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老红军怒杖军代表
作品名称:远去的洞庭湖 作者:徐克映 发布时间:2019-01-07 18:33:43 字数:3746
王小灵回到城里,先去印刷厂看望父亲。父亲复旦大学毕业,为追随心仪的姑娘,从上海来到湘中这个小城市,和同班同学匡沁清成立了一个幸福温馨的家。一年后,生下宝贝女儿小灵。夫妻俩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外公外婆对小外孙女更是百般疼爱,一家人其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不料想天上掉下祸来,父亲语言不慎,五七年被划定为“右派”,开除出教师队伍。气宇轩昂的复旦高材生,一下被打落尘埃,万劫不复,凤凰变成了折断翅膀的鸡。丈夫遭难,妻子受到牵连,同事们的眼里无端流露出蔑视。幸亏有父亲那块王牌坐镇,学校没把她怎样。
一天丈夫对妻子说:“我们离婚吧。”妻子一听如晴天霹雳,她一下抱住丈夫放声大哭:“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丈夫说:“我不想连累你们。”妻子说:“我们是夫妻,我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丈夫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妻子更紧地抱住丈夫,泣不成声地说:“灵君,我不会和你离婚,不会让小灵没有父亲。”
丈夫流着泪说:“我也不想离开你们。我这个样子,连累你不说,要连累孩子。小灵现在上小学,今后要升中学,让她背负着‘右派子女’的名声,升学的希望很小。她还要上大学,她还有美好前程。如果背着‘右派子女’的包袱,不是误了小灵一辈子吗?为了女儿,我们离了吧。”
为了孩子,夫妻俩忍痛离婚,气坏了老丈人。匡老头指着两人的鼻子骂道:“这么大的事,也不问问我?你们就这样随便把家给散了。我老家伙不死,谁敢把我孙女怎样?”
匡老头官职不大,可是资历却是相当老。逢年过节,省军区司令也要亲自给他这位老首长来拜年,他的下属很多在部队和地方担任要职。不过,他为人十分低调,虽挂着军分区司令的职务,却深居简出。许多事情由副职应付,自己很少出头露面。但是,匡老头的传奇人生,在小城百姓中流传开来,被人们津津乐道。小城很少有人见过这位传奇人物。匡老头经常穿一身褪色旧军装,一双布鞋,漫步于街头巷尾;人们根本想不到,这个布衣布鞋、头发斑白的小老头,就是人们传说中的传奇人物匡司令匡老头。匡老头这人,小城人只闻其名不见其身。
王小灵从不向人讲述外祖父的事情,连和她同桌了几年的同学,也不知道她就是匡老头的外孙女。
王小灵看过父亲,又去看外公外婆。
外婆看见宝贝外孙女,抱头痛哭。边哭边埋怨老头子:“当初就说不让小灵去农村,你硬是要她去锻炼锻炼。你看孩子锻炼得又黑又瘦,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啊。小灵,咱们不去了,就住在外婆家里。”
小灵说:“外婆,同学们都在那里,我可不想当逃兵。”
匡老头举着大拇指称赞道:“是我老匡家的血脉,有出息有骨气。小灵,给外公讲讲乡下的事情,好吗?”
王小灵正思量怎么向外公开口。她知道外公的脾气,如果仗着亲人的名头向他要求什么,老头子不会让你把话说完就会断然拒绝。聪明的小灵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讲故事的办法,以情打动老头子。她给外公沏了一杯浓茶,搬条矮凳坐在外公身边,开始讲故事:“我们那里有个很有才华的年青人,喜欢画画。经常帮贫下中农画像。不但能画活着的人,死去多年的人也能画,而且画得有模有样。”
匡老头操着浓重的河北方言说:“死去了的人也能画?吹牛皮吧。那怎么画呀?”显然,外孙女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小灵摸着老头宽大的军裤说:“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他按照死者后人的模样为蓝本,根据亲人们的回忆、描述,真的画成了,你看厉害吧?”
匡老头点点头说:“厉害,有本事。也是下放学生吧?这样有本事的年青人应该好好培养。”
小灵说:“公社要画一副巨大的主席像。很大很大,就像我们军分区礼堂的主席像那么大。可是,乡下没有人能画得了那样大幅的画像,于是经四处打听,寻找有本事的画家。”
匡老头性急地说:“你们那个画像的年轻人不是很厉害吗?找他不就行了。”
小灵说:“公社文化站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他。他也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您知道,画这样大的画特别耗费精力,听说颜料就得用掉几铁桶。”
匡老头说:“我知道,我们这个主席像,四个画家画了整整一个月。”
小灵说:“他没有帮手,就一个人画。这人不仅很有绘画天赋,工作非常踏实认真,很能吃苦。画一副巨型画,就像盖一座房子,特别劳神费力。尤其是画主席像,更要一丝不苟,不能出一点差错。他自己动身搭脚手架,一个人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他没日没夜画了二十多天,眼看只剩下面部没有完成了,这时,他累得病倒了,连站的力气也没有了。”
匡老头感叹道:“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二十多天就画得差不多了。这么大的工作量,不累倒才怪呢。你们公社也太不像话了,怎么不给他派两个助手?”
