硬，这可活泛了。谢谢小爹恩典！”惠生说：“会磕头了吧？”捣机点着头只是笑。老和尚说：“牛不喝水强按头？进了寺院门，磕头吓死人。惠生好好教你侄子磕头吧。”
　　惠生对捣机道：“左手先触地，右手跟上，翻掌头面两手间，就是拜佛的方式。”边说边示范几遍动作。咦，小捣机学得很认真，说这治疗颈椎病很有效果。真聪明，不大会儿就学会了。一连磕了一百多头，脖子病好了。又说道：“谢谢师父大爷慈悲！”老和尚微笑道：“想喊爷爷就去大街上去喊，寺院没爷，只有和尚师父。想出家不要俗气爷，要称和尚师父。记住啊，再忘了挨香板的！”老和尚喜欢年轻人，说年轻人根利，聪颖，修得快，就满面笑容领客堂登了记，叫去太阳能浴室换洗。小捣机苦笑着说自己两天没有吃饭了，饿得有些头晕，放屁的劲儿也没了。惠生说：“你文明点儿中不中？”捣机红着脸儿道：“中中，说荒嘴了，以后我小心就是了。”
　　老和尚让饭头师做几碗香菜粉面条，河南人爱吃面饭。
　　不多时饭好了，小捣机馋得不行，甩开腮帮子，连吃五六碗，外加两块油炸馍片，唬得老和尚吓了一跳，说他猪八戒转世。捣机乐得上下响着，惠生说：“真丢人！”捣机笑着道：“丢人不丢钱！”老和尚拿出一套新衣服，指着西北角就是洗澡处，小捣机就往浴室走去。
　　浴室水很热，就光着腚在门口望凉水，被路过的女居士看见了。居士说：“师父，浴室里出来个褪毛猪！”老和尚就呵斥她们一顿：“去浴室那边干啥？见褪毛的真是不雅的，你要学野人作怪呀？”叫捣机关紧门好好洗。洗了一回，花了两个小时，身上松松快快，就有了容光，换上新衣服，看着体面许多了。他外表给人以忠厚之感，见僧人就双手合十，很虔诚的样子念声“阿弥陀佛”，弄得满寺人们都说这青年善根深厚，不出家修行就亏了材料！几个月处处表现得非常出众，连老和尚称赞有加，刮目相看。捣机就走了好运，一帆风顺的老和尚给他剃度落发，授了沙弥戒，法名惠捣。虽他灵活勤快，说话甜人，在师父眼里，他仍是孩子觉着可怜，多方体贴，照顾有加。说给他找个职事，好做功德。先叫学结月季花束，初一十五，给各殿佛菩萨插花，换水，好求来生福报。
　　转眼又到十五这天，到大雄宝殿插花。到了大殿，见到化子，又看看佛前的供果和功德箱里的钱钞，说道：“化叔有福，有水果吃，有钱花，多美，眼气人的呀！”化子拿拖把拖地，边干边回说：“都是老佛爷的，不敢胡思乱想，免得造罪！来寺可得端正心态，既然当了沙弥，更得自重！”慧捣口里应着，心里却说：“雀子毛！胡生把我娘害死，俺家没了，也不见他罪搁哪里！吃到嘴，花到手，才叫真的。你蒙啥呀老讨子？”从此，慧捣便萌生了看大殿的想法。
　　有一回，趁着没别人，他对老和尚说道：“师父，我那化子叔，不称职，不是睡觉就是偷吃供果，再不然打功德箱的主意！您咋用这种不懂因果的人管大殿呢？”老和尚笑道：“你来几天呀就乱说一气？啥事不能凭空想像。好好念佛去吧！”到了下午，天下了小雨，老和尚去方便，他就堵在厕所半路，挨着浇，等着师父过来。师父打个伞，就跑上去搀着老人胳臂，说道：“师父，昨晚做个梦，佛爷说叫我看大殿，说真真的我阿南转世……”老和尚哈哈大笑道：“就你歹头歹脑的样儿还阿南转世哩？作难跑世吧！成色，没怎么的说瞎话，长付老实相，没有老实样！你这劲好出家吗？”捣机听得害怕，“扑嗵”跪在湿地，鸡啄食地磕起头来，发誓赌咒道：“师父在上，弟子慧捣若有一头发丝的谎言，天打五雷劈，不得好死！”老和尚拉他起来说道：“知你不会撒谎，且考你一考，就更心诚了。好样儿的，既佛爷喜你，改日换了化子好了。”雨小了，慧捣又给师父磕头，师父说：“别了吧，再磕你就有病了！”慧捣说：“没事，有病化子会治。”接着又来几个头。师父笑说：“看看，衣服有泥，洗洗去，带了我那给你缝的新衣服。下雨外边别再磕头了。”慧捣顿时心里轻松，哼着佛曲，洗换去了。
