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二收留车牛住，爬山虎戏山耗子

　　车牛在一望无际的包谷地里踽踽独行，齐腰的包谷叶子带着颗颗露珠，一路撒到车牛的衣裤上，车牛的衣裤像水浸泡一般的湿。
　　那几个年轻小伙听到车牛的喊声，急忙停下脚步，齐刷刷地向对面山脚下望去，果然有一个男人在地里干活，就都不敢动了，站在原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两块瓦遗憾地说：“完了……操他娘的泡汤了。”其他人也随声附和，转身回到原地。
　　“老表，你在干榔子噢？”车牛走近地里，向干活的人喊道，“你这庄稼长势还很好哦……”
　　那人听见喊声，抬头一望，原来是一个陌生人在喊他。
　　“你刚才喊的是我啊？我还以为你喊的是哪个呢……我们可不认识，你咋个喊我老表呢？”
　　“是这样的……来来来，先咂支烟再说。”车牛把行李放下，从荷包里摸出旱烟袋，“说句实话，我是被山上放牛那几个小伙黑到了，才出此下策的……不好意思，谢谢你莫怪哦……”车牛脸上带着歉意，裹了一支叶子烟递给那人，车牛的手和脚在颤抖。
　　那人接过烟，把锄头随手丢在一边，从地里走出来，脚上穿着一双用轮胎皮自制的凉皮鞋；下身穿一条膝盖处破了两个洞的裤子，两个膝盖从破洞里裸露在外面；上身套一件麻线做的粗布衣服，衣领上污垢斑斑；瘦脸歪鼻子，头发蓬乱眼窝深，声如洪钟性温和，直爽热情又大方。
　　那人笑着对车牛说：“莫怪莫怪，听你这么说，我晓得你这样喊我的意思了……我叫王二，在家排行老二……你呢？你叫榔子？”王二一边说一边来到车牛的身边。
　　“我叫车牛，家中就我一个独生子，老妈老爹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车牛拿出火柴，为王二把烟点上，也为自己点燃烟。他俩就这样一见如故，坐在土埂子上，相互攀谈起来。
　　王二向车牛说：“刚才在山上放牛的那几个小伙是他们村里的小混混，不学无术，专干一些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的事情。村里的人都看不惯这些人，而且连家长也管不了。其中有一个——头上梳着两块瓦的那个小伙，全村上下都叫他两块瓦。有一次两块瓦去偷我们村里刘三家里的三只鸡，刚好被路过的邻居撞个正着，于是就人赃并获。邻居们赶来后，见是村里麻二家的儿子，刘三气愤地拿来绳子，把两块瓦连手带脚绑起来，和几个村民架起两块瓦，朝麻二家赶去。
　　麻二正在喂猪，看见一群人急匆匆地朝他家赶来，心里想：‘是不是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又惹出麻烦事来了。’细看之下，果不其然，两块瓦被一群人架着，走在那一群人的前面，麻二赶紧把猪食倒进槽里，从猪圈门边提起一根一米左右长的木棍，站在他家门口，等待那一群人的到来。
　　麻二越想越气，‘他娘的，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一天正事不干，专干一些让老子淘气丢脸的事情，这一次不好好教训他，是不得了。’
　　‘麻二，你养的乖儿子今天又偷人家鸡了，这件事情咋个整呢？’人群中一个老头儿对麻二说，‘这件事情我看你该得好好管管了……指不定以后他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麻二从人群中拉出两块瓦，举起棍棒，朝两块瓦的腿上、屁股上、手上、背上一顿毒打，直打得两块瓦‘哇哇’直叫。人群中，有人劝说，有人在看，还有一些人在笑，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这种人就应该教训……打死都活该……自讨苦吃……’正在此时，村长也来了，劝住麻二，麻二丢下木棍，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喊老婆抬出凳子，招呼人们坐。
　　后来，经过村长和其他众人的意见，麻二同意把两块瓦五花大绑，游村示众。此事过后，两块瓦的行为稍微收敛了一些，没想到今天他又和其他人混在了一起，还差点谋害了你。”
　　车牛听到这里，浑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心里暗想：“幸亏我老壳转得快①，想了这么一个法子，避免了一场杀身之祸，这次多亏老天爷了。”
　　山耗子和爬山虎在车牛家吃完早饭后，开始干活了。山耗子不用楼梯，沿着房屋的柱子，屁股一扭，双脚一蹬，两手往柱子上一抓，几下子就绕到了房顶，骑在房梁上，大声地喊：“爬山虎，快把白茅草扔上来我接。”
　　爬山虎就把梁英准备好的白茅草，一把把往上扔，山耗子也一把把地接住，放在房顶上有破洞的地方。不一会儿功夫，盖房所需的茅草、绳子、檩条等已万事俱备。这个时候，爬山虎也沿着柱子，两脚往地上一蹬，两手像钳子一样，抓住柱子，快速地攀爬上屋顶。就这样，爬山虎和山耗子你来我往的，在屋顶上，他们口里一边吹着呼哨，一边有条不紊地编织茅草，为梁英修补房顶。觉得无聊时，爬山虎和山耗子还相互说起了彼此的笑话。
