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信
给21岁的信（1957）
21岁的你：
这是一封迟到的信。按理说，少记风流，把日记整理完毕，公布于众，就完事了。而每年的“老来看”，则是新作，等于自己研究自己的日记，回答当年的日记“是什么”、“为什么”两个问题。五六年日记连载完以后，发现“老来看”的内容可以不必在一封信里写得那么长；放在章节后的留言里也挺好，可以与责编互动，文字又不长，适合部分快浏览和微阅读的读者需要，连着两年没有写信。现在，五八年已连载完毕，发现章节留言也有不足，就是不能系统回答上面说的两个问题。于是想：还是完善一下，每年写一封信，把时代背景说清楚，捋清个人的思想发展脉络，把当下的看法稍加梳理。
1957年的关键词是“反右斗争”。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形势，给中国党提出了社会主义道路该怎么走的问题，既要加强党的自身建设，又要预防敌对势力的复辟。1957年4月，中央提出开门整风，用四大的方式，整顿党内存在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在大鸣大放中，出现了攻击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的言论。6月8日，中央发出《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的指示，同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反右斗争随即展开。问题存在，但打击面太宽，造成反右斗争的扩大化。
对反右斗争你开始也不理解，认为叫大家鸣放，放完了就抓右派，“采取的是使人屈服的方法，人们又不敢说话了。”（1957.7.5.）高中毕业后，市教育局组织家在市内的毕业生学习反右文件、听报告，你从不理解到理解。
9月份考入沈阳师院。沈师当时是辽宁唯一所有文科的高校。师范生吃饭不要钱，不用再为筹措伙食费苦恼了；毕业后包分配，就业有保证，生病有公费医疗。两位哥哥每月能给我10元的零用钱，还能买一把廉价小提琴。图书馆每次可以借五本书，专攻文学，告别了不喜欢的数理化。那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新面孔，看学哥学姐跳波尔卡舞，穿旗袍的女生弹三弦唱大鼓，像开了洋浑。青春上了一个新台阶。
但内心还有三个不开心：一是毕业当老师不开心，二是写不出作品不开心，三是得了胃病不开心。为使自己开心，就继续写。一迭稿纸，一把二胡，一天说不了几句话。
闷声奋斗受到了反右斗争的冲击。大一新生不反右，只是参加高年级和全院后期对右派的批判会，从中受教育。日记里常用“反动”“顽固”“狡猾”等词语记录对右派的印象，说明你有批判的立场，没有批判的武器，表态而已。你在笔记本里记了那几个人的言论，有些是善意的建议，有些是挺露骨的话。批判中指出:这些人的共同的思想根源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周扬总结文艺界的反右斗争说过一句话“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日记记了巴金、马思聪等文艺界偶像的反右立场，茅盾批刘绍棠时用了“屙屎不出嫌坑臭”的俚语，令你深受触动：个人主义你也有啊，你那么急切的想当作家，不就是想出人头地吗？名利思想是个人主义的核心。政治上有了危机感：心想：不能因选错了道路而身败名裂。为写作、为不当教师、不顾自己的身体，太不值得，“我仿佛用黄金去换小孩的玩具”（1957.10.3.）。批判个人主义、改造思想等语句在日记里多起来。
首先要做的是积极参加政治运动：关于知识分子阶级属性、红与专关系的辩论，认识到了思想改造的必要性；其次是靠近组织，找党员交流思想，把他的题词写在本子上。（1957.11.30.、12.1.）。这是一个从自发到自觉的过程，也是一个先做人，后做文的过程。生产资料公有制建立了，必须有集体主义思想与之适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听党话、跟党走，是革命青年的不二选择。你的1957，后退是个人主义的万丈深渊，前进是共产主义信仰的一片光明；你的青丝，我的白发，铸造了你，成就了我。这个想法切合实际吧?那好，且听下回分解吧。
已发的日记受到雨门、紫莲幽香、晔、舞剑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的积极评价，责编吉林老兵审稿认真，责任心强，勤于思考、常有睿智的见解，很受启发，促我想问题、谈认识，很感荣幸。我代你对他们表示深深的谢意。
82岁的我
2018.12.9.
