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祸福鬼知
作品名称:虎蛙人生 作者:亦猫熊 发布时间:2019-01-09 21:03:43 字数:3737
花絮【母亲龚氏原是一副病态加愁容……她接茬说:“唉,眼睛和耳朵长在你们胫上,所以听到闻到的稀奇事多。只是我想说,如今有钱人家死了一条狗都得好棺好墓地安葬它,可穷人家恐怕是人死了,还不知葬身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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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一通“噼里啪啦”鞭炮声,平常人听了会认为是喜事,但此时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那分明是在报丧啊!
敲着铜锣,吹着喇叭,搭建灵堂,准备办丧。徐更生的母亲病逝,遗体已从房内搬进堂屋,一张冰凉浸骨的竹板床上直挺挺地躺着那一副骨瘦如柴且穿得破衣烂衫的躯体,让铁石心肠的人瞅着都会为之落泪不止啊!
而此刻,徐更生正疲惫地坐在一旁守尸护灵。可只要他瞅一眼母亲的遗容,那眼泪便像断线的珠儿潸潸而下!
一会儿他已是泣不成声,一会儿也强忍泪水,终将模糊泪眼从母亲遗体上移开,却注视着一盏点在尸身头边的长明灯,而随着那油灯忽明忽暗地闪烁跳跃,不由得满脑子荤绕幻现的都是母亲活灵活现的身影——
回忆。一个五更天,鸡在啼鸣,天色很暗,气候很冷。
在一间灶房里,面容憔悴的母亲强撑病体在灶头为更生做带去上学的菜。这多半是保质期长的咸卤菜,如腌萝卜干、腌大白菜,甚至是腌咸鱼等……
母亲叹息说:“唉,我儿读书辛苦,等去学校念书又是一个星期,这菜弄少了不够你吃,弄多了也不行,怕带去学校,吃久了会霉变。在此我可嘱咐你,若真发现这菜不堪时日长毛发绿了,你可不舍得也得舍弃掉,千万不要再吃了。吃霉变的食物容易损害身体,而人最可宝贵的还是要保重身体啊!”
更生只是唯唯诺诺。
墙头漏风只扑得一盏灯(煤油灯)忽明忽暗。更生默然垂手提起书包在等候着。母亲后来在盛装菜罐子。装罢,让更生一手都提了。
母子俩随后都没有言语,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情。更生毅然转身走出家门,而母亲是多么艰难地追向门口……
夜茫茫,路漫漫,母亲还在倚门而望,直至黎明来临……
回忆。这是一个阴霾天气。在徐家堂屋外,他的母亲龚氏和邓丽萍正在扬着禾草打谷子。
一会儿徐老伯也来了。他分明是从外面行医来。那时他还在兽医站,但离下岗也为期不远了,所以他都像事先作了安排,一边行医便也一边兼顾务农。只见他刚踏进门坎,便卸下肩挂背驼的一个棕色皮革的兽医箱,马上又赤着双脚,卷起裤腿,去灶房那边牵一条耕牛。
他且绕打禾草脱谷子的母女身边转了一圈,随即牵出耕牛,顺势还扛起一把铁犁。不过,终因他年纪大了,由于铁犁沉重,而那条老牛又不好使唤,故使老人老牛在原地打磨蹭。
而这时,他借着换肩扛犁的功夫,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别人说了一番话。
他说:“唉,这世道真是变得大不一样啦,穷人和富人有区别。你瞧我这样累死累活一天干两头,也难以维持生计。可常听人讲,一个贪官贪一回就是百万千万,还有那些大腕明星,就在台上蹦跶一回或为商家做个虚假广告代言,出场费竟是天文数字,你说这社会有公道、能公平吗?还有一件奇事让你们闻所未闻,猜想我刚背医药箱从哪儿来?那是现任桃花镇胡大头书记的公子,一个叫胡菲的人,因豢养一条大狼狗,不慎误食了氰化物,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咽气时还非得叫我去救治。可我虽给它注射了大量阿托品,结果仍一命呜呼。本来一条狗死了也就罢了,可他财大气粗地说非要厚葬它,并吩咐人去为它买地建墓立碑,甚至扬言要组建治丧委员会,一场葬礼可办得比死了人还隆重呢。”
丽萍插话说:“阿爸,这种事都是你经历的吗,或者只是你道听途说?这真是稀罕事!”
