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熊飞请人去提亲，篾郎失足掉悬崖

　　六七十年代，对于荷花村来说，村里谁家娶媳妇或是嫁姑娘，都是一件非常热闹的事情。可是热闹归热闹，还是不能铺张的。当时的政策管得比较严，农村的土地几乎还属于集体所有，由于新中国刚刚解放二十来年的时间，中国的农村普遍积贫积弱，在此背景下，农民们连最起码的温饱有时候都难以解决，也就别指望更好的优越条件了。
　　刘开家是一幢三室一厅的茅草屋，厨房在正屋的右侧前，当地人称耳房。刘开家境比较贫寒，屋里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厅内仅有一张四方桌，四条高板凳；室与室之间基本上没有什么墙板之类的隔着，非常简陋，简直是“家徒四壁”。
　　刘开和老婆熊飞生有一男两女，长女名叫小翠，去年已远嫁他方；儿子排行老二，名叫刘浪；三女儿名叫小芬，十二岁的年纪；刘浪今年刚进十七岁的年纪，父母就开始为他的婚事着急了。刘开和老婆熊飞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就把儿子刘浪叫到身边。
　　刘开身穿一件白色的背心，脚上套着一双草鞋，脸上布满皱纹，两眼有点红肿，略显黝黑的脸上浮着一丝忧虑。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正在一边揉搓麻绳一边对刘浪说道：“刘浪啊，眼看你也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我和你妈昨晚商量了一夜，准备请媒人到咱们村里蒋亮家说媒……他家小花人长得还可以，又懂事，你觉得如何呢？”
　　刘浪穿着一件短袖，脚上和父亲刘开一样也套着一双草鞋，头发有寸许长；瓜子脸，红润而饱满；眼珠子圆圆的，炯炯有神；大约有一米七的身高，全身透着一股朝气。
　　“算了，那是你们觉得可以，我可不觉得呢。”刘浪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现在本来就还小，想多混几年在谈论婚姻的问题，你们怎么就那么着急呢？”
　　“不是我们着急，你看……咱们村里和你同年龄的小刚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人家现在都有小孩了，和老婆一起帮助村里干集体活儿，还能挣工分呢……你现在不结婚，难道要我和你妈挣工分来养你吗？”刘开越说越急，“我和你妈商量给你把婚结了，既解决了我们的后顾之忧，又为咱们一家人投入到集体劳动中，多挣工分，将来集体论功分粮的时候我们也会多得一点粮食。”
　　刘浪低着头，两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半天不说话，他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来说。而且在他心里，他根本就不喜欢小花，他打心眼里喜欢的是小英。他和小英从小青梅竹马，形影不离。他在心里一次次地许下誓言，长大后一定要把小英娶过门。如果父母请媒人为他说的是小英，他也许就会心甘情愿的答应父母。
　　熊飞坐在刘浪的对面，头上抱着一张彩色的围巾，身上穿着一件卡其布衣服，肩上还打了好几个补丁，她的脸上皮肤粗糙，显得很苍白。熊飞看着刘浪半天不吱声，补充说道：“刘浪……你是咋个想的呢？你半天不吱声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呢？”
