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第三章

　　第二章、高秀水打算辍学
　　
　　他们紧张而无奈。
　　但是，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困难是具体的，而理想只能成为天上的浮云，随风而逝。高秀水悲观地想到，自己最多能混来一个初中毕业证书，而以后的去向非常渺茫。她必须分担家庭的重担。为了尽早给贫血的家庭经济输送营养，她不能奔高中，她决定试试考中专。
　　妈妈的病稳定下来后，医生说，中风病人后遗症的治疗是个缓慢进程。医生给开了许多药，让出院回家养病。
　　回到家里的妈妈，仍然卧床不起，需要别人灌药、喂饭，清洗尿布。
　　高望春家里地里没白没黑的干，忙得焦头烂额。一个强壮得顶天立地的庄稼汉，一日日地变得憔悴、消瘦，像板刷一样坚硬的头发也染上了白霜。
　　懂事的高秀水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暗自果断地作出了决定。
　　“爹。”她喊了一声爹，没了下文。她明白爹肯定会拒绝，拿不准用什么理由最能说服爹爹，没有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
　　爹在给妈喂饭，说：“有事你说，没伙食费了？”
　　“不是。”她要过爹手里的碗，“我来喂吧，你干了一天活，你不能总是拼命。你坐那儿歇歇，叫青山给你盛饭，你平心静气地吃顿安生饭。”
　　高望春苦涩地笑了笑：“只可惜我闺女还小。”
　　“才不小哩！”高秀水强调说，“俺在班里岁数最大！”
　　从小就懂得操心、干活的高秀水，干家务娴熟、麻利。晚饭后，很快刷了锅碗，堵鸡笼、闩院门，透过夜色在院里查看一遍后，问坐在院里抽着劣质烟的爹：“你啥时候也学会吸烟啦？”
　　“当歇歇，也能提提神。”
　　高秀水觉得夜色中的爹，显得更加衰老，连说话的声音也不像过去那样瓮瓮的有力。她运了运气，决定把饭前欲言又止的话说出来：“往后，我不想去学里了，反正是复习，我在家里也一样，还能伺候妈。”
　　高望春仿佛僵到那里了，一动不动，大脑似乎也停止了思考。他深深吸了一口呛人的烟，这才缓过了劲儿。
　　“闺女呀，你咋冒出这个想法？正是你们用劲的时候呀！达不到重点高中的分数线，成千上万的择校费，爹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来啊！”
　　“我不想上高中。上中专或技校，见回头钱也快些。”
　　“那也得上线啊！闺女呀，咱家就指望你哩。”
　　“我不重要。”高秀水用了强调的语气，“爹是咱家的台柱子。台柱子要是垮了，我妈咋整？我和青山谁也上不成学啦。”说着说着，高秀水就哭了起来。
　　父亲安慰他：“今儿我在岗坡地挖红薯，岗上你冯二婶在摘棉花，提出要和咱换工。我知道她家种红薯不多，主要是整地、种麦。”
　　秀水反应快，问：“那你不是更累了？”
　　“嗨。”高望春做出轻松之态，“庄稼人干庄稼活是个快活事，女人伺候女人更细心周到。再说，寒露快来到了，过了霜降，咱家的棉衣棉被咋整？”
　　“二婶的代销点总不能关了门？”
　　“她婆子支持她换工，愿意管理代销点。”
　　高秀水莫名地担心爹和一个寡妇交往。又想，既然人家婆母都同意的事，咱一个女孩家更不应当有什么顾虑……
　　
　　第三章、冯寡妇春花
　　
　　现在轮到冯寡妇春花从幕后登台亮相了。
　　星期天，红日刚刚把高高的树梢抹上一层亮色时，春花已经刷了锅碗，喂了鸡和猪，用香皂洗净了手脸，坐到了梳妆镜前。她梳拢了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打了个结，熟练地用一个大盖黑塑料卡子卡牢。她左看看，右瞧瞧，一丝不乱，自觉满意。她从来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今天，她要到高望春家去换工，当然要包装一下自己。镜中的那张鸭蛋脸，依然红润、丰满，散发着健康气息。她换了一条栗壳色板正的裤子。发现上衣还粘着一些猪食渣子，索性脱下来，找出一件已经洗得褪了色的黑底隐有黄色条纹的衣衫，穿到身上。得体的衣裤，把匀称的体态勾勒出几份风采，显得整洁、端庄，没一丝徐娘的半老之相。
　　春花提起一个篮子走进自己的代销店门面。婆婆知道儿媳妇火热的心肠，主动从货架上拿下两袋中老年奶粉放进了篮子，似乎还不满足，又端了两格鲜鸡蛋，一个一个捡进篮子里。春花笑盈盈地说婆母：“行了，你比我还大方。”
　　婆婆乐呵呵地：“要是不能一个鼻孔出气，咱娘俩咋能支撑着这个家？”
　　冯寡妇春花提着竹篮子，轻盈地走在冯岗的下坡道上。谁都看得出，在秦岭余脉起起伏伏的丘陵农村，这是一个拿得出，叫得响，也见过一些小世面的不一般的妇女。
