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疯狂的洞庭湖

　　周小早是青年组的小弟弟。几个月的湖乡生活，白净的小伙子变了个样。烈日晒黑了他的皮肤，头发蓄的老长几乎盖住了耳根；扣一顶破斗笠，那件退了色的红背心像米筛子四处漏风。他却成天嘻嘻哈哈，仿佛不知世间有愁苦。一有空闲，总爱吹那支竹笛。他吹的是那时流行的《红梅赞》《洪湖水浪打浪》等电影歌曲。笛子一响，招引好多伢子妹子围观，他成为了他们崇拜的偶像。一根竹管能吹出那么的好听的歌，大家觉得很神奇，十分了得。金宝向他借来试着吹吹，吹进一管子口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老李家的金宝、满老爷家的梅花、朱大婶家的春香、龙放田家的秋生，都十六七岁的年纪，全是周小早的崇拜者。
　　“双抢”以来，周小早的笛声沉寂了，他和大家一样忙于“双抢。”早晨出早工，白天一整天在田里摸爬滚打，晚上还要出晚工。转轴似的劳作，把人累得走路提不起脚来；连精力旺盛的岳春生，也没有心思想“情家母”那勾当了。
　　早饭罢了，周小早拿着破斗笠出门。抬头看天，一轮雪白的太阳悬挂天空。他不由叹口气：“唉，今天又会晒破脑壳啰！”这时余可可叫住他说：“小早，你的衣服还没洗呢，回来穿什么啊？”周小早愣了一下，回过身嘻着脸说：“小余姐，你就帮帮忙吧，我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中午我挖些泥鳅慰劳你好吗？”
　　“生就一张油嘴，每次捉回来泥鳅，你比谁都吃得多。”余可可笑骂道。青年组里，大家都很迁就他。挖土栽菜，煮饭挑水基本不用他插手。换下的衣服，有时随手帮他洗了。
　　稻谷已经收割完毕，一部分已经入仓，还一部分趁晴好的太阳天，在队屋禾场翻晒。
　　晌午时分，西边天际涌起了一大团乌云。云团离的很远，大家也没在意。该插田的插田，该晒谷的晒谷；不一会，乌云面积渐渐扩大，乌云在远处翻滚着涌动着。德保指着天边那堆滚动的乌云叫道：“快看啊，龙调水哩，龙吊水哩！”李韦良抬头看，那堆黑云中间一道白色的飘带从云端连接到湖水中，像一条小溪从天河直通到湖里。德保说：“天上没水了，那是洞庭龙王在往天上调水。”李韦良问：“你怎么知道是龙王调水呢？”德保说：“老人都这么讲，天上的雨水都是龙王从湖里调上去的呢。”李韦良当然知道不是什么龙王调水，可是那白色的云柱和翻滚的云团，加上隐隐的滚雷声，天边那一隅确实像在进行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搏杀。
　　头顶上晴空万里，太阳高照。西边一隅乌云翻滚，乌云中间那道白色云柱，像一条飘带在摆动，浩浩荡荡的湖水向天边延伸，果真像一条蛟龙在吞云吐雾，舞动乾坤。越到远处水域越苍茫，水的尽头，湖水和乌云混合在一起，云在水里，水在云中。那条白色蛟龙头在云端，尾在水里，隐约之中，翻腾的湖水向云雾中喷涌，这是一副无法用画笔或言语描绘的洞庭湖奇景。李韦良看呆了。
　　这时候，满老爷站在禾场坪里大声呼喊：“所有男劳动力赶快到队屋禾场来！所有男劳动力都来！大雨要来了，赶快抢收干谷！”
　　男人们纷纷上田，连脚上的泥也来不及洗，跑向禾场。这时头顶上依然烈日炎炎，周小早对李韦良说：“这么大的太阳，怎么会下雨呢？”
　　李韦良看着往队屋赶去人们说：“走吧，也许大雨真的就要来了呢。”
　　队屋禾场上一片忙碌，撮箕扫把飞扬，男女老少急急忙忙抢收稻谷。
　　稻谷还没收完，乌云像狂奔的野马阵，铺天盖地涌过来了。霎时天暗下来，黑压压的云层仿佛盘旋在头顶，伸手可及。大地昏暗，树木房屋影影绰绰一片模糊，霎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紧接着豆粒大的雨点砸下来，“啪啪”地打到脸上生痛。雨越下越密集，越下越大，像条条鞭子抽过来。水田里，刚刚插下去的秧苗被雨鞭抽打得东倒西歪；禾场里，没来得及收拾完的稻谷被雨水冲刷得四处流散。
　　雨越下越大，人们慌慌忙忙抢救已经到手的粮食。眼看快要干了的稻谷被倾盆大雨裹携着冲向低洼处，随着水流往田里冲去，大家急得使劲跺脚。漫天雨水似瀑布倾泄，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水田，哪是湖水，四处白茫茫一片汪洋。浑噩的世界笼罩在滂沱大雨中，世界好像沉落到了洞庭湖底，雨水把万物笼罩着浸泡着。禾场上，雨水汇成的激流卷着稻谷冲向汪洋一片的水田里。落汤鸡似的人们傻傻地望着雨帘一筹莫展，任凭老天爷大发淫威。在大自然面前，人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眼睁睁看着稻谷被一道道激流冲走。满老爷甩掉蓑衣，搂一捆稻草堵在禾场边低洼处，朝毫无主张的人们声嘶力竭叫喊：“大家快搂稻草过来，堵住!快搂草来!堵住啊!”大家一下回过神来，每个人搂一捆稻草冲向暴雨中，在禾场边沿组成一堵人的围墙。大家和泥和水用身子压住稻草，水漫过稻草流走，稻谷留住了。
