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十七)
作品名称:五里雾 作者:雪峰枫竹影 发布时间:2018-12-29 12:42:08 字数:5908
第二天,陶慧佳早早地进了厂。走过车间办公室时,柏根叫住了她:“先去一下书记室吧。”
陶慧佳见他笑意微含,问:“还笑,你的作业完成了吗?”
“完成了。”今天他不再开玩笑,一本正经地又说,“去书记室,现在。”保管员这时过来了,柏根向陶慧佳点点头,和保管员一块走向车间。
在书记室门口,陶慧佳遇到一个陌生的青年,看上去有二十一二岁,头发微卷,很文静的样子。陶慧佳好像在哪儿见过,又想不起来是谁。进了办公室,见谭香也在这里,于是恍然大悟,是她弟嘛,她弟弟也来水泥厂上班了。
谭香手里拿着一叠报纸,见到陶慧佳进来,跟王维仁点点头:“那我先走了。”看她一眼,出去了。陶慧佳想问一问关于她弟弟的事都没来得及。
王维仁目送谭香出去并带上门,身影和弟弟在窗外消失,这才收回目光,看着陶慧佳说:“小陶,坐吧。”见陶慧佳没坐,他也没再勉强,直接切入正题,“小陶,根据你的表现和厂领导的考察、了解,厂子决定由你担任四车间核算员——怎么样,乐意吗?”
陶慧佳抑制住高兴,说:“愿意服从领导安排——四车间,小盛呢?”
王维仁边写着什么,边淡淡地说:“哦,盛云霞嘛——调走了。”他看了她一眼,“你是个有追求的人,好好干,发展的机会还是很多的。”拉开抽屉,拿出两枚印章,按了印泥,然后分别在写了字的信纸上摁了一下,递给陶慧佳,“好,去政工科报到吧。”
陶慧佳双手接过信纸,上面赫然入目的是“调令”二字,然后是一些话,最后是签字和两个通红的印章——厂子的和王书记的。她激动得心在“咚咚”地猛烈跳动,说:“王书记,我一定好好工作,不辜负领导们的信任和期望!”
“嗯,我相信你——去吧。”王维仁缓慢地旋上笔帽,口里应道。
陶慧佳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退出办公室。
政工科里有几个人在聊天,陶慧佳瞅了一圈,没看到李介直,迟疑着要走。柏世铭从人堆里走了出来:“有事吗,小陶?”
陶慧佳冷丁想起老科长在生病,现在科里事务由柏世铭负责呢。真尴尬,这事弄的。她有点歉然地笑笑,把手里的调令递给他。
“四车间,核算员。”柏世铭拿过调令,边看边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几个说话的人一齐凑上前来,对着那张纸伸着鸭子般的脖子看。“张主任好喝一口儿,小陶你可得供上啊!”有人开玩笑说。
“现在就去四车间吧。”柏世铭完成登记,收好调令,抬头问她。
陶慧佳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忍住,说:“我想先回车间看看。再说……”
“先去张主任那里吧。”柏世铭简单收拾一下,起身道,“去四车间办公室。”
四车间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张孝勤短粗肥胖的身子俯立桌前,手中一支毛笔龙飞凤舞,挥墨正酣,以致进来两个人他都没觉察。柏世铭轻咳一声,张孝勤这才注意到门口有人来了,见柏世铭示意陶慧佳要关门,他连声道:“别关别关——让墨迹快点风干,等取呢。”
屋里到处是刚刚写好的对联,泛着墨光,散着墨香。“不年不节,这是干什么?”柏世铭问,边到对联旁打量:青鸟来云外,娇啼连理枝,“谁要结婚哪?”
“瞎打听啥,说了你也不知道。”张孝勤找了一个地方,把笔放下,对陶慧佳说,“你来了,小陶?”
“哦,对了老张——她来向你报到。”柏世铭从对联前回过身,说道,“盛云霞的职务正式由陶慧佳接任。”
张孝勤眼睛顿时眯成一条缝:“欢迎,陶慧佳,小陶!”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太有劲,疼得陶慧佳一咧嘴,失声叫道:“疼啊,张哥!就这么关照啊!”花容失色的样子,逗得柏世铭和张孝勤哈哈大笑。
张孝勤把晾干的对联收好,再用一块小石头压在没写完的那张纸上,这才腾出地方,要陶慧佳坐下。柏世铭从对联前直起身,走到张孝勤办公桌前,对他说:“你写完——我把人算是送来了,过后你到我那儿签个字就行——小盛走几天了?”
“三天,”张孝勤思忖着说,“不对,是两天——小陶你这就过来吗?”
