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遁入空门（3）

　　次日，风止雪霁，皑皑一片，厚厚积雪辉映着拂晓的天色。早课罢，云板响起，诸师过斋。斋毕，方丈表堂道：“把雪清扫清扫，堆到月季花地里，好让来年茂盛。新来两个初发心，老家桐柏山下的，那里是块宝地。那山上有个太白顶，是佛教道场，人杰地灵，高僧辈出。他俩善根非同一般……”胡生忽然举手，表示发言。众目睽睽，都心说此人没教养，甚是不懂规矩了！当家师示意下去再说，胡生他却要守着全寺僧俗请求老和尚一件大事儿。老和尚微笑，看着他说：“好多人没请求，就你求？你说你请求啥？”胡生说：“去极乐世界的路！我要提前去那儿享受享受，离苦得乐。”一语惊爆所有人，僧俗二众无不骇然，都说年轻轻要往生，善根深厚，火化了必定浑身都是舍利子，菩萨再来，菩萨再来！有的人捂着嘴笑。老和尚颇为得意地说：“这才是看破红尘五浊恶世，所以急着往生极乐。你看你们大伙，老修行新修行，老发心初发心，谁个问过去极乐世界的路？只有胡生。你们都看他长相和菩萨一样，难怪有此智问。去极乐世界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说远，得过十万亿佛土，每个佛土，比咱地球大千百万亿倍，十万亿佛土连接起来的路程，需要多少光年啊？无法计算。说近，持至阿弥陀佛名号，一心不乱，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乃至七日，西方三圣，手托莲台，接引西方就到了极乐世界享福了。”胡生诧异道：“啊，还念佛呢？累得了不得，不念中不？”人们哄然大笑，笑他真会捡便宜。老和尚不笑，严肃地说：“不念佛去佛国？无有是处！脑子生锈了不成？”胡生立即给老和尚磕头说：“只要念佛能去极乐，我就啥也不干，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光念光念，专心一致干他七天，看能不能到西天去？”老和尚笑道：“精神可嘉。殊不知念佛与做事互不妨碍，吃喝拉撒都不影响念佛，一句佛号贯穿在生活里，达到念佛三昧，当下极乐世界，汝知之否？”胡生皱着眉头，以手挟额，寻思半天，忽然合掌当胸吟道：
　　“琼花开遍洁白路，心中绵绵弥陀佛。
　　一心不乱开悟时，极乐世界见佛祖。”
　　他一首顺口溜，僧俗二众佩服得赞不绝口，连连称赞：“菩萨转世！”老和尚满面欢喜地说道：“利根佛子，堪胜义玄大师棒喝禅的接班人。佛力加持，大家赶在太阳出来前把雪清完。散了吧。”
　　太阳从云缝里挤出来，欣赏着奇妙的世界，忽然一个旋风刮起来，塔铃阵响。有人说鬼魂们也信佛了，帮忙清雪的。僧俗二众能有百十人，各找物什，清理积雪。用筐抬，用车拉，还有附近信徒开始着汽车帮助清雪的。后大院里，风把雪积得数尺厚，七丈高的藏经楼显得巍峨壮观。老和尚不让往外拉，全堆月季花园里，很快变成了一座雪山。山下是砌了几位高大雪人，欣赏一群鸟儿，这鸟是鹦鹉、白鹤、孔雀之类，用了绿蓝红黄颜色染就，皆是胡生奇作，博得众人喝彩。有女众更是智慧放光，剪出红色纸花、绿色为叶、浅黄色细竹作柄插在雪山，成了一道亮丽风景，乐得游人赞不绝口，掌声阵阵，佛号飞扬。有个居士在西配殿清雪，突然大叫道：“怪事怪事，都来看啊……”胡生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只见一条大黄鼠狼咬着大老鼠的头，一只野猫咬着耗子的尾，拽得好不卖力，各不松口。最后被大雪压死了。他说：“黄鼠狼是狐仙，死了可惜了的。”就在陪殿后面用砖头垒小庙，黄鼠狼供在里边。后来，老和尚得知给拆了，就给黄皮子作了一场佛事。