　　有一天，老和尚来了大殿，化子正上香，换了蜡烛，一扭脸，见是师父，赶紧磕头顶礼。老和尚说，“化子免了吧。我给你说个事儿。“化子心里惊道：“何事动驾老人？”因说道：“唯愿乐闻，悉遵吩咐。”师父道：“你来大殿将近年余，平常里你光看书，佛菩萨对你不放心，怕你久坐成病，你宜调换别事可好？”化子想菩萨和师父都关心自己身体，感动地说：“好好好，您说干啥我干啥。”师父说道：“化子，知道功德最大的活儿是什么吗？”化子说：“看书学习！小时候因看书学习，父亲把我撵跑，要着饭到桐柏山一个石洞住着，学野人，饿吃点儿野果，渴了喝点儿泉水，看书学习打发时光。后来开荒种地，冬天来了，大雪封山，没了火柴，吃了几天生土豆；吃完了吃洞里发的草芽，吃完了草芽，吃小虫子；小虫子吃完了，啥也没有了，饿得受不着，冒着鹅毛大雪下山讨饭为个活命的呀……就是为了看书学习。”师父说：“噢，还有这一出戏呢，你是着魔了，着魔了的呀！书魔缠着你了，邪得不轻，来寺院老佛爷给你改邪归正！要在过去，遇着秦始皇就把你焚书坑儒了，还能活到今天？从今往后不要看书了，给你大事干干！”化子听到“大事”诚惶诚恐，赶紧跪下，举着双手道：“接旨！”老和尚微笑道：“这又不是皇帝，你接手纸吧？大雄宝殿你敢开玩笑？了得你！起来，说正经的！”化子给老佛爷求过忏悔，低着头说：“啥大事呀师父，吓得我不行了。”老和尚和蔼可亲地说：“净坛使者，如何？”化子大笑说：“师父，玩笑开大了？”师傅正色道：“怎可与你耍戏？”化子心说，你不是开玩笑是什么？因道：“我又不是天蓬元帅，又没调戏过嫦娥，怎能净得坛来？”师父不悦道：“掏厕所你还要当天蓬元帅？装着迷！”化子大笑道：“怎奈尊师弄得雅号，如何懂的？掏厕所这是好事，粪里有多种维生素、氨基酸、葡萄糖，营养丰富，里边那五谷虫，补气血双亏，没有贫血和心脏病，还没风湿病和阳萎早泄，更没肾炎尿毒症，吃得又胖又嫩。粪可强了，喂啥啥壮！猪吃了长得又白又胖。怪不得很早的时候，我伯叔父说我是走遍天下吃屎的猪，原来应在今天了，因此我身体以后就改地换天，气壮如牛！净坛使者伟大，到极乐世界里也不舍辞职，还尽职尽责掏茅房，让那里的有福人们，吃吃屙屙，痛快无比！好好修行，早日成佛。我的功德就更大了！”说着深深鞠躬道，“多谢师父，弟子不负重托，定把净坛使者干个有声有色，灿烂辉煌！”老和尚笑得直打喷嚏，扭着化子的耳朵说道：“极乐世界的人们是不吃不喝的，意念为食，七宝天地，何厕之有？你这呆子净说不着调的瞎包话，堕地狱的！”化子大惊道：“师父慈悲，别叫我堕地狱呀！”老和尚说：“不想去地狱了，就得好好掏粪，功德圆满，就开智慧，我就给你剃度出家，了脱生死轮回之苦。”
　　化子没置可否。就这样，慧捣就顺利管大雄宝殿，化子顺利当净坛使者去了。有人看化子挑着粪桶摆了摆地往厕所走去，说：“这伙子不是看大殿的料，掏粪正对路。”还有的说：“听说是个医生，不在家开药铺来寺院掏大粪，二憨子！”化子闻听很认可，回头一句：“阿弥陀佛，有道理！”言犹未了，把门的赵师傅招着手喊化子：“街上卖铺的姑娘找你哩！”化子说：“非亲非故，找我何事？”找师傅笑道：“反正不是给你搞对象的，快去吧，有事儿！”欲明何事？再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