　　爬山虎看看手里正在拿着茅草的山耗子，一本正经地问：“山耗子，前天大清早的时候，我挑水路过刘志家屋后边时，你在他家屋檐下那个石头上坐起干什么噢？”
　　山耗子一听，心里默想了半天，老老实实地说：“没有啊……那天我记得没有去过刘志家屋檐下啊……”山耗子正努力地回忆，“不，我想起来了，那天我确实没有去刘志家那里……我记得那天我睡了好大一早上的觉，老婆把饭煮好喊我起来时……那时候好像已经十一点过钟了。”
　　“不对啊……”爬山虎拿起一把茅草，“我那天确实看见你的，你是不是搞错了，不记得了……我向你喊了两声，你没有答应我……你拿两只手捂住脸……好像在吃什么东西，我见你不耳我②，我就放下水桶，捡起两个石包子③，向你砸了过去……我还以为打到你了，没想到你翘起尾巴，一溜烟跳到了那棵柳树上，你说可惜不嘛。”
　　“爬山虎——我日你的哥敲④，原来说了这么半天，你是在搞我的和气⑤噢，惹毛了我，慢点我干你哈。”山耗子一脸的委屈，弄了这么半天，才知道是爬山虎把他当成真正的山耗子来取笑他，你说他不委屈吗。而爬山虎看着山耗子那无辜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山耗子一气之下，抓起一把茅草，向爬山虎砸过去，爬山虎一让，不小心踩空了房顶的破洞，手也没有抓住檩子，就从房顶上“妈呀”一声掉了下去。
　　梁英正在猪圈里喂猪，篾郎在梁英的背上“咿咿呀呀”地想开始学说话了。突然，梁英好像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屋顶上掉下来，她赶紧仰头一看，一团黑影从空中坠落，骑在了正在吃食的母猪身上，那母猪驼着黑影，在猪圈里“哼哼”地四处乱串。
　　梁英仔细地一看，原来是正在房上干活的爬山虎，忍不住哈哈大笑：“孩子他伯，你咋个骑在母猪身上噢……哈哈哈……哈哈哈……”
　　山耗子心想：“拐了⑥，这次可能要闹出人命了……”他慌慌张张地从房顶上跳了下来，三步并着两步冲进屋里，看见梁英在哈哈大笑，朝猪圈一看，爬山虎正爬在母猪背上，两手使劲地抓住猪毛，正担心从猪背上摔下来，掉进猪屎里面。山耗子见此情景，先前的担心已烟消云散，也跟着梁英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屋后的云雀，也跟着叽叽喳喳直叫好。
　　爬山虎爬在猪背上，又气又恨：“赶快叫猪停下来——你们还笑个榔子噢……”
　　“没得事得……你别慌……猪跑累了会停下的……”山耗子一边说一边笑，“爬山虎——这是你千年修来的福气……你就多爬一会儿吧……难得爬一次猪哦……”山耗子说归说笑归笑，最后还是把爬山虎从猪背上拉了下来。
　　后来爬山虎骑猪这件事就在村里传开了，以至后来车牛家的母猪下崽以后，人们都以猪崽是爬山虎的种来奚落爬山虎，爬山虎总是笑，无言以对。
　　太阳渐渐偏西，车牛帮王二干完地里的活后，在王二的邀请下，和王二一同来到王二家。王二吩咐妻子宰了一支鸡，烧洗干净，炖在锅里。王二向车牛打声招呼后，便跑到村头打酒去了。这一夜，车牛便在王二家有了落脚栖身之所。
　　爬山虎和山耗子已经把车牛家的草屋盖好了，他们吃了晚饭后，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此时，夕阳的余晖亲吻着整个大地，缠绵在荷花村炊烟袅绕的上空，整个大地一片祥和、温暖。
　　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上鸡公山顶，将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送走，夜晚姗姗来临。梁英收拾好碗筷，把篾郎抱在怀里哄睡着后，轻轻地起身把篾郎放在床上，为篾郎盖好被子，拉好床帘，独自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打开面前的木箱，翻出一纽麻线和一块用破布粘叠的鞋底，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针一针地为篾郎缝补布鞋。说真的，篾郎从出生到现在已经半岁多了，还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子呢。一双嫩红的小脚，至今任然穿着妈妈梁英的一双旧袜子，这娃子虽然很大，但是在梁英的精心处理下，却紧紧地包裹着篾郎的小脚，温暖而舒适。不管在怎么样穷，也不能苦着孩子，梁英决定从今往后白天忙活，夜晚抽点时间为孩子把鞋子缝补出来。
　　屋外，静谧的月光撒满大地，仿佛一切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叶间月光的疏影投射到车牛家茅草屋的身上，色彩斑驳，星光点点，仿佛笼罩着一个温暖的梦。各种虫鸣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合奏着一曲婉转的夏夜月光曲。
　　王二打酒回来后，老婆已经把饭煮好了，炖在锅里的鸡肉已经熟透了。王二把车牛招呼到客厅里的餐桌旁坐下后，从厨房里拿来两个土碗，分别放在车牛和他的面前，接着把打来的酒满满地倒在碗里。
