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第1085-1097天
1959年6月8日星期一晴(第1086天)
班次又改回来了。我们晚10点上班。
二连(就是大二)的连长昨天在营部的会上受了批评:工作拖拉,不参加劳动,在一旁指手画脚;还批评我们连的滕云阁指导员,他没有很好地领导劳动。营教导员说道:“你们对得起党吗?你们这是给党欠下了债!你们知道,这两天下雨,洪水上升的情况吗?告诉你们:从106.95,104.8,108.5米,108.7……这是去年6月9日-6月15日的记录。而我们的大坝,现在只有107.6米高!如果挡不住洪水,简直是对人民犯了罪!我们现在的认识是这样的,如果黄金能堵住大坝,我们可以用黄金来堵……”
会议开到24点。我没参加,听说,水库党委侯润生书记因为劳累,作报告时哑了嗓子,请秘书给他念稿。
根据营部干部会议精神,连部召集小组长以上的干部会议。都坐在地上,烤着太阳,湿着屁股。有人把鞋脱下来垫着,头上顶起了衣服。
校团委杨书记来了,步子稳健,向开会人微笑着。有人向他递了一块木板,他就在煤堆旁坐下来。他对李超说:“你们帮助你们的连长,让他轻装前进。”又说,“你们十四班干得不错,应当成立个尖刀排!”
一个女生说:“杨书记,你有衣服拿来我们给洗洗,你多开会就有了。”
有人递一个竹筐当草帽递给他。他戴在头上说:“哈哈,我是渔翁了!”
滕云阁、王作昌、陈引颖(三人都是年级党支部委员)坐在一起。王作昌低着头,滕书记手里揑了一张揉碎了的《劳动红旗报》,把我们连的生产情况念了一下。新的定额是4.5立方米了,而我们完成得不好。按旧的定额,我们只完成了170%,中文一年级(一连)完成了290%。老滕颓唐地抬起头来,小心地扭头看看杨书记,又把细密的眼睛转向大家,说:“我们今天的会是干部会,对党团员来说,是动员会,也是整风会。我们得找出生产不好的原因来。这会这样开好不好-下面由大家来谈谈。”
大家谈得最多的,是从连里到排里,思想工作做得不够。我们来到这里,开了几次连里的排里的整风会?解决了什么问题?我们只觉得我们是上课的,其不知我们比上课有更重要的职责:我们党从来就是担负着造福人民的重任。没有完成任务,我们也很惭愧。我们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思想就很涣散,干八小时的活以外,就想到吃、睡,沉醉在小说里。
十四班的新党员李超很激动,说:“我看到兄弟排的劳动组织不怎么好,看十三班装土的净是女生,结果一大帮子男生等着上土,装皮带的劳动竞赛没有展开,我对十五班的干部有成见,就没给他们提出来,这是可耻的!”
老梁代表我们班发了言,声音很高:“到昨天,我才真正理解到修水库的重要意义。以前没做思想工作,根本也没想去做思想工作,连你自己都不了解,能给别人讲什么?一开会,就是安全,其次,我们班的同学都对连部的干部有意见,说脱产干部太多了,我也不知是怎么规定的。”
杨书记插了一句:“不应当有脱产干部,连营部也不应当有脱产干部!”
“另外,”老梁着着说,“我们对病号和女生照顾太多了,下雨就叫他们回去,重活不让他们干。”
杨书记插话:“那永远是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啊!”
滕书记把头一扬,说:“我也插一句,这叫坑人,不能叫照顾!总照顾,思想能改造好吗?”
老梁继续说:“我看,王作昌至少得有三个通讯员才能跑过来这么大的工地:一个管理工具,一个与连部的联系,再一个管外交。有的事能不能让别人做?别什么事都找他。”
十三班的郭发祥说:“我们算了一下,一天八小时,我们干了多少活?上工后等工具就得一个钟头,再加上吃饭、休息、提前半小时下工,只干了六个小时的活。”
党支部委员陈引颖说:“我的责任心不强。我们为什么要采用军事化进入共产主义?就是为了快!今后我们要加强党性锻炼!”王作昌说:“对大家的批评,我完全接受。今后我要务虚、务实、果断!”
最后杨书记讲话,我以为他又要批评谁了,可是,说出来的却是一篇检讨:“我有右倾情绪。因为不力争上游,就是离开总路线考虑问题,这就会犯右倾的错误;第二,我有骄傲情绪,觉得到处都在表扬辽大,我们干得不错呀!说实在的,我们的工作是不平衡的;第三,在工作方法上,我没有深入、主动去摸情况,因为这里不比光辉农场,三班轮换,就不能只做大报告;最近就采用了分片蹲点的办法,解决连队的具体问题;第四,没有能在生产中领导生产,工作作风有问题。”
午饭后,一二连在一起开动员大会。想在外面开。郭铢说:“咱们的领导真行,他可以背着太阳讲话,大家迎着太阳听。谁总愿意这样听报告呀?”
