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认伯做父 远走他乡

　　上一章说到婉儿从门孔里看见大伯穿着打扮一副落魄模样，于是偷偷跑到西屋跟她娘亲说：“娘亲，不是听说大伯家日子还过的去，颇有些银子吗？我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呢？”
　　婉儿娘慈爱的用手戳了一下她的小额头嗔怪道：“就你鬼灵精的，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说你大伯家这几年落魄了，你大娘和你的几个堂兄姐们因为患了一场瘟疫，全都殁了。看看你大伯现在多可怜啊，老了老了，身边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了。”
　　婉儿家破旧的茅草房里，今天格外热闹，远亲近友听说离家在外多年的婉儿大伯李文良回来了，都来看望他。婉儿爹和娘搀着爷爷奶奶连同大伯一起赶紧把客人让进屋里，不大会功夫，炕上地下坐满了人，寒暄过后，婉儿娘赶紧下厨张罗饭菜。为了款待相公的亲哥哥，她甚至把家里唯一一只养了好几年的下蛋鸡都给杀了。
　　“娘，鸡肉好香啊，小九儿也想吃鸡肉。”婉儿年仅三岁的弟弟蹦蹦跳跳围着锅台打转，娘亲刚揭开锅盖，小九儿，那香喷喷的味道馋得他直流口水，于是跟娘亲央求道。
　　娘亲盛菜的手顿了一下，还是一块不少的把鸡肉分两个盘子装好，打发婉儿赶紧端到桌子上去。小九儿眼看着香喷喷的鸡肉就这样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急得他吧嗒吧嗒直掉眼泪：“娘亲坏，娘亲都不疼小九儿了。”
　　“九儿乖，大伯远来是客，那些来看望大伯的远亲近邻也都是客，好的东西要留给客人吃的，鸡肉实在是太少了，勉强只够伺候客人的，所以我们都不能吃，小九儿不馋啊……”婉儿虽然也很馋，可是这几年跟着爹在学堂里没少学了礼貌规矩，所以这会像个小大人似的安慰着馋得可怜巴巴的幼弟。
　　“七姐，九儿就不明白了，咱们自己家还缺吃少穿的呢，娘亲干嘛把好东西全都拿出来给大伯和那些人吃啊？”小九儿嘟起小嘴，不服气地问道。
　　“傻弟弟，大伯可是咱爹的亲哥哥，而且有好些年都没回来了，那些左邻右舍的也都是为了看望咱们大伯才来的，当然要好吃好喝招待啦，这是待客最基本的礼数啊。”
　　婉儿毕竟比弟弟年长了几岁，很懂事了，娘亲做饭炒菜的时候，她一边帮忙看着到处乱跑的弟弟，还帮娘亲添柴烧火，端菜端汤。
　　婉儿家许久没见荤腥的餐桌上今天摆上了六个菜，就连娘亲腌了两年多不舍得吃的咸肉今天都派上了用场。婉儿手里端着菜，那诱人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可是她还是努力抑制住馋虫，规规矩矩把菜摆在餐桌上。
　　不少亲朋故友都夸婉儿懂事，平日里就知道孝顺爷奶爹娘，替家里分忧。大伯也喜欢婉儿，一个劲地夸她长的标致，大眼睛双眼皮特别招人稀罕，酒喝到高兴处，大伯甚至还夹了一大块鸡肉非要给婉儿吃不可。婉儿推却不过，把鸡肉含在嘴里就退出来了。来到西屋，找到正窝在娘亲怀里撒娇的弟弟小九儿，赶紧把肉吐出来喂给他。只见弟弟眯着眼睛鼓着腮帮咂着小嘴，有点吃力地嚼着隔年的老鸡肉，好半天功夫还舍不得咽下去。
　　看着小九儿吃的津津有味，比他仅大一岁还不太懂事的小八也哭着跟娘亲撒娇：“娘亲，肉肉好香啊，小八也想吃一块，就一块好不好嘛娘亲——”
　　“八儿乖，八儿不馋。”娘亲心疼的把孩子们都拢在怀里，眼里闪着泪光安慰道：“咱们不馋，你七姐也不馋，咱们都不馋啊。”说实在的，茅檐草舍的人家，一年能见过几次荤腥？尤其是菜熟了以后刚揭开锅盖，那腾腾的热气夹杂着肉的香味席卷而来，想躲都躲不开，谁不馋啊？说不馋那都是假话。
