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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杜司晨的烦恼 四十四章 难解的心结

作品名称:远去的洞庭湖      作者:徐克映      发布时间:2019-01-10 11:29:52      字数:5863

  四十三杜司晨的烦恼
  
  六年级的教室紧靠池塘。打开窗户,池塘里荷花摇曳,肥硕的荷叶贴在水面上;时而有青蛙跳上去,鼓着眼睛好奇地看着热闹的教室,稍有惊扰,便箭一般射进水里。
  大队学校六年级就一个班,杜司晨教这个班的语文,并兼任五、六年级的音乐。学校里老师原本参差不齐,大多是本大队初、高中毕业生。农村学校师资薄弱,加上客观条件的限制,繁忙的农业劳动又占去了学生们大量学习时间,高中生的实际水平只能相当于城市初中水平。尽管这样,大队的高中生还是凤毛麟角。杜司晨第一堂课,就引起了轰动。不但学生听得津津有味,就连旁听的老师都觉得大开眼界。其实她只是仿照她曾经的老师的方法,在课本上用红笔简单备课,依次讲解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课文中的典故,以故事的形式娓娓道来;或许她天生是教师之才,声音抑扬顿挫,语言形象生动,课堂上第一次鸦雀无声,秩序井然。师生们大概第一次听到这种形式的讲课方式,颇感新鲜。课上完了,学生们没有起身,仿佛还意犹未尽。
  杜司晨一天有五节课。加上备课,批改作业,有时还要帮助其他老师讲解语法法则,和一些难以界定的词句分类等等,工作并不轻松。不过比队上出工还是好多了。
  放学后,她没有急着回青年组,朝广播站走去。
  广播站前后两间屋子,外面一间是维修间,堆着一些铁丝,旧喇叭等广播器材,还有几样简单炊具。余可可平时吃饭在学校搭伙,偶尔会自己做饭。杜司晨进门,吴小秋在摆弄电炉子,见杜司晨来了,热情招呼:“杜老师来了,就在这里吃饭吧。昨晚放了一挂黄古钓,钓了几条黄古鱼,你看,又大又肥活蹦乱跳。”他指着木桶让她看。
  杜司晨走近木桶,里面果然几条黄灿灿的黄古鱼,在水中摇着尾巴。她问:“可可在吗?”
  吴小秋说:“在里面,你和她说说话,等一下鱼熟了我喊你们。”
  吴小秋这种主人公的姿态,让杜司晨心里很不舒服。一些言传她也有所耳闻,莫非真有此事不成?吴小秋在外面做饭,余可可在里面安享其成。这种氛围本身就有些暧昧,难不成余可可就图这份安逸?这不是余可可的性格呀。
  她走进里屋,余可可伏在桌上写什么,见杜司晨进来,忙起身招呼。
  “写什么呢,这么用功?”
  “啊,写了篇散文。最近又读了一遍《荷塘月色》,生出一些感慨。你看我们身边的洞庭湖,水那么碧绿清澈,芦苇菖蒲掩映,渔舟点点,夕阳泼洒湖面,犹如蓬莱仙境。忍不住想写点什么。”
  杜司晨笑道:“萌发诗人情怀了,有感而发写出的东西必定精彩,让我拜读拜读。”
  余可可说:“精彩不敢说,情倒是真的。写完请你提点意见。”
  杜司晨看着余可可,忍不住问:“李韦良来过没有?你们没有什么问题吧?姓吴的那人挺殷勤的,你可要小心啊。”
  余可可笑道:“没有没有。李韦良那人你也知道,不喜欢外露。你也不是外人,不用瞒你,我们都心里装着,心照不宣;至于小吴,人不错很热情。其他的,你是多想了。”
  杜司晨提醒说:“闷久了的东西当心发霉啊。感情要时常拿出来碰撞碰撞,晒一晒,不然会冷淡下去的。”
  “好吧,谢谢你的箴言。你和郭强怎样了?有没有好好谈过?”余可可听小早露过一点音,岳春生十分怨恨郭强,他和满秀闹翻,说是跟郭强有关系,其中的详细情况没人知道。余可可非常纳闷,她不相信郭强会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可是,郭强最近情绪低落,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会不会真的和他们之间存在什么扯不清的麻纱?如果有,那又是什么呢?这些疑问当然不好对杜司晨讲。
  听她提到郭强,杜司晨满脸阴云。虽说工作环境好了,心情却十分糟糕。离开乡下只一个多月时间,让她牵肠挂肚的郭强,竟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生疏冷漠,心事沉沉。为什么会这样?她百思不得其解。想到这里,她霎时眼睛红了,有泪流出来。她伤心地说:“他不和我多说话,不冷不热的。他原来对我那么好,关心我体贴我呵护我。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我实在受不了。”
  余可可说:“这事不能太着急,哪天要周小早去找郭强,小早十分机灵,和郭强又混得来,他也许能解开这个谜团。”
  说到小早,杜司晨想起自己的来意,说:“我就是为这事来问你的。那天你说我能来教书,是小早帮了忙。在家里的时候,他就夸海口,说我回乡下就能当上老师。那时我当他是信口开河,没有当真。没想到被他真的说中了,心里存了个谜。小早有什么本事?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其实,小早并没有多大本事,他用了一点心计。
  周小早和杜司晨回到队上的第二天,小早找到了余可可。小早拿出一份医院的诊断证明,证明上写着:杜司晨患有慢性肾盂肾炎,不能从事体力劳动,建议有关部门予以关照。下面盖着人民医院的大红公章。
  余可可看到这份诊断证明,心里沉甸甸的。肾炎不是小毛病,年纪轻轻地得了这种病,是大不幸啊。
  小早对余可可说:“这个忙还得要你帮。”
  余可可不解:“我有什么神通,大队会听我的吗?”