　　一丈多高的雪山，胡生在后坡砌了台阶通到山顶，放了木垫盘，鸦雀窝腿坐到上面，合掌大声念佛，样子滑稽。山根下，黑脸知客搬个拜垫，盘腿打坐，合掌闭目，很是用功的样子。当家师出其不意大喊一声：“想病啊！”知客佯装八风吹不动、稳坐紫金莲的模样，像没听见似的。当家师给他头上一指头，知客大叫：“干什么？我雪山修道，夜睹明星！你何群魔乱舞？当堕阿鼻地狱！”当家笑说：“不知好歹，寒气如刀，扎你肺腑，病了得到医院滴水，图名何益？”二人正吵，老和尚来把他们都撵进屋里去了。
　　因清雪累得胡生肚子甚是饥饿，吃饭不细，压着气儿大一口小一口往肚里塞，弄得肠胃不受容了。
　　天黑了，圆月高挂，星疏点点，冷风又刮了起来了。白天出坡（僧众干活叫出坡），晚课就放个蒙山打个三皈依完事了，各自回寮房安歇不提。
　　且说胡生甚感疲倦，厚被裹身，睏眼早合。恍惚之间，只见四媚娘披头散发，将一大兜烧伤膏摔在胡生面前，大骂他害死了自己，家破人亡，是前来索命的。四媚娘脖子里缠根绳索，眼睛吊出，舌头吐得老长，伸出又尖又长的爪子向他抠去……吓得胡生尖叫一声，出了一身冷汗，醒来是个噩梦。暗惊她果真索命的呢？赶紧跪佛前磕头求忏，求佛祖大慈大悲超度四媚娘，解怨为缘，早脱轮回，速登净土。一支香后，安然入睡。次日就把此梦告诉化子，化子说：“每到年底，怨亲债主算账来了，快给媚娘大做一场超渡佛事，好叫她早日离苦得乐，仇恨就化解了。”胡生照办果真来了一场隆重的超渡佛事，又分别给师傅们送了供养，老和尚更加认定胡生善根殊胜，就很快给他剃度落发，正式遁入空门。
　　剃度那天，是方丈特摘得吉日良辰，共有四人落发，有桐柏的，寿张的，磁县的，北京的。五六个师父穿袍撘衣敲着法器，唱着讃子举行隆重义式。有个叫慧光的小僧端上调盘，调盘里有雪白的围裙和一把剃刀。方丈先给胡生围上围裙，手持锋利剃刀，刺棱刮下一溜头发，边刮边说：“一刀除烦恼，二刀除贪心，三刀断名利，四刀生智慧，五刀发菩提，六刀戒定慧，七刀修精进，八刀三昧佛，九刀九莲台，十刀极乐界。”念得剃刀“噌噌”的头发刮个精光，发了三衣海青，受了沙弥戒，起了法号，胡生法号惠生。别的分别慧明，惠德，慧道。瞬间，临济寺又出了几个小光头。方丈问化子：“你看人家都上极乐世界哩，你呢？”化子道：“极乐世界能讨饭不？有病人不？我爱要饭吃，爱给人们瞧病，没有这两样我可不去！”方丈给他脑壳上轻轻拍了一掌说：“一边呆着去，净坛使者的料！”
　　天不论何时都是反复无常，一会儿万里蓝天，一会儿氤氲四合，冷风似刀，飕飕地飞起了雪花，给雪山加高尺度。晚课罢，北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打板声又响了起来，僧众有的拿着毯子，有的拿着薄褥出寮房楼下而去。胡生问当家师意欲何为，当家师说西禅院里跑香的。胡生觉奇跟着去了。化子也去看，当家说没剃度不让上禅堂，去了僧值把你撵出去。化子想想心里道，撵个鸟呀，耍个死狗看你能怎的？西禅院是僧众参禅习定之处，全寺和尚和沙弥都去跑香。跑香是参禅没入坐前一种仪规。义玄禅师法相在禅堂中间供奉着，香烟袅袅，蜡烛通明。师傅们围着法相绕圈跑，越跑越快，这就叫跑香。僧人的养生之道很科学，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跑香跑的足有一千多步，活个百十多岁是没问题的。僧值师拦着化子不让进屋，方丈发话道：“让进来吧。看太白顶的面叫他学学临济禅，也就出家了。”禅堂里都是跑步声，化子跟着跑。突然“当”的一声木鱼响，急止脚步，各位师傅原地不动地站着，半闭着眼看各自的脚尖。接着又“当”的一声众师轻轻地归到各自的位置，盘起腿，裹着毯子，参禅打坐。“叮铃”一声引磬，便止静了。止静不能有一丝的响声，呼吸绵绵如丝，方能禅定。时间仿佛凝固，能听到头发落地的响声。突然，“嗝儿！”响声干扰师父们的寂静，谁这么不自重？僧值师瞪着眼挨个儿搜寻。
