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龙潭河祈雨（2）

　　且说龙潭河离胡庄十里之遥，他扛着一百多斤重的石头在风雨里奔跑，到家累得没有黄昏了，身子一斜，把个“玉龙”重重地摔在地上，龙角也断了，胡生非常后悔干吗不努把劲儿小心落地也不至于如此了。地是水泥铺就的院地，只听“咔嚓”一声，大娘吓了一跳，雨里一瞧，水泥地的一块砸个稀碎。大娘拿棍指着生子说：“院子给你有仇，扛块石头回来砸院子？”胡生喘着气说：“不是石头，是玉龙！”老人还是心慈，说道：“是龙就得归大海，天晴了院里就没水了，你要干死龙呀？快放到河里去！”胡生这会儿身上冷得不行了，道：“不是肉龙，是老辈子玉石雕刻的龙，是宝贝！”边说边跑进屋里。老人见儿子口唇发紫，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就取暖壶倒开水叫生子洗洗驱寒，然后换上衣服。
　　风雨缓缓息消，老人拄着棍到院里一瞧道：“以为石头呢，半天真是龙！你要把龙咋弄啊？”胡生问：“化子来？问问他！”大娘指指楼上说：“在上面学老猫念经的！你别动他，叫好好睡睡吧，成天讨饭够苦够难的了。”胡生就是不听娘的话，“腾腾腾”地跑上楼来，见化子呼噜得带劲儿，拽着耳朵说：“起来，起来，梦还没做完？”化子从梦中惊醒，揉揉眼说：“你祈雨去了，回来求我干啥？我也不会下雨！”胡生说：“你不会下雨，我会下雨，已经下了几个时辰了！我把龙王爷俘虏回来了！不信你看看！”化子闻听惊喜参半，赶紧下楼看龙。
　　来到院里真见天下大雨了，沟满壕平，水声浪浪，河里波涛震远。化子就叹服胡生真有神通，解决了老天的旱情。其实，他哪里晓得，原来是省农科所发射的人工降雨弹所起的巨大作用，不然，祈雨的人们累死个净光，还不会有半滴雨的。雨点稀疏，星星洒洒，又见当院里，躺个五尺多长、二尺多宽的汉白玉玉好像还夹杂缕缕翠色，仔细瞧得却是一条玉龙。那鳞片分明，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但那龙角碰断一根。化子问道：“兄弟你是在哪里偷的？”胡生说：“你个老乞丐只会闭着眼睛瞎扯！这是同了风雨从天而降的玉龙，正好落在我身上，若非我有功夫迎之，就不堪设想了！”化子听得此言，大为惊骇，连忙抱拳施礼道：“胡弟果然天界高人！此龙汝当如何置之？”胡生说：“你不是精通阴阳吗？以你之见呢？”化子就顺水推船，掐着指头暗自思索一会儿道：“戊戌年用时，龙在水，水在泉，泉在土，玉者石之精，石者土之精。玉龙合当入土上之上者也！”胡生拍着手呵呵大笑道：“知我者化子也！”随去大哥家取了锹、镐，二人就在那龙卧之处，启土，挖到一米深，就见了当年埋的佛像。胡生迟疑了问化子道：“不知龙佛同居吉不吉利？”化子说：“古有龙树菩萨，实为吉祥！”就这样，玉龙给玉佛同为一家，和睦相处。
　　没过多长时间，龙王庙的庙主来了，问胡生：“打祈雨大礁时可见龙王哪里去了？”胡生不悦道：“你问我我问谁？都说玉龙乘了风雨上天了！你若不信攒到大神那问问便知端的！”化子嘴张几张都被胡生示暗劲儿阻断了。后来真的一起问过大神，大神也说那玉龙确实上天了。庙主也迷信得要命，就不了了之了。
　　大雨过后，天气渐渐寒冷了，转眼时近岁末，到处有稀疏的摔炮声（小孩们玩的炮，往地、墙、石头上一摔就响的炮就叫摔炮），充满了年的气息。
　　因佛法感化，二哥全家皈依三宝，融融和和，日子过得顺心了，每天定时敲着木鱼念佛号念得更为虔诚。胡生恼在心里喜在面上，二哥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半年，就被他的“定时炸弹”崩个粉碎。二哥全家又散伙了，二嫂又跑了。二哥和大毛又是漫无目的乱飘，流离失所。宅子地变相都成了他自己的了，当娘的只落个暗自悲伤，天寒地冻，老二怎幺过呀？老人气在心，敢怒不敢言，玻璃瓶里泡豆芽，根里梢里，非常清楚老幺的性情——要是脾气上来，他就不管天高地厚的都写到书上进行毁谤，侮辱，陷害！
