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我索性放缓了脚步，看看脚上那两只沾满泥巴的凉鞋，真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小凡跟在我后面，一直没出声，他手上还提着两根钓鱼竿和一只竹篓。
　　突然，脚下一个湿滑，我没有防备，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下去。后面，小凡的手伸过来，一把拉住了我。仓促间，我抓住了他的衣服，这才站稳了脚步。我抬头，想对他说句“谢谢”，冷不防却看见——他的眼，正死死盯了我的胸部看，我胸部被雨淋湿过的地方，透过薄薄的小衣服，正紧贴着白色衬衫，是若隐若现。
　　我登时涨红了脸，又气又恼，一把推开他，便向前飞奔。他这才缓过神来，紧赶几步，追上了我，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草，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神经病啊，哪个要听你说！”我恼怒的道。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他依然不松手道。
　　“我管你说什么——说什么都跟我没关系，你还不快松手！”我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恨不能一脚踢过去。
　　“那不行，谁让你又回来招惹我的！”他手上突然用力，一下子把我拉了过去，紧紧地抱了怀里。
　　我真的要疯了——这个王八蛋，他究竟把我当成谁了？他想干什么！
　　我胳膊乱舞着，扭动着身体，拼了命的挣扎，“林小凡，你个王八蛋，你简直是疯了......
　　“我没疯，疯的是你......从小到大就喜欢招惹我......逗得我火起......”他说着，手上依然用力，像老虎钳样死死掐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
　　........
　　纠缠中，两人滚落了一起，滚进了路边的稻田里。
　　
　　“哥，你在做什么？你快放开我姐！哥，你疯了......”我听到艾莲在惊叫，——是艾莲转来了！接着，我感觉到艾莲在打他，疯狂地用手捶打，小凡这才松开抱着我的手，迷迷瞪瞪地滚落了一边的泥水里。
　　艾莲扶我起来，我不肯，就地扑了上去，抓住他就打。他可能被我吓住了，挣扎着爬起来跑远了。
　　我这才一屁股坐了水田里，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
　　艾莲在一边哭哭泣泣的，好半天，才拖了我上来，就近取了水，简单地帮我清除了一下身上的污泥，我们这才走回家。
　　
　　回到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爷和妈还在别人家玩牌，小凡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艾莲烧来热水，两人关上门热热地泡了个澡。
　　泡澡时，艾莲突然哭了，她“呜呜”地哭着对我说，“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一人自己跑远的。”
　　我苦笑，眼泪都出来了，我说，“不怪你，艾莲。不过，你要记住，姐今后不在你身边，我怕那个混蛋会欺负你，你要长个心眼，别让那混蛋占了便宜。”
　　“知道，姐，”艾莲顿了一下，又道，“姐，你带我走吧，我不想留在这个家里，我害怕。”
　　我想了想，对艾莲道：“艾莲，你听姐说，姐现在没法带你走，因为我自己的事也还没搞清楚。你再等等，等姐安顿好了，姐就来接你。”
　　“姐，你说话要算数。”
　　“算数，一定的！”
　　艾莲这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洗过澡，感觉头昏沉沉的，我就上床睡了，想先躺会儿再说，今天是走不成了，行李就等妈回来再收拾好了——我和妈还有话要说。
　　迷迷糊糊地，睡梦中很不安稳，老是感觉那个孙悟空跟了我，拼了命地想钻进我被子里扯我头发，我吓坏了，使劲躲，却怎么样也躲不过.......我吓得大叫，人一下子就惊醒了。
　　睁开眼，见妈正坐了我床边，听艾莲说话。妈见我醒了，凑过来用手试了试我额头，说：“醒了，你在发烧，刚叫小凡找医生去了，估计马上就到。”
　　我说：“妈，不用了，我睡一觉就会好的。”
　　“你就是喜欢逞强。行了，你躺着吧，我给你煮碗面去。”妈说着走了。
　　艾莲凑过来，小声说：“姐，我跟妈讲了小哥欺负你的事。”
　　“妈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只叫我不要声张，说女孩子名声要紧。”
　　我语塞，半响做声不得。
　　
　　吃过晚饭，艾莲出门去了，妈摸索着进来，挨床沿边坐下，用手试试我额头，妈说：“怎么还烧得这么厉害？药你吃了没有？”
　　“吃过了，估计药效没那么快吧。”
　　“嗯，”妈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也不语，等着妈开口，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妈该是有话对我说。果然，妈沉默了几分钟后，终于开口了，妈说：“草，妈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
　　“下午的事，妈已经知道了，你爷把小凡狠狠地骂了……
　　我不语。
　　妈接着说：“其实这事，也不能都怪小凡，怪我没把话给他讲清楚……
　　我有些糊涂，我说：“妈，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回来后没多久，小凡就托你爷跟我说过，说想跟你成一家人……