　　本来，外界任何变化于内心禅定没任何关系。嗝儿连续地响了起来了，打参禅的闲岔是有罪的。僧知师也是大力士般的武术家，看破红尘，落发为僧了，眼力好锐，见是胡生发响，想这人真不懂规矩，吃饭太快，不嚼咽到肚里，扰乱肠胃之气嗝儿嗝儿地来了。邻边师父碰碰胡生，低声说：“禅堂重地，收敛点儿。”胡生仗老方丈的宠爱并不在心，嗝儿得更响，好像故意着的。其实，他肚子很胀，尽力也控制不住了。禅堂有规定，若有扰乱禅静者，不管刮风下雨到外面罚跪一炷香。僧知师一向铁面无私，今个儿法外开恩，蹑手蹑脚，轻轻拍拍胡生，指指外边，意思叫他出去，把嗝儿打完再进来。胡声不听，继续“挑战”禅堂的清静。僧知劝阻再三，无奈他力禁不得，错认胡生有意为之，就施展轻功，一臂携着胡生腰，另只手掐着喉咙，动弹不得。胡生虽有武功但不能外露，他心另有想法，让老和尚认定他是老实诚恳的佛子以便前途腾达，就装作乖乖蛋地，被僧值放在外面雪里。僧值说他：“嗝儿完了再进屋！”不想冷气一冻，“嗝儿”更频得没完没了。化子也出来陪胡生挨冻。
　　一支香尽，引磬又一声响，开静了。方丈见他俩在雪里冻得瑟瑟发抖，脸成了紫茄子，胡生还“嗝儿嗝儿”的，为了能长长远远住下来，就咬呀坚持到开静，哆哆嗦嗦来禅堂跪方丈面前承认错误。方丈叹息一声，说：“僧知是个木实圪瘩，冻坏人咋办？”又道，“惠生你是冻的！”向饭头师喊道：“惠金，去厨房煮碗姜汤，给惠生治嗝儿。”
　　僧众出定了，伸腰捶腿，扭身转颈，揉眼睛，打呵欠，禅堂都是响声，义玄禅师一动不动。
　　师傅们就要离开禅堂。方丈说道：“都别慌，我讲两句开示：进至禅堂习禅，有功夫了才可入定。威音诺畔，常寂光土，观自在菩萨摩诃萨，五雷轰顶听不见，天塌下来不觉得，魔女骚扰，了无知觉，这才是禅定功夫。没工夫的人，不能观自在，唯观他在。打个嗝儿，你就六神无主了，使脾气，耍性子，屋里有暖气，外边大雪寒，若人冻坏了，这可怎么办？没有慈悲心，再修也枉然！”僧知师就给老和尚忏悔，说：“今后一定牢记师训，引以为戒。禅堂是湛寂之处，心有杂念，就是对义玄禅师的不敬，对义玄禅师不敬，护法就要生嗔。生嗔了寺院不安。规矩严格，不能违反。”
　　“再大规矩也得以人为本，慈悲为怀。”方丈说，“大家都要以此修持，才能证道。”说完，两个使者搀着方丈离开了禅堂。
　　次日雪下得比上次更大。正定城银装素裹，滹沱河飘舞玉带。城里街道人们忙着清雪。有两位皈依弟子是汽车队的，开两辆大车，把寺里雪连同“雪山”运到了滹沱河里。慧生见自己杰作没了，可惜了的，说人们不懂高等艺术。时阴匆匆，年关瞬至。在家佛子送来大米、白面、菜蔬、香油，应有尽有，寺院披上节日盛装。
　　山门前立着高高旗杆，飘扬着五星国旗。人们衣履崭新，满面喜庆，齐聚广场，为祝贺新春练习才艺。跑旱船、踩高跷、舞狮子、耍龙灯、唱佛歌……笙箫阵阵，锣鼓喧天，好不热闹。惠生（胡生的法名）和化子看得兴奋，手舞足蹈。
　　山门开处，便是天王殿了。殿里的四大金刚，披红挂绿，笑容洋溢，好像对世俗有了新看法。四大金刚又叫四大天王，又称护世四天王，是佛教三十三天的四尊天神，通常分列在佛寺第一重殿的两侧。传说四大天王护持须弥山山腰的四天，故称四大天王，又名四大金刚。分别说来：
　　东方持国天王，手持琵琶，护持东胜神洲；南方增长天王，持剑，护持南瞻部洲；西方广目天王，持蛇，护持西牛贺洲；北方多闻天王，持伞，护持北俱卢州。四大天王以新的心态与民同乐，弹琵琶的，吟诵着风调雨顺，万民乐业；持宝剑的，斩断邪恶，弘扬正气；捉蛇的，酿之药酒给人类治好风湿病，保健长生；持伞的将伞打开，为人类遮风避雨，保护平安。四天王的慈悲之光感召新年幸福吉祥。
　　当家师唤惠生同了化子跟小僧们各殿插花布设，让菩萨欢度新年，二人高兴随去。且听下回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