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名落孙山

　　吵归吵，闹归闹，日子总要向前过，生活不会因为你的不如意而停滞不前。
　　父亲的丧事办完以后，家中只剩下母亲、嫂子、三个侄子和我。若大的院子顿时空旷冷清起来。再过几天，我也要开学了，去县城的中学住宿上学。
　　母亲不再是整日伏在缝纫机上干活了。常常，坐在炕沿上抽烟。母亲抽烟开始于十几年前，那时候，她带我大姐的儿子，从三个月起，一直带到三岁多。后来，外甥要上托儿所走了，因为急，因为思念，就有了抽烟的习惯。
　　自从家人走了以后，母亲明显瘦了许多，也沉默了许多，不再每天早早地起来，风风火火地操持这个家。往常，只要是听见生产队上工的钟声一响，我嫂子出门上工，母亲就会说：“起床。”意思是叫我去看护还在襁褓中的侄儿。往常，如果是母亲叫上一声，我没有及时起来，母亲绝对没有第二声，而是直接掀开被子，在我光溜溜的屁股上就是一巴掌，巴掌的轻重和母亲的心情有直接关系，心情好的时候，是轻轻拍的，有时候还要我爬下，在我的背上上下搓上好一回；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那种让你从睡梦中直接惊醒的疼痛。可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不再叫我，而是自己去看孩子。
　　常常，半夜被尿憋醒来，我还看见母亲在抽烟。
　　“妈，你怎么还不睡觉。”我迷迷瞪瞪地起来上厕所时问。
　　“妈没有瞌睡。你先睡。”母亲总是这样说。
　　我知道母亲在想什么。父亲去世后的那场闹剧，让我对我的家也有新的认识。
　　我原来以为我的家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幸福的家。我的父母虽说是农民，没有一官半职，但却是当地最有名望的人，他们用自己的善良、勤劳、乐善好施、互敬互爱赢得了乡邻的一致敬重。我的父母是最教子有方的人，他的七个儿女中出了当地解放后第一个大学生，两个高中生，一个师范生，上学最少的也是初中毕业，这在当地是绝无仅有的。我的哥哥姐姐们是我心目中最有文化的人，也是最有能耐的人，在我所认知的那个世界中是独一无二的，是我的偶像，我以为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中是值得骄傲的，我的未来会顺理成章、一片光明，也会和他们一样去城市上班，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那一晚的吵架中，许多的时候牵扯到我，牵扯到我的最多的话题是谁来供养我继续上学，也就是说从现在起，我的学费谁来付的问题。我知道这是他们在向母亲要挟，他们知道我这个母亲最小的儿子是母亲的软肋。
　　我一直以为我的所有的生活费用是父母的，那一晚我明白了，这些年来我所有的花费都是母亲从哥哥姐姐们手中讨来又转给我的。
　　更加让我不堪的是当他们在母亲面前用最世俗的语言相互指责时，那些随口而来的讹人无法启齿的语言，彻底打碎了他们在我心中的定位，我想不明白，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怎么会如此仇视？当金钱开始左右亲情的时候，亲情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所有美好的愿望，在那一刻，被关上本来阳光明媚的门窗而变成漆黑一团，我急切地寻找着出路却找不着打开门的钥匙。
　　我犹豫在上学还是种田的十字路口。
　　如果自己养活自己，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唯一的方法是回家种地，回家种地我会用自己的劳动，维持我卑微的生命继续着而不再受别人的轻视。但是在我以前所有的想法中，虽说我出身在农村，我想过将来的某一天我坐在城市那个办公室中办公，或者在更大的更远的城市中生活，可从来没有想过种地，但是，现在的我离我的理想是这么遥远，而离我从来没有想过的生活却如此之近，何止是一墙之隔。但是，我又如何才能不让我年迈的母亲因我而不再委屈？只到数年后，我在部队演讲取得第一名时，我的战友用热烈的掌声回应着我发自内心的演讲时，我却在后台泪流满面。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以电影《人生》为蓝本的关于人生的演讲稿中，对高加林的认知上又有多少我自己的影子？
　　我不想回来种地，可我的母亲又怎么办？我回来种地，我的未来又在那里？我不想让母亲孤独的生活在乡下，可我又不愿看着每天闷闷不乐、愁苦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现实，我陷入无尽的烦恼和纠结之中。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心事。
　　“小七呀，你该开学了。”开学的前三天晚上，母亲依旧坐在炕沿上抽烟。
　　“嗯。”我躺在炕上的被窝中发呆。