　　“妈……你们让我说一下我心中的想法行吗？”刘浪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妈妈和爸爸，脸上带着一丝征询的表情，“我觉得现在全中国都解放了，人家政府每天都提着喇叭宣传，要鼓励自由恋爱，自由婚姻……你们这么着急地为我请媒人说亲，我觉得有点不妥……在加上我和小花之间的感情并不好，连一点边都沾不上……还有就是我和小花根本就互不了解，光靠媒人去说亲，就算对方同意了……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我怕以后的日子难以过下去……”
　　刘开听到这里，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瞟了一眼熊飞，然后把目光移到刘浪的身上，说道：“刘浪，那你说按照你的意见你觉得应该咋办？”刘开咳嗽了一声，把唾沫吐在地上，伸脚擦了两下继续说，“你既然要自由恋爱，自由婚姻……那我问你，在咱们村里你有自由恋爱的姑娘没得？就算有，不通过媒人去提亲，人家会爽爽快快嫁给你吗？”
　　刘浪陷入了沉默，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散乱交织的麻线乱成了一团。他心里想：“我和小英的事情要不要跟他们说清楚呢，小英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小英，只是我们都没有相互说破而已……要不就趁现在跟他们说了，免得他们着急，看他们怎样办……”刘浪干咳了一声，郑重其事地对父母说：“妈妈，你们听我说，其实在咱们村里我是有喜欢的对象的，她是咱们村里王福家的大女儿小英。”
　　刘浪一口气就把他自己和小英之间的感情故事全都说了出来，刘开和熊飞听得半信半疑，熊飞叹了一口气说：“不会吧？你怎么会喜欢小英呢……你知道吗？小英家有五姊妹，他家比咱们家还穷……她爹又懒，干集体活的时候东去一天西去一天的，只靠她妈那一双手挣来的工分，养她那一家子人都难以养活……这个你是清楚的……她爹前几天来我们家说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叫我们借一点粮食给他……”
　　“妈……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呢。”刘浪打断妈妈的话，“我喜欢小英是喜欢她本人，又不是图她家什么财产。再说现在咱们这个村子，除了那几家大富大贵的以外，又有哪些人家富裕的呢，还不都是一些穷人，大家都穷得差不多，你们又何必以穷人的身份去嫌弃穷人呢？”
　　刘开揉搓麻绳的手抖动了一下，他凝视着刘浪，欲言又止。
　　“唉……”熊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都这样说了，我和你爸爸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算了吧，咱就听你的，今天你爸在家把屋里收拾一下，去后山上砍几棵毛竹来把壁笆修补好，我就去找隔壁邻居王大妈为你到小英家提亲，人家愿不愿意就看你的造化了。”
　　熊飞说完话后，起身朝灶房走去。她从灶房里翻出年前集体分的一小袋小麦面粉，提到院坝中央向阳的地方。她便走进厅堂把饭桌端出来摆放在院坝中央，再把簸箕摊在桌子上，解开袋子，右手提着袋子的一角，左手拉住袋口，麻利地把面粉倒进簸箕里晾晒。待面粉全部在簸箕里铺开以后，她又走进厨房，拿来一个碗，舀了一碗面粉抬进厨房倒在盆里，然后向盆里掺了一瓢半水，用筷子快速地搅拌，面粉在水中很快地变黏稠后，她放下筷子，便走到灶台前，把干柴放进灶里，点燃引火草，柴便在灶里稀里哗啦地燃烧着。
　　太阳从鸡公山顶越升越高，天气越来越热。荷花村在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怀里，夏天似乎密不透风，总是显得很闷热。刘开家门前的小路上，时而闪过一些行人，偶尔也会有几只狗疯狂地跑过。