　　“妈，这事你怎么不早说！”我打断妈的话，嚷道。
　　“我也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死心眼，我是有跟他们说过——你有对象的……
　　“你跟他们说有什么用？你得跟我说，我可以早点离开的。”
　　“离开你去哪儿？还回那间小吃店吗？不行的，草，你养母一家人还会找上门的。”
　　我语塞——是的，这点我也知道，可除了小吃店，我还能去那儿？
　　妈见我不语，又说道：“妈想了很多，觉着最好还是你能留下来，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过日子……
　　“妈！你怎么这么说话的？莫非，你赞成我和小凡？”我吃惊地看着妈，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妈说的。
　　“草，你听我说，”妈看着我，慢慢说道：“小凡其实是不错的，人长得也精神，虽说有时是懒散了点，可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是喜欢做地里活计的？再说了，他也有改变，自你回来后，他下地的次数多多了，我和你爷都看在眼里，知道这孩子是对你动了真心……
　　“妈，你别说了！”我打断妈的话道，“他和爷怎么想是他们的事，可你不该这么想——你忘了，当初我是怎么离开家的？是他们逼的，逼着你不要我的！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在异乡生活，寄人篱下，受尽白眼......这些，你们都有想过吗？怎么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厚颜无耻地对我提出这么卑鄙的要求？我怎么可能会答应？妈！这不是逼我去死……”我越说越气，声音急促得满脸通红。
　　“你这孩子，那么久的事，你老记在心里干什么，”我的话估计也触动到了妈的痛处，妈显得也不平静，语速也有些加快，“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怎么叫我逼你？你爷跟我说了，这些年来，他的退休工资基本就没怎么动过，加上每年庄稼地里结余的钱，杂七杂八凑一块，大概也有大几万。你爷说只要你答应这门亲事，他就全拿了出来给你们做本钱——小凡的二姐在四川生意做得不错，你们尽可以去她哪儿找一个摊位，这事她二姐是早叫了小凡的，只小凡从部队回来后，心里一直不痛快，所以才拖到现在……”
　　妈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我不耐烦听了，我道：“你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家就是有座金山我也不稀罕！我讨厌小凡，不答应就是不答应！”
　　妈被我一连串话语噎住了，一时没有再言语。过了会儿，她撑起身子往外走，边走边说：“你休息吧，我再跟他们说说去。”
　　妈走了，我拉过被子盖住了头。睡不着，只心里乱糟糟得厉害。
　　艾莲跑进来，一把扯开我头上的被子，对我嘀咕道：“姐，我告诉你件事——麻烦大了，你和小哥下午在地里的事让人给看见了，现村子里都传遍了…...
　　我心猛地一慌，对艾莲道：“你说真的？都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这些人闲得慌，平时无事都喜欢闹点动静，现逮着机会，那有好话出来的——都喊着爷和妈问呢。”
　　“妈怎么说？”
　　“妈能怎么说，躲房间里偷偷抹泪呗。姐，我看你要不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小凡哥人不坏的，他只是因为太喜欢你，所以才一时冲动。现他也后悔死了，一直躲家里不出门。这以后，一家人可怎么在村子里混……”
　　“艾莲！”我叫，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我说，“你出去吧，我要静一会。”
　　“姐！”艾莲叫了我一声，看我已经闭上了眼，只好起身退了出去。
　　艾莲带来的消息让我震惊——我再没想到，事情已然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一时，我也没了主意，又羞又气，委屈、畏惧的情绪一起向我袭来，只觉着这地方是再无法呆了。我挣扎着起了床，收拾行李，想即刻动身走人，逃避开这个已经遭诅咒的地方。头却一阵阵的疼，夹杂着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我站立不住，趴床沿上一阵狂吐，最后连苦水都吐了出来。我只好重新躺被子里，一边抹泪，一边暗暗对自己说“再睡一晚，等明天天一亮，就动身……”
　　我思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艾莲和妈是不在的。房间里，只有一盏小小的“柴油灯”，散发出昏黄色的光，在默默地照看着我。
　　不知睡了多久，迷糊间，感觉房间里有动静，我努力睁开眼，就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正直直地站了我床前，默默地看着我发呆。
　　“是小凡！”
　　我吓一跳，本能地，拢了拢被单，我呵斥他道：“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
　　人影没动，也没做声。
　　我心里极为不安，翻身坐起，拿床边的外套往身上披。
　　还没等我披上，他已经扑了过来，直接把我扑倒在床上——我闻到浓浓的很大一阵酒味。
　　我吓坏了，想挣扎大叫。他用手掌迅速地捂住我的嘴，一边用他强有力的手肘死死钳制住我的双手，整个身子也压了过来，压得我几乎透不过气.......