然后各班开会。大部分人都认为我们的干劲不足,首先是认识不足,干部不带头。
劲头鼓足了,小组长都充满了热情。
1959年6月9日星期二晴(第1087天)
我们班集体调过来装皮带,仍是午夜上班。
早晨我登上高堤,向上游望去,洪水没有战胜我们,自己倒像一个阴魂魔影,现出灰朦朦的脸色和疲惫不堪的样子。一夜的激战,二连落后的局面改变了,杨书记说:“现在不是二连赶三连,而是三连赶二连。”砂石方那边创造了每人4立方米的纪录。
1959年6月10日星期三晴(第1088到)
小火车一辆接着一辆,又把我们班调到倒土最多的地方去。腰像折断了一样,竟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天亮的时候,吕去霞用手向东方一指,说:“你看!”我猛一抬头,只见雨一样的汗滴叭叭落在地上,顺着她手指一看,原来是早霞升起了,烈焰红光,照着人们紫色的背膀、紫色的脸上。皮带在疾速地转动,虽然只有喘两口气的工夫,直一下腰,也是最好的休息了。看见大坝向着天空猛长,甚至把朝霞遮住了一半,心里又感到了幸福。哈下腰,又紧张地干起来。
小赵总是斤斤计较。他说:“我们小组又走了一个人,应当把他去掉,比赛时,应当按人数计算。”干活时,又分三个小组,车还没卸完,皮带就转起来,我就在他的脚下铲土。他说:“唉!你不是那组的吗?”我说:“车还没卸完呢,先干着吧!分得那么清干什么?”后来,不知谁让他干活,他就重复我的一句话:“分得那么清干什么?”土把机器架都埋上了,工人自己在挖,他又阻止说:“唉!你挖那里干什么?人家告诉了,不要挖!”工人一抬头,说:“看看这里的土有多深!把机器架都给埋上了!”他一看,原来是个工人,就不虚心地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就狠狠地挖了几锹。我们帮助十六班干活的时候,他们就把那车土给我们了,上另一头去干,干完后,就去休息了。可是,扔给我们这一车还没装完。小赵说:“你们没干完怎么就停下了?”吃饭的时候,明明告诉两人一碗菜,他非得要一人一碗菜,说:“一人一碗还不值1.5角钱呢!”
8点钟下班的时候,连部集合,坐在沙滩上,几个人就睡着了。滕云阁说:“今天是端午节,食堂有二两肉,我们用十分钟时间把生产情况讲一讲……希望到食堂去不要抢,风格高一点。”
今天下午改为第三班,16点接着干,到24点下班,肚子胀得嘭嘭响,夜饭没吃。
1959年6月11日星期四晴(第1089天)
我们在山上开会。火热的太阳,周围是盛开的野玫瑰,香气怡人,蝴蝶翩翩飞。选三名积极分子,有丁国文、宿玉堂、张宏毅。另外四个人选为排里的积极分子,给予口头表扬。
晚上,两人一组,轮换着冲锋,劳动效率很高。
许多同学对老滕有意见。小张说:“胖子又去开会了,不大干活,就会装大筐。”老丁说:“他买饭菜不站排,让我给捎饭。”
晚上集合的时候,动作慢,我们的指导员骂骂叽叽的:“妈的,这么慢,不站好就不走!”“跟他们讲话就得这样子!”
大家的反应是:“就像管奴隶一样,急皮酸脸的。”
1959年6月12日星期五阴雨(第1090天)
又下雨了。接到蒋文思的来信。
每人发了一双胶皮袜子。吕云霞的鞋号大了些,王德福说:“哈哈,还带排水量的呢。”
黄昏的时候,浓密的云中渗出紫红的颜色,闪电的光辉又把红光冲淡了。雷声过后,落下了雨点。我们把雨衣穿上,紧张地干起来。
因为下雨,晒好的粘土又打湿了。需要从铁道旁的斜坡那取土到皮带的对面去晒。都干完了,才来通知说:施工员布置得不清楚,干错了,又得把土取回,再运到铁道那边,放在沙滩上。小赵说:“哈哈!这就叫多快好省啊!”我说:“干吧,人多乱,龙多旱,反正到时候下班,到时候上班。”
老梁没大有精神。连部一动就批评十五班:“你们又没完成任务!明天把你们班放在尽头,那里卸的土少。”老滕说。老梁急红了脸,说:“谁说的?我们两天都超额了!”别班的支部书记都看着他。午后集合的时候,他没站排,等班长陈本凯批评大家的时候,小马说:“干部也拉在后面哪!”