徐老伯说:“有些事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有些事且只管拿耳朵去听。”
母亲龚氏原是一副病态加愁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内心忧虑得很。她接茬说:“唉,眼睛和耳朵长在你们胫上,所以听到闻到的稀奇事多。只是我想说,如今有钱人家死了一条狗都得好棺好墓地安葬它,可穷人家恐怕是人死了,还不知葬身何处呢。”
丽萍又问:“喂,阿爸,刚听你说给狗治病,可能治好了倒好办,狗主人会给你一点报酬吧;而治死了呢,他还会给你医疗费么?”
“唉,你不提这茬也罢了,若要提起来我可更来气。”徐老伯不由怒气冲冲地说:“正如你所说,豪门家养狼狗,本身就让人战战兢兢。我原是斗胆去为他们家做服务。如果当时能把那中毒的狼犬治活了,或许狗主人会施舍我一点打发我,可偏是最终没抢救过来,气得那胡菲大发雷霆,竟一脚把我的医药箱都踢飞了,反怪我医术不精,救治不力呢。就这样我哪敢去问他要医药费,反倒像负罪似的悻悻逃离了。”
丽萍说:“这可真是欺侮人!那样我们花了医药本钱,岂不反赔了他了。依我说就该不服气,还得问他要。”
这时龚氏又说话了。她说:“算了吧,你倒看与谁争争?历来社会都讲‘权势’二字,那种以强凌弱的事情还会少吗?我想不就被踢了医药箱吗,只要没伤人,把东西捡起来仍然可以用。所以我想说,遇到这种人和事,还是惹不起躲得起,自求平安吧。——哎呀,我刚多说几句话,顿觉头晕目眩,胸口也憋得慌……咳咳,哎哟,原来天空又飘来一股雾霾,我可闻不得半点,一闻病又发了。咳咳、咳咳……”
却说龚氏咳嗽,除了自身虚弱,实因天边飘来一团烟霾,直呛得她胸闷气短。她只好捂胸咳嗽不止,到最后更剧烈地咯出一口血痰。而这一现象似乎在徐家人眼里司空见惯。
徐老伯看在眼里便很冷淡,反而说:“哎,早叮嘱你要少说话、静呼吸,你不见这该死的雾霾一阵一阵地随风飘来嘛,你应预备好湿毛巾,关键时捂住喉咙和鼻子还好些。唉,想你这妇人的病也是被这雾霾坑害了。”
丽萍便用手捂着鼻子问:“哎呀,这雾霾浓重得很,遮天蔽日,连风都驱不散,讨厌死了。阿爸,你知道这雾霾从哪里来的吗?”
徐老伯说:“论源头,它可就是从离我们几公里外的长陵水泥厂飘来的啊!这可又得提及那个胡大头书记和他的儿子胡菲,是他父子勾结外商合伙创办了一家水泥厂,才弄得桃花镇到处尘土飞扬,烟尘弥漫,那真是祸害一方啊!”
