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全家秋收
作品名称:逐日 作者:金源 发布时间:2019-01-08 18:29:29 字数:3044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
好不容易播种的麦子伸出了顽强的芽苗,向着光明探出了瘦弱的身躯;前几天还土黄色的土地像是一夜之间被泼上了绿色颜料,眼见着生动起来,我的心情也随着日渐茁壮的麦苗慢慢好转。
每天我都去自己的麦地中看看,不管是有没有活干。而没有活干是不可能的,被水冲坏的水渠需要修补,间或发现的野草需要清除,庄稼人的日子里是没有闲工夫的。我也越来越像个农民了。衣服上总是沾着草屑或者尘土,只要是下地,肩膀上总是扛着那把闪闪发亮的园头钢锨。间或休息时,就躺在长满野草的地梗上,望着蓝天白云发呆,或者和邻近的乡亲们对地里的庄稼评头论足。
“小七的麦子今年最好。”孙二哥一脸羡慕。
“还不是地好。要不是分上晒砂地,能有这么好?”李大却是一脸地不服气。
“都分的晒砂地,他们怎么不行?”张三抱着旱烟袋,边吸边说。
工余休息时,几个人凑在一起,对庄稼评头论足。
远远看去,虽说都是小麦,一片翠绿,可仔细一瞅却高下立分:我的小麦麦杆粗壮、颜色墨绿,比邻近地里的麦子至少高出一拃;而同是晒砂地,财和别人的麦苗明显发黄、低矮。
“莫不是里面还有什么道道?”张三满脸迷茫。
“还是有文化好呀。你们忘记一个月前的那场雨了,人家小七在地里撒肥料呢。”孙二哥说。
那场透雨前,我特意留意着天气预报,下雨时,把播种时剩下的两袋尿素全部追进了麦地里;而当时孙二哥还说我胡闹,为这个事情,我还和他说了半天的道理。农技常识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初中生必修课之一。
“长的好有什么用?能收到仓里才是真好。”李大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是呀,收到仓里才算数。人家都是兵强马壮,我一个人割这二十亩地要割到什么时候?麦黄一袋烟。到麦黄的时候,十里八乡都黄了,雇人都没有地方。
第一次,我开始为我的麦子发愁。
几天后,三姐铃回来了。自从父亲去世后,除了清明、七月十五给父亲扫墓,姐姐们很少回家。既是回家,我也很少和他们聊天,看在三姐和母亲说话,我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三姐回来了”,就自顾去做自己地事情。第二天,三姐和母亲去地里看了一圈,又走了。
“三姐干吗来了?”一大海碗素捞面,三下五除二就进了我的肚子。
“回来看看,说是准备回来割麦。”母亲头也不回,在锅台上忙碌着。
割麦?他们?大我十七岁的三姐从十五岁开始工作,眼下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近二十年没有干过农活,他们能割动?
“你三姐说,大姐他们都回来。”母亲说。
我无法拒绝。
麦黄的前三天,大姐一家五口、三姐一家四口,四姐带着孩子,全部回来了。为了我辛辛苦苦种的二十亩麦子,为了我,回来帮助我秋收了。
大姐居中指挥,兼任伙头军;大姐的大儿子亮,则带着弟弟妹妹成了儿童团长;大姐夫、三姐夫、三姐、四姐和我是割麦的主力。二十亩地,在几个多年没有下地干活的人手中,整整割了一周。两年来,我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不是因为有人帮助我割麦,而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让我冰封的心开始融化,我用我的劳动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价值。
割麦的日子里,天刚刚露出鱼肚白,我们就下地。上午九点多,大姐就带着孩子们,拎着馒头、茶水来到地头,一家人围坐在地梗上,边吃边聊。
“这要是年年回来割麦,可就累屁了。”三姐夫开着玩笑。
“就是,我们这么多人请事假扣的工资够雇好几个人割了。”大姐有意无意地看着我。
“明年提前雇好人,我们就少费些心。”四姐一边磨刀一面说。
“那要看小七怎么想。”很少抽烟的大姐夫点了一支烟,斜靠在麦捆上,惬意地抽了起来。
我怎么想?当初回家时,我早已下定决心,想认认真真地当个农民。但是,年初种地时发生的事,又打乱了我的心思,我必须要改变现状,才能有尊严地生存下去。
“要不去学个中医吧,你才十八岁。”大姐笑眯眯地看着我。第一次,我发现大姐不发脾气的时候,和母亲一样温柔。