柏世铭很懂书法似地欣赏石块下的对联,说:“字如其人,胖乎乎,圆滚滚——她这就过来——是吧,慧佳?”
陶慧佳点点头,说:“我简单处理一下那边的事,就过来。”
“那好,今晚你值班了!”张孝勤不由分说,安排道。
不知张孝勤是故意要捉弄她,还是赶巧,陶慧佳刚到车间第一天就要值班。炕上只有一套脏兮兮的行李,就是说,这屋晚上只有一个人。陶慧佳历来很胆小,又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她心里很惶然。她想要求一下能不能先适应一下,但最后她还是接受了这个安排。可是行李也太脏了吧,张主任用它值班,小盛也用她值班?可能吗?“怎么不可能,怕个球!”面对她的疑惑,张孝勤满不在乎地说:“不就一宿觉吗?”陶慧佳可是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晚饭后,女职工寝室。女伴们羡慕嫉妒恨地聊了一会儿陶慧佳的调动,开始各忙各的。陶慧佳思谋着让乔月嫒陪自己值班的办法,看她此时正在看书,就决定一会儿再悄悄跟她说这件事。
陶慧佳把衣服拧好,轻轻地甩两下,然后晾到铁丝上,坐在床头擦手。
“呀,多么深情的一吻!”乔月嫒忽然尖声叫了起来,吓人们一跳。拾掇箱物的桂瑛,第一个冲到乔月嫒跟前,伸手抢过杂志,喊着:“在哪儿,在哪儿?”随即惊叹一声,把自己的嘴凑上前去在页面上吻,一边很激情似的“啊,哦”地低吟。谭香才洗完头,外套还没穿好,听到乔月嫒叫,也忘了先前的芥蒂;立刻跨到跟前,转着圈抢桂瑛手里的书,丰满坚挺的双乳像惊慌的小兔在乳罩里左右上下乱窜。乔月嫒索性站到窗前,学着歌星的样子,扭捏作态地唱起来:“也许你没留意,也许你不相信,有多少人羡慕你……”
陶慧佳早被她们逗得乐倒在床上。姜露露急得大声嚷嚷道:“饼干碎了!我的饼干……”
画面是法国艺术家罗丹的一个雕塑,一对裸身男女以石为床,相拥相偎,忘情热吻。他们的身体的姿式和眼睛的神态表明他们是那样的热烈、专注,宛若天地独存他们俩。画面清淡简洁,却有纯净缱绻的意境和氛围。陶慧佳心慌意乱地掉开头去,姜露露却是大眼睛一眨不眨,脸上流露出既新奇又兴奋的表情;白洁将红红的脸蛋掩藏在谭香身后,帮她系胸罩的扣带。
“有何感想,我的才女?”乔月嫒扶着陶慧佳的肩膀,眼睛在寻找她躲闪的目光。
陶慧佳被逼无奈,说:“要说资格,你乔月嫒才最有发言权的——是不是,伙计们?”
“是——”另外几人拍手呼应。乔月嫒红着脸从姜露露手里抢过饼干,一把塞进陶慧佳嘴中:“再叫你胡勒勒!”
陶慧佳津津有味地嚼着,道:“露露,再赏几块。”
姜露露拿出一摞递给她,嘴里却说:“你应该吃碎的——乔姐白叫你才女了。”
“谢谢小妹儿!陪我去办公室添煤吧?”
“不去,”姜露露说,“我得把二哥替回去吃饭。”陶慧佳这才想到吴山还在商店没吃晚饭呢。另外几个人呢?谭香在对着镜子敷画晚妆,桂瑛跟白洁比划着正反针,她们都没应声,也许根本没听到陶慧佳说什么。乔月嫒用杂志盖着脸,也没吱声。陶慧佳把她往起一拽:“耳朵聋啦?去给我做伴儿!”不管三七二十一,连推带拉,把乔月嫒弄出了女工宿舍。
她们说着话来到四车间办公室门前,陶慧佳摸出钥匙,啊,沉沉的凉凉的感觉好美好新鲜!陶慧佳心中涌起几许骄傲和自豪,这间办公室,自己也可以随便出入了?她曾经多么羡慕小乔,如今,自己也是她们中的一员,也是办公室的人了!
“开门呀,愣着干啥?”乔月嫒用书敲她一下。
她们进了屋,开亮电灯。陶慧佳掏出几块饼干放到办公桌上:“吃两块?”又倒一杯水搁在她面前,然后去看炉子。
乔月嫒打量着房间,说:“慧佳,这里怎么没有一点女人味啊?”把书随手扔在桌子上。
“你拿它当你家呢?”陶慧佳添两铲煤,盖好炉子,也坐下来,说。
“小盛也是,这屋让她弄得没一点情调。”乔月嫒拍拍炕沿,说,“看那行李,放羊人的一样——你就盖这个?”