　　“明天收拾收拾上学去。”母亲说，灯光下母亲目光呆滞，头顶的白发竟然发出银色的光斑。
　　“我不想上学了。”我鼓足勇气，说出了这些天的想法，等待着母亲的勃然大怒。
　　“不上学怎么行呢？”母亲却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只有上学，你才能有个出路。有个出路，我才心安，才好给你爹爹交待。”
　　“我不想上学。我上学你怎么办？我上学谁管我们家？”
　　“不想上学想干什么呀。你才十四岁，地里的活你还干不了，娘还能做衣服，就是不上学，也要多长些见识才行。你走了，家里不是还有龙儿他们吗。”龙儿是我侄子，刚刚两岁。“你放心去吧，娘在，家就在。”此后的几十年后，母亲始终坚守着这个家，二十多年后，当我亲自把母亲又从祖屋中父亲安睡过的那个地方请到父亲坟边时，我才突然明白了这个话的含义。娘在，家在，兄弟姐妹是亲人，娘去，家散，兄弟姐妹是亲戚。
　　“我上学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人。再说，考个大学又怎么上呢？”
　　“放心。娘有办法。”母亲说。
　　可是，可是父亲去世后的那场我怎么也不愿看见的争吵，彻底改变了我对我的兄弟姐妹看法。曾经以为，他们是最优秀的人，是我生活的楷模，他们会像父母关心爱护他们一样关爱我这个未成年的弟弟，但是，在生活的压力面前，在金钱面前，亲情真的不堪一击。我的关于亲情、关于家、关于血缘的所有美好在那一刹那，彻底崩溃了。
　　在母亲的催促下，我还是上学去了。可是我的心中装满了疑问和自卑。我不敢把我的经历说给人听，那是家丑，也没有人愿意听我说，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不可能完全走近你的内心世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自己的内心是无限的，它装满自己对世界的所有想法，同时也是封闭的，没有一个畅通无阻的道路让别人只达你内心的深处，即使那是一个透明的内心世界，你可以看清那跳动的每一瞬，可你不知道它在跳动时的酸甜苦辣。而对于一个还没有完全长大、成熟的生命来说，理解和关爱却是无比的重要。
　　我象一个飞翔在幸福中的小鸟，突然摔在坚硬的地面上。
　　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学会了抽烟，学会了打架，学会了顶撞老师，学会了故意和同学找事，学会了和坏孩子们混在一起，学会了用怪异、放荡不羁的行为来掩饰内心的卑微和恐惧。甚至，在最初的梦遗后，还学会了用那种方式来排泄内心的压力。
　　我本来是个学习不错的学生，无论在那个学校上学，我都是老师最喜欢、学习最好的学生，虽说上高中时不怎么用功，可我总是在嬉笑中悄悄的下功夫，平时好像不怎么用功，可考试时总能有个不俗的成绩。可自从那场争吵后，我的脑海中不再想着如何在学习中下功夫，而希望倾诉。想用自己各种出格来引起别人对我的注意和关心。我象一个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光明的出路，可没有人关心一个弱小的与己无关的灵魂的内心挣扎。
　　甚至，我想通过一场恋爱来排泄内心的苦闷。可是一个农民的失去父亲的孩子，在我所寄身的城市中，如同一只路边的蚂蚁，如同树上一片即将飘落的树叶，那些衣着鲜亮、生活无忧无虑的城市公主们是不屑于我的。在我情窦初开的内心世界里，我渴望的不是性而是一种焦虑，一种无奈之中心灵的慰藉。
　　高考毫无悬念的失败了。
　　虽说我以全校第五名的成绩取得了文科高考预考资格，但是正式考试时我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英语却交了白卷。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我独自一人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经历了太多，没有一双手拍拍我瘦弱的肩膀，没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慰藉我孤单的身影，甚至一个和善、鼓励的目光都没有。打开本来就不怎么熟悉的英语试卷时，那一个个字母，变幻成了一个个神色各异的脸：有父母充满慈爱的脸，有同学老师漠然的脸，而更多是我曾经无限崇拜的哥哥姐姐的脸，一会满脸笑容，一会满脸狰狞。我突然有想出一身大汗的渴望，或者和别人打一架，或者让别人揍一顿的冲动，突然有活着没有意义的念头，那是我的脑海中等一次出现这个念头。看着周围一个个低头答卷的同学，我突然感觉我是多么的孤立无助和绝望。
　　考场外面，是湛蓝无云的天空。六月的西北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满眼碧绿，和风惠畅。可提前走出教室的我，回到我寄宿的那个地方后，却用满是汗味的被子，闷头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