我无言了。
天空盘旋着一只苍鹰,偶尔扇动几下翅膀,然后静静地停在半空,俯视着大地;冷龙岭上稀疏的松树和更远处的雪峰清晰可辨,成群的牛羊如白色珍珠一样,散布在田间地头。我能够看到眼前的一切,可我看不见山那面的样子,如同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一样。但是,不管干什么,我心里很明确: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让我的心安分下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去:“等把庄稼收完再说吧。”
“以后不准你抽烟。你才多大,抽烟这么厉害。”大姐站起来,把我手中的烟夺了过去。
我笑了笑,拎着镰刀走进了麦田。
八天后,二十亩麦子在全家人的帮助下,终于割完了。而这只是秋收的开始。拉运、上垛、打碾……还要经过若干程序才能完成整个过程;而姐姐们要去上班,剩余的活只能是我自己来干。
姐姐们走的那天早上,全家人都去给父亲扫墓,(河西走廊风俗:农历七月十五要为先逝的亲人扫墓。丰收年景,在墓地杀羊献祭,有告知先人一年丰收之意。)母亲特意准备一只肥硕的羔羊给父亲献祭,这是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乃至后来的几十年中,唯一一次去父亲的墓地。
“我死了不和你父亲合葬。”从坟上回来,姐姐们共同煮了一大锅开锅羊肉。孩子们吃得欢天喜地,而母亲则心事重重。
“你只能和父亲合葬。再说,你死了,我们怎么埋你是我们的事情,你说了不算数。”大姐给母亲盛了一碗羊肉汤。
“我现在就是告诉你们我的决定。这个地方这么偏僻,我们一辈子没有回过老家,将来我要回老家去。”母亲淡淡地说。
“你怎么回?”亮依在奶奶怀中。
“我自己回。”母亲摸了一下亮的头。
“那我小舅怎么办?我也和你一起回。”亮说。
“他愿干什么干什么。过两年他娶媳妇了,就用不着奶奶了,我就自己回老家去。”母亲像是回答亮又像是说给我听。
大姐夫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突然有些明白母亲这么说的意思了。母亲对我回来种地一直耿耿于怀,他不希望他的小儿子陪着他种一辈子地;而父亲临终时留给我的话也在耳边响起:“我最不放心地就是小七。”
可是眼下家中现状如此,我又能怎么样呢?
气氛有些尴尬。
“我当兵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脱口而出。
“你走了母亲怎么办?地怎么办?”三姐看了一眼大姐。
“地好办。母亲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母亲你们轮流养活,从大姐开始,一人一年是六年,轮到我,我就当兵回来了。”
“不是说让你去学个中医吗?将来回来在家里开个诊所,既能照顾家,还能有个手艺。”大姐有些恼怒。
“我还是先去当兵吧。回来再去学中医也不晚。”我说。
其实,这大半年工夫,我已逐渐冷静下来,反复考虑过自己的将来,不管是学什么手艺,都需要费用;而父亲去世时的情况,让我下定决心尽量不和他们有经济往来。何况,如果我去学,他们分担的不是我一个,还有母亲。当兵,至少可自己解决衣食问题。
但是,这个理由我不能向他们任何一个人说。
家里又剩下母亲和我时,母亲说:“学个中医也不错。”
自从分家后,母亲一改过去所有事情都自作主张的做法,家里大小事情常常和我叨叨。这不是母亲迁就,而是母亲没有了说话对象,而我又沉默寡言。
“钱呢?粮食卖了去学?明年的种子、肥料怎么办?再说,学个中医就有人看病?”村里赤脚医生在大队药铺里面干好几年了,可除了感冒、拉肚子应急,门可罗雀。
“那你想干什么?”
“种地呀。养活您呀。”我嬉皮笑脸地说。
“那就给你说个媳妇,安安稳稳种地过日子。”母亲把手中烟头一扔。
“别。您还是省省吧。等我想好了再说。”
“不行。明天我就去找你老王哥,让他给捉摸捉摸。”
看母亲来了真的,我急忙说:“我想好了,去当兵。当上三年兵,回来干什么都不晚。能有个出路则好,没有再说。”
母亲无奈地看着我:“儿子,你不小了,干什么首先要自己想好,想好了就要认真干。不管干什么,你记住,娘是你的后盾。”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我明白了,男人要想更好的担负起家的责任,首先要让自己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