　　朔风骤起，彤云密布，纷纷扬扬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大娘挽留化子在胡庄过年。化子想，这和第一次来胡庄大不一样了，那时，是破烂不堪的要倒的瓦房，现在，是坚固华丽的楼房，正是天翻地覆了的。记得那个冰天雪地里对吟的诗句，那是什幺样的诗句？化子记忆犹新，仿佛如昨。胡生吟的那诗确实不错：
　　万朵琼花开长空，纷纷落地结成冰。
　　皎洁镜台映腊梅，风吹清香入梦境。
　　自己那首瞎胡溜的啥也不是，为什幺就胡乱和人家对诗呢？当时饿得要死，只想给对方个兴趣人家就能能打发口饭吃。就不管好不好，不饿肚子才好。化子又忆起却不怎幺样的歪诗：
　　悬崖铁骨正含苞，瞬间绽放向天笑。
　　冰清玉洁励傲志，春光到时花已老。
　　想到自己的诗句俗不可耐，当时是怎幺说出口呢？春光到了的时候花是不应该老的呀！自己那样消极干吗？无知！世上最可怕的就是无知啊！无知的人一言一行都荒唐可笑的。其实，当是就指的梅花，也没什幺不妥的。然而，他化子就是这样的人，荒唐的认为不荒唐，不荒唐的以为荒唐，世上啥人都有。胡生这个文人实在了不起，在写作的同时，仍然修改唐诗不辍，立志要超越千古圣人。化子自愧弗如，唯唯诺诺，示以下贱，竟然得到了胡生的认可！化子下贱到狗国里了。
　　冬月里，风湿和心脏病最为普遍，村里患者都来胡生家里，闹嚷嚷地找化子瞧病。他心很烦，就气冲冲上街赶集去了。半晌功夫，踏雪而归，携卷红纸，揣着笔墨，见人们还没完没了的诊病，跺着脚上的雪吼道：“走吧，都走吧！年头年尾不消停，太不像话了！”人们好像没听见，该咋仍咋。胡生大声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人们都不理会，笑了，说：“化子能写对联不？”化子说：“小菜一碟！不仅会写对联，还会写诗屏呢，这是当乞丐练成的。”胡生眼儿一斜，嘴一咧道：“你拉倒吧！年头乞讨年尾。还会大言不惭地说能诗屏的，不怕多丢人了？诗屏？屎屏吧！”化子笑道：“有学问真会讲话。”
　　“笑啥？实话不好听，好听没实话，假若不是知心朋友，懒得说！”胡生冷言冷语，“都别听化子醉马虼蚤眼儿瞎咧咧。散了吧，走，都赶快走吧！”不大会儿，有几个人拿着红纸来了，叫化子写对联。胡生情绪很糟地说道：“化子头里进水了，你们也进水了？叫讨饭化子写对联，你们等来年也准备讨饭不成？”大家一齐说：“不怕跟化子讨饭，有病他会治。若是跟你学写书，恐怕连吃饭都不会了！大家叫他写副对联，你就白菜萝卜一大筐地端出来，亏你还是文人的？”胡生心说，这些鳖子们就好沾便宜，叫你们占！瞪着眼，嘴里说：“好吧，成全你们，一副对联一元五角钱。谁想写谁写！谁写，快些交钱！”人们气道：“你要宰人啊？！走，咱们找老爹写去，不收一分钱！”人们“呼啦”一声都走了。
　　胡生气呼呼地说化子：“给点阳光就灿烂，施个笑脸头上亮。看看你的成色！”化子笑着说：“上吧上吧，种田人站在大地上高贵，厚德载物！”胡生摊开红纸，启开墨瓶说道：“载屁！不吹能死吗？”接着就换了一副脸说道：“化哥，写诗屏。白墙不挂字，空着没意思！”化子却说：“李白、杜甫有意思，你看他俩的诗及格不及格？要不整两句白居易的诗，这墙爱听白话，就写白的吧。”胡生擦刮带耻笑道：“你想娶到白雪公主？比鹅还要白！”化子想起来了唐诗，颂道：
　　“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又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胡生闻之反感，说：“班门弄斧！在我面前卖萌个什幺？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溜。小孩们也会溜，你还照本宣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修。”化子说：“我也跟你学学修改唐诗？”胡生“嘿嘿”一笑耸着鼻子道：“修个黄昏！李、杜除了酗酒，就是打油，别无所能。我虽苦心修改了一遍唐诗，结果越改越丑。