　　车牛一边看着王二斟酒一边谦虚地说：“得了得了，少倒一点……少倒一点……怕喝多了闹出笑话不好……”
　　“不得事得，一碗酒不算多，喝不醉你就是了……来来来……你别担心，来到我家你就不要那么客气……咱哥俩认识了之后就是朋友，就是弟兄……把我家当成你自己的家不就行了吗……还客气个啥呢，你说是不是，车兄？”王二热情地对车牛说，“虽然咱们家有点穷，没有大富人家那般好酒好菜招待客人，但是只要客人能够吃饱喝足，我们就感到很高兴了，哈哈……”
　　“王兄，你这说的榔子话呢……我对生活这方面是从来没有多大讲究的，酸菜辣子水……能吃饱就行。”车牛惭愧地说，“说真的，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呢，至今来到你家给你们添乱……你看我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们……你们又这般对我像亲人，我确实不知道怎样来说清楚你们对我的恩情……哎呀，我嘴太笨了，不晓得咋个说，嘿嘿……你们别怪我是个粗人哈。”
　　“我们都是粗人，从小就没有读过书，不识文化，一年到头，庄稼汉一个，大家在一起，讲的就是玩得高兴，相互帮助……这个社会没有哪个不求人的道理，也没有哪个人能一生平平安安的，总会遇到一些困难，总会需要一些人帮助……来来来，咱俩先干一口，等老婆把菜上桌后，我们两个划几拳，最近好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手杆有点痒了……哈哈哈……”王二说完后，卷起衣袖，一丝兴奋的神情挂在脸上。
　　王二的老婆把菜全都上到桌上后，另外又炒了一碗花生米，专门给王二和车牛下酒吃的。
　　车牛拿起筷子，向王二的老婆喊道：“孩子他妈，赶紧来吃饭了，我们开始吃了呢。”
　　“好的，我马上来，你和王二先吃，我去隔壁邻居家喊小孩来吃饭，你不要客气哈。”王二的老婆说道，“王二，你不要只顾喝酒，要记得给车牛添饭哈，我去去就来。”王二的老婆说完，转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王二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嚼了两下说：“车兄，来——我们划几拳。”
　　车牛也毫不客气地卷起衣袖说：“划就划，不过……你要让我一点哈，我不当会划拳噢。”
　　就这样，一套套划拳的顺口溜从车牛和王二的口中涌出，他俩同时伸出右手，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请起来，两地兄玩格罗，一玩一热和；林（零）黛玉家妈，满脸的烧疙瘩；骑个烂摩托，一天到处戳；一点不耐你，二天又来玩……”他俩你来我往的划着拳，输的喝酒，赢的吃菜。喝酒划拳的声音从王二家的屋梁上飘到屋外，在夜幕的笼罩下，消失在遥远的山谷。
　　不一会儿，王二的老婆叫来了孩子，身后还跟来了一个人，这人五大三粗，浓眉大眼的，大约有一米八的高度，身穿一件红色背心，打着赤脚。车牛一看，和他那矮小而瘦骨嶙峋的身材一比，那人的身材像一堵墙，脚板像一只船。
　　王二的老婆大声地说：“我给你们喊来一个人陪你们喝酒。”又向车牛介绍，“他叫梁山，我家隔壁邻居，你们认识一下，以后做什么也好有个照应。”
　　车牛站起身，和梁山握了一下手，向梁山自我介绍：“我叫车牛，以后多多帮助。”
　　梁山也回应了一句：“客气了，大家相互帮助。”
　　王二从身后搬来一条凳子，对梁山说道：“梁山，坐到起喝酒……老婆，赶紧拿碗筷来，我好倒酒给梁山。”
　　这一夜，王二们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突然，一声鸡鸣从邻居家的门缝里挤出，打破了这个夏夜的宁静。梁英听到鸡鸣后，伸了一下懒腰，自言自语地说：“好了，就缝到这里吧，已经半夜三更了……哦，对了，明天还要去帮村里刘开家干活呢……唉……”想到这里，梁英赶紧把麻线缠在鞋底上，打开木箱，把为篾郎缝补鞋子的针线活儿一并装在箱子里，盖好箱盖，便走到床边，脱下鞋子，合衣躺在篾郎的身边。篾郎侧身睡在枕头上，脸上洋溢着甜美幸福的笑容，一只蚊虫，像一架战斗机一样，停在篾郎的额头上，伸出尖喙努力地吮吸他的血液。正当蚊虫饱餐之际，梁英伸出右手掌，像天罗地网一样轻轻地朝蚊虫按下去，大概是蚊虫吸得很专注，没有注意到来自自身的危险，它还没有反应过来，便一命呜呼了。
　　为了避免蚊虫对她娘俩的骚扰，梁英又重新把床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梁英吹灭了煤油灯，进入了梦乡。
　　
　　注：
　　①老壳转得快：方言，意思是脑筋灵活。
　　②耳我：方言，理我的意思。
　　③石包子：方言，石头的意思。
　　④日你的哥敲：当地口语。
　　⑤搞我的和气：方言，即戏弄我的意思。
　　⑥拐了：方言，即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