给22岁的信（1958）
22岁的你：
读你1958年的日记，觉得像看一部未经剪辑的纪录片。莘莘学子，总怕赶不上火车似的，没有滴滴呼，心急头热，手忙脚乱地紧跑快颠。交心，辩论，军训，放卫星、除四害、摆擂台、搞教改，办公社，下水田、修公路……要事三件：“双反”运动，勤工俭学，教育和教学的大跃进。
反右以后，全国进入整改阶段。3月中央发出《关于反保守、反浪费的指示》，要搞一次“生产大跃进和文化大跃进的运动”，扫除“三风五气”（指干部思想作风上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和宗派主义，打掉官气、暮气、阔气、骄气和娇气）。万名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在天安门广场召开“社会主义改造促进大会”，通过了“自我改造公约”，表示“把心交出来”。全国高校首当其冲。3月8日，沈师院党委进行了“双反”动员，运动随即展开。你给我留下一本50万字的《“双反”思想展览会选辑》（沈阳师院社教办公室编），你的交心材料即在其中。里面收录了师生们的交心内容，好像是两代知识分子灵魂的自赎、自救，并不像信徒在圣像面前的虔诚默祷，而是现身说法的坦白，自认丑陋。沉甸甸的一个大账本。老实说，至今我也没搞透它是洗白心灵的真善美？还是不要尊严的假恶丑？是在历史中生？还是在历史中死？答案交给时间吧。
勤工俭学来自中央领导的提倡。1957年中央领导在多地视察时，提出半工半读的主张。1958年年5月，在中央的会议上讲话，提出学校要有劳动制度、工厂农村要有教育制度。1958年8月，毛主席在天津大学视察时指出：“高等学校应抓住三个东西：一是党委领导；二是群众路线；三是把教育同生产劳动结合起来。”不久，中央和国务院正式发文，提出“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你在这年参加了不少零星劳动，集中一点的，是6月份的农场劳动、10月下旬的筑路劳动。无产阶级在用自己的方式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特点就是政治、劳动、上课，又红又专。大学生多数人跟上了时代的脚步，跟党保持一致，劳动不仅是求生的手段，而且是使命和担当，学保尔来机会了。也暴露出私德和公利之间的不适应，有人藏奸，有人逃跑。教育部举办过勤工俭学展览会，辽大（沈师等三校合并改名成立）带了一台节日到北京参展，被教育部和团中央领导夸奖了一番。
关于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是全国一盘棋的。1958年5月，八届二次会议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大跃进”是1957年11月《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内容是动员全民讨论和贯彻农业发展纲要。“纲要”有除“四害”的内容，中央还特别为除四害发过指示）里首次提出来的，后来得到中央的肯定，遂以“跃进”代替了“冒进”。这年8月，在中央北戴河会议上，作出了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的决议，仅两个月，就实现了全国农村的公社化。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统称为“三面红旗。
辽大以运动治校，在三面红旗指引下，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办教育，如除“四害”，体育和卫生放卫星，办工厂，种试验田、比武打擂、火箭、卫星组深翻地（58.11.23.）、改造思想、文艺创作、“单科跃进”，成立人民公社……高速度进行教育和教学改革。校园跟社会一样，共产风、浮夸风刮了起来。运动一般都是领导动员，学生大民主参与-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不积极参与的会受到批评（58.11.10.）。