“这都是次要的,”陶慧佳懊丧地说,“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不敢睡这里呀!”
乔月嫒格格地笑了:“你说啥呢!值班却不敢住这儿,那叫什么值班?”
“所以我才找你嘛!”陶慧佳说明用意。
“我自己都敢,你不敢,谁信哪!”乔月嫒说。
“你有伴嘛。”陶慧佳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我?没有啊,是我自己住,要说有伴,也是有——两个耗子。”
“武宪华,他不是你的伴?”陶慧佳说完,立刻躺到一边,躲过乔月嫒的抓打。
陶慧佳边躲着她,边打躬作揖地说:“戏言,戏言,请你饶过。”
乔月嫒不依不饶,抽一个空子,冷不丁压上了她,说:“今天我让你尝尝疙瘩汤……”说着一手握成拳状,中指的关节狠狠地在陶慧佳的脖颈上蹭。痛得陶慧佳“哎哟哎哟”的叫,一边嘴里不服输地说着:“没有这事,你干嘛这样急?”
“他现在是我的合法恋人,但躁动的青春服从着理智,所以你必须接受这次惩罚!”乔月嫒对她又是几个抓呀、拧的,然后也倒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陶慧佳一翻身趴近乔月嫒跟前,眼睛盯住她看着,说:“当真?”乔月嫒抬手一挥,陶慧佳一闪,退到一旁,换了语气,说道,“陪我值班吧,月嫒。”
乔月嫒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说:“哪个字是重音?给我再说一遍!”
“值班嘛!”陶慧佳慌忙纠正道。
乔月嫒放开她:“算你明白。不过,值班不值班,还得看本姑娘的心情。”冲她狡猾地一笑,说,“今晚你必须给我好好说说它——”去办公桌前取了那本掉在地上的书,“一幅让人兴奋和冲动的画!”她在陶慧佳面前并不掩藏自己的内心,很坦诚直率。
陶慧佳和好朋友脸碰着脸仰卧在炕上,乔月嫒先打开了热烈的话匣:“她勾着男人的样子让人好像听到了她的呻吟。”说到这儿,她停下,看着陶慧佳,说,“呻吟,你知道么,慧佳?被男人吻时,女人会呻吟的,嘻——看你脸红的。”她把眼睛的视界又转向这个雕塑,“你看她的腿,她的乳房,它们好像在朝一个方向使劲——拉着男人躺下去……”
“月嫒!”陶慧佳捂住她的嘴,扭过脸去,害羞地说,“这么不忌口,尽是些辣的!”
“哪个少女不怀春?”乔月嫒诗人似地说着,“任何人,如果因为爱而痴、傻、疯、狂,那才是真正的爱,真正地爱一个人——你看他们是在什么地方?”
陶慧佳被她扳过脸来,她的手举着那个画。陶慧佳专注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画,她的内心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随即泛起阵阵波涛。“他们是犯了宗族或宗教忌讳的殉情者,他们被剥夺了一切,唯一还没有被夺走的,是他们相爱的权利……”陶慧佳的心灵被画面所吸引、所攫取,不再是戏谑玩笑的口吻,认真地、凝神地、又略带忧郁地说。
“你是说,他们此时是在刑场?”乔月嫒翻身坐起,瞪大眼睛看着陶慧佳,问,“他们要死了吗?”又看向画面,喃喃自语道,“他们是在野外,那是一个自由、浪漫的两个人的世界;这里没有凶险和阴谋,只有快乐和幸福……”
陶慧佳吃惊地看着她,这家伙说得挺有道理哈,而且她的爱情观也是纯粹的、美丽的;她的爱情态度,是非常严肃的、端正的,这点要比谭香和桂瑛强一百倍!哎,特别是桂瑛,怎么越来越颓废,越来越荒唐?武宪华找到了一个好姑娘,就是穆标,看样子也从对桂瑛的失恋中得到了某种解脱。人生——特别是情感,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陶慧佳也坐起来,把目光再次转向画面,凝重而专注。很快,她又有了新发现,这使她变得十分紧张和激动:“他们——你说得对,是在野外,具体说,是山上。这表明,男女之爱应是摆脱尘世羁绊和污垢的平等自由之爱。倾心相恋的爱情,应像他们坐着的石头一样牢固,不可摧撼;双方的情感,应像他们赤裸的身体一样,率真、无私、不设防。他们的依偎,他们的相拥启示人们,爱是双方情感的默契和容纳,是渗透和交融。男人的强健和有所思表明他的勇敢和负责精神;女人的柔媚,表明她的忠贞和痴迷。画面明暗相映,揭示了只有阴阳相济,才能万物滋长,生生不息,人类爱情才会地久天长……”
“哇,大才女!”乔月嫒一把抱住陶慧佳,“相悦才能相亲——我好想好想亲亲你,哈哈哈!”
