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社员们离开，张二捧着小肚腩鬼鬼祟祟地跨进文化室院内，面部抽聚起叠叠皱理，眼角和嘴角几乎连在一起，在仓库门口弯下身，手拄膝盖似在寻找什么。昨天美味不足以解馋，倒把馋瘾勾了出来，对于美味的渴求他无法抵御，脑子里憧憬着第二天自己吃得饱饱不算，还能装满撩起衣襟临时做的大兜，拿回家用大锅煮粥。他今晚吃得超多，就连碗边都舔得很干净。生性食物容易吃坏了肚子，张二折腾半宿，整晚几乎没睡多少觉，破晓出趟外面，然后就下巴担在枕头上眨着微红的眼睛，想事情入神之际听妈妈问：“你肚子还疼不疼了？”
　　张二裹被坐起：“疼倒不咋疼，就是出外蹲得我浑身上下没劲儿。”
　　“谁让你使劲吃了？”三娟子在一旁问。
　　“这怨我呀，这怨我呀？”
　　“那怨谁呀？是你自己塞进嘴的，别人也没劝你吃吧？”三娟子讥笑说，“我太了解你，嘴太硬。怨我行了吧，怨我管不住嘴。”
　　“你知道吗，就怨那麦子太好吃了？怨麦子呗。”
　　“吃麦子喝凉水？害得我们一宿跟着你没睡好觉，妈陪着你一会外头一会屋里的，你呀，你以后真得管住嘴巴。”
　　张二无言以对：“行了，你上学去吧，我刚刚好点儿，别再把我肚子气疼了。”
　　“我咋还气着你啦？到底谁气谁？”三娟子穿好衣服，下地穿鞋。
　　“哎哟，哎哟……”张二手放在小腹上，继而身体前倾。
　　“咋了，又咋了？”妈妈脚刚踏进外屋又急忙折返里屋。
　　“肚子又疼了，真疼啊，快疼死我啦！”
　　“你等着妈给你找药去。”妈妈告诉三娟子，“你快去拿刚晾的凉开水。”就在这时，二娟子也跑进屋。
　　三娟子对弟弟了解透彻，看出弟弟有意告御状，便说：“妈，他不是真肚疼，这是我的缘故，我走他就会好的。”三娟子从箱盖上拿起书包，来到弟弟面前，鼻尖碰到他的鼻子上，“我的亲老弟，你可别吓妈啦？我上学去了。”
　　“上学还不快走，别气老弟了。”二娟子手放到三娟子肩头进外屋，二娟子给妹妹盛碗饭，三娟子吃了几口就出了门，还冲着里屋说：“俺走喽！”开门的声音很大，然后弯腰贴近墙来到窗下，悄悄仰起头向屋内窥望。
　　张二听到关门声，立刻起来穿好衣服，对箱盖翻药的妈妈说：“妈，你不用给我找药了。”
　　二姐帮张二扣上扣子：“你瞅你，老弟你刚才又把妈吓坏了，你到底肚子疼还是不疼？”
　　“刚才疼，现在不疼了，八成是被我三姐气的。她一气我肚子就疼，她不气就好了，就这么快。”
　　“我说你是装的吗？”三娟子倏忽跳进屋，“你肚子肯定又开疼了？”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张二坐在炕边又捂着腹部，肢体和脸同时配合。
　　“你快上学得了别再逗老弟了。”二娟子推三娟子说。
　　“那好吧。”三娟子指头点点弟弟额头，“你等我放学回来的……”说完蹦跳出屋。张二不放心地爬到窗台边目视三姐出院，这才下地穿鞋：“妈，昨晚你们听小说没有？”
　　“净折腾你了？谁有闲心去听小说。”妈妈递给张二一粒小药片让他吞服，张二先是不肯，后来只好遵从。
　　没听或者没看过新奇的东西内心也不惦记，自从听了收音机像似有瘾似的，特别扣人心弦的小说，正讲到节骨眼儿上就是“且听下回分解”，害得为古人担忧得整晚睡不好觉。淑云看淡了事物，唯有小说让她分了些许心，什么活计都要错过晚八点，就这个时间都要和孩子们来到老姑家的窗下或者房山头听小说，可谓风雨不误。尽管带芎子拉着她们进屋，可淑云总说：“孩子们太闹，外面听和屋里一样。”带芎子无奈，只得把音量调得很大……
　　张二说：“白天好像有重播吧？咱们再去听听？”
　　“白天哪来的工夫，活不干啦？”妈妈说，“愿去你自己去听。”
　　“那二姐和我去听。”
　　“你可拉倒吧，我像你成天有手好闲的，别说没重播，就是有重播也不能听了。这一大堆活谁干呢，你让妈自己干吗？再说你个小孩牙子会听个啥？你这家伙还想段段不落，愿去不去，我是没工夫。”
　　“那、那我自己去听听，如果有重播我回来叫你。”张二“噔噔”跑了出去。