　　可是她们家的日子过的是捉襟见肘，除了陪客的爷爷奶奶和婉儿爹，这些荤腥自己家里人是没福气享用的。生活艰难，衣食不周，慢说是孩子，就是大人也断没有个“不馋”的道理啊，好吃的东西谁不想多吃上那么一口呢？只是没有罢了。
　　
　　大伯在婉儿家呆了一个多月，婉儿爹娘也好酒好菜招待了一个多月。这期间，婉儿爹李善良可怜自己的大哥现在无儿无女、孤苦无依，就跟婉儿娘商量把婉儿过继给她大伯，因为看得出来，大哥偏爱这个女儿多一些。婉儿娘开始怎么都不舍得，女儿才那么小就要骨肉分离，她怎么能承受的了呢？可是没有办法啊，男人才是一家之主，丈夫就是天，他说的话怎么敢不听呢？说的好听点是在跟她商量，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半点发言权的，只要丈夫认准了一件事那就是“板上钉钉——没跑了”。没办法，娘亲也只好默认了，最多趁身边没有别人的时候，偷偷躲在一边擦眼抹泪。
　　这天，当着长辈们的面，爹把婉儿叫过来，让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给大伯磕了三个响头，还敬上一杯酒，并叫了一声“爹”，从那天开始，婉儿就只能管自己的生身父母叫“叔叔婶婶”了。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管婉儿多么不舍得这片从小长到大的热土、多么不舍生她养她的爹娘、多么不舍得与她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们，“爹爹”要走了，她这个已经过继给“爹爹”的“女儿”就必须得跟着走。爷俩穿着婉儿娘熬了几个晚上才做好的新棉衣棉裤棉鞋，踏着厚厚的积雪，背着干粮咸菜和水，还有婉儿爷爷奶奶和爹娘七拼八凑的一些铜板，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后来婉儿才知道，说是“回家”，其实大伯早就已经没有“家”了，他是嫌自己的弟弟家太穷了，住到最后，一家人只能吃难以下咽的野菜干粮、喝谷糠搀着老榆树皮的粥度命，酒更没办法顿顿喝了，她大伯也是从银子富足的日子过来的，又怎么受得了这些呢？所以就干脆张罗着走人了。
　　大伯带着婉儿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地方。他们白天一个劲赶路，晚上随便找个能够避风的地方窝一宿；渴了喝口水、饿了吃一口干粮就咸菜。最后铜板花光了，爷俩一路上只能靠讨饭为生。寒冬腊月，到处都是积雪，婉儿小小年纪，冻得小脸蛋都崩瓷了，小手肿得像肉包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大伯身后，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明天。
　　
　　李文良带着婉儿离开她家乡那片热土一个多月了，看看她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他的戒备心也慢慢放松下来。那天晚上，因为幸运捡到两个铜板，就买了一壶小酒，“滋儿嘣儿”地喝了个痛快。醉酒后的他终于原形毕露了，他指着婉儿的鼻子咒骂婉儿娘：“你娘那个贼婆娘，看我在你们家住的久了，就连小米饭都不肯给我吃，实在是太可恶了！”
　　“大伯您误会了……”
　　“你这孩子你他娘的是想找打吧？他娘的你叫谁是你大伯呢？给我跪下，敢不听话信不信我揍你一顿？”
　　“爹……”婉儿从小到大没有被爹这么凶过，她怯怯地叫了一声，感觉眼前的大伯好陌生啊，和在她们家里简直是判若两人，他醉酒后那副狰狞的面孔实在是太可怕了。不过她还是壮着胆子给娘争理，“爹您是误会我娘了，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实在是不好，在您没回来以前，我们一大家子人天天吃谷糠搀着野菜的饼子，那金黄金黄的小米除了爷爷奶奶偶尔能够吃到以外，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拿出来熬点粥喝的。但是您老来了，我娘为了尽量给您做点顺口的，不仅把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母鸡都杀了给您炖肉，还把腌了两年多都舍不得吃的腊肉全都拿出来做菜给您吃，她是尽了力的……”