  小早说:“你有现成的资源不会用啊?不是还有吴小秋吗?”
  余可可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沉默着一言不发。要去求吴小秋,她实在难以启齿。除了工作之外,她不愿意和吴小秋过多交集。现在找吴小秋,还要通过他求他父亲吴德生,让她十分为难。
  小早见余可可半天不说话,有点急了。他红着脸说:“我们可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她父母要将她嫁给一个又老又蠢的男人,我想尽办法才让她脱身。要你帮一下就那么难吗?你忍心让杜司晨带病做苦工吗?”小早带着情绪,语气咄咄逼人。
  余可可有口难辩。她知道无法推辞,没有选择,她只能义不容辞。她对小早说:“唉,试试看吧,我尽力而为吧,能不能做到那就看造化了。”
  她找了个合适的时间,把这事给吴小秋说了。吴小秋见余可可请他帮忙,满口答应。这样的差事他求之不得,这正是表现的好机会,是显示自己能力的好机会。
  晚上,吴小秋把医院证明交给吴德生,请求他将杜司晨安排到学校教书;并强调说,帮了她,就等于帮了我。
  吴德生不明白,问他:“杜司晨和你有什么关系?”
  吴小秋说:“是小余请我帮忙。如果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人家会怎么看我?再说小杜有医院证明,于情于理都说得通。小余面前我也很有面子,对我俩的发展大有好处。再说,学校师资那么差,让杜司晨当老师,于公于私都好嘛。”
  吴德生问:“你和余可可到什么程度了?”
  吴小秋说:“相处得蛮好的。不过,还得慢慢来,时间长了石头也会捂热。这件事帮了她,又多了一份希望;再说,杜司晨是市里一中高中生,比起现在这些混饭吃的老师,不知强多少。”
  吴德生听儿子这样说,点点头:“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下不为例。”
  一大早,吴小秋喜滋滋地把好消息告诉余可可。
  
  听说吴小秋为自己的事情出了力,杜司晨不由对他心存感激。平时她看不惯这人,看他总是围着余可可转,就心里不爽;如今,人家帮了忙,又听余可可阐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心里的芥蒂就释然了。她本来不准备吃吴小秋的黄古鱼,现在,她觉得应该给人家一点面子。于是,留下了和他们共进晚餐。
  饭后,余可可送她一程。分手时,余可可关心地说:“你的病怎样?吃药了吗?”
  杜司晨说:“病?我哪里有病?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余可可奇怪了:“没有病?那医院证明哪里来的呢?”
  杜司晨说:“我也觉得奇怪。我从未去医院看过病,怎么会有医院证明?哦,还有,在家里的时候,小早弄出一张大队调我教书的证明。当时我就怀疑,追问过他,他神神道道的什么也不说。莫不是——伪造?”