　　“你吃点饭再去吧！”妈妈一把没抓到张二。
　　“我不了，我着急听小说呢。”张二小算盘得逞。妈妈却信以为真，门板内侧探出头叮咛说：“老实点，别乱动，噢！”
　　“妈，你成天对我就这两句话，我都听腻了。”
　　“你这孩子，嘱咐你两句还不乐意听呢。”
　　张二瞄见妈妈缩回头，他撒腿就跑，一路跑跑停停：“小说听不听也当不了饱，好吃的才重要。”远望仓库院内人很多，高度警惕影在墙角，从豁口处偷窥，焦盼着人们早些离去。当院里人走没，他鬼子进村似的溜进去；外表稚嫩青涩，内里却是老练，专攻队里这门课程，这一段时间里了解较多，仓库重地，闲杂人勿入，独行人绕之，谁都怕丢了东西官司缠身。这里亦是孩童禁地，特别是这个时节，库内东西拿出来都懒得放回去，来回折腾费时费力，随手常使用的农具靠墙根码放，就是小小不然的木制犁梭子弄没都可能影响到生产。张二在门口没找到一颗麦粒，嘴里嗔怨抬麦种大人“太认真，公家的东西洒点就不行”。
　　失望地直起身，瞥见通往大锅台刚踩踏出来发白的小宣土道，几颗乌灿灿的东西躺在那里，倏地点亮他的双眸，蹲身连捡带爬搜寻过去。每扔进口里一粒都咀嚼得很细，说也奇怪，那麦粒犹如灵丹妙药，驱除腹内所有疼痛，脸上褶皱舒平，两个弯月重挂脸上。他推翻刚才的言论，切换另一种口吻：“还有这么好心的人，知道我来还特意用盐水泡泡，这调料加的好有滋有味。”巴嗒巴嗒嘴，“有点咸淡挺好吃，就是这味不太好，气子啦哄的。”拌到土里的也扣出来，确保一粒不落，时不时观察四周动向，最后找到锅旁，“呵呵，原来这还有，还挺多的耶！”这里就自己，他不忙着捡，起身嗅嗅锅里是啥好东西，闻了又闻。
　　这时的异味早随空气飘散，他鼻尖贴近浑浊水面上，兀自判断：“原来锅里装的是盐水，盐水就有土性味。”又把锅沿粘的捡到嘴里，他瞪圆双目想看穿锅底，徒劳地闭上发酸的眼睛，索性挽起袖子看看胳膊，“这胳膊不行，烫伤还没好呢，别让盐水泡发炎了，还是用好胳膊。”挽起另一个袖子。锅很大又很深，胳膊又短，跳了几跳也没够到锅底，睿智地怕自己爬上锅台掉进锅里，只好在锅边摸来摸去。又捞到两粒吃掉，心道，“这锅底还得有，我怎么能拿到呢，把锅砸了。不行要把锅砸坏事可大了，把水撩出去，还是不行，把盐水扔了实在太可惜了。”无计可施之时突然想起，“自己家没有盐吃，这老多盐水拿回去能够吃上一年半载的，这样家里人也能够喝上香喷喷的菜汤了。”
　　麦粒显得不重要了，他四处找寻器具，看见墙边有一个水桶，顺势提起，锅里舀出一些，汗水淋漓地拎回家。刚到院子便大叫：“二姐、二姐你看我拿回好东西来了，快来帮帮我，太沉了，我提不动了。”
　　二姐跑出先是一怔，然后问：“你在哪里弄回个水桶？”
　　“嘿嘿！今天我可捡着大便宜，不光是水桶还有更好的东西呢！”
　　“什么好东西把你乐成这样？”二娟子边把麻绳缠绕在即将纳完的鞋底上边问，“咋满头大汗哪？”
　　张二呲着小牙：“我冒汗不是累的，是急的，我着急往家捣腾，那儿还有一大锅呢，咱们得快点捣腾回家，晚了怕让别人抢跑。”
　　“啥玩意一锅两锅的？没头没脑地说啥呢？”
　　“就桶里装的好玩意呗！那疙瘩还有挺多呢，一会儿都把他捣腾回家。”
　　“桶里装的到底是啥？”二娟子凝神桶内，里面小半桶又黑又浑像是坑洼里积水，“你在哪整的？拎这水你想和泥扠墙啊？我把它倒了！”张二阻止说：“二姐傻呀？好东西都不认得，千万不能倒，这桶里是盐水。”
　　“你别瞎白话了，有点尿的气味。”
　　“哈哈，是盐水，我手指蘸点用舌尖尝过了，有咸滋味呢！你见没见过淡盐水是什么样子的？真是的。别看你岁数大，真不如我懂得多。”运力拎起便屋里走。二娟子拉停他，让他放下桶：“你先等会。”
　　“二姐不知你是咋想的，我好不容易拿回这好东西你还不识货，横扒拉竖挡着的？再耽误一会儿，剩那些让人家拿走多白瞎呀？”