　　“说来说去你爹也是个笨蛋，干什么不好？非要在那个穷乡僻壤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做个教书匠，他也不想想，咱们老家那个破地方能有多少油水啊？要是当年他肯听我的劝和我一起做生意，说不定现在早就当上‘大老爷’了。”
　　“……”婉儿吭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说，她知道“大老爷”那是有钱才能做的，她也曾经听爹娘说过她现在的“爹”就曾经是个“大老爷”，也曾经呼奴唤婢的八面威风，可眼下怎么会……
　　“想当年你爹我也曾经做过老爷的，家里光是你这么大的小奴婢就有五六个，专门侍候你大娘……不，是你娘和你哥哥姐姐们衣食起居的，那时候你爹我想吃什么没有啊？可惜呀，可惜……唉，都是你娘那个臭娘们，我每次一出去赌钱，她就跟嚎丧似的拽着我的腿不让我走！气的我狠狠踢过她，把她的腿都打断了，可是你不知道，牌桌上那是最忌讳眼泪的了，不吉利的！那个臭娘们天天这么哭哭啼啼的，我能赌得赢吗？她害的我是赌一场输一场？到最后把什么都输光了！唉……”
　　“赌？”婉儿的耳朵敏感地抓到了这个关键的字眼，她瞪着疑惑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爹”。她记得清清楚楚，在自己家里，当着爷爷奶奶和那些亲人们的面，大伯可是亲口说那些银子和宅子都是为了给大娘和儿女们治病花光的啊？怎么变成“赌”了呢？
　　“没错，就是‘赌’啊，不然你以为我真会把钱给那个臭娘们和那些赔钱货治病？我脑子又没毛病。那不过是我当着你爷爷奶奶们的面撒个小谎罢了，他们老两口又没见过什么世面，一听说我赌博，还不得吓死了？还敢认我这个儿子吗？”
　　“那我大……我娘和我哥哥姐姐们就那么病死啦？”
　　“臭丫头，别那么咒你爹好不好？你爹我还没那么命硬，又怎么能把儿女们全都妨死了呢？你哥哥们呢？他们有的是力气，我就结了死契，把他们全都卖给地主家当长工了；你姐姐们可没你这么漂亮，卖去窑子里老鸨都不肯要，没办法，只好卖给大户人家做粗使丫头，她们没福啊，须知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容貌了……”
　　
　　大伯的一席话，吓得婉儿冷汗直流，这个禽兽不如的“爹”，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舍得卖掉，那自己的未来不是太可怕了？
　　婉儿猜的没错，大伯就是看中了婉儿生的漂亮，这个小妮子生的这般模样，将来长大了也肯定是个美人胚子，若是能够有幸卖到那个达官贵人家做小妾，那他李文良将来不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到时候想去哪赌就去哪赌，想喝琼浆玉液怕是也不费劲呢？一想到有一天能够用婉儿换银两，大伯也对她和颜悦色了不少。
　　婉儿也想过要逃走，夜里待大伯睡熟了，她就悄悄爬起来准备开溜，可是看着月光下大伯佝偻着背蜷缩成一团，头发胡须都白了大半，像爹娘一样善良的婉儿实在不舍得大伯老来孤苦无依。她还奢望着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倾家荡产飘零落魄的日子后，大伯以后也许会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