1959年6月13日星期六阴雨(第1091天)
董淑玉回去了。上午总结,然后班上讨论,思想都很疲沓,没有几个发言的。主要原因是:干部的干劲不足。
顶着雨上工,从火车旁往坝上挑土。我看见十六班比我们挑得多了,就回来说:“快点,多装,赶过他们!”休息的时候,陈本凯作了动员。猛干了一阵,算追上了人家。然后,我们到粘土斜墙(堤坝内一层防渗漏的斜面墙体)那里去,把帆布上的水戽出来。有人说:“哈哈,我又回到童年了!快找小学生来干吧!”因为那活儿简直像玩一样。舀满一桶水,老丁非要两人抬不可,我一个人提出去了,他说:“这小子,净个人英雄主义!”我说:“这活儿不能改造思想。”老丁又说,“这小子,就寻思挑担能改造思想?纯资产阶级论调!”我跟他斗嘴:“哈!你改造好啦?伟大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万岁!”
工具少,后来把吃饭用的碗都拿出来舀水。老梁说:“饭碗也来大跃进了!”老丁说:“这他妈的,脚丫子一踩,以后还怎么吃饭?”
到20点的时候,来了大雨。灯光中的雨是无数条线。沙堆流下来的水迅速形成了一条水流,又从粘土斜墙边上流下来。如果是洪水,其破坏力是可想而知的。
集合回宿舍的时候,王德福拿着肩垫叫道:“一人一个,快来拿!”没人要,他就扔地上去了。我拣起来,向每个人手里塞一个,说:“这是责任!”
栾文彦进步了。别人走了以后,他把饭碗都收拾起来,说:“都扔了,明天就别吃饭了!”下雨的时候,他关心宿舍漏雨,就说,“我得找个木匠,打条船,再弄些鱼苗,搬上去,又养鱼又划船。”
1959年6月14日星期日阴(第1092天)
“注意,不要走回头路!”老梁说。“思想工作真难!我下学期当个班主席还行。”我接着说:“那还去当我的小组长去。”
这几天想了些问题。“名利”不能绝对化。因为集体不能离开个人而存在。人的性格是要有的。我就把破坏了的东西又树立起来了。
今晚装砂。车停了。老梁坐那里对我说:“过去两年了,也没学到什么呀!”
1959年6月15日星期一晴(第1093天)
今天装土。
坐在坡下看,一块蓝云把欲落的太阳遮住了。阳光给这块云镶上了金边,像一朵蓝玫瑰。
岳广和和潘常静他们,用了8分钟的时间装了一车土,然后,掀起一个竞赛高潮。各小组都组织了卫星小组。于东坡对老滕说:“这回你在我们班劳动吧,我们并不落后啊!”老滕说:“啊呀呀!我也没认为你们落后呀!这真是冤枉!”老丁把我的好铁锹拿去了,我说:“这回你要是放不出卫星来,我非用铁锹劈你不可!”他还当真了,猛干一阵,把土都弄到小赵头上去了。
1959年6月16日星期二晴(第1094天)
怎么写得这样少?难道对新事物没有感觉了吗?
加上上一次,小魏已经两次没有上工了。可能明天能去,但要了解一下,看看他病的实际情况。回来取晚饭的时候,老梁让我回来,到18点才往回走,嘴里咬着一块饼子,思想有顾虑,我想到小魏本身,也想到常和他在一起的孙正闪和方剑秋,跟他要诊断书,会不会引起他的反感?我抛弃个人情面去找他了。我先到医疗队去,把情况跟他们说明了,请他们协助一下,做做思想工作。
回到宿舍,见小魏在宿舍里躺着。我说:“我回来取饭来啦。”
“怎么上宿舍来取饭?”他反问。
我说:“班里让我来看看你。”
我让他去取论断书。但没宛转地说明要论断书的目的。态度也是和蔼的。他说:“我肚子疼一阵好一阵,那就不如在家休息。何必上工地还得让人家撵回来?”
我说:“你去的话,不能干活,看看衣服也行吧?”