陶慧佳诗意大发,声情并茂地吟道:“琼鸟送怀只为爱,举手投足总关情。但愿君心似我心,天涯遥居若比邻。”
“你这也叫诗?”乔月嫒嘴咧得好大,“狗屁不通!”二人尽情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乔月嫒双手搭在陶慧佳肩上,神情庄重地道:“伙计,看着我的眼睛,一定要告诉我……”
话没说完,办公室门被人推开,桂瑛一闪身钻了进来。乔月嫒的话噎了回去,她不满地剜了她一眼:“干嘛不敲门,闹鬼呀!”
“是闹鬼——但不是我。”桂瑛情绪很低落的样子,“你们笑啥呢——老远就听到了。”
“啊,不是你闹鬼,难不成是我们呀!”乔月嫒不顾陶慧佳的阻止,也不回答桂瑛的问话,只管向对方瞪着眼责怪道。
桂瑛一点也没理会她的态度,竟然直接脱掉鞋,脚一偏上了炕。“诶,干什么,你这是……”乔月嫒更不解了,想阻止又不能,只好去看陶慧佳。“我要睡觉,怎么,不行啊!”桂瑛说,“柏芝又领着‘大洋马’进宿舍了。”
“呀,这小婊子,又浪到那儿去了?”乔月嫒生气地道,“有东西就偷着吃点算了,这也显摆啊?咱们宿舍成什么地方了!”
桂瑛挪到炕里,打开被子,一股浓重的汗腥味扑鼻而至。陶慧佳赶忙逃下炕去,坐到椅子上。
“更可恨的是柏芝不管我睡下,求我给她让地方,行方便,脸皮比我都厚——啊嚏,要感冒!”说话中盖上被子躺下。
“哼,不要脸的,后来者居上啦!”乔月嫒边说脱掉外衣,和桂瑛并头躺下,边说道,“我‘口勿’还没几回,她都吃上禁果了。”
陶慧佳可乐坏了,这真是想打嗜睡就有人送枕头,桂瑛也来这儿了;同时眉头微蹙:“桂瑛,她们几个呢?”
“白洁跟着露露去商店了,谭香去广播室找赵楠呆着。”桂瑛猛丁又想起一件事,对陶慧佳说,“待会儿你再扛一套行李——咱们仨盖一个,恐怕要捉襟见肘了。”
陶慧佳又是气又是好笑,说:“你恁明白咋不直接带过来,让我去哪儿找?”
“去露露那儿看看……”乔月嫒出主意道,又欣赏起那个画来。
“桂瑛,你估计……”陶慧佳话没说下去,顿了一会儿才说,“你估计露露那儿有闲行李吗?”
乔月嫒却吃吃地笑起来,陶慧佳赶忙过去拍她一下:“就你多事,笑什么?”
“桂瑛,你估计……”乔月嫒学着陶慧佳的语气,说,“桂瑛,你没听出她话里什么意思?”
“我困了,别烦我了!”桂瑛不耐烦地说,用被子蒙上头,“拿不来,你就住那儿吧,我们俩替你值班……”
陶慧佳坐在办公桌前,写下今天的日记。被窝里,早就“困了困了,睡觉睡觉”的喊着的桂瑛,却和乔月嫒在被窝里喁喁细语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八点多了,乔月嫒打着哈欠,现出疲倦样子。见陶慧佳没去借行李,也没有睡意,她说:“桂瑛,点着灯你能睡着吗?”
“不能……”桂瑛头埋在被子里含糊地应道。
“好,闭灯!”乔月嫒命令道。
“看你俩一唱一和的,真是琴瑟和谐呀,哈哈!”陶慧佳缓辔收缰,合上日记,插好门,上炕;看看枕头不够,又去办公桌上拿过两本书,用一个手巾包上,权作枕头了。
乔月嫒关了灯,凑近陶慧佳,轻声问:“慧佳,你有性欲么?”
“哎呀!”陶慧佳被她这一问吓得惊叫,“你说什么呀,什么是性欲——睡觉!”扯了她的耳朵,警告她。
“性欲不单单是睡觉……”乔月嫒还想说话,陶慧佳打断了她:“桂瑛,唠着嗑儿你能睡着吗?”
桂瑛仰面躺着,迷迷糊糊地说:“不——能……”
“好,闭嘴!”陶慧佳拉拉被子,挨着乔月嫒,背对着她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