　　大约一个多时辰，大雨骤然停了，天一下子明亮起来。紧接着厚积的云层，像来时一样飞快地向东南方向跑去，天空像拉开厚重的幕布，豁然开朗。阳光朗朗地照下来，一切如常。只是刚插下去的秧苗被暴雨打散，漂浮在积水中，快要干了的稻谷湿漉漉的散了一禾场。
　　老天爷搞了一场恶作剧，留下一地尴尬，拍拍屁股走了。
　　暴雨刚刚过去，白炙的太阳像一个受尽欺负的怨妇，带着满腹牢骚气势汹汹地回来了，炎热重新烧烤大地。经过一上午的折腾，时间不早了，大家在倒口边洗洗干准备回家。
　　倒口有几十亩面积。这是五四年洞庭湖发大水，洪水冲垮防洪堤时，洪水巨大的冲击力冲出来的一个大坑，究竟有多深没人知道。因为是倒垸子冲出来的刖口，它不叫湖，不叫塘，就叫倒口。人们洗干净后，准备各自回家。这时，远处有人声嘶力竭叫喊叫起来：“不得了啦，龙卷风来了！不得了啦，龙卷风来了！”大家一起朝湖里看过去，一股巨大的旋流从湖面移过来，经过之处，卷起稻草，裹着鸡鸭，裹着一些家具杂物在空中旋转。龙卷风像一根浑噩而巨大的弹簧带着魔鬼般狰狞面目渐渐逼将过来。旋风由远及近，越来越快，从西北方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滚滚而来。经过之处，茅草屋顶被掀翻，谁家的桌椅板凳也飞到空中。风柱数十丈高，呈漏斗形，经过之处阴风惨惨十分吓人。
　　满老爷大惊失色，这是十年不遇的龙卷风。他大声招呼大家：“快跑啊，赶快找背风的地方躲起来。”人们纷纷找背风的地方躲，湖区一马平川，很少有躲避风暴的有利地形。有人找堤坎边躲避，有的跳到渠道沟水中躲避；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人，便死死抱住一棵苦练树。大家都知道，如果被龙卷风裹住，就是九死一生。
　　周小早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场景，胡乱跟着别人后边跑。一阵风过来，刮跑了他那顶破斗笠。他本能地伸手去捡，龙卷风呼地一下刮过来，他一下子被卷了进了旋窝中。龙卷风裹携着他往倒口中间旋去，看上去人像走马灯似的在空中飞旋。李韦良吓到脸色惨白，不顾一切地狂叫着小早的名字跟风追赶。人们眼睁睁看着被旋风裹着远去的人影，大声呼喊：“小早！小早！”他的小“粉丝”们看着他们的偶像被龙卷风虏走，大哭大叫。
　　小早被龙卷风裹夹到空中，随着稻草，桌椅板凳旋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大家眼睁睁看着，干瞪眼，措手无策。突然，周小早从旋风中掉落下来，像飞机里扔下一颗炸弹，直直落进倒口中央，溅起一个水花，没了踪影。李韦良扑向水中，朝他落水的地方游过去。可是，小早早已不见踪影了。他水性不太好，不会潜水，只拼命的喊着：“小早，小早！”
　　满老爷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几个箭步跑向水边，瞪圆眼睛吼道：“男劳力都给老子下水，那个敢耍奸滑，老子一竹篙扑死他。”说完，他一个猛子钻进水中，其他熟悉水性的人都纷纷跳进水中。
　　堂客们站在岸边惊慌失色的叫喊：“救人呀，下放伢子落水了!”倒口周围一时间人声鼎沸，哭喊声、呼救声响成一片。男人们一会钻进水里摸索，一会探出头换气，每个人的心揪的绷紧。岸边的人焦急地问探出水面换气的人，“找到了没有？”“找到了没有？”余可可、杜司晨、王小灵眼看着可怜的小早生死未卜，围着倒口岸边来回跑动，边跑边哭：“小早啊，你在哪里？小早啊，你不会有事吧！”
　　梅花坐在水边，半截身子泡在水中嚎啕大哭：“叔叔伯伯们，你们快救救小早吧。他还年轻，他不能死啊，他是个下放学生啊......”
　　凡是会水的人都跳进水中，邻队几个后生仔听说下放学生落水了，也跳进倒口打捞，一场生死营救紧张地进行。
　　李韦良绝望地看着汪洋一片的倒口仰天长啸：“天啊，救救小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