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等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棚屋里，屋子里有一位老婆婆，正就着煤油炉，在炉子上熬煮着什么东西。
　　我挣扎着想坐起。
　　老婆婆听到动静，转过头，亲切地对着我微笑，说：“姑娘，你醒了，醒了就好。刚可把我老两口吓坏了，生怕你出什么意外——年纪轻轻地，多可惜。”
　　我这才明白是老婆婆和她老伴救了我，我不由对着老婆婆苦笑，挣扎着想起身。老婆婆走过来，扶我坐起，给我端过来一碗姜糖水，说：“先喝点姜水，去去寒。我熬了小米粥，呆会就可以喝的。”
　　我接过来，勉强喝了下去。感觉头还是疼得厉害，浑身晕乎乎地，很不得劲。我只好抱歉地对老婆婆笑笑，重新躺下了。
　　老婆婆说：“姑娘，你哪里人啊？怎么就掉河里去了？不是我老头子去河边取水，还发现不了你。唉！怎么这么不小心的。”
　　我不语——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如噩梦一般......我头疼得厉害，忍不住呻吟起来。
　　老婆婆见我如此，连忙用手指替我拿捏头部疼痛的部位。
　　我推辞不过，只好满含泪水的接受了她的好意。
　　这时，从屋外走进来一位老爷爷，他顶着件蓑衣，赤着脚，黑红的脸上满是皱纹。他径直走到我床边，对着我露出个憨憨的微笑，像对我说又像是在跟老婆婆说话，“醒了？昨晚真吓坏我了。”
　　我对着他笑了笑，低声道了谢。
　　老爷爷：“醒了就好，没事了。”
　　老婆婆：“怕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浑身上下烫得厉害。”
　　“喔？”老爷爷怔了怔，伸过手，试了试我的额头，对老婆婆道：“生姜水替她煮了没有？”
　　“煮了，刚喂她喝了几口，怕是不顶事。”
　　“嗯，那行，我这就去找医生。”老爷爷说完，转身向屋外走去。
　　我不想看医生——如果我没估计错，他们现在该是到处在打探我的消息，我不想费脑筋揣测这背后的原因，我只知道我不想让她们找到我——要让我重新面对那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想我会发疯的；会慢慢地腐烂变质，最后连同我的灵魂一起，在麻木中消亡，连渣都不剩。
　　如其那样活着，还不如让我直接死掉！
　　昨晚的一切，对我来说，痛彻心扉之余，也是万念俱灰的一种直接反应，跳入冰冷河水中的那一刻，我想，我的脑子里的确该是对她们充满了怨恨。但事发突然，我还不至于想到用死来报复，以此来达到让她们愧疚一生的目的。（再说，我也没有把握——我的死，会给她们已经麻木的神经带来任何的冲击。）但这便不表示我可以原谅她们，错了就是错了，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来自亲人的背叛，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我现在算是彻底体会到了......
　　想到此，我叫住老爷爷，恳求他，“爷爷，你不要去叫医生，我的病不碍事的，睡一觉就会好的。爷爷，求求你，不要把我在你这儿的消息透漏给任何人，我保证，等我能走了，我就即刻动身，绝不再给你们增添任何麻烦......