提起他俩，就心烦了。古人不足取，今人胜古人，没有今人，谁知道会有古人？没有儿女，谁知道还有有父母？就写咱俩吧，换汤不换药，不弃古，不复古，不高古，不低古，才是高妙！”化子说：“咱们有什幺值得劳笔？你墙壁像镜子，能照人影，咱们患难之交比墙壁还更白。”胡生笑道：“白壁无瑕，墙是屋的脸。咱们多年朋友，时虽不长，却有千古绝唱韵味儿的。你说你在终南山住过，就把终南山写到咱屋里来，气势恢宏。”化子说：“胡生，今天喝的啥酒啊？”胡生说：“你有病！我啥酒也没喝呀，你酒瘾犯了？”化子道：“没实话！没喝酒就乱说呀？几时给你说我住终南山了？”胡生嗤耐道：“说过就忘了？年轻轻得个健忘症就糟透了！你还说你出过家受了沙弥戒是个沙弥哩，这又不是作奸犯科，为何不敢承认？！”化子瞧着胡生盛气凌人的样子，感到好笑，说：“开玩笑！你还说你受了比丘戒当过讲经的法师呢！舌头没骨头，想咋搅就搅，反正大娘也不做证的。”胡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难道我记错了吗？”化子说：“算你聪明！可不你记错了嘛！我只是曾对你说过，去西安韩森寨出诊，见南面大山连绵起伏，巍峨壮观，听患者介绍，才知道是万里终南山。患者家属领我到山里玩几日。至于沙弥，那是一个表叔在五台山出家修行，会武术，可厉害呢，后受沙弥戒当了沙弥，何以张冠李戴？”胡生说道：“是忘了。我也随便说说而已，看你认真的样子，不像公安局要抓你似的！不说过去没意思的话了，写吧写吧，怎幺写都行。山沟儿穷棒子屁也不懂，谁会鸡蛋里挑骨头？给你弄碗甜酒喝喝就开笔吧！”化子一气下完，高兴地说声：“好的！”高兴写道：
　　《山景》：
　　远观山色黛，近看松杉青。
　　芝兰散悠香，菊绽播馥琼。
　　寒潭深千尺，碧泉涌古洞。
　　水濂溅玉珠，甘露霂群峰。
　　紫雾凝岚霭，涧峪白云涌。
　　古刹钟声远，岩豁尽空鸣。
　　蹉跎荆棘里，蹀躞路泥泞。
　　凿壁偷光事，青云飞九重。
　　
　　《终南山秋色》
　　崚嶒青嶂叠秀峰，万里海涛啸岭风。
　　白云悠悠栖古石，征鸟行行排长空。
　　丛岭馥郁金栗绽，愁然漆林硃染红。
　　人头山上梅艳早，黄龙崖下菊香浓。
　　霏雾沉沉凝峪籁，郁郁松柏恒长青。
　　巉岩峭壁笼黛色，幽峪涧溪管弦声。
　　历来道高行人少。铁索披霜系九重。
　　阶径悬梯绿苔厚，冷风刺骨吻薄冰。
　　巅峰梵刹香云盖，佛钟洪叩苏含灵。
　　迦叶宝塔七佛志，半仝梵碑无字经。
　　暑往寒来循环世，恍惚茫茫烟雨中。
　　化子书毕，胡生皱眉不展，反复看了好久，长叹一声，怨声怨气地说道：“化子，你就是秃驴命，山林野鬼，净好写这山、洞、潭、古刹、香云、钟声、林、云、溪水……毫无人间烟火气息，要把这家变成寺庙吗？老太太当方丈，我当家师，你化子当个游方挂单僧人。”化子嘎嘎笑得捂肚子，说：“你不是当过和尚吗？家变成寺院你就在家修行了，岂不美哉？”
　　胡生说道：美个六！大年节你写这太不吉利！他就斜凌眼儿斜得化子不好意思了。化子说：“不中了你烧了吧！我写的都是山里的实际风景，不信你到终南山看看。”胡生恼羞成怒，抓着诗屏，扔在地，划着火柴，要付之一炬。化子收拾东西要离开胡庄。大娘在床上躺着做美梦。胡生并不阻拦化子，心说：滚得越快越好﹗早就恶心你了！
　　此时，忽然一阵冷风裹着雪花飘进屋来。大神梳着高高发髻，玉簪横插，身着青袍，腰系蓝带，须发结雪，轻灵而至，拽着化子说：“你对我有意见？我来你走，成何体统？今个儿不许溜！”胡生慌忙起身，打躬相迎，说道：“飞雪天寒，仙家光临，定然上方有要事来？”一面说，一面发旺炭火，热上甜酒，煮了桂圆，笑容可掬道，“我是正想着表爷的，请您看看这个讨饭化子写的诗屏吉利不吉利？”
　　“他和你不是多年的朋友吗？怎么化子长化子短的叫开了？这样贬贱人，懂不懂礼数？”大神说，“你既是道家弟子就要谦逊为本。三人行，必有我师，圣人就如此卑下做人的。你因何狂妄不拘？就像一个目不识丁的瞪眼瞎了！”