小灵说:“他们什么也不懂,还以为画画比拿锄头轻松得多呢。不过,这个人也性格倔,不向领导提要求。他还害怕别人动手会破坏他的作品的完整性。”
匡老头赞叹道:“这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人,我就喜欢这种严格要求自己的年轻人,有机会我要见见他。如今有才华又能吃苦耐劳的年轻人人太少了!哦,你说他病了?送医院了吗?”
小灵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没有。不但没有送医院,还把他用绳子捆起来,关进了黑屋子。”说着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想起李韦良被捆绑关押,小灵难受起来。
匡老头特别疼爱外孙女。起初他并不是要听什么故事,小灵离开他大半年了,他十分想念外孙女,小灵突然回来,他特别高兴。只是想要外孙女陪他坐坐,听外孙女说说话撒撒娇。不想外孙女的故事引起他兴趣,他最喜欢做事认真负责的人。听小灵说到画画的年轻人累病了,不但没送医院,还给抓走了,十分震惊,连忙问:“为什么?为什么抓他?!”
小灵哽咽说:“不知什么人趁他不在的时候把领袖头部涂得乱七八糟。革委会的人硬说他有意损坏领袖的光辉形象,说他是现行反革命,蓄意攻击领袖。可是,那是一副还没画完的画像啊!”
匡老头勃然大怒,他一拍茶几,骂道:“什么狗屁人,一副没完成的画就拿来做文章,还有没有党性原则。那是个什么人?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小灵说:“听说是‘县革筹’的什么人。说是造反派。”
匡老头咬牙说:“就是这些混账东西,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整人抓人,错披了一张人皮。这些下放学生本来就挺不容易,不好好爱惜他们,不分青红皂白随便抓人,良心让狗吃了。”
小灵听外公这样说,眼泪止不住流下,伤心地哭起来。
匡老头见小灵哭了,摸着她的头心痛地说:“你哭什么啊,别哭别哭,你一哭,外公心里就更难受。”
小灵想起还关在黑屋子里受委屈的李韦良,眼泪更汹涌了。她哭着说:“外公,他就是我们青年组的同学,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尤其照顾我们女生,我们饿了,他抓田鸡给我们吃;他帮人画像人家送的东西,给我们大家分享用。如果他被打成反革命,一个好人的一生不就毁了吗?”
匡老头沉默了许久,看着小灵说:“你想要外公做什么?”
小灵含着泪说:“我请外公主持公道,还我同学一个公道。”
匡老头二话没说,摇通办公室电话:“给我查一下,洞庭湖的军代表是谁,马上给我接通电话。”
不一会,电话响了,电话里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首长,我是田满囤,您有什么指示?”
匡老头大声说:“听说你们那里抓了一个画领袖像的下放学生,是怎么回事?”
田满囤说:“我知道这事,是地方上革委会抓的。听说性质比较严重。”
匡老头生气地说:“不就是一幅画吗?值得那样大惊小怪?你先给我把那个下放学生放了,以后的事再说。”
田满囤小心翼翼地说:“首长,这事我不好作主,得和地方上的革命组织商量。”
匡老头不耐烦地说:“你一个军代表,这点小事还做不了主?组织上派你去干什么的?”
田满囤说:“为这点小事得罪地方革命组织,总归不好吧,我们以后的工作还要依靠他们。”
“啪”匡老头愤怒地甩掉话筒。拿起拐杖,对警卫员说:“通知卜参谋,马上去洞庭湖。”
军用吉普呼啸着直奔洞庭湖,中午时分到了县城,汽车径直开到武装部。武装部长看到司令员突然驾临,吃惊不小,连忙迎接。吩咐后勤设宴招待。
匡老头挥挥手说:“吃饭不忙,你给我把田满囤叫过来。”
田满囤慌慌忙忙跑了过来,敬过礼说:“首长,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匡老头恼怒地看着他,用拐杖戳着地说:“你不是怕得罪地方革命组织吗?这个红脸由我来唱,得罪人的事我老头子来做。”
田满囤陪着小心说:“您老身体不好,跑这么远车途劳顿,就为一个下放学生,值得吗?”
匡老头怒目圆睁,眼里冒火。他“嚯”地站起来,挥动那根老藤拐杖,朝田满囤横扫过去,重重打在田满囤左腿上。田满囤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连忙站直身子,满脸疑惑地看着匡老头。
匡老头骂道:“混账东西,当了针屁大的官,就学会轻视老百姓了。你们就凭一副没完成的画,把人家说成反革命,什么混账逻辑!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无缘无故被抓起来,这要毁了他的一生,知道吗?”匡老头越说越激动,老藤拐杖把水泥地捣得“咚咚”响,“这关系到一个年轻人一生的命运,这是小事吗?”
田满囤满脸通红,像一个挨训的小学生毕恭毕敬地站立一傍,一声不吭。他把匡老头视为父亲。那年部队南下,路过河南新乡,路边发现了饥寒交迫的少年田满囤,匡老头收留他,让他当他的警卫员。经培养提拔,如今已是副营职了。
看到田满囤惊慌的模样,他怒气小了一些。他对田满囤说:“别愣着,用我的车,和卜参谋一起去那个公社,把事情搞清楚,三个小时回来复命。”
他们看到的当然是一副气势恢宏的领袖像。年轻时代的伟人,脚踏青山,头顶蓝天白云,风流倜傥意气风发。一派“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巨人形象。田满囤当场把李韦良从黑屋子里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