此时徐老伯又挣把力使劲扛起了犁,且牵着牛,打算走呢,却又听龚氏一边咳嗽一边说:“咳咳唉,我得这病,要怪还真怪那些贪官,他们凭借自己手里有权利,想办啥就办啥。他们只管个人图利益,才不管咱老百姓的死活呢。”
在她面前,原本一大堆的稻禾已打得所剩不多。而徐老伯见她说话,也没顾她,便照常牵牛扛犁地走出院落,走向村口……而哪料又一阵雾霾随风吹来,直引起龚氏喉管充血,剧烈咳喘。
突然,她实在支撑不住,被迫中止了手中粗活,且觉得大脑缺氧,气血倒流,一时天旋地转,竟一屁股坐跌地上。
丽萍见状赶忙过去扶住母亲,口里呼喊不停:“哎呀,阿妈、阿妈,你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你快醒醒呀——”
母亲闻听呼唤,倒也苏醒过来。只是神情已很恍惚,一边想挣扎着爬起来,一边还自言自语:“唉,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啦?刚只咳了几声,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前抹黑,腿脚软乏,一忽儿就倒地上了。看来这回该是大限将至,劫数难逃吧!”
母亲是个勤劳、顽强的人,只见她挺立身躯仍想寻活干。但毕竟已是风烛残年,病魔缠身,正如一盏被风吹得冥冥欲息的煤油灯,恐怕再也闪烁跳跃不了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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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一场悲剧如期发生。天上已然下起潇潇淫雨,无休无止。风声、雨声,一并掩没人生哀鸣!
低檐矮瓦。一副黑漆棺柩沉重地压在两条长凳上。办丧事的悲哀真是让这个家庭苦不堪言,难以承受。
徐更生、邓丽萍各自倚门哭戚,檐下泪雨滴泣……
出殡这天,雨似乎下小了,可天依然很阴霉。
徐家是个穷家,家徒四壁,而办丧事的场面更添惨淡和悲凉,由此一些亲戚实在看不下去,便东凑西借地帮弄了点钱来买棺椁、置寿衣……
有位亲戚还帮请来了一位会做道场的法师。要说这道场法师可真有一套,凉尸三天,设灵堂祭坛,从给死人化妆,到将尸身装殓入棺,一切由他安排。他还鬼画桃符做了一个招魂幡,并感叹说,死者灵位旁有纸糊的男马女牛,这些小鬼都是来抬轿的,可轿架上也不能空缺,应该于正中摆一幅用黑边框住的先妣遗像才妥当。
这时他问家属:“死者生前可有照片?”
众人说:“这个女人一生清苦节俭,平常连新衣服都没穿过,更莫谈照过相。”
可当人们都在惋惜、哀叹之时,不意更生却痛定思痛,忽请缨说:“哎,这位法师和众乡亲,可能你们不知道,我可会画像啊!往日里只道母亲那副病容,不忍相看,竟疏于给她留下照片或画下一幅肖像。而今她已离世,趁此最后一面,便由我来给她好好画上一幅遗像,以作永久纪念吧!”
于是事不迟疑,大家便催促更生开始画像。而待他回书房拿出一套简易的绘画工具,并借用法师在用的毛笔和墨汁,照着母亲被化妆过的安祥样子,当即也就含泪含悲地描纂了一幅速写。
而那时免不了有人感叹更生的才华,同时却又感叹这妇人死得早,不然有这样的儿子,将来定会有福享啦。但法师是个冷酷的人,竟听他冷冰冰地说:“哼,享福、享福!——黄泉路上不去是福,阴曹地府去也是福啊!”
随着画像毕成,继被法师挂上祭坛。而法师当作众人的面,再度拿过墨笔,大手一挥,居然还将他的话拼成一幅“阴文”(一般人辨认不了)挽联:黄泉路上不去是福,阴曹地府去也是福!并题横幅:福祸鬼知!
打从尸身装殓入棺,由法师引领徐家大小族人团棺祭奠,然后安排守灵守夜,直至天明出嫔。刚好这时雨又小了,将棺椁抬出门外,再让大伙儿面棺跪拜死者,作最后诀别。终于一声吆喝,由八条汉子——即民俗中的所谓“八仙”,齐心齐力,扛起灵柩迈步向前……
一路上仍由法师举幡招魂,又安排摆路祭,迢迢路远,时走时歇。直至出了村口,再不能停歇,一直沿着一条田间公路,朝着一座荒山丘陵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