　　老爷爷和老婆婆互相对望了一眼。老爷爷坐回了凳子上，望着我，诚恳地道：“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们老两口说说,你这样什么都不说，我们不放心的。”
　　我叹了口气，看着他们慈祥的面容，终是再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和悲愤，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地说了个明白仔细。
　　我说着说着，泪水忍不住又流了出来。
　　两位老人仔细听着，一边不时插上一两句，末了，老爷爷说：“姑娘，你的事情我大致明白了，就你的意思，你是不愿再回去,我这里呢，多住几天是没问题的，只我个放鸭子的，四处走动，恐不能保多久秘密。姑娘，你还是仔细掂量的好。我说这些不是怕麻烦，是想姑娘你想清楚了，好早作打算。”
　　老婆婆生气了，骂老爷爷道：“你作死喔，她才缓过来一口气，你就讲那么多的。”老婆婆转头，又对我道：“姑娘别怕，安心在我这儿住下去，先把病养好了要紧，以后的事情等以后再说。”老婆婆说完，从小铁锅里盛了半碗小米粥，就半块鸭蛋，和一些青菜一起，递了给我，强要我慢慢吃下去。
　　从那天下午起，老婆婆每天给我烧开水泡艾，要我每天洗个热水澡。老爷爷又去街上，给我买回来药，叮嘱我按时服用，又强逼着我多吃、多睡，我一一照办。经过两天的休养，病情总算有了转机，除了咳嗽，还需要吃些药外，烧竟是完全退了，只身体还有些虚弱，动一动就出一身的汗。
　　老婆婆又强逼着我修养了两天，这才允许我下得床来，帮助她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这时节水草肥美，田里的稻穗饱了穗子，却还不到成熟的地步。老婆婆和老爷爷不得不赶着鸭群，转多上几条沟垅，才能让鸭群半饱个肚皮，回来后，再喂上些稻米。一般要忙到天黑，他们才进屋吃饭。
　　老婆婆一边吃饭，一边跟老爷爷说笑，“老了、老了，还找了个孙女……”老爷爷笑过后，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这几天，我反复想过，问过我自己，我的答案是：那两个“家“，是都不想回去的，因为它们对我来说，都已经失去了“家”的意义。而文强那儿，我也不想回，原本我对他的感情，就处在模糊的边缘，我承认，我对他是有好感的，但也还没有成熟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当初之所以答应他，是因了“阿姨”的那一席话，强烈刺激到我的缘故——当我发现原本我为之付出了“百分百”真感情的家，最后回报我的，不是“母女般”的亲情，而只是把我当成一颗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时，我亲情的大厦，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亲情的路上，我栽了个“大跟斗”，但感情的大厦还没有完全“倾覆”，对“爱情”，我还抱有幻想，对亲情，也还抱有一线希望——我以为，凭我的努力，我终会找到它们，让自己过上幸福、友爱的日子的......
　　可现在，亲情的大厦已经倒塌，砸得我体无完肤之余，连同我的骄傲和自信一起，也埋葬了里面。我还怎么去期待那“虚无缥缈”的“爱情”？那对我来说，许是“另一个”的“海市蜃楼”，一无所有的我，会有什么资格去抓住“它”？我无法确定。我的眼前浮现出的，是文强母亲那一张“不动声色”的脸，那张脸和“阿姨”的脸、和“妈”的脸混合在一起，不停在我面前变幻来变幻去......我的整个神经都要崩溃了，实在是再无法去接受——另一个女人给我带来的命运的安排了......
　　想到此，我对老爷爷说：“爷爷，我暂时没地方可去，可我也不能总是呆在你这儿，吃您两位老人家的闲饭。我想的是，看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远一点的地方，有没有来这里招工的？听说深圳成立特区了，开了很多的工厂，我想去那里，进厂打工。”
　　老爷爷想了想，一拍大腿，道：“看我这脑筋，怎么把这事给忘了的，”爷爷说完，面对着我，认真说道：“姑娘，我倒是想起一档子事来，只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爷爷，你说说看，什么事？”
　　“我有个亲戚，是我的一个表侄孙，他现在北京工作，前段时间托人帮他找个老实可靠的女孩子，去他家里做事，就煮煮饭、收拾房间什么的，也不复杂。就这么个事，当时也没放在心上，想我个放鸭子的，到那给他找？这不是你凑巧提起，我还真想不起这档子事。”
　　老婆婆也想起来了，老婆婆说：“呀！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他这个侄孙读书时蛮聪明的，考上学后村里还放了几场电影，村干部都去了......
　　老爷爷笑，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老婆婆接着话唠道：“这孩子，心气高，福气也好，后来还娶了个城里女人，听说还是个什么学校的老师，文化人。唉！好是好，就这几年老不见她生个娃的，他父母又都不在了，老头子为这事操心的，老嚷嚷着要去北京一趟，还是我给拦住的……”
　　老婆婆细声说着，我边听边思索。说实话，我不是太喜欢到别人家里做“保姆”，可眼下，除了这条出路，我还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摆脱目前的困境。我迫切需要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我已经在这耽搁四五天了，再呆下去，万一走露风声，她们寻来，麻烦就大了；再说了，是老爷爷亲戚，知根知底，又文化人……想到此，我点头同意了。
　　老爷爷下午就拍了电报，说是再问仔细，落实个确切消息。
　　过了几天，北京那边回电了，同意我即刻就去。
　　老爷爷的侄孙姓“马”，名“文生”，电报上他说：会举有写我名字的纸牌，在出站口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