　　“老爷爷，胡生也是圣人呀，他心明眼亮，对当官的有钱的格外高看，看不起讨饭化子是应该的。我不冒牌，货真价实的讨饭化子。记得有一年，要到老爷爷门前，您说我可怜，管我一顿饱饭，还给一套新棉衣御寒。这事您难道忘了吧？”化子说，“您是道家长老，心好，好心好报，活一二百岁是不成问题的！”
　　“对别人的好不要记，别人对我的好不要忘，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是作人的准则啊！”大神盯着化子瞧了一会儿，摸摸他耳根说道，“是你，就是你个软耳根子！怎么学会给人说好听话了？别的不怎的，不过你摆弄病有两下子的，我腿抽筋、前列腺炎都是你治好的。这病没少让太上老君费心，也没起色，竟被你这不起眼的人儿手到病除，至今未犯。我正想着见到你表示感谢！”
　　“老爷爷，您就不要谢我了，要谢，谢您徒弟吧。若不是他留我在此过年，咱们怎么相见呢？”
　　“是啊，我在用功之时就见你在胡生这儿住。其实，你跟太上老君最有缘了，上方来渡你皈依道教的。若是道教弟子，可以不讨饭也能同样活着。老君练丹，吃一颗不饥不渴，长生不老，还能在没人时候随意上天！你千万别错过了良机。”大神很同情地对化子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老爷爷。”化子深受感动，垂泪道，“您悲天慜地之大慈，化子心领神会，永志不忘！怎奈自己讨饭历时已久，有了功夫和经验，还有吸引之力，不讨饭就无法生活，吃不讨饭的饭就生病；再者，本来就有一种给人治病的病，不给人治病自己就病了，给人病治好自己病也好。老爷爷，化子是个贱掉渣的人，来到尘世有愧尘世，一生就是为别人而活的！”
　　大神听后，便知化子是个死筋头。长叹一声，捋着胡须，看化子写的诗屏，不知作何点评。
　　胡生问道：“师傅，其意如何？”大神抬头看他一眼，没吭声，再甄别化子诗作。许久，才说道：“早知你俩关系非同一般。这诗屏深蕴磅薄大气，势如三山五岳，雄风浩荡，挂到室内，就能囊阔广袤大地，锦绣河岳。山川灵气、日月精华，汇于高堂，人杰地灵，后必文武辈出，国之栋梁，光宗耀祖，源远流长。处处利人者贵人也，处处害人者贱人也。化子虽是乞丐，却是与世有益。你若早早感谢化子，前途辉煌，不可限量了！”
　　胡生听得师傅启聋发聩的高言，大受感动，换上好心情，视化子为神圣，异常高兴地将诗屏挂到墙上，屋里马上气象万千了。
　　只见他取出一大一小金边蓝碗和一罐红糖放到桌上。化子心想诗屏能带来被人瞧得起的感觉，挣一口甜味儿了。胡生添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甜米酒，下上蓬松松的大米花加红糖，酽酽喷香，双手捧着放到大神面前。却添一小碗白开水，加了少许海盐丢到化子面前，这是有史以来对化子的大敬。见他的温度计如此灵敏，化子受宠若惊把淡淡一小碗水一饮而尽，高兴地说：“好甜，痛快！”大神忍着笑，像尊石雕，毫无表情地斜着胡生，甜酒米花糖茶原地不动地放着。大神说有急事，抬脚走了。胡生急追，却没追上，回头沮丧地说道：“真神，风似的疾！”就端起甜酒糖米花，吹吹，咕嘟咕嘟全都倒进肚里，喝口白水，涮涮嘴，“喷”地一声吐到门外，说甜酒米花真难喝，不如白开水！化子看着胡生只是笑。
　　“你笑啥？”胡生说，“成天讨饭把脾胃折磨得虚弱不堪，能消化了甜酒米花糖水吗？你看着碗底的糖粘得像泥巴。你假若用了糖，得了糖尿病，糖尿病乞丐，讨不成饭咋办？况且，这是古巴糖，听说古巴糖毒性大，道家功夫排毒可神了，我也有这功。你呢？我当弟弟的处处替你着想，关心你，你知道什么是好歹吗？”
　　“有道理，还是文化深厚的人心地善良。”化子感谢胡生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说道，“脾胃虚弱的人吃糖过多容易得糖尿病，还有阴虚火旺的人吃甜的得糖尿病不在少数。兄弟你千万不能因我得了这病，你若患上此病能叫我愧死了！有个测知糖尿病的方法你知道吗？”胡生摇摇头道：“说来听听。”欲知何方？且往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