  两人背脊同时冒出了冷汗。
  
  四十四难解的心结
  
  几天几晚的瓢泼大雨,把低洼的湖田淹没成一片國泽。湖田处在全队最低洼的地方,由于经常遭积水淹,收成很不稳定,所以不用上缴公粮,被称为“甩亩。”湖田里一般种的是糯谷。糯谷苗架高,又耐水淹,适合湖田生长。现在糯谷成熟了,浸水时间长,谷粒就会长芽,必须赶紧收割。
  水深齐胸部,水面上漂着一条小船。满老爷作示范,右手握镰刀,深吸一口气,钻进水中,摸到禾兜便割断,一口气割下三四蔸,猛地钻出水面,将禾把子放到船上。李韦良、郭强、小早都加入抢收糯谷的行列。他们仿照满老爷的方法,潜到水下割稻子。
  小早自从那次被龙卷风刮落水中,差点丢了性命,就下狠心跟金宝他们学习游泳,现在水性相当娴熟了,这次水中割稻他显得游刃有余。李韦良和郭强从小生活在江边,水性还算不错。只是深水割稻还是头一次,动作有些笨拙。身材高大的郭强,本应该有些优势,不过近来情绪不好,夜晚睡不安稳,经常无端惊梦。一旦惊醒,就无法入睡了。最近,他饭量也减少了,显得萎靡不振。今天一下到水里,就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刚刚趟下水,身上就无端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虽说节季上已立秋,气温仍在“二十四个秋老虎”的时间段,白天依然炎热,凭他平日的体格,出入水中不在话下,今天水深刚过腰,怎么会有冷的感觉呢。他全身浸泡在水中,水下的禾梗跘住脚丫,每移一步都相当吃力。他试着潜入水中割稻,憋一口气沉下去,摸住稻梗割下来,还没有割下两棵,胸脯就憋得难受。他慌忙钻出水面,看到其他人手里抓着大把稻梗,自己手中寥寥几根,觉得没有脸面,赶忙再次潜下水去。
  李韦良看见郭强脸色苍白,问道:“你脸色这么难看,没问题吧?”
  郭强全身像被抽空了。他觉得带着寒气的水通过毛细孔,不断渗进体内,渗进血管中,把五脏六腑浸泡得冰凉冰凉。他仍咬咬牙说:“有点冷,没事。”
  禾把子渐渐堆满了小船,人们在水中摸索着收割,收割范围一步步缩小。在湖田的一角,满老爷紧张的抓住了什么,他面前水花乱溅。金宝眼尖,叫道:“鱼,一条大鱼!”
  满老爷哈哈笑着,举起一条很大的金丝鲤鱼。鲤鱼的鱼鳞闪着光,拼命挣扎。满老爷右手抠住鲤鱼腮帮,左手抓紧鱼尾,用力把鲤鱼扭成弓状,那鱼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大家估计,这条鱼至少有四五斤。满老爷告诉大家,鱼是从涵管里游进来吃稻谷的。鲤鱼喜欢成群结伴,湖田里一定还有鲤鱼,看谁有“吃食运”,谁就能捉到鲤鱼。
  湖田里一下子沸腾起来,人们纷纷摩拳擦掌,都想抓到金丝鲤鱼。大家排成一排,形成一堵人墙,一边割稻,慢慢缩小包围圈。不一会果然有了动静,前面起了水花,鱼群可能感觉到了危险,惊慌地集聚在一起,寻找逃生的出路。
  李韦良和大家一样,非常兴奋。稻田里有这么大的鱼,令他紧张激动。他希望自己也能抓到一条鱼,哪怕是一条不大的鱼。来湖乡这么久了,沟港塘渠里到处都是鱼,可是自己还从未亲手抓到过一条鱼,想起来也是遗撼。现在鱼就在眼前,也该练练身手了。他看着前面涌动的浪花,顾不上割稻子,张开双臂往前摸去。突然,他腰上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那是一股很强的冲撞力量,撞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意识到是条大鱼,情急之下双手抱过去。那鱼力量很大,挣脱他的手往上窜,带着水花从他头顶飞跃而过。那鱼一身黄灿灿的鱼鳞,腾空的一霎那划过一道光,一道优美的弧线,如身手矫健的跳水健将,舒展流畅的身姿,跃入他身后的水中。人们一片惊呼:“啊,好大的鱼啊!”