你在大跃进中是紧跟的姿态。经过一年的历练，进入了班级团支部核心，选为优秀团员，赶火车学会了走路只看前方不看脚下。这使我有一番联想和感慨--
中国文学从神话开始，盘古开天地、愚公移山……历来有种为天下苍生舍生取义的精神，渗透在民族的灵魂之中。“盘古之君，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博物志》）。与《圣经》不同，创世是一个中国人，不是神。而在当代，又有一位缔造了人民共和国的巨人，正率领人民进行一次新的开天辟地。巨人为了复兴伟大的国家，牺牲了六位亲人，满门英烈。1956年以后，他率领党和人民所进行的开辟，是中国式的社会主义，不同于过去，也不同于他国。作为一个伟大的战略家，早年就有两个战略目标，一个是在延安与黄炎培“窑洞对”中提出的如何跳出历史的周期率“其兴也浡”，“其亡也忽”（《左传•庄公十一年》），避免政权成压迫阶级的换牌游戏；另一个是：“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一定能在不远的将来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从他那时开始的以及后继者的探索，已经进行了七十年，中国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进行了激情满怀、艰苦卓绝的斗争。党领导人民演出了一场宏伟的大剧，不论是真善美还是假恶丑，都已发挥到了极致；英雄无数，苦难和挫折无数，风流人物从未缺席过。那激情燃烧和苦辣酸甜的经历，过去有过吗？人们会忘记与巨人同行的记忆吗？外国人研究中国这七十年的著作，连篇累牍，而我们自己，至今还没写出一部与时代匹配的史诗作品。“是非成败转头空”，当过往的恩怨情仇渐渐远去时候，我突然发现，巨人已经给我们留下了书写史诗的路线图，那是他老人家恢宏绝代的伟大诗篇。
解读你们的1958，似乎可以从他的《念奴娇•昆仑》的词章说起。还记得那首词里“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词句吗？“诗言志”，马克思理想中国化的大同工程在这一年开始了。前年，公有制的胜利，凯歌高奏，锣鼓喧天；去年，只几篇社论，反右斗争胜利结束；今年，一个“双反”文件，民主党派和文化人的“私心”全都交公。公有制革命给工农留下堵住退路的警言是：不受二茬苦，意识形态共产化以后，堵住文化人的退路是警言是：小心当右派（1858.9.24.）。高层1958年1月的南宁会议，老人家说：右派进攻，把一些同志抛到和右派差不多的边缘，只剩了50米。（《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上474页）。大跃进正是从这次会议开始的。你们的大学领导当然不会去触碰那50米的隔离带。一切障碍都扫除了，“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毛泽东《七律二首•送瘟神》1958）。万众一心改变贫穷落后面貌的思想条件已经具备，左转超车已成共识。“抓晴天，抢阴天，小风小雪是好天，汽灯底下是白天，争取一天当两天。”斗穷的决心何等迫切！有两首大跃进民歌，反映了农民的心情：
《端起巢湖当水瓢》
大红旗下逞英豪，端起巢湖当水瓢。
不怕老天不下雨，哪方干旱哪方浇。
《一个谷穗不算长》
一个谷穗不算长，黄河上面架桥梁。
十辆汽车并排走，火车驰过不晃荡。
就这样，前有理想的指引，后有危险的警示，身旁有民众的榜样，大学生还能坐得住吗？顺势而为，合情合理。五七、五八的你，是没有退路的你。更是有信仰和忠诚的你，是弃私心换党心的你。按照党的要求老老实实地学和做，一切都来得及。那时的认识是：真理在巨人手里，信他胜过信自己。战士已经入列，跟上去！走到前面去！你这样选择，也是上上下下千百万人的选择，反右以后文化人的思想固化了，形成了以后多年前进运动的惯性，不论庐山会议还是“文革”。1984年，党员重新登记的时候，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反右吓了一下子，文革反了一下子，两下子加起来，过了半辈子。”