他说:“你那样可行,我可不行。我那样会有人认为是偷懒。告诉你,这种印象是很不好扭转的。”后来他又说,“要开会,不能讲什么抽烟喝酒之类,那有啥意思?”最后,他答应去开个论断书。
前几天老梁说有人装病不上工,引起了许多人的反感。王德福说:“我们班级最大的干部梁旭昌根据什么批评人?”小赵说:“他用的是外交辞令!”老由脸上现出欣赏的笑容和鼓励的目光。我找小赵谈话,把我对他印象说了。
1959年6月17日星期三晴(第1095天)
装土的时候,班级间,互相帮助的事是常有的。既然是帮助人家,装出来的土就不能算自己的定额。十四班帮助我们了,其实只帮助我们把浮土打扫了一下,之后就说:“你看这六车土方算6车怎么样?”其实那个地方一共就6车土,你只扫了点浮土,定额全包了?
“谁有破衣服拿去补?没布?那就把兜儿折下来当补丁!”
工地还有干这活的。
今天累了些。下工的时候,见碧蓝的天上挂着几颗明亮的星星,不满的月亮照在河上,水面映照着微微的波浪和亮光。微风带着稍许的凉气,吹在身上,很感舒爽。
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就会对生活失去新鲜感。
1959年6月18日星期四晴(第1096天)
广播喇叭里报告,今晚20点有小暴风雨。必须把今天的土料运到坝上去。施工人员必须确保粘土斜墙不受损失。党委朱书记为此作了讲话。
头上的一块黑云在向一起聚拢。连部的宣传员过来宣传。传送带旁的一场战斗展开了。连续冲锋20分钟,把火车运来的土料送上去了。于书记在我们的队伍里干活。再冲一次就完了。在连续的冲锋中,不断地喊着“上去!下来!”的呼号。活干完了,上半截身子卧进土筐里休息。
小魏没开来论断书,请假之先捧着肚子,暗示他没完全好。潘常静埋怨说:“他肚子痛你让他上工干什么?来到这里也不能干活!”
老梁说:“干多少算多少呗!”
下雨之前,要人去取雨衣。让小魏去了半天才回来。昨天休息,皮带都开动了,他还躺在那里。
感觉到了的东西才能认识他。韶华昨天回沈阳进行创作。向“十一”献礼。可是,因为水库工作需要,党委又把他调回来了。这才是又红又专的作家,在任务面前的心情紧张,担任书记工作还要挑起创作担子。如果没有坚定的事业心,早就退缩不前了。
1959年6月19日星期五晴雨(第1097天)
午间支委吃饭后就开会,分析了班里的思想情况:
政治空气不浓,表现在生活上,不整洁、不紧张,站排只的六个人。表现在劳动生产上,有自满情绪,总说别的班报表舞弊。
邪气上升。方剑秋一次坐在火车道说风凉话:“你为什么多吃两碗大米饭?来,批判!”昨天小孙说腿痛,没上班。老陈告诉他把屋子收拾一下。他斜着眼睛,用小扫帚扇风儿。老陈还告诉他把地上的草都编起来,他说:“我不会!”主要原因是只专不红的思想抬头,没有树立起劳动观点。
解决问题的方法:
1.召开积极分子会,向他们交底;
2.召开青年积极分子会,调动这一部分人的力量;
3.树立正面典型,进行宣传;
4.打击落后分子,先孤立。
利用交接班的几分钟时间,营里举行了抢旗大会。红旗让一连得去了。营长杨素秋同志讲话:“六月是水库建设的黄金月,20号以后又是我们在水库工作的最后一星期,也是清河战斗的紧张时期,是战斗的时刻,是党考验我们的时刻……”
于国凡说:我们完成了任务的110%,一连完成130%,赶超还是可能的。十三班的干部宿志谨上台讲话,很难为情的样子,双手没处放,伸伸缩缩的。
今晚下了阵雨。我们把倒在皮带一头上的土运到皮带旁,排成一排,传土篮。空土篮由女同学往回传。张淑贤大约是累急了,放土篮时往地下一摔……后面的人传慢了,我叫道:“快传!快传!”
岳广和气恨地说:“你叫什么?”
我说:“拥挤了!”
“你吵能解决问题吗?”
“你看,这一吵,筐不就没了吗?”
小魏也插了一嘴:“盖如翔!你吵什么……”
在激动的情况下,他说些什么,我没听清楚。我看第一组装筐的累了,就说:“第一组的是应当换一下。”
广和说:“谁爱换谁去换,你吵,让谁换!”
我心里很满,又装出随便说笑的样子。你想要做一个群众,而实际上不是群众的思想,企图解释说:这一切都是性格的自然暴露。这是为自己的自满情绪辩解,怕不能防止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