  旁边的小早转身朝鲤鱼扑过去,他只摸到了结实的鱼鳞,水花泛过,鱼早已没了踪影。
  满老爷告诉他们,这种大鱼在水中像牛崽子一样有力气,这样是抓不住的。要将它按在泥里,或者把它抵在死角;同时,要极快地抠住腮帮,才能制服它。
  随着包围圈缩小,鱼群左冲右突地乱窜。不断有人抓到了鲤鱼,也有人被鱼撞到。
  郭强没有兴奋,也没有兴趣捉鱼。他双脚软绵绵的,身子像被掏空了似的没力气,凭借水的浮力才勉强站稳。一条追急了的鲤鱼朝他撞过来,紧接着又一条撞过来。他晕晕乎乎地站立不稳,往水中倒下去,一连呛了几口水。满老爷手快,腾出抓鱼的左手托住他。郭强此刻双眼迷离,面色煞白。满老爷扔掉手上的鱼,叫声不好,托住郭强把他移到岸边。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上岸,李韦良将他背回青年组里,帮他换上干衣服,小早叫来了赤脚医生。打了一针青霉素,服了几片消炎药。大队的医疗点也就这点能力了。
  打过针,郭强高烧稍退。过不久,他又浑身颤抖,上下牙齿磕得格格响。整个人像从火盆里一下掉进冰窟中,李韦良只好拿出冬天的被子给他盖上。不到一个时辰,他又汗如雨下。李韦良连忙将被子拿开。如此反复了几次,李韦良着急了。他从没见过这种阵势,问周小早,小早也不知道。看到痛苦不堪的郭强,两人急得直搓手,毫无主张。王小灵这时倒沉得住气,她用毛巾替郭强擦去头上的汗水,说:“刚才打了针吃了药,应该无大碍。今天晚上如果不见好转,明天一早送公社卫生院。”
  正当他们手足无措,朱大婶来了。看过郭强的症状,她肯定地说,这是“打摆子”,不要太着急,我给他熬点汤药来。
  不一会朱大婶端来一海碗褐色水药。李韦良问:“这是什么东西?能治病吗?”
  朱大婶说:“这是五月初五端午节采集的菖蒲艾叶,加上生姜熬成的,对伤风感冒,头痛脑热有些作用。唉,乡下人命贱,没钱去医院。‘打摆子’就喝这东西。多喝几次,把寒气逼出来,就会好的。”
  不一会,下边屋里刘二娭毑端来一筲箕发糕,热喷喷的发糕散发着清甜的香味。她看着病恹恹的郭强,眼泪都下来了。她搂起腰围巾擦着眼泪说:“遭孽啊,父母不在身边,没有人照应,太可怜了。伢子,吃点发糕,身子骨壮实才抗得住病痛。”
  傍黑时分,满老爷来了,手里提着一条硕大的鲤鱼。他弯腰摸摸郭强的额头,发现非常烫手,问李韦良吃了什么药。李韦良告诉他,朱大婶煮了菖蒲艾叶水。满老爷说:“那东西管用,要多吃几次。”又说,“这鲤鱼把头切下来,炖点汤给小郭喝,增加点营养。剩下的用盐腌了慢慢吃。”李韦良连声道谢。
  王小灵炖好了鱼头汤,乳白色的鱼头汤上漂着一层淡黄的鱼油,满屋子的鲜香。杜司晨急匆匆从学校赶了回来,看见郭强这副模样,眼泪忍不住“哗哗”流下。这时朱大婶又端一碗菖蒲艾叶水过来。她扶起郭强,接过朱大婶手里的碗,一勺一勺喂药汤。郭强看见杜司晨两眼含泪,一阵感动,不觉惭愧的垂下眼帘,像一个听话的大孩子,一口一口吞咽苦涩的汤药。喂完汤药,杜司晨又盛了一小碗鱼头汤,一勺勺吹凉了喂给他。
  郭强微闭眼睛,不敢和杜司晨对视,内心却翻江倒海。那天,他气走杜司晨后,又懊悔不已。自己做出了不要脸的事情,有什么权利冲人家发火?看着她伤心离去的背影,他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啊,大错已经铸成,就像豆腐掉在草灰里,怎么能清理得干净?强烈的自责和懊悔,像麻石磨盘压在心上,苦不堪言。
  郭强喝完药,吃完鱼汤,冒出一身汗水。李韦良拿来沾水的毛巾要给他抹汗,朱大婶连忙制止。她说:“喝完药逼出一身汗,汗毛孔张开了,不能见冷水,快打盆热水来。”小早应声打来热水。杜司晨不顾男女有别,替郭强解开衣扣,用热毛巾将他全身擦了一遍。一番折腾,郭强十分累了,不一会沉沉睡了过去。朱大婶说:“这下放心了,你们可以安心睡觉了。”
  杜司晨问:“朱大婶,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像个土郎中。”
  朱大婶说:“一家老少,时常有个头疼脑热的,上不起医院,只能想些土法子。老辈人也是这么过来的,我们跟着学了一点。”
  这一晚,杜司晨几乎没有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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