说远了。且说你们的大跃进遇到了对手的顽强抵抗，阵地牢牢地掌握在自然和社会发展规律的手上。系总支书记倍感压力，说：我什么也没有，反正你们得给我发出电来！大学生学做无米之炊。你去找废电池，他去找锌板，没发出电来，拆卸旧电池时，招来一大群苍蝇，反砸了除四害放卫星的锅。炼锗说是炼成了，你没看见，后来证明只是个泡。点石成金、揠苗助长，是不可能成功的。大学生就算手握精神原子弹，岂可无中生有乎？
同学们为什么那么热心地跟着跑了呢？除了上面说的形势逼人，日记连载到2018年12月13日，责编老兵说了一句话令我茅塞顿开的话：“或许也正是这样的一种虚荣心的存在，才会导致有些人开始大放卫星，把科学的东西简单化，把一说成二。是虚化的荣誉感使然”。画龙点睛的“虚化荣誉感”！那是用理想、信仰、主义、忠诚、强国等美好愿望打扮起来的虚名。错不在追求，而在虚浮蛮干。因求虚名而虚夸，因虚夸而虚假，因虚假而虚伪。难怪毛泽东振聋发聩的一声喝！“不要图虚名而招实祸”！（《毛泽东年谱》第4卷，第524页）我想，小生产家庭出身的大学生们，是不是生怕搭不上革命的快车？既然没了不准革命的假洋鬼子，像阿Q获得了解放一样，可以痛快享受一下放卫星的荣耀了，即或是虚化，也很满足的吧。“我们放卫星了！”后来，当发现大跃进有点不对劲的时候，上下好用“违心”二字来掩盖固有的那个“我”，只为找到一个随大流的借口。这恐怕是受触者想过关的理由，也是得意者求升华的动力。两者或是难兄难弟，是站在人性脆弱的同一个原点上的。
我无意抹黑你们青春。你们的1958，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燃烧的热血，看看你们的掏炉灰的大花脸，看看你们红种的双肩，听听你们向党交心的誓言，说明血汗铸成的意志是掺不了水的，更作不得假，虚得好真诚啊！当然不是虚度年华，只因不懂不会，装作像明白人似的天天辩论。我只能说，你们只是用坚韧的脊梁搭了一座桥，让后人踏着你们的身体，走上改革开放、振兴中华的新路。没有你们的蒙昧，就没有我们的清醒。失败是成功之母，结论应当是：天理可循不可逆，人欲可制不可灭，顺之者胜，逆之者败。1958，一个文盲还占多数的民族，想做一件人类社会最高阶段才可以做的大事，只能是摆摆样子、过把瘾，像天上掉馅饼一样的不可思议。我有幸活到了你人生的后半场，自然不会嘲笑探路者的幼稚。提高民族的思想道德文化素养、向科学技术进军，正是幼稚之后才有的进步。正如列宁说过的一句俄国谚语：鹰有时比鸡飞得还低，但鸡永远飞不到鹰那么高。人民公社化两个月后，就开始纠正共产风了。
1958年，是辽大教育大跃进无阻力左超车的一年，一个关键词是“共心”。共唱奔向共产主义的同一首歌，听党话，跟党走，与计划经济同步，大学生做到了。打个比方：当4000多位大学生别无选择，都把自己的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校方管不好的话（就像我的劳动日记拿去展览给弄丢了那样）会不会误人子弟？这个比方，可能与“治大国若烹小鲜”同理。正义的胜利，需要时间、条件和实事求是的精神。巴黎公社的失败，不是因为不正义，而是条件不成熟。马克思高度赞扬了它的首创精神。失败的教训和成功的经验同等重要，燎原之火与上善之水同等宝贵。
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毛主席与周谷城交往的故事——他俩年轻时同事过。毛主席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周谷城说：“有时候成功也是失败之母。”毛主席反问：“什么意思？”周谷城说：“成功者易于骄傲、腐败、争权夺利呀！”毛泽东沉吟片刻，说：“你讲得对。”(摘引自新华出版社2009年12月版《大家风范》)
82岁的我
2018.12.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