　　刘开丢下手里的活儿，走出厅堂，来到院坝上，裹上一支叶子烟叼在嘴里。他抬头看看天空，“哎唷……今天的太阳可真大，吃了饭后好去把集体分的那点活干完。”刘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转头朝向厨房，连口带烟地喊道，“熊飞，饭搞好了没有？”
　　“马上就好，你爷儿俩赶紧把碗筷拿来，可以吃了。”
　　刘开一家吃完了中午饭后，各自去干自己的活儿了。
　　这一天早晨，梁英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集体分给他家喂的猪照顾好，然后再把集体分给他家养的牛牵到屋后的竹林里啃着青草。回来后看了一眼篾郎还是睡着的，她又赶紧烧火做好了早饭，胡乱地吃了两碗。她把碗筷收拾完毕，走到床前掀开帘子，轻轻地摇醒篾郎。篾郎睁开惺忪睡眼，梁英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没想到篾郎竟然对梁英叫出了一声清脆的“妈妈”，梁英喜不自胜地“哎——”答应着篾郎，“儿子真乖，还会叫妈妈了，要是你爸爸听见该有多高兴呢。”梁英情不自禁地又在篾郎脸上亲了几下，嘴唇接触到篾郎的脸时发出“翁吧翁吧”的声音。
　　刘浪背着背箩走在去后山的路上，在半路上巧遇小英。小英也背着背箩，身穿一件花格子线衣，胸前的衣服上印有一朵红色的玫瑰花图案；一头乌黑的秀发像瀑布一般倾泻在肩上，散发着迷人的清香；红润的脸蛋娇嫩欲滴，仿佛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眼睛是双眼皮，里面似乎藏着一湾宁静的秋水，神秘而动人，禁不住让人想多看几眼。
　　“小英——等一下。”刘浪在小英的背后喊，“你背着背箩准备去干什么呢？”
　　小英听到刘浪的喊声后停下脚步，转身一看，见是刘浪，温柔地说道：“刘浪，你要去哪里呢？”
　　“我准备到后山砍柴，你呢？”
　　“我也是，这几天家里没有柴烧了，爸爸又懒，所以我只好自己去砍柴了。”
　　“那好啊，我们俩个一起去砍柴，我上树或者爬上悬崖去砍，你就在下边捡柴……你看你……一个女生家去砍柴……又不会爬树，又不会攀岩……多危险……”
　　小英和刘浪边说边笑，一路朝着后山走去。
　　此时，梁英胸前挂着篾郎，身上背着一背箩已经做好了的草凳，大约有四五个，来到了刘开家里。这是篾郎出生前熊飞托车牛为他家编织的草凳，时隔这么长时间熊飞都已经忘记这件事了，而梁英却还记得，并且亲自为熊飞把草凳背来。
　　熊飞看到此景，猛然间想起之前委托车牛编织草凳的事，禁不住喜从天降，赶紧去把梁英背的草凳接下来，高兴地对梁英说：“哎哟……梁英——你太好了……你又拉起个娃，真是不好意思，害你劳累了……你早点跟我说一声，我好叫刘浪去你家背嘛……”
　　“没事，反正我只是路过你家门口要去仰天窝砍点柴，就顺便给你们带来了。”梁英喘着气说，“趁天晴，砍点柴晒起，以后就不用麻烦了。”
　　“你没有吃饭吧……我烧火做饭给你吃，你先坐一会儿……我们刚刚才吃完，吃是麦粑①，你来早一步就好了……”熊飞边说边笑，有点愧疚地对梁英说，“我也是煮麦粑给你吃……家里面没有米了，包谷也没有磨好。”
　　“饭我已经吃了，大姐，你就不用麻烦了……我还要赶去仰天窝呢，我就不坐了，你们慢慢忙哈……”梁英说完后起身用手拎起背箩，朝仰天窝走去，熊飞从厨房里追出来，没有留住梁英。
　　小英和刘浪来到后山，他俩把背箩放在地上，看见崖顶上有一丛干柴，摇摇欲坠的样子。
　　刘浪对小英说：“小英，你在下边等我，我爬上去把那几节干柴弄下来。”刘浪说完后就顺着崖壁比较平缓的地方攀援上去，只见他两手像铁钳一样抓住崖壁有缝隙的地方，两脚一蹬一上，就轻松地攀援到那几节干柴处。