　　春花本来有个幸福美满的家，但是，就怕“但是……”
　　她男人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老初中生，叫冯富财。时代没有给这个农村土生土长、但却英气勃勃的好小伙提供创建大业的机会。不能立业，那就只好成家。说媒的踢烂了门槛。他百里挑一，选择了这一方的美人春花。
　　结婚后，夫唱妇随，小日子温馨美满。
　　知识就是财富，改革开放催生知识开花结果。老初中生的冯富财放开了手脚，在冯岗村他第一个购置了农用小四轮。小四轮往邓州、南阳、襄樊等城市运过丹江口水库肥美的淡水鱼，运过伏牛山里的干鲜果，运过叫城里人餍足的黑木耳、干山菜；返程时，又把农民喜爱的工业产品送到了眼前。就在这来来往往的运输中，他的钱袋子很快鼓了起来。在冯岗村，他又是第一个盖起了小洋楼。在他家放着的全村第一台电视机前，总是坐满了人，小两口一合计，又开了代销店。薄利广销，既让村民满意，又收入不菲。
　　他成了农村致富的典型。村民选他当了村长。上上下下到冯岗村的领导络绎不绝，他的应酬越来越多。应酬就难免喝酒，喝酒喝的是心情。心情来心情去，他常常被“心情”到云雾中。一天，午饭后，他送走了考核农村先进党支部的上级领导，兴奋异常地回到了自己别墅式的小院里，妈心疼地说：“娃呀，又喝多了！”
　　他拿醉眼瞧着妈：“我没喝酒，喝了一肚子心情。”说着就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地搂住了妈的脖子。
　　春花赶快跑过去，把他拉进了堂屋里，捺到大沙发上坐下，又冲了一碗糖醋水，逼着他喝下了肚。他失态地拉住妻子的手。
　　“美呀！这叫美！现在，有的人家后院起火；有的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就咱家是模范伴侣！”
　　春花把他推倒在沙发上，拿一条毛巾被搭到他身上。
　　看他睡着了，春花才到坡地里去摘棉花。不多久，她看到男人开着小四轮往花香镇方向驶去。她摆着手，尖着嗓门喊了几声，丝毫没有反响。
　　提起那天下午的摘棉花，春花总是后悔得肝肠寸断。如果那天下午，她一直守着男人，她就守住了幸福。
　　就是那天下午，她男人冯富财去花香镇拉计划分配给的化肥。他请管理化肥的人喝了一场酒，人家又多给了不少化肥。在回程的路上，夜色并没有完全四合，而在一个下坡急转弯处，他的四轮车翻到了路旁沟里，他被压在了车下……
　　大悲无泪的春花，完全崩溃了，她要随男人而去，她的宝贝儿子冯效蠡，拱到怀里，一声连一声地喊着妈妈。小杨树一样正挺拔着噌噌往高长的儿子啊，没了爹，不能再没有妈呀！于是，她拥着儿子，蹒跚着走到了躺在床上已经两天水米不曾沾牙的婆婆身旁，呜咽着说：“妈呀，你的孙儿，需要你，也需要我。咱们得保护好冯家的这条根……”
　　婆婆挣扎着要坐起来，然而又晕倒了。春花冲了奶粉端给了婆婆……
　　
　　柔韧的时间，似水一样稀释着悲痛。看着儿子一日日健康、茁壮地成长，努力地学习，她和婆婆的脸上终于有了喜色。
　　鲜鲜活活的一个寡妇，当然会使许多人产生美妙的意象。一些好心人，变着法子牵线搭桥，提供给她选择的男人。有淘金的“款爷”，有教师，甚至还有干部，而她不为所动。婆母说她，我和蠡娃能行，你还年轻，看准了人家还是走一步吧。
　　她不能没有儿子，她知道，即便改嫁到再好的人家，她也带不走儿子。
　　婆母把她当闺女，她把婆母当亲妈，她不能扔下亲妈去独享生活。她要为“死鬼”去孝敬婆婆，养着儿子。
　　她是个健康的女人，有时难免感到寂寞；但是，梦中的浪漫，已使她备感惭愧，现时的越轨，更与她无缘。婆母很可怜这个“女儿”，甚至天真地想，即使有一点隐蔽的私情，她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她连蛛丝马迹也没发现。婆母相信儿媳的人品。
　　也有人让她动过心。不过，也仅限于她在心底收获了一些温暖而已。
　　这个人就是高望春。
　　
　　高望春对她并没有非分之想，只是一种崇敬。由崇敬滋养出了怜惜。他的岗坡承包田和冯家大块承包田紧紧相连。他干活从不惜力，他有的是力气。特别，为她干活似乎是一种快乐，从不知累。他暗暗为她拔过草，锄过地，打过棉花的油条，喷过灭虫药液，平整过麦田。他从没想到回报，更怕她发现。而她总有发现的时候，她不声张，只在心里感激他。在她眼里，他和“死鬼”不是一类人。“死鬼”热情四溢，聪明灵活。而他忠厚、朴实、勤劳。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善良，是好人。她敬重他，这种敬重，类似于对兄长的敬重。兄长的妻子病倒了，她自然要去为“嫂嫂”尽尽敬爱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