　　我出不了声，也无法动弹，愤怒加恐惧燃烧了我的双眼，我死死地瞪着他......
　　这时候，灯突然灭了。
　　黑暗中，他急促的呼吸声，离我是那么近......他没有继续动作......
　　这给了我一线希望，我期盼着他能清醒过来，一方面，脑子也飞快转着念头，想着怎么脱身。我好奇怪，“这个时候，家里怎么只剩下我一人？爷和妈都去哪儿了？还有艾莲…….”
　　还没容我想出办法，他开始动作了，突然低下头，嘴摸索往我的脸上凑。我想扭头躲避，却挣脱不开他的大手。我要疯了，急得满脸泪水，本能地，我的牙齿突然咬住了他的手，是狠狠地咬了下去。他没防备，慌乱间，松开了捂住我的手。我终于大叫出声，我叫“救命……”还没容我喊出第二声，他的手掌再次捂了上来，这次，是死死地封住了我的口。
　　黑暗中，他在狞笑，他说，“死丫头，从小到大，你就会咬人……”
　　我有些绝望了……刚才那一口，激起了他的怒火，想他冷静下来已经是不可能了……
　　他加大了动作，用他当过兵的腿野蛮地踢掉了我的被单，是整个身子压了在我身上，除了一层薄薄的汗衣衫，我们俩之间再无其他阻隔......我拼尽全力抵抗.......
　　而他折腾了半天，终于腾过来一只手攻击我了……我已经感觉到他的手摸进了我的小衣服……
　　家里人还一个都没回……我已经快没有力气了........
　　我呜呜哭出了声。慌乱间，适应了黑暗光线的眼角余光，扫到了书桌上的那盏小油灯，我伸长了手臂，不顾一切地把它抓到手，反手死劲砸在小凡的头上。小油灯里的油全泼了出来，洒了他一头一脸，伴随着一声惊叫，他终于松开了他罪恶的手。
　　顾不上许多，我翻身滚落床，抓起地上的外套拉开门就跑。
　　
　　跑到堂屋时，迎面撞上两个人，于泪眼模糊间，我还是确凿无误地判断出两个人的身份，——是爷和妈，两人就站在堂屋进出口的方向，争执着什么。妈见我奔出来，一下子苍白了脸，她边喊着我的名字，边向我这边快步移过来，似乎是想把我抓住。我嚎叫着，不顾一切地推开她，一头扎进了黑的夜里。
　　我奔跑着......
　　后面，有人在叫我，一声连着一声，像小时候我生病时，她替我“叫魂”。
　　我不管不顾，没有回头，一个人疯了般，在夜色中狂奔。
　　有人在追我……
　　我不去想那是谁，我也不想知道，——对我来说，知道与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就像生与死，在有时候，也没多大区别一样。我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死也不要回去。”因为，我的母亲，我曾经以为可以依靠的人，在我受到伤害后，那唯一可以为我讨回公道的人，在刚才，就在刚才，却又一次，对她的女儿做出了背叛——在小时候深深地伤害过她的女儿后，又再次为了自己那可怜的一点利益和微不足道的借口，放弃了对自己亲生女儿的呵护......
　　我一边哭着，一边在泥泞中穿行。路很不好走，又湿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但每次摔倒，我又挣扎着爬起......就那么赤着脚，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夜色里穿行，不知该往那儿去。
　　
　　天黑得可以，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一道道的闪电划破长空，伴随而来的是“滚滚“奔腾而至的雷声——看起来，还会有一场大雨的......
　　不知不觉中，我走上了一座桥,靠在桥墩上，人是一阵阵的天旋地转。刚跟小凡的那一场厮打，接着出门后的一路狂奔，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知道，我是再也往前走不了了，而我，也不想再往前走了......
　　后面，呼唤我的声音在黑夜中徘徊，越来越近......我没有答应。
　　望着奔腾汹涌的激流，我默默流着泪，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般，我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