　　“你要小心啊……”小英在下面仰望刘浪，焦急地喊，“千万要抓牢，踩稳……”
　　“没得事得……”刘浪喘着气说，“你不要担心，我会注意的……”
　　刘浪左手抓住干柴的根部，右手用力一掰，几节干柴发出“咔嚓”的声音顺着崖壁掉落到崖底。小英根本没在乎那几节干柴的去处，而是一直焦急地注视着刘浪，生怕刘浪发生什么不测，她的心“咚咚”地仿佛要跳出喉咙。
　　后山的风景在夏天的润色下显得更加葱绿，一棵棵野生落叶乔木和常青藤越发的生机勃勃，小鸟在林间穿梭，“叽叽喳喳”地相互嬉闹，有的站在树杈上梳理羽毛，有的在捉虫，有的在发呆，有的唱着婉转的歌……这一切来自自然的音乐家和听众，自然而祥和，似乎并没有因小英和刘浪的到来而改变。生活的节奏仍按常规进行，毫无刻意之感。
　　媒人王大妈在熊飞热情的邀请下，来到小英家，小英的爸爸赶年和她的妈妈小珍也在，王大妈把小英家几姊妹盯了一遍之后，没有看见小英，便问道：“小珍——小英呢，怎么没有看见她呢？”
　　“她去后山砍柴去了……王大妈，你找她有事情吗？”小珍边微笑边回答，“你有什么事可以给我说，我转告她就行了。”
　　王大妈看着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的小珍，衣不遮体，膝盖处裤子破了两个洞都没有多余的布来打补丁。小珍的脸有些苍白，头发有些蓬乱，好像早晨起床未曾梳理，全身瘦骨嶙峋，两手像干柴一样布满老茧，但显得很精神。赶年坐在院坝的石头上咂着叶子烟，头戴烟科帽②，光着上身，独自想着心事，一副漠不关己的样子。
　　“我当然有事要跟小英说，也要跟你商量不是。”王大妈从小珍身上收回目光，“这件事关系到小英的一生呢。”王大妈一口气把熊飞请她来小英家的目的以及小英嫁给刘浪的好处一一说了出来，直听得小珍摇头晃脑，半信半疑。
　　在一旁的赶年听到此处，他在心中为自己打好了小算盘，想着如果小英同意嫁给刘浪他要怎么向刘浪家要多少彩礼钱等的事。反正他是不会让小英便宜地嫁到刘家的。
　　最后，小珍对王大妈说：“这事我倒没什么意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关键是等小英砍柴回来后我跟她商量一下，看她是不是愿意嫁到刘家。”
　　“好的，那我先回去给刘家回个话，过一两天我再来。”王大妈边说边站起身，辞别小珍后向刘浪家走去。
　　太阳将要辞别荷花村，朝西头的山坡缓缓下沉。荷花村东面，有一座低矮的山坡，与鸡公山接壤，与荷花村相隔一片田地。荷花村的人们称这座山坡为红岩，红岩顶上有一个朝天洞，大约有四五层楼那么深，人们称为仰天窝。俯瞰仰天窝，里面生长着很厚的植被，有野香蕉、野梨子、柳树等，这些植被枝繁叶茂，翠色欲滴。
　　梁英把篾郎放在离仰天窝足有十多米的平坦处，独自一人去山崖上砍柴，篾郎则“咿咿呀呀”地趴在地上玩耍。梁英的身影穿梭在丛林间，丛林里传来砍柴刀“咔咔”的声音，有几只小鸟受到惊吓后从林间慌张地飞出来，绕着仰天窝盘旋。
　　小英和刘浪砍好了柴，他俩把砍来的柴分别捆成两捆，一人一捆背在背上，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相互扶持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篾郎沿着仰天窝的边沿慢慢爬去，梁英却只顾砍柴，并未意识到他的安全，他在仰天窝边沿“咿咿呀呀”地向洞里叫着，好像在喊什么，梁英听见他的喊声，扒开丛林一看，心里一下惊恐万分，立即丢下砍刀，向他奔去。梁英边奔边喊：“篾郎——快回来——”篾郎听见妈妈的喊声，身子一倾，掉下了悬崖。
　　
　　注：
　　①麦粑：用小麦磨成粉末后加水制成的食品。
　　②烟科帽：帽子的一种，顶上有一个圆结，像锅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