　　“行，算我不识货，那把妈妈出来，让妈妈看看。”二娟子一时没了主意，看上去是新水桶，谁能舍得装尿？弟弟还说锅里还有，谁家金贵的锅里放尿呢？只有一个可能，或许谁家腌咸菜剩的咸菜汤给他了？莫非是老姨家？不可能，老姨家有什么事她头一两天就知晓的。问他又不说，谁给的都是出于好心，如果真是咸菜汤，沉淀沉淀煮菜能用，不确定的情况下只好叫妈妈出来。喊道：“妈，你出来一下，老我老弟拎的是啥？”
　　妈妈五指做梳子，拢着头发过来，问：“你俩说什么呢？一会儿咸的一会儿淡的？”
　　“妈，你看这是不是盐水？我说是，我二姐就说不是，她还不懂装懂，我都尝过了，这回咱家可有盐吃了。”
　　淑云走近，打量桶内问：“在哪整的？快说。”
　　“妈，咋了？”张二没有回答妈妈的问话。
　　“你说，在哪拎回来的？”
　　张二不在隐瞒：“生产队那个大锅里呗，那儿还有满满的一下子呢！”他拎拎水桶梁说，“这里麦子我捞着吃了，桶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
　　儿子一说生产队大锅，淑云联想起早晨齐尿罐子的事，她恍悟道：“傻儿子，这是泡麦种的尿，你说你还吃了，快吐吐。”
　　“早都进肚了，吐不出来了。”张二虽如此说还在咔吐着。
　　“妈，我说我老弟他今二早好像在想什么，原来他是想去仓库捡麦种吃。”问张二，“你懂得多是我懂得多，咱俩谁懂得的多？”
　　张二阵阵干哕，左手拄膝右手拍喉咙：“这可咋整，吐不出来了，别人的尿我不嫌弃，杨家人的尿让我恶心，我要把杨家的尿吐出来。”
　　“别吐了，越吐越干哕，等妈给你舀点水漱漱口。”
　　“妈，还是我去舀水。”时间不长，二娟子拿着水瓢递给张二，“好好漱漱。”
　　张二接过瓢，仰起脖，嘴和瓢保持半寸距离，水线流进口腔，“咕咕”几声吐出去；再接着倒入口内，反复数次，咂咂嘴，飞起一脚把桶踢翻，骂道：“是谁这么坏，用下三滥的招数调戏我。”
　　“呵呵，你多不讲道理？怨就怨自己。”二娟子拎过滚出多远的桶，检查瘪了没有，“你不要发脾气，踢坏了咱家可包不起。”
　　“妈，我能不能又贪官司啦？”张二问道。
　　难得儿子小小年纪处处为家着想，淑云心里暖暖的。她没责怪儿子，凡事不一定用打骂就能解决问题，换种教育方式或许孩子接受更深刻，温言说：“没事，你抓紧把桶送回去，待会队长和会计发现桶丢了又该挨家挨户的翻，如果在咱家看到事又不先，别惹麻烦，快点送回去。”
　　张二蹲在桶旁，有占为己有地想法：“要不咱们就把桶藏到他们翻不到的地方，这桶可嘎嘎新，比咱家的木桶强几百倍，以后涮巴涮巴留着咱家挑水用，我藏个最保密的地方保管谁也找不着。”拎起直奔草垛走去。二姐叫他：“听妈的话，队里没事都往咱家身上赖点事，别说这么个大桶，你就快点送回去得了，耽误生产的罪名还了得。”
　　“嗯。”张二拎着桶慢吞吞地走了。
　　“别弄瘪度啦？”妈妈叮嘱他。
　　“不能啊！”
　　淑云怕儿子改变主意，目送他走远才与二娟子往门口走。就听有认叫她：“大姐，你们刚才和谁说话呢？”回头见带芎子朝她们走过来，她刚张嘴还没发音，二娟子把刚才的事学给带芎子听，带芎子笑着说：“这孩子，我还纳闷今天咋还没来我家，刚才你姑姥还问我，我说他一定是在睡懒觉，所以我过来看看。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对了，现在他可在屋？”
　　“没有，送桶去了。”淑云叹道，“这孩子也是我惯的，那仓库还去得。”
　　“他平时单独也不去仓库啊？八成是好吃的勾引的，等待会我告诉他别乱走，他还挺听我这老姨的话呢！”
　　“老姨，我老弟主意正得很，除了我妈以外他就怕一个人。”二娟子说。
　　老姨微笑道：“你说的三娟子，是吧？”
　　二娟子说：“我老弟怕我三妹一怕多高，可，可她又上学了，如果有我三妹看着他，我们都可大放宽心。”
　　“以后上学就好了，再挣也挣儿不了多长时间了，也快上学了。”
　　“嗯，上学有老师管，老师比家长好使。”淑云又对二娟子说，“你去仓库，别让你老弟捡麦子了，倘若领导回那取什么看见他就不好了；再有，他别再看什么好提儿了回来。”
　　“我得快去，要不他还得在那捡麦子。”二娟子快步如飞追赶弟弟而去。